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旅行

06 Nov 2024

诺娅第7次对话“行李”:有真的拉扯,才有真的归一

这是9年来,和“行李”的黄菊的第7次对话。之前的6次,被收录在《荒野志》一书里。

本文是原对话的删减版。原版请移步“行李”公众号。

 

行李︱张诺娅:从喜马拉雅到安第斯山脉

七年没和诺娅聊天了。这七年,她在河对岸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更迭着,我在河这边,远远欣赏着。我们以不同方式,不同流速,在河流两岸行进着。有时她跑太快,或者拐了很多弯,就看不见了。 两周前,她不时发来信息,聊几句我采访大理新移民的访谈录《仿佛若有光》,以及和大理一样,正在变得“绅士化”的新疆。于是,用我的三个晚上(北京时间),她的三个早上(美国时间),不通视频,不打电话,以纯文字的方式,聊了一次长长的天。

【第一天。10月28日。】


行李:诺娅,这七年,你变化大吗?

诺娅:好宽的问题哈哈。大,也不大。说不大,是因为还爱玩儿,爱自由,爱不受限制。说大,因为也经历了一些“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范式转换的例子,比较典型的是从地心说转换成日心说,从异性恋转换成同性恋,从俗人变成出家,从打工变为躺平……我没这么大变化。七年,我还是在徒步,还是从来没坐过班,而且很多本质、内核的东西也没变。人生一个很值得憧憬的事儿,就是每隔五年、十年,回头看,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有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余光中大概这么说过。

我的变化主要是经历了“后徒步时代”。2018年,工作、还债;2019年,结了个婚;2020年,家里蹲(看了很多书,画了很多电子绘画,写了阿帕拉契亚和大陆分水岭的回忆录);2021年,走了亚利桑那步道,离了个婚,开始做视频……我自己的感受是:鲜活。这七年,学习了一些东西,有些事想得更清楚了,但大多数是“不知为不知”了。



行李:你发来的几个视频里,看到你们在路上折腾,有你们真好啊。大家都全能,自己徒步,自己拍摄,自己剪辑,自己表达——每个人的表达都很动人。

诺娅:是,早些年讲过一些关于徒步的故事,有一定听众基础,表达一直没断过。

第一个视频是千叶结锤(阿锤)和Topher (《出发即抵达》导演)合作的。Topher主要是飞滑翔伞和滑雪。这些运动是玩“肾上腺素”的,运动本身危险,但就像Jimmy Chin拍的纪录片《泰国洞穴救援》,“这事儿是危险的,但不意味着你要用危险的方式去做。”Topher本科是地质大学户外运动专业,他很有技术,很专业。



行李:他讲了滑翔的自由,只三言两语,全部讲完,讲透。“飞行之所以让我着迷,因为它既是灵魂层面的浪漫与超脱,又是技术层面的掌控和超越。飞行,是挣脱束缚的欲望,又是掌握欲望的绳索。”尤其是和鸟一起飞翔那段,“你看到有鹰的地方,就是会有上升气流的地方。就像大自然派了一些使者,在告诉你,什么地方是有风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会直直奔着老鹰飞的方向去,跟它一起盘旋。我们飞翔在鹰的身边,就像互相在打招呼。”

诺娅:Topher和阿锤都玩这项运动,他们本身也因为这项运动而连结,所以出来的片子很浪漫,很有感情:对飞翔的感情,对彼此的兄弟情。户外运动纪录片里,导演和剪辑如果对运动本身有爱,对队友有爱,拍出来的片子就能感人,我是比较羡慕的。

一开始知道在国内的三条徒步线需要拍纪录片,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想,小人物也有镜头对着他们不是?这样就不上头了。但真正到了路上,被两台单反相机同时对着的时候,又不能说自己是完全自然的。从深处讲,导演不玩长距离徒步,对拍摄主体(我)又没有爱哈哈,很难有他和阿锤影片里那种质感,所以我说羡慕。

《出发即抵达》的拍摄,可能比今年夏天的徒步本身更影响、震撼我。Topher和小夏两位主创,每天一起徒步,就像几个好朋友一起谈笑风生,就这么拍了。玩户外的,大家都会看《攀登梅鲁峰》之类的影片,所以我一直觉得户外纪录片很遥远、很神秘,这次看到Topher和小夏的工作,可以说大开眼界。

Topher从海量素材中选取了那三十多分钟展示,更多是做减法的功力,也基于他对徒步的理解、对我的理解。我完全没参与剪辑,但出来的东西非常喜欢。是基于徒步本身,没有套太宏大的东西,路上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山是山”。

户外纪录片在国内还很小众,而且和欧美的风格非常不同。欧美是基于运动本身,比较粗犷,没那么多运动之外的东西,最多讲讲这个人的创伤和童年背景,有点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意思。国内的户外纪录片,至少我目前看到的,雕琢、细腻很多,比较有格调。除了运动、运动员个人历史背景,还有点儿泛文化的意思,美学、艺术、文化、哲学,这些都可以揉进去。这在欧美很难想象,但在我们这里就能做到,大家目前还是喜欢看生活类、文化类的叙述方式。

我很讨厌在户外拍东西,对这个的负担感特别重。“旅途中,如何面对心、脚、脑无法同时在一处的分裂?” 这是我问纪录片导演楼佳凯的问题。连我一个小小的博主,都在为徒步途中因为拍摄而无法完全沉浸当下发愁。
行李:看到你那么多讲技术类的视频,惊到了。

诺娅:装备类的视频还是很有必要,虽然我不太喜欢剪这类,比较辛苦,因为要学习很多科普博主的表达,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把沉重的事情说幽默。说必要,因为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硬核的知识容易被藏在浩如烟海的卖货视频里。不管人们什么看法,等他出门前拿起冲锋衣的时候,脑后有个声音,让他想到对冲锋衣的这些讨论,就够了,而不是单一的装备崇拜。


行李:这几年都在卖东西,语言快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了,人们用尽人类学、民族学、博物学一类知识,囫囵吞枣地堆砌,和它们表达对象的关系越来越弱。线上的文案和线下的产品,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过度文案化的时代。

诺娅:是,但从另一个角度,如果这些是产品卖点,说明大家有这个需求,因为这些是稀缺品。

我也有个理论,比如我现在喝的咖啡,上面有一层奶花,很精致。但我们都知道,奶花会融进牛奶里,它精致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坨糊糊。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肉眼可观测的宇宙,一切都在向着无序进行。什么是无序?奶花精致的样子是有序,奶花变成糊糊,就是从有序变成无序。

生物不也如此吗?一个物种花漫长的时间进化,最后长出精致的纹路,这就是有序。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它需要消耗很多能量,但熵增却是规律,就是这个生物被“糊糊”掉,而这个毫不费力。文化、民族也是如此,一个民族“进化”到现在的语言、习俗、艺术表达,可能要花上千年甚至更久,但把它“糊糊”掉,战争、殖民,或者以更隐蔽的方式,被强势民族“同一”,很容易。

但熵增理论在有个方面用不上:人类的心理。人心向往精致的奶花、复杂的纹路、斑斓的民族文化,所以当你去到一家民宿、一个旅游景点,发现周围全是游客,满大街都是“隔壁老王”,你就会失望。讨厌同质化是人类的天性,但可惜,同质化却是那一团注定了的“糊糊”。


行李:以及你上次说到的“绅士化”。

诺娅:是的。松弛感太重要了,大自然太重要了,社区太重要了,所以有了大理。城里人的空间很小,所以去到这些地方重新呼吸,而本地人是很少被关注的。郭净老师《登山物语》一书里,有一章《狼来了》,讲人、兽冲突,是我看过的非虚构作品里,少有的纳入本地人视角的,而且这些视角并不为登山叙事服务。这也许和他本人是云南人,且长期写民族志很有关系。

讽刺的是,这些作品出来后,满足了我们向往“奶花”、“纹路”的心,大家一拥而去旅行地挖掘自己的奶花。这些作品也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的工具,文化符号成为工具后,本地人就成了被动的客体。

不可避免的是,大家涌向“仿佛若有光”的地方,总有些本地人要被替换出自己的故乡。久而久之,世外桃源变成物价高地,早期移民的绅士都搬去了山上、村外,社区相对瓦解,大家又成了“自我+互联网”的孤岛。本地人离开了,语言、文化就趋同了,奶花就糊掉了。这是不可逆的多样性的灭亡。

其次,现在大家普遍觉得累、不幸福。今年夏天回国前,我觉得户外产业肯定火不了多久,毕竟经济走向摆在那里。但现在我不这么想,大家的需求体量会越来越大。这些属于“幸福产业”,没有娱乐、 游憩,每天都在打工的话,生育率没法上去。当然,也有可能浪迹天涯,习惯了自由,最后也不想生了,这是后话。


行李:今年第一次和藏族人一起转山,就是卡瓦格博,大家说的梅里雪山。那些人太快乐了,你问他们为什么转山?“为全世界的人祈愿”,就是这么简单。

诺娅:这是冥想的一个分支呢,慈爱冥想(Metta)。


行李:没有特别的装备,过去数百年里,从怀孕在妈妈肚子里开始,到背在大人身上,到可以自己走路,一直到老了走不动时,一代又一代,年复一年走在这里。一个人一生转几十次,上百次。旅途中的每个山头、大树、奇石,于他们都有意义,他们为亲人祈愿,为全世界祈愿,为来生祈愿。没有登山杖,在途中某个固定的地方砍根竹竿带回家,相当于登山杖。每家每户都有固定的地方放竹竿,竹竿的数量相当于转山的次数。

诺娅:很感动,也很向往。


行李:我们喜欢去到少数民族部落,去到还葆有文化多样性的地方,是因为在内心在深处,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比如不把土地看成是自己或者任何人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人们与自然相处,与神灵相处,知止,知足。

诺娅:说得太好了,“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


行李:我们不定期离开的,不是城市这个地理空间,是这里的人坚信的那一套东西。当然,没有桃花源了,我们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姑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不同程度的陶渊明罢。

诺娅:“心有故乡,从中甩出所有能量。”——黑塞。以前的我,会希望融入那种纯净的生活,去到那里,成为“本地人”。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去看看,然后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但这是个悖论:当你触碰之后,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污染”就开始了;但是不去触碰,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存在。

这次在秘鲁走了六条线,有一点五条是跟一个美国女孩走的,凯瑟琳。她说,人的终极目标可能并不是寻找自我或者成为自我,因为自我是动态的。人的目标应该是,不论自我是什么样,或者有没有认识ta, 先学会爱这一坨东西,自洽。

武功山只有小夏一个人跟拍,去之前,我刺激过载,那时在上海,出门即消耗。到了武功山脚下的沈子村,那几天有风暴预警,没什么游客。我们坐享风雨中的空山,看了四部电影,穿着拖鞋在村子里买冰激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路上没车,鸡和狗与我们一起散步。直到下山前也没见着多少游客,徒步者更少。

最后,我们在“发云界”下山,走一条叫“银链瀑布”的线。很陡,有的地方还有锁链。那时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湿滑,盘根错节,走得很慢。走到山脚,路面刚刚变得开阔,小夏走到我左边,举起相机。他什么也没问,但我一个多月没有表达的情绪就流淌出来了。当时金色阳光穿透榉树林,竹林里有簌簌的声音,突然就觉得与那片土地化在一起,我真的回来了。国内给我很多新鲜的信息、事物,但隐隐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很多东西压抑,克制,没冲破。那时并不清楚堵住我的是什么,去了趟秘鲁,觉得可能就是文化本身吧。
【第二天。10月29日。】

行李:今天想听你聊,为什么喜欢走路。又是一个宏大的问题。

诺娅:是啊,好大,颗粒化一下。我想给你分享我在秘鲁的几个难忘时刻。

我和凯瑟琳被偷后,她离开了,我一个人走,迷路、被狗追,还有大雪。第二天早上,我在雪地上走,有一个镜头,是蹲在地上拍雪地里散落的石头,那时候我其实在解大手……雪的颜色有点霓虹,反射了淡淡的金色,像钻石。去年初我开始滑雪,爱上了凌晨和傍晚时雪反射的颜色,很淡很淡的粉和蓝。

经历了被偷事件,没有埋怨和气愤,但落单后,心里有点害怕。大奥(Ausangate)周围有很多原住民,也有很多小石头房,那是他们的冬牧场。秘鲁的冬天才是农作、放牧的季节,这是他们的旱季,雨季是春、夏、秋。和凯瑟琳分开后,看见这些小房子,心里有点怂。其实我们被偷的那个晚上,有个本地人过来收“露营费”,我们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费用。而且那人看见我的登山杖放在地上,非常想要。我俩都心知肚明,我们的东西可能是他拿的,但又没证据,也害怕冤枉人家,就作罢了。

那天晚上我需要一个人扎营,就想极力躲避沿途的小房子。也经过了一处给徒步者的庇护所,我甚至都没进去打招呼。那时好像不管本地人还是徒步者,都有点害怕,不想与人接近。但是解大手的那个地方,方圆一公里都能看见。也不管了,那一刻就觉得,地上的雪真好看,就把那个瞬间拍了下来……那是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是头一天我和凯瑟琳在彩虹山时她说的一句话。

我已经九年没有女生作为徒步同伴了,上一个女生搭档,你可能还有印象,是去尼泊尔时的王佶扬。如果是在美国长距离徒步的话,要追溯到2014年徒步太平洋山脊时,一起走最初300公里的萨拉。不幸的是,她第二年很蹊跷地去世了。

后来我去翻了新闻,新闻上说,萨拉和她的荷兰老公晚饭后散步,去酒吧喝了点啤酒。回家路上,在公路边的人行道“听见了海豹的叫声”,那公路在悬崖边。她从一个观景台上去寻找“海豹叫声”,掉了下去。没有证人,准确说,证人只有她老公。

当时我还在徒步状态中,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震惊。她之前还在北京四中教过化学,会说一点中文。很多年之后,萨拉曾经教过的学生在社交媒体后台联系我,他们不知道萨拉已经走了。

绕回来,扯远了,所以已经十年没和女生结伴徒步。2017年,你知道的,是和德国人丹尼尔、韩裔豆豆、美国人大淘走完的大陆分水岭。2021年,和五个男生走完亚利桑那步道。2022年,一共七个人,就我一个女生,那年是重走科罗拉多步道。

我是一个人来的秘鲁,这是第一次独自国际旅行,也抱着一个人走完歪歪诗的想法。当时坐了八小时的大巴,在等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金发女生,穿美国科罗拉多小镇leadville上一个小作坊的衣服,背着美国最大的装备零售商REI的包。我就上去搭讪了。结果她说也想走歪歪诗, 也是一个人,也对我走高线的想法很感兴趣。而且说,已经在科罗拉多的高原上待了半年,做维护步道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她体力没问题,因为科罗拉多也是海拔4000多米,而且维护步道比长距离徒步更累。

凯瑟琳是很完美的队友,我和她后来经常聊到等大巴的那个瞬间,觉得彼此都很幸运。

走歪歪诗,最难的是第二天。那天只有我和她走高线,很多攀爬,超级绝望。歪歪诗可以一会儿再说,回到大奥。

凯瑟琳的行程应该在10月3号就结束,但她觉得不过瘾,就把机票推迟到了28号。歪歪诗结束后,我继续留在瓦拉斯,又走了三条线路。她直接去了库斯科走萨肯泰(Salkantay)、马丘比丘。我们后来在库斯科汇合,一起走大奥。

