这是9年来,和“行李”的黄菊的第7次对话。之前的6次,被收录在《荒野志》一书里。
本文是原对话的删减版。原版请移步“行李”公众号。
行李︱张诺娅:从喜马拉雅到安第斯山脉
七年没和诺娅聊天了。这七年,她在河对岸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更迭着,我在河这边,远远欣赏着。我们以不同方式,不同流速,在河流两岸行进着。有时她跑太快,或者拐了很多弯,就看不见了。
两周前,她不时发来信息,聊几句我采访大理新移民的访谈录《仿佛若有光》,以及和大理一样,正在变得“绅士化”的新疆。于是,用我的三个晚上(北京时间),她的三个早上(美国时间),不通视频,不打电话,以纯文字的方式,聊了一次长长的天。
【第一天。10月28日。】
行李:诺娅,这七年,你变化大吗?
诺娅:好宽的问题哈哈。大,也不大。说不大,是因为还爱玩儿,爱自由,爱不受限制。说大,因为也经历了一些“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范式转换的例子,比较典型的是从地心说转换成日心说,从异性恋转换成同性恋,从俗人变成出家,从打工变为躺平……我没这么大变化。七年,我还是在徒步,还是从来没坐过班,而且很多本质、内核的东西也没变。人生一个很值得憧憬的事儿,就是每隔五年、十年,回头看,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有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余光中大概这么说过。
我的变化主要是经历了“后徒步时代”。2018年,工作、还债;2019年,结了个婚;2020年,家里蹲(看了很多书,画了很多电子绘画,写了阿帕拉契亚和大陆分水岭的回忆录);2021年,走了亚利桑那步道,离了个婚,开始做视频……我自己的感受是:鲜活。这七年,学习了一些东西,有些事想得更清楚了,但大多数是“不知为不知”了。
行李:你发来的几个视频里,看到你们在路上折腾,有你们真好啊。大家都全能,自己徒步,自己拍摄,自己剪辑,自己表达——每个人的表达都很动人。
诺娅:是,早些年讲过一些关于徒步的故事,有一定听众基础,表达一直没断过。
第一个视频是千叶结锤(阿锤)和Topher (《出发即抵达》导演)合作的。Topher主要是飞滑翔伞和滑雪。这些运动是玩“肾上腺素”的,运动本身危险,但就像Jimmy Chin拍的纪录片《泰国洞穴救援》,“这事儿是危险的,但不意味着你要用危险的方式去做。”Topher本科是地质大学户外运动专业,他很有技术,很专业。
行李:他讲了滑翔的自由,只三言两语,全部讲完,讲透。“飞行之所以让我着迷,因为它既是灵魂层面的浪漫与超脱,又是技术层面的掌控和超越。飞行,是挣脱束缚的欲望,又是掌握欲望的绳索。”尤其是和鸟一起飞翔那段,“你看到有鹰的地方,就是会有上升气流的地方。就像大自然派了一些使者,在告诉你,什么地方是有风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会直直奔着老鹰飞的方向去,跟它一起盘旋。我们飞翔在鹰的身边,就像互相在打招呼。”
诺娅:Topher和阿锤都玩这项运动,他们本身也因为这项运动而连结,所以出来的片子很浪漫,很有感情:对飞翔的感情,对彼此的兄弟情。户外运动纪录片里,导演和剪辑如果对运动本身有爱,对队友有爱,拍出来的片子就能感人,我是比较羡慕的。
一开始知道在国内的三条徒步线需要拍纪录片,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想,小人物也有镜头对着他们不是?这样就不上头了。但真正到了路上,被两台单反相机同时对着的时候,又不能说自己是完全自然的。从深处讲,导演不玩长距离徒步,对拍摄主体(我)又没有爱哈哈,很难有他和阿锤影片里那种质感,所以我说羡慕。
《出发即抵达》的拍摄,可能比今年夏天的徒步本身更影响、震撼我。Topher和小夏两位主创,每天一起徒步,就像几个好朋友一起谈笑风生,就这么拍了。玩户外的,大家都会看《攀登梅鲁峰》之类的影片,所以我一直觉得户外纪录片很遥远、很神秘,这次看到Topher和小夏的工作,可以说大开眼界。
