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量别在晚上的时候去招惹卡车司机,小心被当成卡车妓女哦。”
威尔作别时随便撂下的一句玩笑话,竟在我脑海反复盘旋,每次见到一个怒目圆睁或面无表情的卡车司机,我就会在心中上演一场捍卫贞操的戏。“早上好,请问您要去丹佛方向吗?” “对不起,我要向西行,去XXX和.."差不多听到这里,我就已经满脸微笑开始致谢了:“谢谢您,祝您今天顺利。” 然后脑袋里挂着卡车妓女的故事落荒而逃,又去问下一个卡车司机。
这里是犹他州的绿河镇,距离科罗拉多州首府丹佛550公里。
初到绿河,是昨天下午。已经成功搭了4俩车,从盐湖城辗转到这个毫无生气的”死城“的我,在夕阳下望着自己的影子,觉得仿佛只要站在路边伸出手指,就能成为统治这个世界的骄傲女皇。
绿河镇(GREEN RIVER)是犹他州拱门国家公园和峡谷地国家公园旁的一个小城镇。说它是”城镇“已经过于抬举它了,毕竟大多数去拜访国家公园的游客都会选择Moab而不是这里。绿河镇的存在只是为了方便州际70号高速上需要补给的卡车司机。刚到这里,我就发现这里有4个加油站,包括一个极大的卡车中转站,而镇上营业的旅馆和餐馆加在一起可能还没有这个数量多。而作为一个搭车客,这一点让我极其开心:这么方便的交通枢纽,又没有脑残游客来困扰,明天我一定能迅速地(我指的是半小时以内)搭上一辆开往丹佛的车吧?
我错了,大错特错。事实证明,卡车司机比游客难搞,向东(丹佛的方向)去的人比向西去的人稀少。从早上9点开始我在这里蹲点,两个多小时过去了,我只不过是从一辆辆满是汽油味的汽车穿过扬尘,跑到了下一辆满是汽油味的汽车边上而已。面带微笑或假笑地问了大概一百位车主一个同样的问题--请问您是否向东去丹佛方向--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这些答案有时候短促到只有一个字“不”,有时候则会不幸地无限延长:“你是一个人搭车吗?”“你就不怕危险吗?“”遇上了抢匪或者强奸犯怎么办啊?“”万一车里的人有枪你不就完了吗?“...
说实话,这些问题我开始还能微笑应付。到了后面,被反复拷问得久了,我也开始心生疑惑,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唉,要怪只能怪李睿。
在2011年夏天我初识侯李睿的时候,他瘦瘦黑黑得活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猴子。如果是猴子,那也是一只了不起的猴子:”我来自旧金山湾区,是搭车来纽约的哦。"说着还会得意洋洋地展示他的“搭车牌子”给我们看:
HITCH-HIKING TO NEW YORK
CAN YOU HELP ME?
(搭车去纽约,你能帮助我吗?)
那时候,我和几位朋友正在为王玄马拉松横跨美国的活动当志愿者。王玄打算从纽约一直跑到西海岸的洛杉矶,全程四千多公里。这样一项浩大的工程,自然需要沿途补给,吃住和经费都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这时候天上掉下了个侯李瑞,“我给你们当司机呗,正好方便开车回西海岸。“
于是,大神侯李睿就在一个夏天里穿越了美国两次,另一位大神王玄也完成了他马拉松横跨美国的梦想,在89天内从东海岸跑到了西海岸,摸到了太平洋的海水。在这个疯狂的夏天里,这群疯狂的人拓宽了我的想象力,也让”搭车“这个疯狂的概念在我心中扎下了根。
还记得高一时候,班上有个很文艺的女同学,桌上常常摆着一本《在路上》。封面白白的,很有空旷感,让人心生无限遐想。“这是一本关于流浪的书。“ 女同学对疑惑的我这样说道。
这是一本关于流浪的书。
也许是当时年纪小,”流浪“这个词的平仄只是口中烂漫湮开的两个声调,邈远神秘。同理,浪迹天涯,漂泊,浪子,自由,放逐这些词汇也都是我“熟悉的陌生词”,是偶尔在应试作文里出现的华而不实的词藻,是书店里那些阅历颇深的大人们才敢随意玩弄的概念。年少的我哪会懂得什么是流浪,只不过是从一本工具书流浪到下一本罢了。