大奥西南边有个世界有名的景点,彩虹山。我一直想通过徒步,把大奥和彩虹山连起来。但中间要翻三个海拔5000米以上的垭口,而且是往返,所以那天爬升了1600米,海拔一直在4600米以上。我们是轻装往返,把帐篷留在大奥徒步线上的营地,所以发生了被偷事件。

当时走到彩虹山,我已经很累了,想到回去还要翻三个垭口,有点虚。我和她坐在观景台的小山包上,满是尘土。眼前是两个克邱亚族本地人,分别拉着羊驼。一个大妈的羊驼戴着墨镜,穿着彩色衣服,于是有更多人上去拍照,拍照会收费。另一只羊驼无人问津。

凯瑟琳看着那几只和游客合影的羊驼和陆陆续续上来的游客,和我聊到徒步者和普通游客。我后来按照“在地感”,给游客分了四类。第一类是大巴、自驾、商业徒步团,我统称为“大巴游客”。我和凯瑟琳在第二类,背包客、徒步者。

对比第一类,我和凯瑟琳常常觉得自己更酷,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优越感一点底子都没有。当时她坐在我左边,说,I know I'm one of them,and I'm ashamed of it。我知道我和他们并无区别,我对此感到羞耻。每个游客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的方式是最好的,但其实彼此间并没有太大不同,我们都是过客,只不过消费的东西不同罢了。


行李:她是个好姑娘。

诺娅:她说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可以outgrow this sense of shame,不再感到羞耻,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大巴游客。但是我回答,估计很难从第二类回到第一类。

被偷之后,那场大雪是我秘鲁四十天徒步的高点。下雪了,路还能走,那种兴奋感非常强烈。头一天被狗追、迷路、独行、一个人扎帐篷,都有挑战,但还能通关。当下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越困难,越嗨。


行李:超越了困难,就是超越了那个阶段的自我,通关的感觉。

诺娅:脑子里释放了很多荷尔蒙。秘鲁还有一个难忘时刻。

我走的第三条线是拉古娜69大环线(Laguna 69),是个很有名的单日景点,瓦斯卡蓝国家公园里一个很漂亮的大蓝湖。大家都是坐大巴去到步道口(Pisco),徒步上去。路其实不简单的,只是当时我还有别的计划,想第二天从步道口搭车去下一段(圣塔克鲁斯),所以当天不用跟着大巴回到瓦拉斯,我就一个人,分离了那浩浩荡荡的两百多个徒步者,走了一条更远的线路。

经过步道口山脚的一个山屋,管理员Helio告诉我,山屋第二天就要关了。当时是9月16日左右,雨季来了,瓦拉斯地区的徒步季就差不多结束了。

Helio听说我第二天要搭车去圣塔克鲁斯的起点,说他家就住附近,而且第二天有家属来接他回家,可以载我一程。我听了很兴奋,而且山屋氛围很好,墙壁上有书,可以喝咖啡,还有暖气。外面狂风呼啸,要下雨了。一瞬间,有点不想走。我要是当天住下。但是想到自己来到秘鲁,还是得看一眼拉古娜69,毕竟是秘鲁最有名的高山湖。就和Helio约好,第二天七点在步道口附近见面。

离开山屋,继续走。山屋的位置很高了,周围是冰川,冰川旁边就是大石头,路很模糊,一不留神就走进大石头堆里去。好不容易走出来,还要翻一个垭口。沿途一个人也没遇到,无人之境。从垭口上去,一路往下,在一个小土坡上,豁然开朗,看见了那一抹蓝,非常漂亮。如果是走传统线,从下面上到湖边,因为当时是旱季末尾,山上的雪是全年最少的,游客只能看见一个水位很低、位置扁平的湖。但我在的那处高地是俯瞰湖,和雪山平视。

我在歪歪诗错过了一次日照金山,当下就想蹲一个日落。结果雾气越来越大,日落无望。撤到山脚才六点,天就差不多黑了。

走乱石堆的时候,偶然发现头灯是开着的,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可能随时没电。天黑了,怕随时没电,我不想用头灯,就用手机三脚架架着手机的手电。雾气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能见度只有十米。头几天下过雪,路很湿,有很多溪水漫过步道。虽然手机照着,但雾气把光分散了,一切很朦胧。我走过不下五十次夜路了,但这是第一次在那么大的雾气里走夜路,一点都不害怕。在夜色里走了两个小时,后来在接近步道口的地方扎营。那是我在秘鲁最喜欢的单日。


行李:真是古典啊!

诺娅:从大奥转山结束,第二天和凯瑟琳吃了三顿特别饱的饭——被偷之后少了很多吃的。走完歪歪诗我就开始拉稀,拉了一个礼拜,从第二条线一直拉到第四条线,大奥山是第五条,又出了个被偷事件。我丢了气罐、两包泡面,还剩两包泡面(偷的人好心没拿),凯瑟琳丢了她放在帐篷里的全部食物,还有所有炉具和充电宝。第二天早上,凯瑟琳说想继续走完,我就分了一包泡面、能量棒、巧克力粉给她,她头天晚上没吃什么,所以翻了一个垭口后实在没力气,我的食物又少了一些,所以必须赶时间把大奥快速走完,不然就没吃的了。最后回到库斯科,可能是全年最瘦的时候。当时在库斯科的街上走着,买冰淇淋吃,三毛美金一个,又聊到“困难让我兴奋,不困难就不嗨”这个问题,嗨点的阈值越来越高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没法享受“简单”。


行李:看见雪,看见雾,都是越过困难后的宁静,心无旁骛。所以与环境合一,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一直平顺,很难合一。

诺娅:我当时觉得,以后是不是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徒步无感了?因为大多数徒步的日子,并不能遇到太大的困难,至少徒步十一年了,很多困难都是提前规避的,我不会制造困难。


行李:不会的,大自然如此无常。

诺娅:大自然的困难,比如天气,我是很小心的,能规避就规避。大多数徒步对我来说,是已经经历过的数据库。之所以在大雾夜行、丢掉气罐后还特别坚定地走下去,是因为我的数据库很庞大,往里面跑个算法,就知道这事儿我能应付,很多时候是直觉。我没被偷过,但是看看剩下的食物量,哪怕后面还翻了三个5000米的垭口,我也算得出,自己可以走完。数据库给我一种评估的自由和自信。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困境里确实可以克服时,我就有点担心:剩下那些“简单”的路,甚至是景色不太好的路,是不是就没有快感了?当时有那个命题,是因为我在秘鲁的第六条线萨肯泰是一条“简单线”。

萨肯泰是徒步去马丘比丘的第二种走法。第一种是走印加古道。印加古道历史丰富,只允许商业团走,不能自主徒步。商业团要提前半年预订,因为印加古道对每天行走的人数有限制。我二月份就在权衡要不要预订,但我还从来没参加过商业团,就连夏天回国徒步,队友订了骡马驼装备,我也全背负,所以不想破例。

第二种选择就是萨肯泰。可以自由行,也没有人数限制。萨肯泰全程都有村寨、青旅、民宿,对我来说,是种奢侈,因为美国是没有这种线路的,只有新罕布什尔州的徒步线上有山屋。所以这算我人生中第二次轻装走线路,第一次是今年在武功山。(尼泊尔也算是;但是当时背了/用了睡袋、炉具。)

大奥回来后觉得,萨肯泰会不会没法享受了?因为不用背负帐篷、睡袋、睡垫、炉具,全程都有吃的喝的住的。但走的时候发现,也挺享受的。萨肯泰的海拔从4600米下降到1000多米,可以说是全世界生态多样性最好的徒步线路之一,从雪山到热带雨林。而且第一天就遇上了好多有趣的欧洲人。

再绕回是否能欣赏“简单”线路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对“简单”打引号,因为没什么路是简单的。对于没走过的线路,我觉得只有两种情况:难;很难。

我害怕自己失去赤子之心,对沿途看似平凡的事物失去敏感,所以走得越多,越想了解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地质地理和沿途文化,想从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挖掘出颗粒感。在美国必须关注这些(生物/地理)细节,因为美国是一个很新的国家,信仰、多民族这些文化因素,在美国步道沿途是很难看到的。而在秘鲁,我对“人”的事又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研究了。

在大部分游客眼中,秘鲁的文化多样性保留得很好,但秘鲁的旅游业过于强大,给外国游客的体验非常平缓,又给人一种“可能有什么已经改变,不够原生”的感觉。

昨天我跟乔安聊天了,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他。他是我在转完大奥之后遇到的一个库斯科本地人,社会人类学研究生在读。当时我正在找出山的车,一个旅行社司机帮我吆喝了一辆正要开走的出租车满了,司机不愿意带我,但里面的人挤了挤: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一位克邱亚族大姐、乔安。后来乔安跟我解释,克邱亚族的皇族后代有一套萨满仪式,近六十年来吸引了很多西方客户前来通灵。最近克邱亚族开始弃用外国线人,只雇本地人做中介,乔安是翻译。那位白人男子是位做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克邱亚族遍布南美各地,人数庞大,很有生命力,没被西班牙殖民者破坏掉,后来也没被各国政府镇压。

乔安说,秘鲁的历史有5000年,但直到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前,当地没有文字,也就没有留下用文字书写的历史,所以他们的历史是西班牙人写的。这很有意思,我问他,那历史要怎么学?结果他那边网络不好,断线了……他的研究生论文已经写好了,题目是:海外灵性旅游者的世界观与本地人的对比。


行李:“灵性旅游”具体而言是指什么?

诺娅:主要是从世界各地来“通灵”的,比如参加本地的宗教仪式、转山,以寻求心灵净化、草药净化或开悟。我转完了大奥才知道,那是一个阳性漩涡。很多人来秘鲁是抱着需求的:祈福、生子、心理健康等,这些人会找当地的萨满,乔安翻译的就是这些仪式。这其实是明面儿上的,有网站,也要交税。


行李:你最开始提到四类旅行者,只讲了两类。

诺娅:第一类:大巴客户。主要特点是碳排放速率快,垃圾产生得多,消费较高。但在地感弱,走马观花,跟当地人很少接触。带动当地旅游业,也一定程度影响物价和房价。

第二类:徒步者和背包客。有帐篷、炉具,这类人低消费,甚至不消费,无痕程度很高。速度慢,和本地人接触更多,深入某个地区的时间更长,在地感比大巴客户强。但缺失人文经历,且对当地经济促进较少(除非专门依靠徒步的产业链)。

第三类:田野人。在某地生活时间超过一个月的志愿者、学者,这类人往往深入某地,消费较低。跟当地人关系密切——吃住在本地人家里,参与当地社会经济活动和宗教文化仪式,最后达到半本地化。可以做到非常无痕,至少不为当地造成多余负担。

第四类:绅士入侵者。这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简要总结为:外地人通过买房,抬高当地房价、物价,以至于有意无意将本地人驱逐。这是一个全世界都有的现象,市场经济、民族融合、新殖民主义等,都是绅士化的入口。绅士化可能会造成当地历史文化的断层,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第三天。10月31日。】

行李:秘鲁还有想说的吗?

诺娅:想跟菊姐聊一个我觉得最“原生”的场景,他们的Colectivo,就是小包车。

小包车里的生态,可能是秘鲁目前看到最“在地”的。我也坐过两次旅游大巴,分别是去拉古娜69和萨肯泰起点,但全是游客,拉到某个针对游客的餐厅吃早餐,和国内的旅行团很像。我在秘鲁并不认识本地人,所以像小包车这样能进入当地的“钥匙”,很难拿到。

这次如果有朋友陪伴,估计体验会削减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五十,是百分之九十九。一个人的时候,必须“高度在场”。(一个人旅行,感官体验可以类比成司机;几个人一起旅行,则像是副驾了。副驾对一条路的体验、记忆、现场感,肯定不如司机。)一个人旅行特别上瘾,这次是吃到甜头了。


行李:有个你在扎尕那的细节。那天下午三点就到营地,你觉得浪费时间,向导觉得委屈。最后你梳理过程,和向导沟通,大家释怀。你埋头赶路,但一直有面镜子照见自己。

诺娅:前几年还觉得,这种自省把我向四面八方拉扯了,内心没有统一、笃定。现在觉得,多想想也挺好。


行李:向四面八方拉扯,才会有真的统一和笃定,不拉扯是回避。

诺娅:是,我同意。这次回去,总共只走了十一天,太短、太少。在西藏、甘肃、江西选了三条风格迥异的线:一个不是景区(西藏·嘎玛沟);一个是景区(江西·武功山);一个半是半不是(甘肃·扎尕那)。十一天下来,下雨八天,错过了很多景色。主要是觉得,这期间全是压抑、圆滑,没有了那种笃定的勇敢。


行李:和拍摄多少有点关系吧?不是独自走路了。

诺娅:是的。光子被观察时,都会转换波粒性,人这么复杂的个体就更是如此了。但我也没有抓住这种被“凝视”的机会,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就要好好说。越想好好说,说的越不是真心话。


行李:诺娅,推荐一本书,你可以留着反复读,《悲喜同源》,陈其钢老师的。如果说论“真”,我身边,没人比他更彻底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以真最珍贵。

诺娅:大多数时候自认为很真,这次回国确实让我“虚”了一次。


行李:顺着这个话题,今晚愿意聊一下情感么?

诺娅:情感,哈哈,好像每次和菊姐聊天,都在不同的情感漩涡里。情感和我的徒步,挺一脉相承的。我是一个好奇心太重的人,好奇未知的世界,想多走走看看,对人的内心世界也一样,所以感情上绕了很多弯路,但也帮助我成长。从一种过分“中式”的感情观,变为现在的越来越开放。

早些年,性格比较沉溺,喜欢用悲伤“以毒攻毒”。最近两三年,开始鄙夷这种“自残行为”。强迫自己听开心的音乐,还真好听!做自媒体,这种心态的转变就更能帮助我了。人容易过度关注负面的东西,但这是不符合统计学常理的。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支持你、鼓励你,你不闻不顾,一个人说你不好就耿耿于怀?这对那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很不公平吗?