Topher从海量素材中选取了那三十多分钟展示,更多是做减法的功力,也基于他对徒步的理解、对我的理解。我完全没参与剪辑,但出来的东西非常喜欢。是基于徒步本身,没有套太宏大的东西,路上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山是山”。
户外纪录片在国内还很小众,而且和欧美的风格非常不同。欧美是基于运动本身,比较粗犷,没那么多运动之外的东西,最多讲讲这个人的创伤和童年背景,有点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意思。国内的户外纪录片,至少我目前看到的,雕琢、细腻很多,比较有格调。除了运动、运动员个人历史背景,还有点儿泛文化的意思,美学、艺术、文化、哲学,这些都可以揉进去。这在欧美很难想象,但在我们这里就能做到,大家目前还是喜欢看生活类、文化类的叙述方式。
我很讨厌在户外拍东西,对这个的负担感特别重。“旅途中,如何面对心、脚、脑无法同时在一处的分裂?” 这是我问纪录片导演楼佳凯的问题。连我一个小小的博主,都在为徒步途中因为拍摄而无法完全沉浸当下发愁。
行李:看到你那么多讲技术类的视频,惊到了。
诺娅:装备类的视频还是很有必要,虽然我不太喜欢剪这类,比较辛苦,因为要学习很多科普博主的表达,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把沉重的事情说幽默。说必要,因为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硬核的知识容易被藏在浩如烟海的卖货视频里。不管人们什么看法,等他出门前拿起冲锋衣的时候,脑后有个声音,让他想到对冲锋衣的这些讨论,就够了,而不是单一的装备崇拜。
行李:这几年都在卖东西,语言快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了,人们用尽人类学、民族学、博物学一类知识,囫囵吞枣地堆砌,和它们表达对象的关系越来越弱。线上的文案和线下的产品,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过度文案化的时代。
诺娅:是,但从另一个角度,如果这些是产品卖点,说明大家有这个需求,因为这些是稀缺品。
我也有个理论,比如我现在喝的咖啡,上面有一层奶花,很精致。但我们都知道,奶花会融进牛奶里,它精致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坨糊糊。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肉眼可观测的宇宙,一切都在向着无序进行。什么是无序?奶花精致的样子是有序,奶花变成糊糊,就是从有序变成无序。
生物不也如此吗?一个物种花漫长的时间进化,最后长出精致的纹路,这就是有序。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它需要消耗很多能量,但熵增却是规律,就是这个生物被“糊糊”掉,而这个毫不费力。文化、民族也是如此,一个民族“进化”到现在的语言、习俗、艺术表达,可能要花上千年甚至更久,但把它“糊糊”掉,战争、殖民,或者以更隐蔽的方式,被强势民族“同一”,很容易。
但熵增理论在有个方面用不上:人类的心理。人心向往精致的奶花、复杂的纹路、斑斓的民族文化,所以当你去到一家民宿、一个旅游景点,发现周围全是游客,满大街都是“隔壁老王”,你就会失望。讨厌同质化是人类的天性,但可惜,同质化却是那一团注定了的“糊糊”。
行李:以及你上次说到的“绅士化”。
诺娅:是的。松弛感太重要了,大自然太重要了,社区太重要了,所以有了大理。城里人的空间很小,所以去到这些地方重新呼吸,而本地人是很少被关注的。郭净老师《登山物语》一书里,有一章《狼来了》,讲人、兽冲突,是我看过的非虚构作品里,少有的纳入本地人视角的,而且这些视角并不为登山叙事服务。这也许和他本人是云南人,且长期写民族志很有关系。
讽刺的是,这些作品出来后,满足了我们向往“奶花”、“纹路”的心,大家一拥而去旅行地挖掘自己的奶花。这些作品也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的工具,文化符号成为工具后,本地人就成了被动的客体。