后来,上了美国的大学,读到了《在路上》的英文原版。 “流浪”两字也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被具象化了,在这本书里,我可以把它理解成好几个通俗易懂的词语的组合。其中一个词组就是“搭车去丹佛”。
几乎在同一时间,古岳的《搭车去柏林》火了,而我又在不久之后遇到了侯李睿“搭车去纽约”。
就好比是房子里的水管坏了,天天漏水。一滴滴地,最开始你还不在意,结果在收到用水账单之后,你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水管坏了,得修。
而身边那些”搭车去XX""徒步去XX""穷游去XX"的故事就像是这一滴滴水珠。它们单独出现时丝毫没有攻击力和危险性,可久而久之,滴水成渊,悄然无声地潜进了我的意识深处,仿佛密谋迫害我的一群阴谋家。我被他们劫持到了墨尔本,到了蒙特利尔,到了墨西哥,到了哥斯达黎加,到了费城华盛顿,到了美西的荒漠原野和城市。我被他们劫持去做了”沙发客“,去支了教,去爬了山,去突破了条条框框和自我设定的安全范围。”成长也许永远是个过程. 我要的不是安全, 也不是万全, 更不是周全. 趁还年轻, 还可以努力犯错, 努力犯傻, 努力冲破边界.“ 当我这样开始很自鸣得意地这样想的时候,这群黑手党就彻底成功了。
于是,搭车去丹佛吧。在大学毕业之后,徒步科罗拉多栈道之前。
毕业典礼结束后,我再一次回到了美国西部。
大学时代,我在学校当《心理学概论》《统计学初步》和《研究方法》三门课的辅导员。每当改着美国学生那些狗屁不通的论文,重复一万次推导倒背如流的公式时,我的眼前常会浮现那遥远的山川和白雪。恩,咬紧牙关继续加油吧,为了拿到工资后就可以开始的旅程。--就在这样的自我激励下,在这样拥有大把的时间和微薄的金钱的富足的青春里,我还可以尽量满足自己“说走就走”的欲望。着实万幸。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来到盐湖城了。没有了第一次时被老妈和外婆陪同的安全感,也没有了第二次时有小伙伴们围绕的喜悦,这次我是一个人被撂在了旅途的终点。圣殿广场的晚霞依然美丽,犹他州群山的轮廓依然性感,青旅老板的笑容依然可掬,而我却要面对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一项作业题--搭车去丹佛。实在是头大。而且一点也不浪漫。
在青旅住了两天后,我的沙发客请求被接受了。于是我收起全部家当(也就是一个徒步背包),入驻了19岁美女希尼的家。
希尼是个简单干净的标准美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很文雅秀气。“我从高中辍学了,因为我不喜欢学校的生活。” “现在我在圣殿广场的一家摩门教餐馆打工,一开始我只负责乘菜,现在我已经晋升为厨师了呢。” “我的男朋友了很老了,40岁,是一名飞行员。” ”你要搬到达拉斯了吗?唉,我男朋友说那里很烂呢。“ 她坐在我对面,中间的圆桌上铺着花纹图案的桌布,几幅油画点缀在墙上,房间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只猫闲散地游荡着。夕阳的角度正好,整个房间氤氲着光芒的香气。
上次来盐湖城时,我也是住在一户沙发客主人家里–戴维和凯伦是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曾经是家教严苛的摩门教徒--戴维还去巴西传教了两年。后来,他俩的精神世界在同一时间经历了重大转变,不再信仰摩门教了。此时最好的证明就是他俩拉着我们去参加了当天的同性恋游行,在盐湖城某公园的草坪上看拉着手的同男同女们嬉笑穿梭,我和小伙伴们都张大了嘴。“现在,盐湖城的居住者有三分之二都不信仰任何宗教呢。这也许是美国最开放的城市之一。” 戴维纠正了我的观点。