过去两年,自己在感情上成长了很多。《风河虐恋》的开篇和结尾,是对不可求、不可得的东西,放下了执着。远处观赏,挺好,甚至更好,wanting and not having。要是以前,不仅会贪婪地想得到,也会把他人是否选择我作为衡量自己的尺标。对他人不公平,对自己更不友善,简直是暴力。

我们不是聊了印第安人的土地从属吗?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多亲密,也应该这样。没有谁属于谁,我们只属于这个宇宙。

有什么不是流动、变化的呢?哪怕得到了那个人,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会变化,然后走进一个只喜欢falling in love, 不喜欢loving的死胡同。我这两年主要在用“求而不得”“不得也可”这种心境来改进自己,很难,那是一个人啊,毕竟不是风河山脉,不是大峡谷,尤其是我这种对一件事过于上瘾、沉溺的性格。


行李:我们自己也是一直流动的呢。

诺娅:是,在感情中会短视,觉得非他莫属,忽略了自己也会变。凯瑟琳说,寻找自己、看见自己,不应该作为最高目标,因为那个“自己”一直在流动变化。但在不执着的底色下,要真。所以没有真的拉扯就没有真的归一,不然就是在逃避了。


行李:中文讲,水到渠成。水到,渠成。水不到,渠不成。某一天,你会成长为,让那些伤害过你的,终止在你这里,截流,消融。

诺娅:其实没什么伤害,当下可能非常沉痛、煎熬,过了之后,这些人、这些感情,都是对我的成就。徒步让我见证了极高浓度的生命,和它一对比,低浓度就很刺眼。想去旅行,去看世界,不让这些沉溺稀释自己的生命,希望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和改变,有事可做,有风景可看,有新的观点进入,流动,流动,再流动,这就是“治病”的方式了。还不能做到直接放下执着,要通过这些外力来“服药”。


行李:有“药”吃就很好,何况是这么好的药。

诺娅:是的,所以很感谢之前努力的自己。


行李:从某个角度,我就是那种几年不更迭的人,而你,每隔五年、十年,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幸好还能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各自驾一叶小舟,在河中央聊聊天。诺娅,我们定一份协议罢,也许三年一次,也许五年一次,总之,一直聊下去。

诺娅:三年一次太久了!起码两年一次,一年一次最好。


行李:那就一年一次罢。

诺娅:那我定个闹钟,把明年的聊天提上日程。

 

访谈原文:见“行李”公众号

黄菊参与出版的作品:《寻隐记》《荒野志》《仿佛若有光》《悲喜同源》等 作者:张诺娅徒步中

04 Apr 2017

2016,不再回首。

今年的年关,和往年的感受十分不同。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告别”。

2016年,我们告别了奥巴马和希拉里,告别了郭川船长和余旭。我的奶奶去世了,几个亲人和朋友患上了癌症。在这一年,虽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却觉得世界的走向越来越模糊,身边的人也在渐行渐远。

2016年的最后几天,我飞向了波士顿,却又提早地结束了旅途。当我把放在前男友家的行李一件一件再打包的时候,发现自己割舍和挥别的姿态,越来越从容。

2016,有很多失去,也有很多获得。在世界政治碎片化和分离化、互联网产业被唱衰、科技急速转型、人们对领导人失去信心的今天,“方向感”和“使命感”很有可能沦为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我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无心在年末选秀晒任何旅途。

2016年我去的地方很少,没拍什么照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旅行。虽然“走”的地方比往年少了,但是在其他方面却有了进步:有了稳定的工作、买了车、开了公众号、自学了几个软件、看了几本好书。最重要的是,我越发越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两个身份和三个理念

2013年夏天,我还在科罗拉多高原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那天我在Stony Pass山口啃着能量棒,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越来越近。

我随手把能量棒的包装纸塞在了石头下面。

走过来的人叫长沼,他从某个意义上改变了我的一生:忽悠我去徒步的太平洋山脊、介绍给我长距离和轻量化徒步的理念、并且教给了我“无痕山林”理念的奥义。

是的,当时他随手捡起了我的包装纸。那一刻,我羞愧万分。

三年之间,有太多人问过我:你徒步的意义是什么?

曾经的我也许会回答: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享受山间的狂风、头顶的星辰、每一次日出和日落而已。

然而,越往上的高处走,看到的风景越是不同;有了新的视野之外,也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机会和人,并且有了分享的喜悦、有了发声的渴望、有了传播理念的一把把“钥匙”。

而今,我觉得我的行走的”意义“,就是带给别人那些长沼老师当年曾经带给我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我,有两个身份:我即是自己旅途和经历的体验者,也是一个文化的传播者和记录者。对我而言,旅途即是生活,也是工作。

我的关注方向有如下三个:

无痕理念:即Leave No Trace, 向大众推广负责任的旅途和户外精神。

长距离步道建设:把“一带一路”政策和现在国内建立国家公园、大横断线路、林业生态步道、登山健身步道等等热潮与国外的先进做法结合,帮助设计和推广长距离步道。

户外教育:把我的学业(教育)和我的爱好(户外)相结合,点燃一些幼小的火苗。

四份工作

2016年,结合上面三个大方向,我的四份“工作”渐渐成型。

第一,我是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 – 特殊教育系的研究生,结合我本科心理学的背景,正在学习一些跟教育方法、理论、实践有关的内容。这些对我参与户外教育类的工作十分有帮助。

第二,在德州大学,我担任教育系Sarah Powell教授的研究助理,主要任务是帮她做“实验”。教育学的“实验”属于社会科学实验范畴,和自然科学实验有很大不同。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实验组的学生当中执行她所设计的教学方案,说白了就是课外辅导。

这个工作最有意思的就是能够全方位投入美国公立教育最基层,每天到学校、一对一地对8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进行数学辅导,用的是统一的教案。这些学生基本都是西语裔,都来自社会经济指标比较低的家庭,这是由德州的少数族裔比例大环境影响的。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德州优品教育的辅导员和户外领队,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户外教育“切入点。在刚刚过去的12月,我们带领了20个中小学生在德州和墨西哥边界的Big Bend国家公园徒步、露营、攀岩、泛舟,把”无痕山林“的知识贯穿其中。

我地四份工作就是经营自己的自媒体。媒体传播不是目的,只是一个实现以上三个大目标的一个手段。

2016年10月15号,我终于(在百般拖延之后)开通了自己的公众号。至此,我的个人网站、微信公众号、知乎、微博等等平台都已经集齐七龙珠了。所有的自媒体平台都是由我一个人运营,至此已经有了上百篇干货文章和超过千张图片,主要的内容囊括了熊到大姨妈到打包技巧到电影吐槽到大选评论等等各个方面。

我把公众号的文章分为两个大类:“探险”和“修行”。这也是我的个人生活的两个主题。

在“探险类”故事里,我讲述了作为一个户外人的难以告人的+窘迫苟且的+并不光鲜亮丽的故事。在新的一年,我的公众号将会成为2017年大陆分水岭4500公里徒步的主打直播平台:

在“修行类”文章里,我尽量把时事和户外结合起来,有从女性角度的探讨,也有把美国大选和环境公共政策相结合的时评;最重要的当然是我的徒步旅途上直接观察到的美国风土和人文现象:

当然,我的个人网站zhangnuoya-walk.com还在持续更新,2016年我最喜欢的两篇文章应该是美国的20个荒野保护区的介绍和“熊孩子”防范指南:

自媒体运营是一个一地鸡毛的繁琐活儿,我需要”跨界“撰文、修图、做视频、设计海报、做市场、做公关等等,很涨技能,但也很耗费时间。

运营自媒体的一个危险是容易”一叶障目”,把时间耗费在繁琐的过程中,而失去了对大方向的把握。我一直在时刻警示自己:不要把精力花费在一个个独立的回答、篇篇单一的文章上;怎样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给大家一个清晰的张诺娅的形象,才是最重要的。

N种记录

2016,我继续保持着”0带盐,0赞助“的纪录。除了年末大拐弯的协助领队,以及平时的书稿、杂志供稿,我没有一项收入是和任何商业品牌有关的。

当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全心托付自己到一个品牌之前,我最重要的品牌其实就是”张诺娅“。在推广、市场和保持纯净化的平衡之中,我愿意和很多有意义的项目进行合作,且不完全绑定在商业关系之上。比如:

年初的时候在北京穷游总部开了一个分享会,再次见到了久违的老蔡、悟空、九姨等等老朋友。这是我第一个大型分享会,有一百多位来宾到场,在穷游高大上的办公楼场地里举办。当时来的人还包括我的父亲,和我亲人一般的好闺蜜、飞行员余旭。

和穷游合作的《穷游锦囊 | 太平洋山脊》于2015年发布,这是一个完全免费的、惟一的中文PCT攻略指南,也是我倾力10万字的一封情书,献给所有对太平洋山脊向往的孩子们。

2016年1月,我得知自己又被提名为了金犀牛奖“最佳背包客”。连续两年提名,一年获奖,我已经太心满意足了。对我而言,得奖不是最终目的;在这过程中与众多户外大神交流、学习,才是最佳体验。衷心祝贺老极摘得这个桂冠,也祝你们全家在南美越玩越high!

金犀牛奖背后,是我尊重的《户外探险》杂志社团队 — 何土匪,大霞,还有好多我叫不上来中文全名的兢兢业业的员工。何亦红主编在年初撰文,讲述“2016年,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一本杂志”的初衷,有苦涩、艰难,也有满足、收获。

2016年,《户外探险》专门做了一次长距离徒步专题。要知道,美国领先的Backpacker《徒步者》杂志,整整比你们晚了半年做这个内容。据说《金犀牛系列丛书 | 徒步》的出版也不会太远了。

在这期杂志里,我分享了轻量化装备的心得体验。

1月返美之前,我来到自然之友的总部,结合“无痕山林”的主题,做了一次美国步道体系的分享会。盖娅自然学校是中国户外教育、自然教育的旗舰,我也有幸能成为LNT志愿者,参与《无痕山林手册》一书的翻译和校对。

三月,我来到美国科罗拉多的Center for Outdoor Ethics, 也就是LNT的总部。同月,自然之友和美国总部正式成为合作伙伴。

除此之外,我还参与了由林业局和诺兰特生态规划一起合作的一本步道书,负责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的章节。这本书将会是我国投资建设登山健身步道、生态步道、国家公园步道、国家步道(如大横断)的一个重要参考书:

参与深圳登协、徒步中国公众号的觉行一起参与的步道体验分享会,见到了曹老大、匆头、喜马拉雅山地电影节创办人谷歌老师、牛哥等等,还认识了深圳”爬行动物“的同龄人:

2016,我和两个姑娘(女侠)一起畅聊户外。一次是黄菊姐和她的公众号“行李”,还有一次是湘君和她的公众号“奇记”。

黄菊姐已经在16年从高山到雪原,成功地办了几次定制活动,并且计划把访谈的内容整理成书;湘君也在路上遇见了她的25个“奇记”,采访了雷殿生、曹峻、闪米特、罗静等等我一直仰望的大师。

2016,我的文章见于5本杂志 – 《旅行家》《户外探险》《中国国家地理》《第一户外》和台湾的《户外》杂志。

2016,我有了两个互联网伙伴 — 美国的野孩子和JoinLA.

有幸参与“北美靠谱青年”的录制,聊了这几年徒步的所见所闻;奥斯丁文化沙龙的分享会则是我最为畅快的一次,因为终于可以任意蹦英文了…


1月和古岳在北京。


1月和阿苏在北京。


12月和”7+2″女性王雷在波士顿。


在尼泊尔。


在旧金山。


在俄勒冈PCT。


在沙斯塔。


在胡德。


在亚当山。

两次跑马、两个月的密集攀岩。

2016年如果还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涉猎了几本复杂科学(Complexity theories)和神经网络的书,系统地学了传播学,也在家教的过程中复习了地理化学历史生物。为了工作买了车,四个月开了接近5000英里(8000公里),离“老司机”还差一步。

此刻,想放一曲《再回首》。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共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
再回首 恍然如梦
再回首 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19 Mar 2017

嬉皮士与精英之路

我印象中的加州,并不是那么富饶。

2014年的太平洋山脊穿过了加州南部的山脉,经过科罗拉多沙漠西侧,从科恩河向西耶拉内华达山脉的心脏切入。

山脉中零零散散的小城,有的荒凉破败,有的人烟稀少——它们与“黄金西海岸”“硅谷后花园”甚至“优胜美地旅游党”等画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加州中部和南部的小镇——Wrightwood、Warner Springs、Agua Dulce、Sierra City、Belder、Chester、Old Station,有的只能勉强算“聚居地”。

以西耶拉山脉北部的Sierra City为例,这个城市曾经是十九世纪末的套金重镇,人口数百;如今只有不到两百人生活在一条主街范围内一公里的山沟里,小镇里只有一两家餐厅、一家酒吧、一个几乎不开门的邮局。

工业结构改革。人口搬迁。州际公路发展。产业动荡。土地资源变迁。政策更迭。

在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两条路上,我数次与美国最繁华的大都市擦肩而过 — 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波特兰等等在西海岸的PCT沿线;亚特兰大、华盛顿、纽约、波士顿在东海岸的AT沿线。

但这些线路为了挽留住那最后一点(哪怕是虚伪虚假的)“荒野感”,同时为了刺激当地经济,往往带着徒步者经过了那个我们不认识的美国。

佐治亚北部的山民世代流传着阿帕拉契亚部落的血液,靠林业和手工业为生,与大山相依为伴,蓝岭的bluegrass的欢快民谣却遮掩不住一个没落的文明的苦难。

弗吉尼亚的心腹除了有游人如织的仙乃度国家公园,还有一个个破败的“Main Street”, 店铺基本不开门,旅馆无人问津,搭车需要面对州际公路上飞驰而过的红脖党。

缅因的穷山恶水,千湖之国,却挽留不住年轻人涌向大城市的狂潮。AT最后一站Monson除了徒步者之外几乎没有游客,几艘游船在缅因的湖岸寂寞地飘着。

长距徒步,不仅仅让我看到了那个通过开车难以看到了美国,更让我认识了那些难以见到的“美国人”。

太平洋山脊上,我的第一个同伴是萨拉。

萨拉笑起来的时候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她在相遇的第一天晚上就试图灌输我们正确的拉伸动作,并标榜她的按摩师执照货真价实。她已经32岁了,和荷兰丈夫生活在波特兰。

年轻的时候,萨拉“非常叛逆” –她搭车横穿了美国 两次,飞到欧洲游学,在荷兰定居并结婚,后来把荷兰丈夫带回了美国。她还曾经在北京四中教书半年,“讨价还价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

萨拉常常跟我辩论番茄是蔬菜还是水果,教我辨认红树林、棉木和沙漠灌木,用她的急救知识和运动学理论帮我调整行走的姿势。

萨拉总是笑着,“在我22岁的时候,爬树的时候摔下来了,结果把腰摔坏了,还送了急诊。” 萨拉顽皮的性格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

那时候我在华氏100多的沙漠里走得精疲力尽,需要靠舔背包上的盐渍来补充离子。我把最后的半瓶水分了一半给萨拉,让她继续前行。

之后萨拉说:“那天晚上我走啊走,走啊走,终于在12点之后到了藏水点。” 她在月光下面打开了沙漠的第三道大门,后面是水天使早早放好的几百公斤瓶装水。“我起码喝了两升水,直接打地铺睡着了。”

萨拉在250英里的大熊城退出了,把她的背包送给了奶爸。“我很纠结–我太喜欢徒步了,如果以后能跟Jasper一起完成PCT会更好。”

去年在阿帕拉契亚步道上,我听说了萨拉突然去世的消息。我们的共同朋友“长官”说,她和丈夫Jasper走在傍晚盘山公路上,萨拉说听到了远方海豹的叫声,爬上了公路旁边的围栏,坠落到了悬崖下的俄勒冈99号公路上。

奶爸经常叫我“石头”。

“石头,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吃垃圾食品啊?”

“石头,我昨晚我的营地太赞了!能看到绝美的夕阳!”