不可避免的是,大家涌向“仿佛若有光”的地方,总有些本地人要被替换出自己的故乡。久而久之,世外桃源变成物价高地,早期移民的绅士都搬去了山上、村外,社区相对瓦解,大家又成了“自我+互联网”的孤岛。本地人离开了,语言、文化就趋同了,奶花就糊掉了。这是不可逆的多样性的灭亡。
其次,现在大家普遍觉得累、不幸福。今年夏天回国前,我觉得户外产业肯定火不了多久,毕竟经济走向摆在那里。但现在我不这么想,大家的需求体量会越来越大。这些属于“幸福产业”,没有娱乐、 游憩,每天都在打工的话,生育率没法上去。当然,也有可能浪迹天涯,习惯了自由,最后也不想生了,这是后话。
行李:今年第一次和藏族人一起转山,就是卡瓦格博,大家说的梅里雪山。那些人太快乐了,你问他们为什么转山?“为全世界的人祈愿”,就是这么简单。
诺娅:这是冥想的一个分支呢,慈爱冥想(Metta)。
行李:没有特别的装备,过去数百年里,从怀孕在妈妈肚子里开始,到背在大人身上,到可以自己走路,一直到老了走不动时,一代又一代,年复一年走在这里。一个人一生转几十次,上百次。旅途中的每个山头、大树、奇石,于他们都有意义,他们为亲人祈愿,为全世界祈愿,为来生祈愿。没有登山杖,在途中某个固定的地方砍根竹竿带回家,相当于登山杖。每家每户都有固定的地方放竹竿,竹竿的数量相当于转山的次数。
诺娅:很感动,也很向往。
行李:我们喜欢去到少数民族部落,去到还葆有文化多样性的地方,是因为在内心在深处,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比如不把土地看成是自己或者任何人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人们与自然相处,与神灵相处,知止,知足。
诺娅:说得太好了,“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
行李:我们不定期离开的,不是城市这个地理空间,是这里的人坚信的那一套东西。当然,没有桃花源了,我们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姑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不同程度的陶渊明罢。
诺娅:“心有故乡,从中甩出所有能量。”——黑塞。以前的我,会希望融入那种纯净的生活,去到那里,成为“本地人”。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去看看,然后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但这是个悖论:当你触碰之后,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污染”就开始了;但是不去触碰,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存在。
这次在秘鲁走了六条线,有一点五条是跟一个美国女孩走的,凯瑟琳。她说,人的终极目标可能并不是寻找自我或者成为自我,因为自我是动态的。人的目标应该是,不论自我是什么样,或者有没有认识ta, 先学会爱这一坨东西,自洽。
武功山只有小夏一个人跟拍,去之前,我刺激过载,那时在上海,出门即消耗。到了武功山脚下的沈子村,那几天有风暴预警,没什么游客。我们坐享风雨中的空山,看了四部电影,穿着拖鞋在村子里买冰激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路上没车,鸡和狗与我们一起散步。直到下山前也没见着多少游客,徒步者更少。
最后,我们在“发云界”下山,走一条叫“银链瀑布”的线。很陡,有的地方还有锁链。那时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湿滑,盘根错节,走得很慢。走到山脚,路面刚刚变得开阔,小夏走到我左边,举起相机。他什么也没问,但我一个多月没有表达的情绪就流淌出来了。当时金色阳光穿透榉树林,竹林里有簌簌的声音,突然就觉得与那片土地化在一起,我真的回来了。国内给我很多新鲜的信息、事物,但隐隐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很多东西压抑,克制,没冲破。那时并不清楚堵住我的是什么,去了趟秘鲁,觉得可能就是文化本身吧。