“沙发客”(couchsurfing.org)这个网络平台的主旨是为了让世界上喜爱旅行的人们结交朋友,同时也满足他们节省住宿费的需求。需要住宿的旅人向当地的沙发客主人提交申请信,主人接受或者是拒绝--这个过程说来简单,但不论是旅人还是主人,都要有十分详尽的自我介绍,还需要之前沙发客经验中结交的朋友帮你写推荐信,才能增加自己的可信度。沙发客和搭车一样,是一门关于信任的严肃的游戏。我从一个不会写申请信的小白,进化到几乎每投必中的高效,中间也经历了不少曲折。
我是希尼所接待过的第二名住客。第一个人是个怀俄明的自行车骑行者,也是个年轻人。像希尼这样有点小清新小文艺范儿的姑娘,喜欢接触我们这样张牙舞爪不修边幅的旅行者,反差确实不小。但她心地单纯,与我年纪相仿,我们一起逛街看电影,在大街上我要加快速度才能赶上她长腿行进的节奏。希尼偶尔点根香烟,很长时间都不说话,露出少年老成的一面。
但我没有忘记来盐湖城的主要目的:为搭车去丹佛铺路。
在研究了几个关于搭车诀窍的网站,咨询了侯李睿等好友之后,我决定先寻找一个合适的加油站,然后以面对面询问车主的方式开始搭车。经过了一天的踩点,我物色到了三条州际公路交叉口的一个加油站,规模可观,最重要的是可以同时接触到向东和向南的车主,增加可能性。当晚,我向希尼要了一块纸板和几只马克笔,做了一个醒目的牌子,上面只有一个词--丹佛。
我在加油站”踩点“时,还装模作样地进去买了点零食,和售货员搭讪。”我明天要从你们这里开始搭车,目的地是丹佛,祝我好运吧!“ 售货员姐姐说:”恩,你还真选对地方了。祝你好运!” 任何一点鼓励都能让我战斗力倍增。走出了便利店,我又和门口的一位老翁聊上了。“恩,你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小女孩,一定会有人愿意搭车载你的。”
我知道他的话里有着两重意思:你是个普通小女孩,一定会有人愿意载你;但你也只是个小女孩,还是一个人,要多加小心。
当天晚上,希尼的摄影师邻居上门拜访。当得知我准备搭车去丹佛时,他惊异地说:“你想在犹他州搭车?这太难了!要知道犹他州的人可都是相对保守的,在这里搭车的人也很少见。” 我回答说:“恩,如果很久等不到载我的车,也没太大关系。但如果我不去做这件事,我一定会后悔的。” 摄影师看我决心已定,便说:“盐湖城东南边有一座叫Heber City的小城,从那里向丹佛方向行驶的车流很多,也有不少加油站。只要你能到那里,就离目的地不远了。”
至于路具体怎么走,条条大路通罗马,等上路了再说吧!那晚,我脑海里只有那天遇到过的几位亡命滑雪爱好者,和希尼一起去看的高尔夫球纪录片,还有香喷喷的喜马拉雅咖喱羊肉午餐。两位为摩门教传教的年轻女孩对我说过的“祝你好运,我们会为你祈祷”伴着我进入梦乡。渐渐地,烦恼少了,搭车这件事情也开始有了浪漫的味道。
第二天清晨。
按照昨晚我和希尼的约定,上路这天,她要送我一程到加油站附近。七点的闹钟一响,我也像上了发条似的套上唯一的一件长袖T-shirt和徒步长裤。红配绿,这就是我最“光鲜亮丽”的搭车装扮了。徒步科罗拉多栈道的其他衣物还塞在我那46升的徒步背包里,不过每个种类的衣服我都只备了一件:一件羽绒服,一套雨衣雨裤,一件短袖。一想到未来的一个月只有那么几件衣服穿,我心里竟有点小激动。从打开衣柜挑衣服的日子突然转换到对很多东西都别无选择的生活,这种颠覆感对当时的我来说十分新鲜。
希尼和我一同行走在盐湖城的街道上,她的速度还是那么快,我要小跑才能赶上。我们俩都没有车,在城里只能靠公交或者步行。
盐湖城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过分干净的街道上,路旁的百花争奇斗艳。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这都是一座花园城市:不大不小的面积,合理的规划,整洁的外观,随处可见的花草植物,还有颇具亲和力的人群。因为盐湖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有许多户外运动爱好者选择在这里定居:登山,滑雪,徒步,攀岩,不一而足。