“石头,我改主意了。我要继续走下去,走到加拿大。”

奶爸性情儒雅、能言善辩、谈吐温软,颇有绅士君子风范。同行的稍上了一点年纪的大妈们都特别吃他这一套。

每当听到某种鸟叫,被一朵小花挡住去路,或是被什么生物吸引了眼球,奶爸总便要向我们进行一番地质、地理、生物、生态各种的科普。

有一次,我试图探求验证一下他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便事先查好了一种花的名字,在路上故意考他。““奶爸,最近见到了不少这种花,你知道它叫啥名儿吗?””

当奶爸淡定地吐出一串我听不懂的拉丁文名词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植物学水准无从考证了。

徒步者的生活,说精彩也精彩,说单调也单调。重复,重复,重复,就是每天的唯一主题。奶爸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当见到美景、吃到美食,他都要颇为夸张地措辞、大肆渲染、极力赞叹。我和卡洛斯取笑他这是有——“宇宙高潮成瘾症”。

“啊!看看远处(洛杉矶城)的那些苦命的人们啊——我们太幸福了!”

“啊!我在过沙漠的时候啃了一个苹果,真是明智的决定!”

“啊!石头,你给我的那瓶啤酒太棒了,简直就像我这辈子喝到的第一瓶啤酒!”

与此同时,奶爸也丝毫不会掩饰他的愤怒和惋惜:

“唉,好好的土地上,却插了这么多人造的风车,真是可惜了!”

“唉,栈道上不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车印?!”

“唉,又是一片被火烧过的森林……”

奶爸曾经就供职于某知著名投资银行数十载,事业有成业绩成功,经常受到表彰,在俄勒冈甚至有一片私人领地,可以算是一个世俗定义中的““成功者”了”。

在那个生活里,他西装革履,出现出没于各种名流场所,以他翩翩君子的姿态和乐观机智的谈吐打动其他的精英。

可是,奶爸却选择了提前退休,离开他熟悉的名利场,“且放白鹿青崖间”。他常常谈起自己他更喜欢的一些工作:

比如,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曾在蒙大拿的山林里当野外消防员,扑灭森林大火;

比如,每个夏天,在华盛顿州的户外夏令营,他带小朋友们在野外露营、辨别各种蜈蚣;

比如,他曾经骑自行车穿越过法国和美国西部的海岸线,也曾从西雅图一路向东,翻越落基山脉,一直骑到了黄石国家公园;

比如,他14岁时,他就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和小伙伴第一次在山林里露营,自此走上户外的不归路……

在奶爸帐篷里最难忘的经历,是那次加州的大风。

我、奶爸、卡洛斯、“装备婊”和我一行四人,蜷在奶爸的双层帐篷里,坐着聊天。我们的营地临近一处山崖,正临风口,气罐连火都打不着。

于是,我们就把炉头藏在大树背后,四个人组成一道““人墙”,肩并肩手挽手挡住背后的狂风,轮换每个人的器材来烧水。

饭煮好了,我们就哆嗦着捧着钛合金做的小锅,骄傲地向彼此推荐自己煮的热汤。

山崖下不远就是的地方,有一条寂寞的高速公路,在夜色中形成俨然了一条光芒的蛇。这条蛇会一直爬到洛杉矶,融入光芒的海洋。

此时此刻,我们离人世那么近,却又感觉是那么远,远得好像地球上只之剩下我们四个人。

任凭狂风呼啸、天倾地陷,奶爸的帐篷就是我们的避难安身之所。

“悬崖”,居住在奥斯丁旁某有机农场的“神秘男子”,熟知所有无痕山林条款,一丝不苟地捡起栈道上每片视线范围之内的垃圾。悬崖常跟我们讨论吃过的果核应不应该仍在林子里、抄近路的诸多害处、塑料的降解速度等等。悬崖很帅,却惋惜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我可以被称为,恩,一个小偷。”

“里程碑”,从监狱刚刚出来不久,据说PCT的指南书都是他还在蹲守的时候订阅的,“天天在房间里画徒步时间表。” 每次问起他是什么原因入狱,都会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不过我们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每次会在每个步道里程碑喝上一瓶啤酒,以及他除了“犯罪记录”之外毫无瑕疵的徒步伙伴形象。

“半英里”,低调而温柔的爷爷,南加州最早的一批网络工程师之一。十年前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每年夏天走一段PCT,并且用GPS记录下线路地图。十年后,他把完整的PCT路线数据制作成路线图,放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对外公开、免费下载。

“小伙计”,年仅6岁的小男孩克里斯蒂安,和父母一起徒步PCT。他在2013年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阿帕拉契亚步道完成者,企图在8岁之前徒步完成“三重冠”。很多人对他父母的初衷表示怀疑,“栈道流言”也偶尔提到父母吸大麻的事件。

卫斯理,我在科罗拉多步道上相遇的伙伴,爬过科州58座13000英尺以上山峰的户外爱好者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其实有残疾。在2014年年初,卫斯理遭遇车祸,被迫退学,他在四个月后站在墨西哥国境线上,开始了太平洋山脊的征程。现在的卫斯理是科州某机构的设计师,已经结婚。

高中生,牧师,猎人,刚失业的人,无业游民,压抑,工程师,退休的银行家,企业高管,摄影师,设计师,医生,码农,教师,按摩师,自由职业者,作家。

人一旦走进了山林,社会所给予他的标签就不那么重要了。年薪两万和年薪两百万的人可以在同一个营地谈笑风生,痞子和书生可以做推心置腹的朋友,刚毕业的年轻人和已经退休的老人可以共享一个目的地。

不管你是小有建树,还是生活拮据,在栈道上,你就只是一个走路的人。

用亿万年前祖先们习惯的姿态行走,好似一场盛大的迁徙。

在准备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的两年里,我曾经在四个餐馆打过工。

这四个餐馆是:达拉斯北部的某全素食餐厅,老板是河南人;达拉斯北部的某日餐/烧烤店,老板是越南人;奥斯丁的台北小馆,老板是台湾人;奥斯丁北部的某日餐店,老板是广东人。

在打工的时候,我认识了精明的上海外卖员,熟悉奥斯丁几角旮旯的每条街道;

聪明过人的调酒师姑娘,年轻的时候因为工程师项目差点进入军队就职,却因跑步不达标而无缘这一切,过目不忘的能力在餐饮业也是相当实用;

曾经是数学老师的女服务员,“我不教数学了,是因为我曾经一直骗自己,这些孩子需要学数学,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厨房伙计,老是把东西烤焦,也经常在我的脸书点赞;

有点神经兮兮的大妈明华,号称经常去攀岩,不过不让我模仿,“会培养坏习惯”;

漂亮精明的越南妹妹,每次都抢占“好客人”的桌子,让别的服务员颇有微词;

手臂上都是纹身的帅气寿司师傅,总是对人颇为照顾;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要拿其他人开涮……

我了解的美国,是由这样一条条山里的路、这样一个个城里的人组成的。

他们与我无关;他们与我息息相关。

我对他们,或是它们,没有特殊的热爱 ——他们是我毕业三年以来人生的过客,若不记下来这些故事,怕两年之后我就会忘记,好像这段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美国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不管它属于谁,是什么“主义”,是什么颜色(蓝或红),是什么方向(左和右),它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不是一个用三言两语、一张选票就能扯清楚“政治正确”或是“政治不正确”。

同理,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反智主义、民粹主义、嬉皮士、左倾、精英政治等等标签之外,在一个个巨大政治利益背景之下,都有那么一两个案例,和你心中最“舒服”的那个标签,从小到大最接受的那个观点,恰恰相反。

也许,除了“睁开眼,站起来,走出去”之外,再无良方。

此刻,面对着德州中部城市上空的漫天繁星,我把啤酒加上了冰,打开爵士乐。

所有的回忆都会入梦。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04 Nov 2015

南犹他往事 | 锡安,反射谷,白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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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心里既激动又忐忑。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描述这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 –她亿万年的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土地上苍老的皱纹、峡谷中缱绻的溪流、水面下沉睡的雕塑、头顶上纯净的星空。她是美国国土上最后一片被地图测绘的区域,如火星表面的地貌千沟万壑,承载了风力、流水和白雪数百万年的侵蚀和沉积,高原在这里被推起,又被海水淹没、被河流切割,最后在人类文明这个狭小的窗口之中,我们看到了现在的南犹他-北亚利桑那,看到了大峡谷、大阶梯这些科罗拉多高原上最壮丽雄奇的景观。

南犹他-北亚利桑那也许是美国对世界地质/旅游和摄影资源做出的最独到的贡献。这里人迹稀少,公路网络不密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干燥脆弱的地貌和生态系统。因为这个原因,美国国土局和国家公园署对这片土地的许多景点提供了特殊保护措施,设置团队人数上限,发放许可证系统。被人熟知的波浪谷每天只能进入20人;锡安的地下铁和维京河峡谷都需要许可证;大峡谷的露营和漂流更是一票难求。即使如此,发达的信息系统和强大的户外摄影师们还是让许多秘境的消息不胫而走,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充满好奇心的人们不惜跋山涉水、穿过荒凉的没有任何道路的土地,去探访这些隐秘的众神居所。访客的增多也增加了对土地的人为破坏,尤其是对沉积岩脆弱地表的侵蚀;许多今天还能自由探访的景点(例如白蘑菇Wahweap Hoodoos) 在某一天就会被列入高危区域,限制通行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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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罗拉多高原的土地有一种抓人的魔力,让人魂牵梦绕,一眼之后久久不能忘怀。租一辆越野车,放一碟钢琴曲,在广袤的大地上驰骋,让光怪陆离的红土地飞身而去;在美国最纯净的夜空之下搭一顶帐篷,看着银河辨认星座;拿着地图、指南针和GPS在没有小径的野外寻访着“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那惊艳一瞥……

总体上而言,南犹他-北亚利桑那最被人熟知的区域,应该是6大国家公园(大峡谷、锡安、布莱斯峡谷、大堡礁、拱门和峡谷地),两大国家纪念碑(Vermillion Cliffs和Grand Staircase-Escalante)、两大湖区(Lake Mead和Lake Powell)、几个州立公园或是印第安保护区(如Moab附近的死马点、亚利桑那的哈瓦苏蓝水瀑布、Sedona、粉红色沙丘、羚羊谷等等)和几个最神秘的直接由国家土地局控制的许可证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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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由贾卓康老师摄于波浪谷The Wave)

因为南犹他-亚利桑那既有体系健全的国家公园,更有人迹罕至、公路不通、需要野外offtrail探路寻访的“秘境”, 所以需要健全地筹备和策划。这几年参考过很多资料,但是有几篇文章总能让我不断回访:

  • 陈青桃老师的《南犹他,北亚利桑那之秘境追踪》:目前应当是对科罗拉多高原精华景点囊括最全面的介绍文章,美国西南旅游户外摄影的国人开山之作,许多地点我都是从这篇文章中第一次知道的。
  • 施皖老师的所有文章,尤其推他的波浪谷反射谷地下铁三部曲。一篇介绍犹他12号公路的杂志文章也是非常好的reference. 施老师是当之无愧的“西南帝”,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可以精准到背下每一个水文站的大致位置、知道沿路小镇里的哪家餐馆的哪道菜最好、了解游客中心的开关门时间、去图书馆查估计只有几个摄影师和洞穴冒险家去过的秘境照片等等。用对学术的严谨态度来搞旅游和摄影,让施老师成为了独树一帜的标杆人物,一直都是我非常敬佩的榜样,也对我研究户外的学术手法产生了影响。
  • 施老师每篇文章的参考书目和网站的列表都是精华中的精华,这些资源贯穿于他的文章之中。
  • 施皖老师郑重推荐的教科书Photographing the Southwest, 最靠谱的三本–南犹他,亚利桑那和科罗拉多/新墨西哥. 不论从提供路线资料、摄影建议指导、介绍景点还是综合信息方面,这本书尤其良心,作者Laurent Martres文笔下流淌着对西南的热爱之情,让这本红宝书和其他摄影/旅行书与众不同。
  • 好友贾卓康老师在两年前冬天和蓝天老师一起去西南拍摄延时摄影素材,创作了西南追光之旅的延时视频,配上Piano Guys的轻音乐“Desert Symphony-A Tribute to Southern Utah”, 让红石白雪与波澜壮阔的音乐融为一体,这两年来反复温习了几十遍,只要一想到西南我就会想到这个视频,推荐一看。

2015年10月底-11月初南犹他3日游 — 锡安Narrows, 布莱斯峡谷,反射谷,白蘑菇

我心念念两三年的鹿皮谷Buckskin Gulch两天一夜徒步因为连绵的大雨和积水,据说泥坑深到了胸口,于是小伙伴们果断取消,改战Zion。这次的团队十分强大–五个小伙伴里除了我都是攀岩的,有摄影师/找路员/司机/动物脚印和粪便辨认高手李路,有冰雪岩滑雪登山徒步户外女侠王佶扬和长跑攀岩登山旅游女侠余力立,更有精力体能无下限情商智商超级高的靠谱青年邵远。三人的行程如下:

Day 0晚上在Zion国家公园内部营地露营,披星带月;早上看着太阳的光芒打在Tower of Virgins, 先去公园外部的户外公司Zion Adventure Company租了防水裤、防水鞋袜,了解了当天的天气预报(10月底水温大概50华氏度),坐上公园汽车去Narrows下游的栈道口Tower of Sinawava。Narrows是Virgin River的分支,有两种走法–大多数人都是从下游开始往上游逆流走,第1.5英里处的Wall Street是全程精华,看过了之后即可折返;另一种走法从上游开始,一直顺流而下,全程16英里,一般需要两天一夜露营。我们本想走较长的方案,可惜连绵的阴雨让shuttle被迫取消,所以选择了第一种折返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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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峡谷仿佛被神秘的力量一刀劈开,宛如地狱之门,光和影如火焰一般,在黑色的岩壁上偏偏舞蹈。Sandstone温柔光滑的曲线反射出沙石晶莹剔透的橙红、粉红、金黄、砖红、和乳黄色,主导的色彩还是深黑和深棕,深秋午后斜射的阳光在曲折的峡谷中被投射到岩壁上,色彩和光影的组合非常有趣。我们在一路的惊叹中,顾不得脚下过膝盖的河水,只得仰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李路和我两个抱着相机的走在后面,在过了华尔街不久之后便和折返的其他几个小伙伴会合。回程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惊悚小插曲–我走在队伍的后面拍照,几个小伙伴在一个岩壁过后消失在了视野前方,我以为他们已经走到了远处,于是便一路飞奔追赶,“跑”着在水里回到起点站,还是不见四人踪影,才反应过来他们可能落到了后面。大家在shuttle站重逢的时候感叹还好有惊无险,便继续策划下一段旅途–布莱斯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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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布莱斯本不在计划之内,只是开去反射谷的途中可以经过布莱斯,便向顺道走个trail。因为从Zion出来的时间已经是下午6点了,便意味着大家到达布莱斯的时候只能走夜路,不过所有人的兴致一点没有减弱。晚上大家穿得严严实实地踏上Queens Garden Trail, 耸立的岩柱在黑夜里像极了巨人的剪影,据说他们是在夜里逃票来布莱斯,结果被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咦,故事听上去有点耳熟)。关上头灯,抬头仰望,银河的光芒透过hoodoo的洞口,让这片土地的石雕轮廓更加诡异浪漫。我们接着万圣节的梗,一路各种比喻句,把每一个站立百万年的石雕都赋予了生命,让这趟夜行毫不孤单,仿佛沿路陪伴我们的都是沉默不语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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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休息了四五个小时,第二天的任务是单日往返反射谷。反射谷位于Hole in the Rock土路的末端(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研究下南犹他的旅游地图,会发现有好几条几乎平行的土路如Cottonwood Canyon/Hole in the Rock, 沿途都是秘境)。反射谷是鲍威尔湖的一部分,在2006年西南大旱的时候被摄影师发现(因近几十年的低水位让本来淹没在水下的岩石重见天日)。之后又有一个德国摄影师追踪了国家地理杂志的原图,在找到反射谷之后向世人公布了GPS坐标和路线。鲍威尔湖是美国第二大水库,虽说是“一潭死水”,且其修建有诸多争议,但这一沙漠火星地貌之中的绿洲实在是绝无仅有的其境,湖水和岩石交错纵横,排列组合毫无章法,有一种夸张的艺术感。更多关于反射谷的故事和攻略可以参考施老师的文章。因为反射谷是秘境性质,而且前往过程中涉及Class 2 off-trail徒步,也就是完全需要靠自己辨认路线、研究地理环境择优选择路线,所以这篇文章就不具体描述坐标等攻略信息了,大家可以在施老师的文章中找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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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射谷的一天16英里完全在野外Class 2找路的状态也是我之前不曾有过的。多亏了李路和邵远强大的辨别方向和找路的技术,加上小伙伴们并驾齐驱的体能(Lili姑娘带伤还看上去毫不费力,实在佩服),我们在最开始的时候稍微偏离的原轨迹,翻了两个不该翻的世纪大深沟,后来知错就改,紧靠着政治正确的路线前进,才避免少走了弯路。回程的时候更加有趣,几个人还搞了一点canyoneering, 最后在北极星的光芒照耀下夜行了一英里,回到汽车上的时候大家状态都非常好。