【第二天。10月29日。】
行李:今天想听你聊,为什么喜欢走路。又是一个宏大的问题。
诺娅:是啊,好大,颗粒化一下。我想给你分享我在秘鲁的几个难忘时刻。
我和凯瑟琳被偷后,她离开了,我一个人走,迷路、被狗追,还有大雪。第二天早上,我在雪地上走,有一个镜头,是蹲在地上拍雪地里散落的石头,那时候我其实在解大手……雪的颜色有点霓虹,反射了淡淡的金色,像钻石。去年初我开始滑雪,爱上了凌晨和傍晚时雪反射的颜色,很淡很淡的粉和蓝。
经历了被偷事件,没有埋怨和气愤,但落单后,心里有点害怕。大奥(Ausangate)周围有很多原住民,也有很多小石头房,那是他们的冬牧场。秘鲁的冬天才是农作、放牧的季节,这是他们的旱季,雨季是春、夏、秋。和凯瑟琳分开后,看见这些小房子,心里有点怂。其实我们被偷的那个晚上,有个本地人过来收“露营费”,我们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费用。而且那人看见我的登山杖放在地上,非常想要。我俩都心知肚明,我们的东西可能是他拿的,但又没证据,也害怕冤枉人家,就作罢了。
那天晚上我需要一个人扎营,就想极力躲避沿途的小房子。也经过了一处给徒步者的庇护所,我甚至都没进去打招呼。那时好像不管本地人还是徒步者,都有点害怕,不想与人接近。但是解大手的那个地方,方圆一公里都能看见。也不管了,那一刻就觉得,地上的雪真好看,就把那个瞬间拍了下来……那是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是头一天我和凯瑟琳在彩虹山时她说的一句话。
我已经九年没有女生作为徒步同伴了,上一个女生搭档,你可能还有印象,是去尼泊尔时的王佶扬。如果是在美国长距离徒步的话,要追溯到2014年徒步太平洋山脊时,一起走最初300公里的萨拉。不幸的是,她第二年很蹊跷地去世了。
后来我去翻了新闻,新闻上说,萨拉和她的荷兰老公晚饭后散步,去酒吧喝了点啤酒。回家路上,在公路边的人行道“听见了海豹的叫声”,那公路在悬崖边。她从一个观景台上去寻找“海豹叫声”,掉了下去。没有证人,准确说,证人只有她老公。
当时我还在徒步状态中,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震惊。她之前还在北京四中教过化学,会说一点中文。很多年之后,萨拉曾经教过的学生在社交媒体后台联系我,他们不知道萨拉已经走了。
绕回来,扯远了,所以已经十年没和女生结伴徒步。2017年,你知道的,是和德国人丹尼尔、韩裔豆豆、美国人大淘走完的大陆分水岭。2021年,和五个男生走完亚利桑那步道。2022年,一共七个人,就我一个女生,那年是重走科罗拉多步道。
我是一个人来的秘鲁,这是第一次独自国际旅行,也抱着一个人走完歪歪诗的想法。当时坐了八小时的大巴,在等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金发女生,穿美国科罗拉多小镇leadville上一个小作坊的衣服,背着美国最大的装备零售商REI的包。我就上去搭讪了。结果她说也想走歪歪诗, 也是一个人,也对我走高线的想法很感兴趣。而且说,已经在科罗拉多的高原上待了半年,做维护步道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她体力没问题,因为科罗拉多也是海拔4000多米,而且维护步道比长距离徒步更累。
凯瑟琳是很完美的队友,我和她后来经常聊到等大巴的那个瞬间,觉得彼此都很幸运。
走歪歪诗,最难的是第二天。那天只有我和她走高线,很多攀爬,超级绝望。歪歪诗可以一会儿再说,回到大奥。
凯瑟琳的行程应该在10月3号就结束,但她觉得不过瘾,就把机票推迟到了28号。歪歪诗结束后,我继续留在瓦拉斯,又走了三条线路。她直接去了库斯科走萨肯泰(Salkantay)、马丘比丘。我们后来在库斯科汇合,一起走大奥。
大奥西南边有个世界有名的景点,彩虹山。我一直想通过徒步,把大奥和彩虹山连起来。但中间要翻三个海拔5000米以上的垭口,而且是往返,所以那天爬升了1600米,海拔一直在4600米以上。我们是轻装往返,把帐篷留在大奥徒步线上的营地,所以发生了被偷事件。