希尼曾说过自己生于一个摩门教家庭,但只有母亲还虔诚地信奉着摩门教。她从小就没有严格地信奉教规,久而久之离摩门教越来越远。这让我联想起了戴维和凯伦说过的”转变“。在盐湖城这一代的年轻人中,信仰摩门教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但宗教的政治影响力依然颇为强大。但是,不论圣殿广场的里面和外面发生了怎样的转变,盐湖城的花朵依旧绚烂,居民依旧善良–这才是一个城市最大的魅力所在。
我和希尼走到了加油站附近的路口。这一路以来我的心情都像是被家长送去考场时一样紧张,但见到那加油站时,我又突然平静了下来。走出了这个”考场“,我就会站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了。仿佛是战士在脑海里憧憬而恐惧的遥远疆场,当他兵临城下时又不再有所畏惧,而只剩向前突击的勇气和决心。 “闯练,闯练。“ 我念着《城南旧事》里的那句话,和希尼做了最后的道别。
“祝你好运!“ 她依旧保持着灿烂的微笑。我紧握着手中写着”丹佛“字样的纸牌子,走向了加油站。
这个加油站离盐湖城市区中心并不远,但它同是三条繁忙的州际公路的入口,这样的地理位置对搭车及其有利–去往丹佛,我的大方向是向东,但我可以选择向东和向南的任意一条道路,搭车的成功率也会增加不少。
早上8:20分,我看了看表,放下背包,开始询问加油站的游客。
“您好,请问您是否要从这里向东或者向南行驶?” 我尽量把问题问得笼统一些,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问出第一个问题总是最难的。但我当时顾不得迟疑,便厚着脸皮向每一个正在加油的车主发起攻势;生怕稍有停顿,我就会畏首畏尾不敢行动了。
被问到的车主,也都出乎意料地颇为好脾气:“对不起,我很想载你,但我不去那里。” “是嘛,你最终要去丹佛?还有好长一段路呢,加油哦!” 他们当中甚至还有人主动问我要去哪里,而几乎所有不能搭我的人看上去都颇有歉意。不管这是不是他们因拒绝而伪装出来的,我都很心怀感激,也一直没有放弃微笑,并祝每个车主一切顺利。
搭车是一项心理战,而微笑则是唯一的武器。在上网查搭车窍门的时候,不少地方都写到要“摘下墨镜,用眼神交流,保持微笑”。这份微笑是给别人的,但更是给自己的–时刻提醒自己要有乐观的心态,不要因畏惧被拒绝而放弃努力争取。我想,这份微笑里除了传达一种阳光般的开朗,让他人心安的友好,还带着一种自嘲的释然吧。“你虽然不能载我一程,那算是我们没有缘分;但我即使原地踏步,也比后退和放弃来得强。而当我遇到那个有缘的能载我的人的时候,不管他/她能带我走多远,我也算是从零开始,往前前进了大大的一步了!” 我这样想着。
就这样,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我已经询问了不少人。每当得到一个否定答复时,为了避免尴尬,有时候还要跟车主聊上两句。时值上班高峰期,来加油的多为当地的居民;令我惊讶的是,他们看上去一点局促感也没有,而且每个人都显得那么开心。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城市了。
“喂,别在那里烦客人了,赶快离开吧!”
就在我士气颇为高涨的时候,从便利店里冒出的这句女声让我颇为一惊。声音的主人和我昨天搭讪的售货员是两个人,不过看这位女工的样子,也是被人支出来劝我离开的。唉,你们昨天的态度不是还好好的,还“祝我好运”了的吗?不过,转念一想,也确实有可能是某位来加油的旅客进去向工作人员举报了我这位”烦人“的搭车客,他们也是不得已才出面把我劝退的。
那女工开门吼了这一句之后,就马上回到便利店里面去了,没有再露过面。我觉得这样的警告也不无道理,于是把便利店周围划为”雷区“,不再靠近。刚才虽说是有些尴尬,不过也提醒了我一点:搭车的道路上不会一帆风顺,这世界也不会按着我的意愿走。虽说我是逮着车主就问,但也要有所选择,同时还要规避一些”行政难题“。
我没有就此离开,而是把背包转移到了加油站比较外围的位置,继续询问乘客。有不少人问我最终要去哪里。当我回答道”丹佛“时,他们往往会不约而同地表示讶异,“That’s quite a ways(有s吗?)!” (还有很远呐!)