去往反射谷的路面状况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翻世纪大深沟,经过一个个的“大峡谷”,体验上上下下的享受;第二阶段,过草地 (其实是灌木区),地面沙子多,但是比较平坦;第三个阶段,火星表面,地表坚硬的sandstone, 小上坡和小下坡,没有植物和沙子,跑起来非常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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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趣的是沿途的景观。邵远的一个比喻让我印象深刻,岩石的纹理就像“大地苍老的皱纹”。远处的一座座突起的小山包看上去有几千座,已经被侵蚀地非常光滑,像兵马俑一样密密麻麻地陈列在地平线尽头,仿佛兵临城下,在等待什么特别的指令。

10月底其实不算是去反射谷的最佳时间,又恰逢今年秋季犹他降水颇为频繁,所以我们没能看到图片中几个土丘的“手臂”相互连接在一起的画面,不过还好我的头脑中已经不记得照片长什么样的,所以对结果的景观很满意。不过这次的16英里反倒更像是“过程大于结果”,沿途的认路找路开路迷路都十分有趣,且颇具挑战性,再加上我在沙漠中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当然,我也爱雪山青草喇嘛庙),所以到现在为止,更难忘的反而是“火星表面”千沟万壑的奇景、口中还能尝到那天沙土和烈日的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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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是白蘑菇Wahweap Hoodoo日,但是大家依然非常贪心地早期去布莱斯峡谷看了一场壮丽的日出。前往白蘑菇的路面基本上是干枯和湿润的河床,偶尔有在灌木丛中找路的插曲。中间我“晚节不保”地摔了个狗啃泥,手机上像盖了一层巧克力一样,花了很久才清理干净。小伙伴沿途讨论各种geek的话题 (综合所述,我们这次旅途讨论的话题包括无人机人工智能语言习得动物语言中美教育对比辨认星座用大数据研究户外爱好者的共性等等)。

有趣的是,到了白蘑菇最后的一站“寂静之塔”时,发现还有一组华人,细聊了之后居然是人人网好友李盛真的湾区团,当然也是受了“西南帝”施老师的感召过来走的白蘑菇,不能更巧。我对白蘑菇的评价特别高。这里的峡谷空旷无人,安静地出奇;白蘑菇群雪白的颜色好像一只只毛茸茸的动物脚掌,整个空间有一种异世界的氛围。最幸福的还是和小伙伴们在可以用无数比喻句来描绘的异世界景物面前占着奶酪吃饼干,瓜分鱼罐头和牛肉干~三天的徒步在拉斯维加斯特别地道的云南餐馆中结束。美景太多,但志同道合者更是难得。目前我们五个人都还在户外后遗症的阶段。

仅以以下的图片纪念我在南犹他-北亚利桑那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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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色沙丘州立公园 Coral Pink Sand Dunes State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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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湾 Horse Shoe B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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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羚羊谷 Lower Antelope Cany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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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威尔湖 Lake Powell National Recreation Ar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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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安西缘线 West Rim Trail at Zion National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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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asu Falls 哈瓦苏瀑布群

最后写一下我在西南的愿望清单–

  • 1. 鹿皮谷 Buckskin Gulch, 策划了两次,两次都未能成行,希望下次能一次性走44英里的穿越路线
  • 2. Alstrom Point at Lake Powell
  • 3. Nankoweap Trail @Grand Canyon National Park, 大峡谷被命名的最难的trail
  • 4. Neon Canyon
  • 5. House on Fire
  • 6. Zebra Canyon (Hole in the Rock)
  • 7. Moab地区–再好好看看拱门,去死马点和峡谷地
  • 8.有待扩充
10 Feb 2015

哥斯达黎加义工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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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图文纪念我的2012哥斯达黎加义工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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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 Yue, 我们所在的有机植物农场, 常年有各种志愿者光顾. 我和其它8个女生就住在这个巨大的专门为志愿者准备的Tree House里. 树房的四周当然都是木头, 顶部是铝板, 下雨的时候会有隆隆的响声. 树房里随时会有蝙蝠和蜥蜴光临, 我与它们(和它们的大便)朝夕相处, 自得其乐. 每天晚上9点睡觉, 早上6点起床, 夜晚能听到各种虫鸣鸟名猴子叫和蝙蝠叫, 是纯粹的泰山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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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sta Rica的气候非常潮湿, 和我长大的重庆差不多, 所有的东西都是湿的. 我的毛巾8天就发霉了, 头发自然擦不干. 身上永远都是黏黏的. 下雨的时候, 蚂蚁和泥土混在脚上分不清楚. 潮湿的雨林在太阳地下格外神秘和迷人. 空气中飞舞的虫子, 墙上的壁虎, 树林里投下的光束, 一切都像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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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在的地名是Hone Creek, 这是一个哥斯达黎加东部省Limon东南角的小镇. 农场的名字叫做El Yue. 虽说是有机农场, 其实就是一片种植了各种奇特植物的热带雨林, 有一条河流穿过. 农场的主人是一对姐妹. 她们没有把农场当成谋生的手段, 而是注重农场为当地社区带来的福利, 尤其是教育. 所以她们在农场里搭建的图书馆, 并且聘请了英语教师, 为当地的孩子免费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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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13个志愿者,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 早饭后就开始劳作. 主要是yardwork, gardening, and landscaping. 挖坑, 搬石头, 推土, 捡垃圾, 做手工, 种树, 除根, 垃圾分类, 清理农场…几乎每天都能体验一种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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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as (农场的主人)想把前面的”庭院”清理出来, 给孩子们建造一个游乐场, 于是我们当天的任务就是把yard里面所有的树根草根清除, 并且移植到其它的地方去. 每天脸上身上腿上都是泥和土, 到最后一天的时候几乎已经对脏东西完全免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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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f是我们的大力士~虽然我们有12个女生, 但是人人都是铁娘子, 有一颗爷们儿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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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齐心协力, 挖地三尺, 把这棵树的树根搬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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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sas的孙子Andrick只有5岁, 是个人见人爱的小正太, 俘获了我们所有人的心. 所有的女生都开玩笑说要回来”娶”他. 照这张照片时他欲擒故纵到处躲, 最后我必需要跟他撒娇地说Andrick, por favor他才配合了这张照片. 这个小正太是大家每天的玩伴, 喜欢在我们劳动的时候搅和, 真是可爱到不行. 有一次我们在海滩上玩, 我中途离开, 他就大声喊donde esta Heidi (Heidi去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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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萝莉名叫Suset, 今年6岁, 每次看到她都想亲亲她. 上课的时候她很害羞, 唱歌的时候笑着看着我们, 不发出声音, 但是玩起来却很带劲, 尤其对我的相机情有独钟, 每天都要用它拍好多照片. 以后我一定要回来再看看这个未来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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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sa是我们志愿者里惟一的西语裔, 是个瑜伽高手. 她自愿给孩子们上了一节热身课, 大家都玩得很high. 拉丁音乐taboo一放出来, 大家都情不自禁地跳起舞, 整个图书馆里都是欢乐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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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班级按照学生的年龄划分, 3-6, 6-11, 12+三组. 我负责的是年纪最小的一组. 这些小弟弟小妹妹不在乎你西语说得多烂, 只要你能逗他们开心(用各种方式), 他们就会be attentive. 小朋友的attention span很短, 大家也就寓教于乐, 没有太高的要求. 每天教一个主题, 比如animals/colors/alphabets, 教学结束后大家就开始各种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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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哥斯达黎加的literacy程度是98%, 只有百分之二的人不能读写. 我们的学生里的受教育的差别非常大. 条件优越的孩子, 7岁能背出英文字母表; 有个12岁的女生却连西班牙语也无法认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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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ndon是我们队伍里惟一的男生, 和小正太Andrick是亲密玩伴. Brandon真的是灰常给力, 不管是劳动, 教学, 和小朋友玩, 都是如鱼得水. 但可惜一般的国际志愿者都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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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斯达黎加是没有雨伞的. 因为每天都下雨, 雨伞不管用. 大家出门都穿雨鞋, 披雨衣. 我很幸运地在第二天就摔了一身狗啃泥, 全身都湿了, 还光荣上榜地被记录在了我们的团队日志里: 11:30am, Heidi f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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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ia和Andrick在帮助我们建造play ground. 当然..是简陋的Play ground. 几个轮胎立在土里就有各种玩法. 可以踩, 可以爬, 可以跳…谁叫美国人想象力不丰富呢…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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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ick和Tania在帮我们推车. 农场里有3个这样的推车, 已经有两个的轮子被弄瘪了. 大家常常要在上面堆几十斤的泥土或是石头, 推几百米的雨林泥路, 到农场的深处. 这些土可以用来种植, 可可以用来撒在泥坑上, 避免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再次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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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午餐, Rice and beans!!! 我们三餐几乎都是变了花样的rice and beans, 各种加勒比香料和酱汁让我爱得不行, 每餐都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这些淀粉食物真的是为我们的劳动增添了不少能量, 但也让我的脸圆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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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党Matalyn & Zujelita, 是我们班里的小甜心. 每次妹妹回答不出问题, 姐姐就会偷偷告诉妹妹答案, 大家的心都被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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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 所有的东西都是志愿者捐赠的, 就连这个建筑也是志愿者帮助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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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岁的班级是最容易教的, 因为这个阶段的孩子求知欲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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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Matalyn, 是个歌神, 虽然只有6岁, 但是可以记住七八分钟长的歌词, 只要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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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后就是和孩子们的疯狂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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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最近的supermarket要走40分钟, 经常有呼啸而过的摩托车, 大家要避开让路. 我拿出相机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小心抢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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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临近的海滨小镇Puerto Viejo的某个露天的bar里. 当晚大家喝的都很high, 在漆黑的夜路里手拉手大声唱歌, 辗转各个酒吧跳sal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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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片加勒比的海滩上睡着了. 下午时乌云密布, 大家紧急撤离到另外一个海滩, 最后飘落几颗雨点后乌云退去, 晴空万里, 大家在沙滩上各种合影各种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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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八日的午夜, 我坐在四轮摩托的后座, 披星戴月, 穿过雨林里的山路, 浓雾, 掠过耳旁的风. 原来所有所得所获不如一夜的星空. 永生难忘的记忆.

每天在雨林里能看到好几条蜥蜴, 引起大家的各种尖叫. 曾经有次上课时一只大的从一个女生手臂上爬过…还有一次早饭时一只小的从天花板上掉在我的盘子前面. 好怀念这些奇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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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ganic Farm的一个使命是保护某些濒临灭绝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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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ick的各个Robin, 可以说是我的最爱了. 他在海滩上画一个长了翅膀的心, 里面写着para mi amiga Heidi, 教我怎能不心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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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 我们三个班在一起搞了个才艺表演。小朋友们都很上心, 唱歌的时候比谁的嗓门更大, 哈哈.

Talent Show上的三位小萝莉给我们表演了中南美的salsa舞蹈, 热辣到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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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给所有的孩子发各种礼物, 大家”有秩序”地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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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义工项目不大,从组织到策划都是由我和我的大学同学完成的。

有关El Yue农场的信息可以参考:http://earthedintl.blogspot.com/2011/06/el-yue-agro-ecological-farm.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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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Feb 2015

沙发客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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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uchsurfing这个词拆开来, 就是在couch(沙发) 上surf。简单来说, 它泛指任何一种在他人家庭中借住的行为。 借住的地点, 可以是沙发, 房车, 地板, 床, 院外草坪等任何一种地方。借住的方式千变万化,既有提前联系的,也有临时上门的;既有极端舒适的, 也有类似“风餐露宿”的。传统意义上来说,Couchsurf属于穷游者偏爱的旅行方式。并不是所有人都崇尚这种简约但冒险的住宿行为。”沙发客”这个概念并不时髦。自古, 许多旅行者千里迢迢赶到一个陌生之地时, 总是希望选择熟人或者朋友的家住。 这种经济简约的住宿方式, 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节约不少住宿的费用, 同时可以加进与朋友或者亲人的关系。另外, 可以从当地人的口中了解到不少local的信息, 比如食品, 风俗, 节日, 活动, 历史传统等等。

“沙发客”(Couchsurfing.org)这个网络平台的主旨是为了让世界上喜爱旅行的人们结交朋友,同时也满足他们节省住宿费的需求。需要住宿的旅人向当地的沙发客主人提交申请信,主人接受或者是拒绝--这个过程说来简单,但不论是旅人还是主人,都要有十分详尽的自我介绍,还需要之前沙发客经验中结交的朋友帮你写推荐信,才能增加自己的可信度。沙发客和搭车一样,是一门关于信任的严肃的游戏。我从一个不会写申请信的小白,进化到几乎每投必中的高效,中间也经历了不少曲折。

有人说,旅行就是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一个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我觉得这话没错。旅行于我而言,是抽离而不是逃离,是新生而不是重复,是寻找而不是迷失。自古而来,所有在旅途上的人都是风尘仆仆--朝拜者,取经者,传道者,探险家,开荒者,等等。旅行,最古老的定义就是修行,加上苦行。Traveling 最早的涵义中就没有“安逸”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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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盐湖城 (美国,犹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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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盐湖城都是摩门教?不对。这是个误会。现在盐湖城里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不信仰任何宗教。我自己也曾是摩门教徒,还去巴西传过两年教。”Derek来自犹他,Kristen来自加州,小夫妻俩都曾经受家族影响,一度信封摩门教。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我俩在同一时期经历了思想上的转变,放弃了宗教,投身世俗的生活。”