当时走到彩虹山,我已经很累了,想到回去还要翻三个垭口,有点虚。我和她坐在观景台的小山包上,满是尘土。眼前是两个克邱亚族本地人,分别拉着羊驼。一个大妈的羊驼戴着墨镜,穿着彩色衣服,于是有更多人上去拍照,拍照会收费。另一只羊驼无人问津。
凯瑟琳看着那几只和游客合影的羊驼和陆陆续续上来的游客,和我聊到徒步者和普通游客。我后来按照“在地感”,给游客分了四类。第一类是大巴、自驾、商业徒步团,我统称为“大巴游客”。我和凯瑟琳在第二类,背包客、徒步者。
对比第一类,我和凯瑟琳常常觉得自己更酷,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优越感一点底子都没有。当时她坐在我左边,说,I know I'm one of them,and I'm ashamed of it。我知道我和他们并无区别,我对此感到羞耻。每个游客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的方式是最好的,但其实彼此间并没有太大不同,我们都是过客,只不过消费的东西不同罢了。
行李:她是个好姑娘。
诺娅:她说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可以outgrow this sense of shame,不再感到羞耻,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大巴游客。但是我回答,估计很难从第二类回到第一类。
被偷之后,那场大雪是我秘鲁四十天徒步的高点。下雪了,路还能走,那种兴奋感非常强烈。头一天被狗追、迷路、独行、一个人扎帐篷,都有挑战,但还能通关。当下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越困难,越嗨。
行李:超越了困难,就是超越了那个阶段的自我,通关的感觉。
诺娅:脑子里释放了很多荷尔蒙。秘鲁还有一个难忘时刻。
我走的第三条线是拉古娜69大环线(Laguna 69),是个很有名的单日景点,瓦斯卡蓝国家公园里一个很漂亮的大蓝湖。大家都是坐大巴去到步道口(Pisco),徒步上去。路其实不简单的,只是当时我还有别的计划,想第二天从步道口搭车去下一段(圣塔克鲁斯),所以当天不用跟着大巴回到瓦拉斯,我就一个人,分离了那浩浩荡荡的两百多个徒步者,走了一条更远的线路。
经过步道口山脚的一个山屋,管理员Helio告诉我,山屋第二天就要关了。当时是9月16日左右,雨季来了,瓦拉斯地区的徒步季就差不多结束了。
Helio听说我第二天要搭车去圣塔克鲁斯的起点,说他家就住附近,而且第二天有家属来接他回家,可以载我一程。我听了很兴奋,而且山屋氛围很好,墙壁上有书,可以喝咖啡,还有暖气。外面狂风呼啸,要下雨了。一瞬间,有点不想走。我要是当天住下。但是想到自己来到秘鲁,还是得看一眼拉古娜69,毕竟是秘鲁最有名的高山湖。就和Helio约好,第二天七点在步道口附近见面。
离开山屋,继续走。山屋的位置很高了,周围是冰川,冰川旁边就是大石头,路很模糊,一不留神就走进大石头堆里去。好不容易走出来,还要翻一个垭口。沿途一个人也没遇到,无人之境。从垭口上去,一路往下,在一个小土坡上,豁然开朗,看见了那一抹蓝,非常漂亮。如果是走传统线,从下面上到湖边,因为当时是旱季末尾,山上的雪是全年最少的,游客只能看见一个水位很低、位置扁平的湖。但我在的那处高地是俯瞰湖,和雪山平视。
我在歪歪诗错过了一次日照金山,当下就想蹲一个日落。结果雾气越来越大,日落无望。撤到山脚才六点,天就差不多黑了。
走乱石堆的时候,偶然发现头灯是开着的,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可能随时没电。天黑了,怕随时没电,我不想用头灯,就用手机三脚架架着手机的手电。雾气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能见度只有十米。头几天下过雪,路很湿,有很多溪水漫过步道。虽然手机照着,但雾气把光分散了,一切很朦胧。我走过不下五十次夜路了,但这是第一次在那么大的雾气里走夜路,一点都不害怕。在夜色里走了两个小时,后来在接近步道口的地方扎营。那是我在秘鲁最喜欢的单日。
行李:真是古典啊!