而我会回答:“I know. But I will get there eventually.” (我知道,但我最后总会到达的。)
昨天加油站门口老翁的话在我耳边响起:你就是一个小女孩。能有多难呢?
好运终于降临了。“我要去东南部的奥林匹克城,你要是不嫌绕路的话就上车吧!“ 面对着眼前这位带着黑墨镜,穿着黑色T恤,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大汉,我思考了一下:”恩,奥林匹克城岁不在我要去的州际公路上,但也算是往丹佛方向移动了15分钟的距离了。离目的地再近一点总是好的。“ 于是我上了Sayer的车。
搭车的方式有许多种,我选择的”面对面询问“式为我增加了一些安全筹码,能让我“以貌取人”地筛选自己觉得相对安全的车主。但杀人犯强奸犯总不会把这几个字写在脸上,所以我深知这种安全感是不可信赖的。但Sayer询问我的语气和面部表情都让我心生信任;虽然如此,我还是照下了他的车牌号,并且一上车就让他看见我用手机发送了短讯。
第一次坐在一个完全陌生人的副驾驶座,我稍微有点不适应,不过还是尽量用聊天来弥补这种不安。Sayer告诉我,他是在奥林匹克城(Park City)做城市规划设计师,但老家在芝加哥。“我不是犹他本地人。你要知道,摩门教在这里的影响很大,而且这又是美国最保守的几个州之一,很少有人在这里搭车呢。所以今天见到你时我挺惊讶的。“ 我一听便不自觉地捧腹大笑:”这句话已经有人告诉过我啦!不过你们都没想到,我今天15分钟就上了第一辆车,也许在犹他州搭车也没有那么难呢。“
(在两年之内,我在美国各个州搭车三十余次,做出了如下总结:一般而言,民主党州比共和党州更容易搭车;比较局域化的小型公路比大型公路更容易搭车;有搭车文化的几个州如夏威夷/蒙大拿/阿拉斯加较为容易搭车,有户外文化的几个州如科罗拉多和南犹他也较为容易搭车。但搭车在某些州是非法的,例如怀俄明。)
当Sayer了解到我此行去丹佛的目的是为了徒步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时,他问道:“你有读过’WILD’ (走出荒野)这本书吗?“
“当然读过。” 我微微一笑。
拿起这本书之时我觉得”太平洋山脊”如同一个遥远的神话, 也只有女主角这样拥有复杂人生背景的人才会愿意徒步踏上这条疯狂的路。 殊不知, 一个月之后, 徒步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Colorado Trail) 的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而这本《走出荒野》,也成了我参阅的有关长距徒步的第一本书。
当时听到《走出荒野》这本书的名字,看着身旁这位才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人,我百感交集,只是浅浅地回答了Sayer:”这本书写得不错。我上个月还在看呢。听说明年好莱坞就要翻拍电影了。“ 说罢就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去。
二十分钟后,Sayer把我放在了奥林匹克城的加油站。Sayer一直没有取下过他的墨镜,但我知道那黑色的镜片过后一定闪烁着热情而温和的光芒。没有任何随性随心的施予应当被看轻。我隆重地反复道谢后,又开始了新一轮地问询。
这个加油站虽然小,但我反而在更短的时间内搭上了下一辆车。
约翰的车和人看上去都脏兮兮的,但他态度谦和温驯,举止也十分绅士。他的话不多,也不怎么笑,戴着墨镜,感觉有点难以接近。但这次,我反而没有了“上车后一定要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的局促感,而是享受着这一刻钟的旅程,目的地正是摄影师推荐我去的小城Heber City.