在盐湖城,我和朋友被他俩拉到了当地一年一度的最华丽庆典–不是别的,正式一场同性恋大游行!看着夫妻俩在搂搂抱抱的同志们之间安然穿梭时,我才真正体会了这座城市的包容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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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Nampa (美国,爱达荷州)

主人:Jeff

Jeff是一名退休教师。不对,他还没到退休的年龄;但他辞掉了自己的铁饭碗,跑到世界上最穷最乱最危险的地方去教书。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不仅没退休,而且还能称得上是模范。Jeff的太太就是他在泰国支教时邂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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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本德 (Bend, 俄勒冈,美国)

主人:Keith

Keith拥有一座庄园:除了自己的别墅之外,还有房车和专门给朋友探访居住用的小楼。别墅里有桑拿房,游泳池,健身房和观景台。他虽然腰缠万贯,却有一个特殊的喜好–越野摩托车。他乘着他的”小破车“穿越过非洲,东南亚和南美的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也曾经作为美国公民而找各种门路”偷渡“到了古巴。“我最喜欢在雨天的山里骑车,那种被溅得满身是泥的快感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说罢,他颇似乔布斯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再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穿着:简单的polo衫,牛仔裤,运动鞋,还真与乔帮主颇有几分神似呢。

–也许这些就是我不喜欢住旅馆的理由吧?旅行中,我睡过帐篷,候车室,房车,沙发,地板,也常常买要连夜赶路的”红眼车票”,睡在汽车火车飞机上。可沿路因此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让我觉得一切又是那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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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费城 (宾夕法尼亚,美国)

主人:Chris

在与Chris相处的短短六小时里,我做了一顿中式晚餐、给他的英文课当了“助教”、还跟他一起合唱了刘若英的《后来》。克里斯是一名中文老师,在中国生活了6年。以前每一次沙发,都会对主人有点或多或少的了解,起码会听他们描述自己之前做过的很多牛掰事迹或是奇趣经历,而我和克里斯的接触倒更像是两个认识很久的好友在一起做做饭教教书聊聊天的感觉。

两个并肩而行的旅人,在彼此前进的路上擦肩而过,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有彼此短暂的现在。大多数旅途上的相遇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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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费城 (宾夕法尼亚,美国)

主人:Jeremy & Kennedy

”收养“我的这对夫妇并不富裕,但他们热爱旅行,常常要为攒旅费而打工。女主人大学里学的是戏剧,她自己专长做木偶,有巡演的戏团,但因此而来的收入颇为有限。有时候,他们会上同城网站搜索为医院或者科研项目做”活体实验“的机会,为了一两千美金的报酬而承受肉体上的痛苦–有一次,男主人因为做了某酒精实验而常常呕吐,吃不下饭。那晚,女主人向我展示他们斑斓的世界地图—每走过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做一个标记;几十个骄傲的斑点在图上闪耀着光芒。我在他们的沙发上睡着,凌晨听到开门的声音。男主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但在楼上的房间用极其轻快的语气和女主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两人还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大笑。我虽不能听清楚他们聊天的内容,不过但听语调,也知道他们此刻忘却了生活的困苦,开心地分享着彼此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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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蒙特雷(墨西哥)

主人:Lenin

“列宁”是我的第一位美国之外的沙发客主,也是我遇到的最“尽职尽责”(靠谱程度直逼专业导游)的沙发客主:他不仅抽了一天时间为我们导航,带我们参观景点,还把我们拉到他最爱光顾的藏匿在蒙特雷城深处的文艺小餐厅。列宁温文儒雅却又热情大方,还很有幽默感。他是蒙特雷医学院的学生,和哥哥两人居住在一起,平时招待了不少沙发客客人,留下了一本厚厚的《沙发客签名语录》给后人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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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湖城(犹他,美国)

主人:Sidney

希尼是个简单干净的标准美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很文雅秀气。“我从高中辍学了,因为我不喜欢学校的生活。” 我是希尼所接待过的第二名住客。第一个人是个怀俄明的自行车骑行者,也是个年轻人。像希尼这样有点小清新小文艺范儿的姑娘,喜欢接触我们这样张牙舞爪不修边幅的旅行者,反差确实不小。但她心地单纯,与我年纪相仿,我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在大街上我要加快速度才能赶上她长腿行进的节奏。希尼偶尔点根香烟,很长时间都不说话,露出少年老成的一面。

希尼曾说过自己生于一个摩门教家庭,但只有母亲还虔诚地信奉着摩门教。她从小就没有严格地信奉教规,久而久之离摩门教越来越远。这让我联想起了戴维和凯伦说过的”转变“。在盐湖城这一代的年轻人中,信仰摩门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宗教的政治影响力依然颇为强大。但是,不论圣殿广场的里面和外面发生了怎样的转变,盐湖城的花朵依旧绚烂,居民依旧善良–这才是一个城市最大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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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佛 (科罗拉多,美国)

主人:Claire & Brandon

克莱尔姑娘的家处处透露出嬉皮士的味道:她是一名画家,而男朋友布莱恩则是玩音乐的。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克莱尔的绘画作品和神秘的宗教符号,书架上陈列着神秘学和心理学的著作。和其他大多数沙发客主人一样,克莱尔和她的男朋友并不富裕。她作画之余在餐馆打工,而布莱恩则在医院的精神病科管理住院的小朋友。平淡的生活并没有磨灭他们的创作激情:克莱尔把家当成了一件可以加工的艺术品,四面墙皆作为画布,让两个人的生活圈进了一个奇幻的想象空间。傍晚,克莱尔倒上两倍红酒,播放起”火人节“的宣传纪录片。电视机里的人们穿着奇装异服,在内华达的黑岩沙漠里肆意地奔跑着。这里没有供人洗澡的水,于是一群人围在”洒水车“附近享受着尘土飞扬的短暂淋浴。在节日里,人们用各种激进疯狂的艺术、音乐甚至肉体形式来表达自我;节日结束时,一切为火人节而搭建的艺术品都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消失在内华达的沙漠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克莱尔兴奋地说,她和布莱恩要参加今年的火人节,但是还不知道怎样装扮自己。她向我列举了头脑中的各种疯狂计划,而我轻抿着红酒,时常被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逗笑。


 

“深度旅行”是我坚守的旅行理念。如果没有到本地人家庭中去看看,跟他们聊聊天,我总会觉得旅行不完整。毕竟,有太多走马观花的旅游是照照相而已。回来后,我们的人生观世界观没有变化,反而旧有的老习惯被加深。因为我们太容易把自己既有的观念,套在别的景色和人群头上,反过来,我们自己不但没有学到新的东西,固有的偏见会因为有色眼镜而越来越深。深度地行走,融入当地人的生活,打开灵魂的视窗,了解新奇的经历,探索未知 --这才是旅行最初始的定义,也是我尽力寻求的旅行方式。

 

23 Jan 2015

搭车去丹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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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量别在晚上的时候去招惹卡车司机,小心被当成卡车妓女哦。”

威尔作别时随便撂下的一句玩笑话,竟在我脑海反复盘旋,每次见到一个怒目圆睁或面无表情的卡车司机,我就会在心中上演一场捍卫贞操的戏。“早上好,请问您要去丹佛方向吗?” “对不起,我要向西行,去XXX和.."差不多听到这里,我就已经满脸微笑开始致谢了:“谢谢您,祝您今天顺利。” 然后脑袋里挂着卡车妓女的故事落荒而逃,又去问下一个卡车司机。

这里是犹他州的绿河镇,距离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550公里。

 

初到绿河,是昨天下午。已经成功搭了4俩车,从盐湖城辗转到这个毫无生气的”死城“的我,在夕阳下望着自己的影子,觉得仿佛只要站在路边伸出手指,就能成为统治这个世界的骄傲女皇。

绿河镇(GREEN RIVER)是犹他州拱门国家公园和峡谷地国家公园旁的一个小城镇。说它是”城镇“已经过于抬举它了,毕竟大多数去拜访国家公园的游客都会选择Moab而不是这里。绿河镇的存在只是为了方便州际70号高速上需要补给的卡车司机。刚到这里,我就发现这里有4个加油站,包括一个极大的卡车中转站,而镇上营业的旅馆和餐馆加在一起可能还没有这个数量多。而作为一个搭车客,这一点让我极其开心:这么方便的交通枢纽,又没有脑残游客来困扰,明天我一定能迅速地(我指的是半小时以内)搭上一辆开往丹佛的车吧?

 

我错了,大错特错。事实证明,卡车司机比游客难搞,向东(丹佛的方向)去的人比向西去的人稀少。从早上9点开始我在这里蹲点,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只不过是从一辆辆满是汽油味的汽车穿过扬尘,跑到了下一辆满是汽油味的汽车边上而已。面带微笑或假笑地问了大概一百位车主一个同样的问题--请问您是否向东去丹佛方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这些答案有时候短促到只有一个字“不”,有时候则会不幸地无限延长:“你是一个人搭车吗?”“你就不怕危险吗?“”遇上了抢匪或者强奸犯怎么办啊?“”万一车里的人有枪你不就完了吗?“...

说实话,这些问题我开始还能微笑应付。到了后面,被反复拷问得久了,我也开始心生疑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唉,要怪只能怪李睿。

 

在2011年夏天我初识侯李睿的时候,他瘦瘦黑黑得活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如果是猴子,那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猴子:”我来自旧金山湾区,是搭车来纽约的哦。"说着还会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搭车牌子”给我们看:

HITCH-HIKING TO NEW YORK

CAN YOU HELP ME?

(搭车去纽约,你能帮助我吗?)

那时候,我和几位朋友正在为王玄马拉松横跨美国的活动当志愿者。王玄打算从纽约一直跑到西海岸的洛杉矶,全程四千多公里。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自然需要沿途补给,吃住和经费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时候天上掉下了个侯李瑞,“我给你们当司机呗,正好方便开车回西海岸。“

于是,大神侯李睿就在一个夏天里穿越了美国两次,另一位大神王玄也完成了他马拉松横跨美国的梦想,在89天内从东海岸跑到了西海岸,摸到了太平洋的海水。在这个疯狂的夏天里,这群疯狂的人拓宽了我的想象力,也让”搭车“这个疯狂的概念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还记得高一时候,班上有个很文艺的女同学,桌上常常摆着一本《在路上》。封面白白的,很有空旷感,让人心生无限遐想。“这是一本关于流浪的书。“ 女同学对疑惑的我这样说道。

这是一本关于流浪的书。

也许是当时年纪小,”流浪“这个词的平仄只是口中烂漫湮开的两个声调,邈远神秘。同理,浪迹天涯,漂泊,浪子,自由,放逐这些词汇也都是我“熟悉的陌生词”,是偶尔在应试作文里出现的华而不实的词藻,是书店里那些阅历颇深的大人们才敢随意玩弄的概念。年少的我哪会懂得什么是流浪,只不过是从一本工具书流浪到下一本罢了。

 

后来,上了美国的大学,读到了《在路上》的英文原版。 “流浪”两字也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被具象化了,在这本书里,我可以把它理解成好几个通俗易懂的词语的组合。其中一个词组就是“搭车去丹佛”。

几乎在同一时间,古岳的《搭车去柏林》火了,而我又在不久之后遇到了侯李睿“搭车去纽约”。

就好比是房子里的水管坏了,天天漏水。一滴滴地,最开始你还不在意,结果在收到用水账单之后,你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水管坏了,得修。

而身边那些”搭车去XX""徒步去XX""穷游去XX"的故事就像是这一滴滴水珠。它们单独出现时丝毫没有攻击力和危险性,可久而久之,滴水成渊,悄然无声地潜进了我的意识深处,仿佛密谋迫害我的一群阴谋家。我被他们劫持到了墨尔本,到了蒙特利尔,到了墨西哥,到了哥斯达黎加,到了费城华盛顿,到了美西的荒漠原野和城市。我被他们劫持去做了”沙发客“,去支了教,去爬了山,去突破了条条框框和自我设定的安全范围。”成长也许永远是个过程. 我要的不是安全, 也不是万全, 更不是周全. 趁还年轻, 还可以努力犯错, 努力犯傻, 努力冲破边界.“ 当我这样开始很自鸣得意地这样想的时候,这群黑手党就彻底成功了。

于是,搭车去丹佛吧。在大学毕业之后,徒步科罗拉多栈道之前。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再一次回到了美国西部。

大学时代,我在学校当《心理学概论》《统计学初步》和《研究方法》三门课的辅导员。每当改着美国学生那些狗屁不通的论文,重复一万次推导倒背如流的公式时,我的眼前常会浮现那遥远的山川和白雪。恩,咬紧牙关继续加油吧,为了拿到工资后就可以开始的旅程。--就在这样的自我激励下,在这样拥有大把的时间和微薄的金钱的富足的青春里,我还可以尽量满足自己“说走就走”的欲望。着实万幸。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盐湖城了。没有了第一次时被老妈和外婆陪同的安全感,也没有了第二次时有小伙伴们围绕的喜悦,这次我是一个人被撂在了旅途的终点。圣殿广场的晚霞依然美丽,犹他州群山的轮廓依然性感,青旅老板的笑容依然可掬,而我却要面对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一项作业题--搭车去丹佛。实在是头大。而且一点也不浪漫。

在青旅住了两天后,我的沙发客请求被接受了。于是我收起全部家当(也就是一个徒步背包),入驻了19岁美女希尼的家。

希尼是个简单干净的标准美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很文雅秀气。“我从高中辍学了,因为我不喜欢学校的生活。” “现在我在圣殿广场的一家摩门教餐馆打工,一开始我只负责乘菜,现在我已经晋升为厨师了呢。” “我的男朋友了很老了,40岁,是一名飞行员。” ”你要搬到达拉斯了吗?唉,我男朋友说那里很烂呢。“ 她坐在我对面,中间的圆桌上铺着花纹图案的桌布,几幅油画点缀在墙上,房间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只猫闲散地游荡着。夕阳的角度正好,整个房间氤氲着光芒的香气。

 

上次来盐湖城时,我也是住在一户沙发客主人家里–戴维和凯伦是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曾经是家教严苛的摩门教徒--戴维还去巴西传教了两年。后来,他俩的精神世界在同一时间经历了重大转变,不再信仰摩门教了。此时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俩拉着我们去参加了当天的同性恋游行,在盐湖城某公园的草坪上看拉着手的同男同女们嬉笑穿梭,我和小伙伴们都张大了嘴。“现在,盐湖城的居住者有三分之二都不信仰任何宗教呢。这也许是美国最开放的城市之一。” 戴维纠正了我的观点。

“沙发客”(couchsurfing.org)这个网络平台的主旨是为了让世界上喜爱旅行的人们结交朋友,同时也满足他们节省住宿费的需求。需要住宿的旅人向当地的沙发客主人提交申请信,主人接受或者是拒绝--这个过程说来简单,但不论是旅人还是主人,都要有十分详尽的自我介绍,还需要之前沙发客经验中结交的朋友帮你写推荐信,才能增加自己的可信度。沙发客和搭车一样,是一门关于信任的严肃的游戏。我从一个不会写申请信的小白,进化到几乎每投必中的高效,中间也经历了不少曲折。