诺娅:从大奥转山结束,第二天和凯瑟琳吃了三顿特别饱的饭——被偷之后少了很多吃的。走完歪歪诗我就开始拉稀,拉了一个礼拜,从第二条线一直拉到第四条线,大奥山是第五条,又出了个被偷事件。我丢了气罐、两包泡面,还剩两包泡面(偷的人好心没拿),凯瑟琳丢了她放在帐篷里的全部食物,还有所有炉具和充电宝。第二天早上,凯瑟琳说想继续走完,我就分了一包泡面、能量棒、巧克力粉给她,她头天晚上没吃什么,所以翻了一个垭口后实在没力气,我的食物又少了一些,所以必须赶时间把大奥快速走完,不然就没吃的了。最后回到库斯科,可能是全年最瘦的时候。当时在库斯科的街上走着,买冰淇淋吃,三毛美金一个,又聊到“困难让我兴奋,不困难就不嗨”这个问题,嗨点的阈值越来越高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没法享受“简单”。
行李:看见雪,看见雾,都是越过困难后的宁静,心无旁骛。所以与环境合一,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一直平顺,很难合一。
诺娅:我当时觉得,以后是不是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徒步无感了?因为大多数徒步的日子,并不能遇到太大的困难,至少徒步十一年了,很多困难都是提前规避的,我不会制造困难。
行李:不会的,大自然如此无常。
诺娅:大自然的困难,比如天气,我是很小心的,能规避就规避。大多数徒步对我来说,是已经经历过的数据库。之所以在大雾夜行、丢掉气罐后还特别坚定地走下去,是因为我的数据库很庞大,往里面跑个算法,就知道这事儿我能应付,很多时候是直觉。我没被偷过,但是看看剩下的食物量,哪怕后面还翻了三个5000米的垭口,我也算得出,自己可以走完。数据库给我一种评估的自由和自信。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困境里确实可以克服时,我就有点担心:剩下那些“简单”的路,甚至是景色不太好的路,是不是就没有快感了?当时有那个命题,是因为我在秘鲁的第六条线萨肯泰是一条“简单线”。
萨肯泰是徒步去马丘比丘的第二种走法。第一种是走印加古道。印加古道历史丰富,只允许商业团走,不能自主徒步。商业团要提前半年预订,因为印加古道对每天行走的人数有限制。我二月份就在权衡要不要预订,但我还从来没参加过商业团,就连夏天回国徒步,队友订了骡马驼装备,我也全背负,所以不想破例。
第二种选择就是萨肯泰。可以自由行,也没有人数限制。萨肯泰全程都有村寨、青旅、民宿,对我来说,是种奢侈,因为美国是没有这种线路的,只有新罕布什尔州的徒步线上有山屋。所以这算我人生中第二次轻装走线路,第一次是今年在武功山。(尼泊尔也算是;但是当时背了/用了睡袋、炉具。)
大奥回来后觉得,萨肯泰会不会没法享受了?因为不用背负帐篷、睡袋、睡垫、炉具,全程都有吃的喝的住的。但走的时候发现,也挺享受的。萨肯泰的海拔从4600米下降到1000多米,可以说是全世界生态多样性最好的徒步线路之一,从雪山到热带雨林。而且第一天就遇上了好多有趣的欧洲人。
再绕回是否能欣赏“简单”线路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对“简单”打引号,因为没什么路是简单的。对于没走过的线路,我觉得只有两种情况:难;很难。
我害怕自己失去赤子之心,对沿途看似平凡的事物失去敏感,所以走得越多,越想了解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地质地理和沿途文化,想从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挖掘出颗粒感。在美国必须关注这些(生物/地理)细节,因为美国是一个很新的国家,信仰、多民族这些文化因素,在美国步道沿途是很难看到的。而在秘鲁,我对“人”的事又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研究了。
在大部分游客眼中,秘鲁的文化多样性保留得很好,但秘鲁的旅游业过于强大,给外国游客的体验非常平缓,又给人一种“可能有什么已经改变,不够原生”的感觉。
昨天我跟乔安聊天了,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他。他是我在转完大奥之后遇到的一个库斯科本地人,社会人类学研究生在读。当时我正在找出山的车,一个旅行社司机帮我吆喝了一辆正要开走的出租车满了,司机不愿意带我,但里面的人挤了挤: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一位克邱亚族大姐、乔安。后来乔安跟我解释,克邱亚族的皇族后代有一套萨满仪式,近六十年来吸引了很多西方客户前来通灵。最近克邱亚族开始弃用外国线人,只雇本地人做中介,乔安是翻译。那位白人男子是位做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克邱亚族遍布南美各地,人数庞大,很有生命力,没被西班牙殖民者破坏掉,后来也没被各国政府镇压。
乔安说,秘鲁的历史有5000年,但直到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前,当地没有文字,也就没有留下用文字书写的历史,所以他们的历史是西班牙人写的。这很有意思,我问他,那历史要怎么学?结果他那边网络不好,断线了……他的研究生论文已经写好了,题目是:海外灵性旅游者的世界观与本地人的对比。
行李:“灵性旅游”具体而言是指什么?