约翰在Heber City做包工头,年轻时也偶尔搭车。当我听说他是犹他州本地人时,这次轮到我吃惊了。“在犹他州搭车,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难的。比如南犹他,那里爱好户外的人很多,搭车客也不少,不像北边这么保守拘谨。” 约翰这么说道。盐湖城的花海还在我的头脑里荡漾,虽然加油站女工那句“别在这里烦客人”颇伤风景,但还是无法改变北犹他给我留下的好印象。看来再“保守拘谨”的地方,面对一个看似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小姑娘还是会温柔起来的啊。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了。约翰把我放在Heber City市中心,经过一番打听后我决定到城北的卡车中转站去碰碰运气。于是,在中午十一二点的艳阳下,我手拿啃了一半的三明治,全身一副要马上进山打虎的模样,碾压过了这座小城唯一的一条主干道。
到达卡车中转站后我异常失望。这些卡车的体积大概是我的几百倍,他们就像人去楼空的废城,拥簇在满是汽油味的道路边。卡车主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开伙,早已不知去向。于是我又辗转到了高速公路对面一个规模较小的民用加油站。
命运之神打算平衡一下我的人品,暂时把我的那一点好运分给其他需要的人。微笑渐渐变成了疲惫的假笑,口水也渐渐被说干,可能带着我去远方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在犹他州六月份正午的艳阳下,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等待,袭击,撤退,再等待,如此循环,从一辆车问到下一辆车。我第一次感觉累了。搭车,在大多数情况下,也许就是体验失败数百次积分依然为零的那种失控感吧。但还好不是扣分。如果尝试一百次,积分依然为零,也不算是一种失败吧?说不定下次就满血复活到100分了呢?说不定是下下次呢?
“我们很想帮你,但车里已经塞满了。”一辆黑色SUV驶过,男主人摇下车窗无奈地看着我。我往里面撇了一眼,果真:除了前排的夫妻二人,第二排和第三排坐着四个小孩,其余的空间都塞满了行李。看来是举家倾巢出动的度假之旅啊。“恩,没关系,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祝你们旅途愉快!”
没想到,过了五分钟,同一辆车停在了我面前。这次是女主人摇下车窗:“我们可以试着为你腾个位子。等一会儿哦。”
十分钟后,在七个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完成了车内的资源重新分配,奇迹般地腾出了一个能刚好塞下我的位置。
上了车后,阿曼达夫妇就开始热情地跟我聊天。他们的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我:“从盐湖城无丹佛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方式吗?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搭车呢?”
的确,从盐湖城到丹佛,可以坐灰狗大巴,可以坐飞机,可以坐火车,选择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我像回答求职面试官一样谨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一张口却还是发现丝毫没有说服力:“我想尝试一种新的旅行方式。大巴火车虽然好,可是它们不能带来那种旅途上接触人的那种乐趣。还好我有充裕的时间,不用急着赶到丹佛,所以就想体验下搭车啦。“
载着一家六口的汽车穿过北邮他的草原和田野,向着东方驶去。上了别人的车,我也就成了客人,在不引起尴尬的前提下要努力使主人开心。同时,我还得全面打开自己的感官,注意车主们的一举一动。这虽然使人疲累,但我也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我最大的努力去了解了另一个人类。那些帮助过我的车主,从来就不曾被我当作生命中的过客。他们与这些山川田野一样,都成为了旅途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美的那一部分。
阿曼达一家人要去的小城罗斯福坐落在犹他州的东北角,离科罗拉多州已经非常靠近了。
刚遇到威尔的时候,我非常犹豫要不要上他的车。这个身着建筑工人工作服的大汉在一辆施工车旁翻阅着地图,看见我时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帮助。他看上去过于迫切地想要载我,而搭车时遇到这种情况往往要当心。
起初,我发现威尔要去的地方跟我的目的地不是一个方向,便有退意。”我家住在Cedar City.” 他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给我指出方位。“抱歉,这里太偏南了,而且不顺路;如果能走向东或者东南方位的几条州际公路就最好不过了。不过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心里对不能上威尔的车虽有些许遗憾,不过就算他的目的地是我要去的方向,我也未必愿意搭乘这个有点儿流氓气息的彪悍大男人的车吧?