 

我是希尼所接待过的第二名住客。第一个人是个怀俄明的自行车骑行者,也是个年轻人。像希尼这样有点小清新小文艺范儿的姑娘,喜欢接触我们这样张牙舞爪不修边幅的旅行者,反差确实不小。但她心地单纯,与我年纪相仿,我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在大街上我要加快速度才能赶上她长腿行进的节奏。希尼偶尔点根香烟,很长时间都不说话,露出少年老成的一面。

但我没有忘记来盐湖城的主要目的:为搭车去丹佛铺路。

 

在研究了几个关于搭车诀窍的网站,咨询了侯李睿等好友之后,我决定先寻找一个合适的加油站,然后以面对面询问车主的方式开始搭车。经过了一天的踩点,我物色到了三条州际公路交叉口的一个加油站,规模可观,最重要的是可以同时接触到向东和向南的车主,增加可能性。当晚,我向希尼要了一块纸板和几只马克笔,做了一个醒目的牌子,上面只有一个词--丹佛。

我在加油站”踩点“时,还装模作样地进去买了点零食,和售货员搭讪。”我明天要从你们这里开始搭车,目的地是丹佛,祝我好运吧!“ 售货员姐姐说:”恩,你还真选对地方了。祝你好运!” 任何一点鼓励都能让我战斗力倍增。走出了便利店,我又和门口的一位老翁聊上了。“恩,你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小女孩,一定会有人愿意搭车载你的。”

我知道他的话里有着两重意思:你是个普通小女孩,一定会有人愿意载你;但你也只是个小女孩,还是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当天晚上,希尼的摄影师邻居上门拜访。当得知我准备搭车去丹佛时,他惊异地说:“你想在犹他州搭车?这太难了!要知道犹他州的人可都是相对保守的,在这里搭车的人也很少见。” 我回答说:“恩,如果很久等不到载我的车,也没太大关系。但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我一定会后悔的。” 摄影师看我决心已定,便说:“盐湖城东南边有一座叫Heber City的小城,从那里向丹佛方向行驶的车流很多,也有不少加油站。只要你能到那里,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至于路具体怎么走,条条大路通罗马,等上路了再说吧!那晚,我脑海里只有那天遇到过的几位亡命滑雪爱好者,和希尼一起去看的高尔夫球纪录片,还有香喷喷的喜马拉雅咖喱羊肉午餐。两位为摩门教传教的年轻女孩对我说过的“祝你好运,我们会为你祈祷”伴着我进入梦乡。渐渐地,烦恼少了,搭车这件事情也开始有了浪漫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

按照昨晚我和希尼的约定,上路这天,她要送我一程到加油站附近。七点的闹钟一响,我也像上了发条似的套上唯一的一件长袖T-shirt和徒步长裤。红配绿,这就是我最“光鲜亮丽”的搭车装扮了。徒步科罗拉多栈道的其他衣物还塞在我那46升的徒步背包里,不过每个种类的衣服我都只备了一件:一件羽绒服,一套雨衣雨裤,一件短袖。一想到未来的一个月只有那么几件衣服穿,我心里竟有点小激动。从打开衣柜挑衣服的日子突然转换到对很多东西都别无选择的生活,这种颠覆感对当时的我来说十分新鲜。

 

希尼和我一同行走在盐湖城的街道上,她的速度还是那么快,我要小跑才能赶上。我们俩都没有车,在城里只能靠公交或者步行。

盐湖城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过分干净的街道上,路旁的百花争奇斗艳。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座花园城市:不大不小的面积,合理的规划,整洁的外观,随处可见的花草植物,还有颇具亲和力的人群。因为盐湖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许多户外运动爱好者选择在这里定居:登山,滑雪,徒步,攀岩,不一而足。

希尼曾说过自己生于一个摩门教家庭,但只有母亲还虔诚地信奉着摩门教。她从小就没有严格地信奉教规,久而久之离摩门教越来越远。这让我联想起了戴维和凯伦说过的”转变“。在盐湖城这一代的年轻人中,信仰摩门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宗教的政治影响力依然颇为强大。但是,不论圣殿广场的里面和外面发生了怎样的转变,盐湖城的花朵依旧绚烂,居民依旧善良–这才是一个城市最大的魅力所在。

 

我和希尼走到了加油站附近的路口。这一路以来我的心情都像是被家长送去考场时一样紧张,但见到那加油站时,我又突然平静了下来。走出了这个”考场“,我就会站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了。仿佛是战士在脑海里憧憬而恐惧的遥远疆场,当他兵临城下时又不再有所畏惧,而只剩向前突击的勇气和决心。 “闯练,闯练。“ 我念着《城南旧事》里的那句话,和希尼做了最后的道别。

 

“祝你好运!“ 她依旧保持着灿烂的微笑。我紧握着手中写着”丹佛“字样的纸牌子,走向了加油站。

这个加油站离盐湖城市区中心并不远,但它同是三条繁忙的州际公路的入口,这样的地理位置对搭车及其有利–去往丹佛,我的大方向是向东,但我可以选择向东和向南的任意一条道路,搭车的成功率也会增加不少。

 

早上8:20分,我看了看表,放下背包,开始询问加油站的游客。

“您好,请问您是否要从这里向东或者向南行驶?” 我尽量把问题问得笼统一些,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问出第一个问题总是最难的。但我当时顾不得迟疑,便厚着脸皮向每一个正在加油的车主发起攻势;生怕稍有停顿,我就会畏首畏尾不敢行动了。

被问到的车主,也都出乎意料地颇为好脾气:“对不起,我很想载你,但我不去那里。”  “是嘛,你最终要去丹佛?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加油哦!” 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主动问我要去哪里,而几乎所有不能搭我的人看上去都颇有歉意。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因拒绝而伪装出来的,我都很心怀感激,也一直没有放弃微笑,并祝每个车主一切顺利。

搭车是一项心理战,而微笑则是唯一的武器。在上网查搭车窍门的时候,不少地方都写到要“摘下墨镜,用眼神交流,保持微笑”。这份微笑是给别人的,但更是给自己的–时刻提醒自己要有乐观的心态,不要因畏惧被拒绝而放弃努力争取。我想,这份微笑里除了传达一种阳光般的开朗,让他人心安的友好,还带着一种自嘲的释然吧。“你虽然不能载我一程,那算是我们没有缘分;但我即使原地踏步,也比后退和放弃来得强。而当我遇到那个有缘的能载我的人的时候,不管他/她能带我走多远,我也算是从零开始,往前前进了大大的一步了!” 我这样想着。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我已经询问了不少人。每当得到一个否定答复时,为了避免尴尬,有时候还要跟车主聊上两句。时值上班高峰期,来加油的多为当地的居民;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看上去一点局促感也没有,而且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开心。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城市了。

“喂,别在那里烦客人了,赶快离开吧!”

就在我士气颇为高涨的时候,从便利店里冒出的这句女声让我颇为一惊。声音的主人和我昨天搭讪的售货员是两个人,不过看这位女工的样子,也是被人支出来劝我离开的。唉,你们昨天的态度不是还好好的,还“祝我好运”了的吗?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有可能是某位来加油的旅客进去向工作人员举报了我这位”烦人“的搭车客,他们也是不得已才出面把我劝退的。

那女工开门吼了这一句之后,就马上回到便利店里面去了,没有再露过面。我觉得这样的警告也不无道理,于是把便利店周围划为”雷区“,不再靠近。刚才虽说是有些尴尬,不过也提醒了我一点:搭车的道路上不会一帆风顺,这世界也不会按着我的意愿走。虽说我是逮着车主就问,但也要有所选择,同时还要规避一些”行政难题“。

 

我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把背包转移到了加油站比较外围的位置,继续询问乘客。有不少人问我最终要去哪里。当我回答道”丹佛“时,他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表示讶异,“That’s quite a ways(有s吗?)!” (还有很远呐!)

而我会回答:“I know. But I will get there eventually.” (我知道,但我最后总会到达的。)

昨天加油站门口老翁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你就是一个小女孩。能有多难呢?

 

 

好运终于降临了。“我要去东南部的奥林匹克城,你要是不嫌绕路的话就上车吧!“ 面对着眼前这位带着黑墨镜,穿着黑色T恤,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汉,我思考了一下:”恩,奥林匹克城岁不在我要去的州际公路上,但也算是往丹佛方向移动了15分钟的距离了。离目的地再近一点总是好的。“ 于是我上了Sayer的车。

搭车的方式有许多种,我选择的”面对面询问“式为我增加了一些安全筹码,能让我“以貌取人”地筛选自己觉得相对安全的车主。但杀人犯强奸犯总不会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所以我深知这种安全感是不可信赖的。但Sayer询问我的语气和面部表情都让我心生信任;虽然如此,我还是照下了他的车牌号,并且一上车就让他看见我用手机发送了短讯。

 

第一次坐在一个完全陌生人的副驾驶座,我稍微有点不适应,不过还是尽量用聊天来弥补这种不安。Sayer告诉我,他是在奥林匹克城(Park City)做城市规划设计师,但老家在芝加哥。“我不是犹他本地人。你要知道,摩门教在这里的影响很大,而且这又是美国最保守的几个州之一,很少有人在这里搭车呢。所以今天见到你时我挺惊讶的。“ 我一听便不自觉地捧腹大笑:”这句话已经有人告诉过我啦!不过你们都没想到,我今天15分钟就上了第一辆车,也许在犹他州搭车也没有那么难呢。“

 

(在两年之内,我在美国各个州搭车三十余次,做出了如下总结:一般而言,民主党州比共和党州更容易搭车;比较局域化的小型公路比大型公路更容易搭车;有搭车文化的几个州如夏威夷/蒙大拿/阿拉斯加较为容易搭车,有户外文化的几个州如科罗拉多和南犹他也较为容易搭车。但搭车在某些州是非法的,例如怀俄明。)

 

当Sayer了解到我此行去丹佛的目的是为了徒步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时,他问道:“你有读过’WILD’ (走出荒野)这本书吗?“

“当然读过。” 我微微一笑。

拿起这本书之时我觉得”太平洋山脊”如同一个遥远的神话, 也只有女主角这样拥有复杂人生背景的人才会愿意徒步踏上这条疯狂的路。 殊不知, 一个月之后, 徒步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Colorado Trail) 的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而这本《走出荒野》,也成了我参阅的有关长距徒步的第一本书。

当时听到《走出荒野》这本书的名字,看着身旁这位才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人,我百感交集,只是浅浅地回答了Sayer:”这本书写得不错。我上个月还在看呢。听说明年好莱坞就要翻拍电影了。“ 说罢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去。

二十分钟后,Sayer把我放在了奥林匹克城的加油站。Sayer一直没有取下过他的墨镜,但我知道那黑色的镜片过后一定闪烁着热情而温和的光芒。没有任何随性随心的施予应当被看轻。我隆重地反复道谢后,又开始了新一轮地问询。

这个加油站虽然小,但我反而在更短的时间内搭上了下一辆车。

 

约翰的车和人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但他态度谦和温驯,举止也十分绅士。他的话不多,也不怎么笑,戴着墨镜,感觉有点难以接近。但这次,我反而没有了“上车后一定要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的局促感,而是享受着这一刻钟的旅程,目的地正是摄影师推荐我去的小城Heber City.

约翰在Heber City做包工头,年轻时也偶尔搭车。当我听说他是犹他州本地人时,这次轮到我吃惊了。“在犹他州搭车,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难的。比如南犹他,那里爱好户外的人很多,搭车客也不少,不像北边这么保守拘谨。” 约翰这么说道。盐湖城的花海还在我的头脑里荡漾,虽然加油站女工那句“别在这里烦客人”颇伤风景,但还是无法改变北犹他给我留下的好印象。看来再“保守拘谨”的地方,面对一个看似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姑娘还是会温柔起来的啊。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了。约翰把我放在Heber City市中心,经过一番打听后我决定到城北的卡车中转站去碰碰运气。于是,在中午十一二点的艳阳下,我手拿啃了一半的三明治,全身一副要马上进山打虎的模样,碾压过了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条主干道。

到达卡车中转站后我异常失望。这些卡车的体积大概是我的几百倍,他们就像人去楼空的废城,拥簇在满是汽油味的道路边。卡车主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开伙,早已不知去向。于是我又辗转到了高速公路对面一个规模较小的民用加油站。

命运之神打算平衡一下我的人品,暂时把我的那一点好运分给其他需要的人。微笑渐渐变成了疲惫的假笑,口水也渐渐被说干,可能带着我去远方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在犹他州六月份正午的艳阳下,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等待,袭击,撤退,再等待,如此循环,从一辆车问到下一辆车。我第一次感觉累了。搭车,在大多数情况下,也许就是体验失败数百次积分依然为零的那种失控感吧。但还好不是扣分。如果尝试一百次,积分依然为零,也不算是一种失败吧?说不定下次就满血复活到100分了呢?说不定是下下次呢?

 

“我们很想帮你,但车里已经塞满了。”一辆黑色SUV驶过,男主人摇下车窗无奈地看着我。我往里面撇了一眼,果真:除了前排的夫妻二人,第二排和第三排坐着四个小孩,其余的空间都塞满了行李。看来是举家倾巢出动的度假之旅啊。“恩,没关系,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祝你们旅途愉快!”

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同一辆车停在了我面前。这次是女主人摇下车窗:“我们可以试着为你腾个位子。等一会儿哦。”

十分钟后,在七个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完成了车内的资源重新分配,奇迹般地腾出了一个能刚好塞下我的位置。

上了车后,阿曼达夫妇就开始热情地跟我聊天。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我:“从盐湖城无丹佛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吗?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搭车呢?”

的确,从盐湖城到丹佛,可以坐灰狗大巴,可以坐飞机,可以坐火车,选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我像回答求职面试官一样谨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一张口却还是发现丝毫没有说服力:“我想尝试一种新的旅行方式。大巴火车虽然好,可是它们不能带来那种旅途上接触人的那种乐趣。还好我有充裕的时间,不用急着赶到丹佛,所以就想体验下搭车啦。“

载着一家六口的汽车穿过北邮他的草原和田野,向着东方驶去。上了别人的车,我也就成了客人,在不引起尴尬的前提下要努力使主人开心。同时,我还得全面打开自己的感官,注意车主们的一举一动。这虽然使人疲累,但我也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我最大的努力去了解了另一个人类。那些帮助过我的车主,从来就不曾被我当作生命中的过客。他们与这些山川田野一样,都成为了旅途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那一部分。

阿曼达一家人要去的小城罗斯福坐落在犹他州的东北角,离科罗拉多州已经非常靠近了。

 

刚遇到威尔的时候,我非常犹豫要不要上他的车。这个身着建筑工人工作服的大汉在一辆施工车旁翻阅着地图,看见我时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他看上去过于迫切地想要载我,而搭车时遇到这种情况往往要当心。

起初,我发现威尔要去的地方跟我的目的地不是一个方向,便有退意。”我家住在Cedar City.”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方位。“抱歉,这里太偏南了,而且不顺路;如果能走向东或者东南方位的几条州际公路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心里对不能上威尔的车虽有些许遗憾,不过就算他的目的地是我要去的方向,我也未必愿意搭乘这个有点儿流氓气息的彪悍大男人的车吧?