诺娅:主要是从世界各地来“通灵”的,比如参加本地的宗教仪式、转山,以寻求心灵净化、草药净化或开悟。我转完了大奥才知道,那是一个阳性漩涡。很多人来秘鲁是抱着需求的:祈福、生子、心理健康等,这些人会找当地的萨满,乔安翻译的就是这些仪式。这其实是明面儿上的,有网站,也要交税。
行李:你最开始提到四类旅行者,只讲了两类。
诺娅:第一类:大巴客户。主要特点是碳排放速率快,垃圾产生得多,消费较高。但在地感弱,走马观花,跟当地人很少接触。带动当地旅游业,也一定程度影响物价和房价。
第二类:徒步者和背包客。有帐篷、炉具,这类人低消费,甚至不消费,无痕程度很高。速度慢,和本地人接触更多,深入某个地区的时间更长,在地感比大巴客户强。但缺失人文经历,且对当地经济促进较少(除非专门依靠徒步的产业链)。
第三类:田野人。在某地生活时间超过一个月的志愿者、学者,这类人往往深入某地,消费较低。跟当地人关系密切——吃住在本地人家里,参与当地社会经济活动和宗教文化仪式,最后达到半本地化。可以做到非常无痕,至少不为当地造成多余负担。
第四类:绅士入侵者。这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简要总结为:外地人通过买房,抬高当地房价、物价,以至于有意无意将本地人驱逐。这是一个全世界都有的现象,市场经济、民族融合、新殖民主义等,都是绅士化的入口。绅士化可能会造成当地历史文化的断层,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第三天。10月31日。】
行李:秘鲁还有想说的吗?
诺娅:想跟菊姐聊一个我觉得最“原生”的场景,他们的Colectivo,就是小包车。
小包车里的生态,可能是秘鲁目前看到最“在地”的。我也坐过两次旅游大巴,分别是去拉古娜69和萨肯泰起点,但全是游客,拉到某个针对游客的餐厅吃早餐,和国内的旅行团很像。我在秘鲁并不认识本地人,所以像小包车这样能进入当地的“钥匙”,很难拿到。
这次如果有朋友陪伴,估计体验会削减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五十,是百分之九十九。一个人的时候,必须“高度在场”。(一个人旅行,感官体验可以类比成司机;几个人一起旅行,则像是副驾了。副驾对一条路的体验、记忆、现场感,肯定不如司机。)一个人旅行特别上瘾,这次是吃到甜头了。
行李:有个你在扎尕那的细节。那天下午三点就到营地,你觉得浪费时间,向导觉得委屈。最后你梳理过程,和向导沟通,大家释怀。你埋头赶路,但一直有面镜子照见自己。
诺娅:前几年还觉得,这种自省把我向四面八方拉扯了,内心没有统一、笃定。现在觉得,多想想也挺好。
行李:向四面八方拉扯,才会有真的统一和笃定,不拉扯是回避。
诺娅:是,我同意。这次回去,总共只走了十一天,太短、太少。在西藏、甘肃、江西选了三条风格迥异的线:一个不是景区(西藏·嘎玛沟);一个是景区(江西·武功山);一个半是半不是(甘肃·扎尕那)。十一天下来,下雨八天,错过了很多景色。主要是觉得,这期间全是压抑、圆滑,没有了那种笃定的勇敢。
行李:和拍摄多少有点关系吧?不是独自走路了。
诺娅:是的。光子被观察时,都会转换波粒性,人这么复杂的个体就更是如此了。但我也没有抓住这种被“凝视”的机会,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就要好好说。越想好好说,说的越不是真心话。
行李:诺娅,推荐一本书,你可以留着反复读,《悲喜同源》,陈其钢老师的。如果说论“真”,我身边,没人比他更彻底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以真最珍贵。
诺娅:大多数时候自认为很真,这次回国确实让我“虚”了一次。
行李:顺着这个话题,今晚愿意聊一下情感么?