威尔听此便作罢,说能把我送到附近一个车流更频繁的加油站。当我还在纠结是要搭车还是走路去这个加油站时,威尔又查了下地图,问我愿意去不去绿河镇 (Green River)。
这的确是一个折中的方案。一方面绿河离他要去的方向很近,另一方面绿河也在70号州际公路旁边,向东一直走550公里就能到丹佛。看着他非常迫切地想帮忙的样子,我抱着赌一把的心情答应了。
在上车的前半小时里,虽然和威尔聊得颇为投缘,我还是没有放下警戒,仔细打量着车里的每个角落和他的一举一动。令我惊讶的是,威尔竟然在当天早些时候辞职了,而且他原先的工作竟是爆破师!“我每天干的事儿就是炸东西。” 威尔毫不介意地给我看了它工作时爆破大山的视频。他的工作就是每天背炸药,放炸药,点燃炸药。“昨天我背着一百多斤的炸药往山坡上跑了几十个来回,今天胳膊都快废了。” 他一边扭着自己的肩膀一边着,脸上露出一副难受的表情,不过很快就变成了得意的笑容:“其实这种高危行业工人的需求量很高,可是公司一直没兑现要每小时涨1美金工资的承诺。一美金不算什么,可是人要说话算话吧?我觉得忍不下去了,跟这种不讲信用的人干活儿没多大意思,就炒了老板的鱿鱼。” 他说他当天很牛气地当着老板的面给朋友打电话,朋友当场同意录用他,让老板的面子掉了一地。 我倒是很替威尔高兴,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做这份没有钱途的行当了。
我们聊的另一个话题就是犹他的大户外。威尔山里生山里长,和我一样对荒野有着痴迷的热爱。当我告诉他我此行去科罗拉多的目的是为了徒步800公里时,威尔显得十分激动。
“遇到熊的时候,要发出声音让他们注意到你,向侧边移动。千万别转身跑,尤其是别往山下跑。他们的皮太厚了,有时候一枪不能致命,反而还会把他们激怒。”
“在山里缺水的时候,我就把帆布帐篷做成一个漏斗,用布和草药来过滤净化水。”
“我每次进山都会带来福枪–只要是任何能帮助我生存的东西,我都会带。哪怕它让我背包的重量增加10磅。虽然我的包比别人的都沉,但我徒步的速度比别人都快。朋友叫我别抽烟了,但他们走路的速度都赶不上我。”
“有一次我和一个朋友开车进山打猎,结果那土路变得异常崎岖,路面上满是碎石,害得我们的车爆了胎。结果一次三小时的徒步之旅变成了三天的野外求生。所以之后每次进山我都会带足所需量一倍的食物。“
“你看到路旁那些低矮的灌木了吗?这一带的植物的根部是连在一起的,只要是砍了其中任何一颗,其他的植物都会 ‘觉得痛’。”
“我最长的纪录是在山里待了3个月不出来。打猎钓鱼,自己养活自己。”
“我觉得不应该缴费进入国家公园,所以我每次都徒步从旁边走进去。峡谷地和拱门算是我的后花园啦。”
威尔的话常常让我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他都让我想起了生存秀的那些人物,比如大名鼎鼎的贝爷。不论这些话又多少吹牛的成分,他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是藏不住的。
威尔有时候谈到些敏感调情的话题会让我有点小不舒服,“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幻想着娶一个中国太太了。” 我听罢会心地笑了,但心想这话你肯定跟其它印度姑娘巴西姑娘墨西哥姑娘用过相同的句式吧?“美国的女人很懒,她们只知道在家里看肥皂剧,还埋怨你做的事情不够多。有时候真是烦心。” 哦,原来中国太太勤快才是她们吸引你的理由啊。
“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我梦寐以求的姑娘呢? ”
当汽车在广袤的犹他沙漠上奔驰,周围的群山乱石和平原在我身旁像海洋般延展开来。我被这无垠的宽广天地所吞没。这施工车的玻璃那么脏,但为何我觉得窗外的飞驰过的景物比任何时候都真切?犹他的沙漠峡谷我已不是第一次瞻仰,惊心动魄的日出和夕阳也早已被我的回忆相机翻拍多次,但在此时寂静的宇宙里,在这美景面前,我身旁竟然坐着一个相识不过几小时的陌生人。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是不安,恐惧,喜悦和希望的混合体。“去哪里看风景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陪你一起看风景的人。” 不论那个人是老友,是亲人,是伴侣,还是像威尔一样萍水相逢的路人,眼前的景色总会被回忆的电影调处一种别样的色彩吧。
我相信,威尔是一个典型的美国西部男人的代表。在我们有限的交流里,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过往–他的工作,女人,欢乐,泪水,和梦想。搭车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我最深的感官,我的每个血管每个细胞都提高警惕,同时我看到得更多,听到得更清楚,也就更了解身旁的这个人。”所谓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但正是这种不确定的气氛,这种有点小慌乱的环境,这种陌生人的一举一动,让我们的交集分外深刻彻底。