威尔听此便作罢,说能把我送到附近一个车流更频繁的加油站。当我还在纠结是要搭车还是走路去这个加油站时,威尔又查了下地图,问我愿意去不去绿河镇 (Green River)。

这的确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一方面绿河离他要去的方向很近,另一方面绿河也在70号州际公路旁边,向东一直走550公里就能到丹佛。看着他非常迫切地想帮忙的样子,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情答应了。

在上车的前半小时里,虽然和威尔聊得颇为投缘,我还是没有放下警戒,仔细打量着车里的每个角落和他的一举一动。令我惊讶的是,威尔竟然在当天早些时候辞职了,而且他原先的工作竟是爆破师!“我每天干的事儿就是炸东西。” 威尔毫不介意地给我看了它工作时爆破大山的视频。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背炸药,放炸药,点燃炸药。“昨天我背着一百多斤的炸药往山坡上跑了几十个来回,今天胳膊都快废了。” 他一边扭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着,脸上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得意的笑容:“其实这种高危行业工人的需求量很高,可是公司一直没兑现要每小时涨1美金工资的承诺。一美金不算什么,可是人要说话算话吧?我觉得忍不下去了,跟这种不讲信用的人干活儿没多大意思,就炒了老板的鱿鱼。”  他说他当天很牛气地当着老板的面给朋友打电话,朋友当场同意录用他,让老板的面子掉了一地。 我倒是很替威尔高兴,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份没有钱途的行当了。

我们聊的另一个话题就是犹他的大户外。威尔山里生山里长,和我一样对荒野有着痴迷的热爱。当我告诉他我此行去科罗拉多的目的是为了徒步800公里时,威尔显得十分激动。

“遇到熊的时候,要发出声音让他们注意到你,向侧边移动。千万别转身跑,尤其是别往山下跑。他们的皮太厚了,有时候一枪不能致命,反而还会把他们激怒。”

“在山里缺水的时候,我就把帆布帐篷做成一个漏斗,用布和草药来过滤净化水。”

“我每次进山都会带来福枪–只要是任何能帮助我生存的东西,我都会带。哪怕它让我背包的重量增加10磅。虽然我的包比别人的都沉,但我徒步的速度比别人都快。朋友叫我别抽烟了,但他们走路的速度都赶不上我。”

“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开车进山打猎,结果那土路变得异常崎岖,路面上满是碎石,害得我们的车爆了胎。结果一次三小时的徒步之旅变成了三天的野外求生。所以之后每次进山我都会带足所需量一倍的食物。“

“你看到路旁那些低矮的灌木了吗?这一带的植物的根部是连在一起的,只要是砍了其中任何一颗,其他的植物都会 ‘觉得痛’。”

“我最长的纪录是在山里待了3个月不出来。打猎钓鱼,自己养活自己。”

“我觉得不应该缴费进入国家公园,所以我每次都徒步从旁边走进去。峡谷地和拱门算是我的后花园啦。”

威尔的话常常让我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他都让我想起了生存秀的那些人物,比如大名鼎鼎的贝爷。不论这些话又多少吹牛的成分,他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是藏不住的。

威尔有时候谈到些敏感调情的话题会让我有点小不舒服,“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幻想着娶一个中国太太了。” 我听罢会心地笑了,但心想这话你肯定跟其它印度姑娘巴西姑娘墨西哥姑娘用过相同的句式吧?“美国的女人很懒,她们只知道在家里看肥皂剧,还埋怨你做的事情不够多。有时候真是烦心。” 哦,原来中国太太勤快才是她们吸引你的理由啊。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梦寐以求的姑娘呢? ”

 

当汽车在广袤的犹他沙漠上奔驰,周围的群山乱石和平原在我身旁像海洋般延展开来。我被这无垠的宽广天地所吞没。这施工车的玻璃那么脏,但为何我觉得窗外的飞驰过的景物比任何时候都真切?犹他的沙漠峡谷我已不是第一次瞻仰,惊心动魄的日出和夕阳也早已被我的回忆相机翻拍多次,但在此时寂静的宇宙里,在这美景面前,我身旁竟然坐着一个相识不过几小时的陌生人。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是不安,恐惧,喜悦和希望的混合体。“去哪里看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陪你一起看风景的人。” 不论那个人是老友,是亲人,是伴侣,还是像威尔一样萍水相逢的路人,眼前的景色总会被回忆的电影调处一种别样的色彩吧。

我相信,威尔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西部男人的代表。在我们有限的交流里,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过往–他的工作,女人,欢乐,泪水,和梦想。搭车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我最深的感官,我的每个血管每个细胞都提高警惕,同时我看到得更多,听到得更清楚,也就更了解身旁的这个人。”所谓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但正是这种不确定的气氛,这种有点小慌乱的环境,这种陌生人的一举一动,让我们的交集分外深刻彻底。

正常的人类从公路上擦过。旅途的最后,我们最后甚至在车里放声高歌。威尔唱了一首英文歌起头,非要听我唱中文歌。于是我哼起了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词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每当我现在想起犹他,心中浮现的总是沙漠中的公路,奇异的石头,和那天车里的歌声。我怀着敬佩和恐惧的复杂心绪,感谢这一段不可复得的奇遇。如果此刻的我坐在长途大巴或是观光火车上,还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呢。

 

在搭车第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威尔把我在绿河镇放下了。他警告我跟卡车司机搭车要小心,“不然他们会觉得你是卡车妓女。” 我环顾四周,绿河镇根本不绿。和威尔告别后饱餐一顿,走路进镇。镇子上只有一条街,区区几家旅馆。我找了个便宜的汽车旅馆入住。进门后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旅馆。

 

 

就在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在费城旅行,寄宿在沙发客主人家里。”收养“我的这对夫妇并不富裕,但他们热爱旅行,常常要为攒旅费而打工。女主人大学里学的是戏剧,她自己专长做木偶,有巡演的戏团,但因此而来的收入颇为有限。有时候,他们会上同城网站搜索为医院或者科研项目做”活体实验“的机会,为了一两千美金的报酬而承受肉体上的痛苦–有一次,男主人因为做了某酒精实验而常常呕吐,吃不下饭。那晚,女主人向我展示他们斑斓的世界地图—每走过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做一个标记;几十个骄傲的斑点在图上闪耀着光芒。我在他们的沙发上睡着,凌晨听到开门的声音。男主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但在楼上的房间用极其轻快的语气和女主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两人还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大笑。我虽不能听清楚他们聊天的内容,不过但听语调,也知道他们此刻忘却了生活的困苦,开心地分享着彼此的喜悦。

另一次,是我和几个朋友在美国西部的汽车旅行。我们寄宿在俄勒冈州本德市一户极其有钱的工程师家里。那工程师拥有一座庄园:除了自己的别墅之外,还有房车和专门给朋友探访居住用的小楼。别墅里有桑拿房,游泳池,健身房和观景台。男主人虽然腰缠万贯,却有一个特殊的喜好–越野摩托车。他乘着他的”小破车“穿越过非洲,东南亚和南美的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也曾经作为美国公民而找各种门路”偷渡“到了古巴。“我最喜欢在雨天的山里骑车,那种被溅得满身是泥的快感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说罢,他颇似乔布斯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再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穿着:简单的polo衫,牛仔裤,运动鞋,还真与乔帮主颇有几分神似呢。

–也许这些就是我不喜欢住旅馆的理由吧?旅行中,我睡过帐篷,候车室,房车,沙发,地板,也常常买要连夜赶路的”红眼车票”,睡在汽车火车飞机上。可沿路因此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让我觉得一切又是那么值得。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睡了个懒觉—从这里到丹佛,就只有一条大路了,目标近在眼前!

窗外摩托车的轰鸣把我叫醒,原来是一对摩托车骑行者。一打听,原来他们从洛杉矶骑车过来,目的地也是丹佛。”昨天在高速上狂飙了一天,今天下午就能到丹佛咯。” 男主人听说我要搭车去丹佛,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从这一带搭车去过丹佛,不过当时被撂在了南犹他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鬼地方,可没你这么幸运!不过话说回来,70年代玩搭车的人可比现在多得去了。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与搭车相关的犯罪,大家戒心也低。现在在美国搭车越来越难了。”

我对这番话颇有感触。作为我们需要搭车的人,常常担心车主会不怀好意。可是那些车主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路边出现一个来头不明,衣着沧桑的陌生人,搞不好可能是正在逃亡的江洋大盗,还是会掏出枪来要挟人的那种呢。信任是双向性的;我也渐渐懂得了有那么车主不愿意载人的担忧。如果换成是我在开车,遇见路边的搭车客,我一定会停吗?

摩托车骑士风尘仆仆地出发了,我在心里为他们祝愿的同时,也想看看命运之神能不能把我在同一天带到丹佛。说不定我们下午就会在城里相会了!

可我主观上的乐观依然改变不了客观上残酷的事实—在加油站蹲点了两个小时,我依然毫无收获。法国和比利时的摩托车队像飓风一样扫过,又要去侵占几个国家公园;两个百无聊赖的大妈觉得与我聊天比开车有意思,便向我问这问那,还少不了关于搭车动机之类的尴尬问题。半天下来,跟几十辆车打了交道,竟没一辆车表示他们是向东行驶的。我有点儿灰心丧气了。

渐渐地,问的人多了,也能对他人的说“yes”的可能性预先做出一些评估。学心理学的人很少有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以为从他人的穿着,表情,言谈举止就能预测出他们会不会好心帮助我这样的搭车客,这也太没有科技含量了。现在回想起约翰,威尔,甚至是Sayer, “好人”两个字可完全没写在他们脸上啊。

 

—第一眼看见奥伦时,我也没看出来他是不是个好人。“你要去丹佛吗?上车吧。速度要快,我在赶路。” 说罢自己进加油站的小卖部上厕所了,也没把车后箱给我打开放包。我自己把背包塞在后座,他已经冲出来了。这人还真是在赶路呢!不过我心里小小的埋怨挡不住那狂喜–终于有人要载我了,而且还是一脚把我送到目的地!

奥伦很瘦,听口音也不像是美国人。“我是奥地利人,出生在以色列,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南非。” 原来奥伦是奥地利珠宝家族的第五代,祖祖辈辈是标准的犹太人,因二战辗转迁居,最终移民以色列。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少年就移民到了南非,在那里生儿育女;去年他们全家搬到了丹佛,而他的工作则是犹他州开采宝石的矿业工程师。

“采矿业和珠宝业一脉相承。我的祖母经历过大屠杀,家里那辈人在二战中几乎都没能幸免厄运。我父亲算是白手起家,重振了家业,所以我对做珠宝的方方面面都从他那里耳濡目染。”

奥伦说话的语气有点儿冲,但他又特别喜欢聊天,并把我带到他想讲的话题上去:“我和我老婆都特别不喜欢美国,尤其是犹他这边的沙漠。一点生气都没有,甚至看不见一只鸟—和非洲差远了!非洲处处充满着生机和能量—唉,我真想回去!”

奥伦说,在非洲就要学会忍受非洲人的臭脾气。“我年轻时开车走遍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许多国家。要想在非洲活命,就得学会贿赂;我常常被人拦下来要钱,这时候手边不备点小炒是不行的。这就是非洲,没有规则,要学会随机应变。”

谈话中,我感到奥伦是个智商极高的人,而且内心不屑世俗,像战士一样地喜欢冲锋和批判。但我喜欢他的那种真实坦诚和直截了当。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在乎应付情面上的条条框框,也讨厌虚伪,甚至到了不太在乎别人感受的程度。不过奥伦这样不羁的性格却并不阻碍他拥有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他还乐滋滋地把手机里儿女在植物园游玩的照片给我看,开车中途也给老婆打了一通电话,两个人用犹太语交谈着。“我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所以要珍惜每分每秒。” 啊,原来他开始催我上车是出于这个原因啊!

奥伦开车的方式挺惊心动魄:他过弯很少减速,见到设置的并道的标识居然也不遵从,而是能开多远就开多远,然后再在路障前面不得不并道的时候插进早已排好队的车流中。“这些都是(懦弱的)羔羊。” 他有点不屑地说着。我们全程以超限速15英里左右的速度前进着,偶尔电子狗发出了警告,他才会适当地减一下速。— 我终于体会到了搭车真正的危险,那就是你不知道身边的这位司机是否靠谱。

奥伦现在不吸毒,可他曾经是一个瘾君子,而且对毒品有着深入的“研究”。他会阅读大量关于毒品的著作和科研论文,对每一种毒品的化学成分了如指掌,而且有着清晰的“毒品观”:他从不碰大麻和海洛因,而热衷于能改变意识的迷药。整个车变成了他的化学大讲堂。我对毒品的态度泾渭分明,不过遇上他这样把毒品当成科学来研究的人也是毫无反驳之法:就好比玩网友的时候,你还”顺便“把它的开发过程了解地滚瓜烂熟,看动漫的时候,你还能去把它的制作过程牢记于心;我无法把毒品与任何一种兴趣爱好相提并论,但任何一样事物若能让人从热情激情的爱好而过渡到冷静冷酷的钻研,怕也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

奥伦还有另一样爱好让我大跌眼镜–户外!他热衷徒步和滑雪,南非的徒步路线和丹佛的户外商店他都背一清二楚。其实,去非洲旅行是我从小的梦想,如果能在南非徒步一段岂不是更完美?奥伦把我的非洲欲又给活生生地勾起来了。我用手机记下了他推荐的几条线路的名字,每个词组都有着从另一个神秘大陆飘来的气息。我还记下了他推荐的几个迷幻音乐乐队的名字。宝石,毒品,音乐,非洲,连结着他对生命的幻觉的饥渴追求。

奥伦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在自己圈子里碰到的人,因为他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炼金术士,渴望最透彻和荒谬的生命体验。我无法从一个思考者变成他那样的感官者。但他会跟犹他的沙漠和科罗拉多的白雪一样,变成一道风景。

 

车驶入了科罗拉多州境内,我的内心变得不平静起来。

四年了。洛基山脉的雨云是否还是那么变幻莫测?松柏是否还是能遮住蓝天?泛着红光的沙漠是否还是那么邈远无涯?山巅上不化的冰川是否还是高过云端?

四年后,我已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我蓄起了长发,摘掉了眼镜,练习着微笑,踏过万水千山,一个人回到了这里。我的心是满足的,却仿佛与久别的恋人重遇,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科罗拉多没有变,而我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

“看,这就是你错过的和风号。” 奥伦示意我看看峡谷另一侧驰骋奔忙的火车。如果我走了另一条路,做了另一个选择,此刻的我应该坐在那火车上,望着这边的车流吧?峡谷很窄,身旁的河流奔腾而过,我望向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心中没有丝毫的后悔。

 

 

(《搭车去丹佛》是我为纪念2013年大学毕业之后、徒步科罗拉多栈道之前的这一段经历撰写的文章。所用的全是当事人的真实名字;所写内容亦无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