诺娅:情感,哈哈,好像每次和菊姐聊天,都在不同的情感漩涡里。情感和我的徒步,挺一脉相承的。我是一个好奇心太重的人,好奇未知的世界,想多走走看看,对人的内心世界也一样,所以感情上绕了很多弯路,但也帮助我成长。从一种过分“中式”的感情观,变为现在的越来越开放。
早些年,性格比较沉溺,喜欢用悲伤“以毒攻毒”。最近两三年,开始鄙夷这种“自残行为”。强迫自己听开心的音乐,还真好听!做自媒体,这种心态的转变就更能帮助我了。人容易过度关注负面的东西,但这是不符合统计学常理的。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支持你、鼓励你,你不闻不顾,一个人说你不好就耿耿于怀?这对那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很不公平吗?
过去两年,自己在感情上成长了很多。《风河虐恋》的开篇和结尾,是对不可求、不可得的东西,放下了执着。远处观赏,挺好,甚至更好,wanting and not having。要是以前,不仅会贪婪地想得到,也会把他人是否选择我作为衡量自己的尺标。对他人不公平,对自己更不友善,简直是暴力。
我们不是聊了印第安人的土地从属吗?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多亲密,也应该这样。没有谁属于谁,我们只属于这个宇宙。
有什么不是流动、变化的呢?哪怕得到了那个人,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会变化,然后走进一个只喜欢falling in love, 不喜欢loving的死胡同。我这两年主要在用“求而不得”“不得也可”这种心境来改进自己,很难,那是一个人啊,毕竟不是风河山脉,不是大峡谷,尤其是我这种对一件事过于上瘾、沉溺的性格。
行李:我们自己也是一直流动的呢。
诺娅:是,在感情中会短视,觉得非他莫属,忽略了自己也会变。凯瑟琳说,寻找自己、看见自己,不应该作为最高目标,因为那个“自己”一直在流动变化。但在不执着的底色下,要真。所以没有真的拉扯就没有真的归一,不然就是在逃避了。
行李:中文讲,水到渠成。水到,渠成。水不到,渠不成。某一天,你会成长为,让那些伤害过你的,终止在你这里,截流,消融。
诺娅:其实没什么伤害,当下可能非常沉痛、煎熬,过了之后,这些人、这些感情,都是对我的成就。徒步让我见证了极高浓度的生命,和它一对比,低浓度就很刺眼。想去旅行,去看世界,不让这些沉溺稀释自己的生命,希望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和改变,有事可做,有风景可看,有新的观点进入,流动,流动,再流动,这就是“治病”的方式了。还不能做到直接放下执着,要通过这些外力来“服药”。
行李:有“药”吃就很好,何况是这么好的药。
诺娅:是的,所以很感谢之前努力的自己。
行李:从某个角度,我就是那种几年不更迭的人,而你,每隔五年、十年,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幸好还能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各自驾一叶小舟,在河中央聊聊天。诺娅,我们定一份协议罢,也许三年一次,也许五年一次,总之,一直聊下去。
诺娅:三年一次太久了!起码两年一次,一年一次最好。
行李:那就一年一次罢。
诺娅:那我定个闹钟,把明年的聊天提上日程。
访谈原文:见“行李”公众号
黄菊参与出版的作品:《寻隐记》《荒野志》《仿佛若有光》《悲喜同源》等 作者:张诺娅徒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