正常的人类从公路上擦过。旅途的最后,我们最后甚至在车里放声高歌。威尔唱了一首英文歌起头,非要听我唱中文歌。于是我哼起了王菲的《但愿人长久》,词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每当我现在想起犹他,心中浮现的总是沙漠中的公路,奇异的石头,和那天车里的歌声。我怀着敬佩和恐惧的复杂心绪,感谢这一段不可复得的奇遇。如果此刻的我坐在长途大巴或是观光火车上,还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呢。
在搭车第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威尔把我在绿河镇放下了。他警告我跟卡车司机搭车要小心,“不然他们会觉得你是卡车妓女。” 我环顾四周,绿河镇根本不绿。和威尔告别后饱餐一顿,走路进镇。镇子上只有一条街,区区几家旅馆。我找了个便宜的汽车旅馆入住。进门后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住旅馆。
就在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在费城旅行,寄宿在沙发客主人家里。”收养“我的这对夫妇并不富裕,但他们热爱旅行,常常要为攒旅费而打工。女主人大学里学的是戏剧,她自己专长做木偶,有巡演的戏团,但因此而来的收入颇为有限。有时候,他们会上同城网站搜索为医院或者科研项目做”活体实验“的机会,为了一两千美金的报酬而承受肉体上的痛苦–有一次,男主人因为做了某酒精实验而常常呕吐,吃不下饭。那晚,女主人向我展示他们斑斓的世界地图—每走过一个地方,就在地图上做一个标记;几十个骄傲的斑点在图上闪耀着光芒。我在他们的沙发上睡着,凌晨听到开门的声音。男主人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家,但在楼上的房间用极其轻快的语气和女主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两人还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大笑。我虽不能听清楚他们聊天的内容,不过但听语调,也知道他们此刻忘却了生活的困苦,开心地分享着彼此的喜悦。
另一次,是我和几个朋友在美国西部的汽车旅行。我们寄宿在俄勒冈州本德市一户极其有钱的工程师家里。那工程师拥有一座庄园:除了自己的别墅之外,还有房车和专门给朋友探访居住用的小楼。别墅里有桑拿房,游泳池,健身房和观景台。男主人虽然腰缠万贯,却有一个特殊的喜好–越野摩托车。他乘着他的”小破车“穿越过非洲,东南亚和南美的许多第三世界国家,也曾经作为美国公民而找各种门路”偷渡“到了古巴。“我最喜欢在雨天的山里骑车,那种被溅得满身是泥的快感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说罢,他颇似乔布斯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再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穿着:简单的polo衫,牛仔裤,运动鞋,还真与乔帮主颇有几分神似呢。
–也许这些就是我不喜欢住旅馆的理由吧?旅行中,我睡过帐篷,候车室,房车,沙发,地板,也常常买要连夜赶路的”红眼车票”,睡在汽车火车飞机上。可沿路因此而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让我觉得一切又是那么值得。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睡了个懒觉—从这里到丹佛,就只有一条大路了,目标近在眼前!
窗外摩托车的轰鸣把我叫醒,原来是一对摩托车骑行者。一打听,原来他们从洛杉矶骑车过来,目的地也是丹佛。”昨天在高速上狂飙了一天,今天下午就能到丹佛咯。” 男主人听说我要搭车去丹佛,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也从这一带搭车去过丹佛,不过当时被撂在了南犹他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鬼地方,可没你这么幸运!不过话说回来,70年代玩搭车的人可比现在多得去了。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与搭车相关的犯罪,大家戒心也低。现在在美国搭车越来越难了。”
我对这番话颇有感触。作为我们需要搭车的人,常常担心车主会不怀好意。可是那些车主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路边出现一个来头不明,衣着沧桑的陌生人,搞不好可能是正在逃亡的江洋大盗,还是会掏出枪来要挟人的那种呢。信任是双向性的;我也渐渐懂得了有那么车主不愿意载人的担忧。如果换成是我在开车,遇见路边的搭车客,我一定会停吗?
摩托车骑士风尘仆仆地出发了,我在心里为他们祝愿的同时,也想看看命运之神能不能把我在同一天带到丹佛。说不定我们下午就会在城里相会了!
可我主观上的乐观依然改变不了客观上残酷的事实—在加油站蹲点了两个小时,我依然毫无收获。法国和比利时的摩托车队像飓风一样扫过,又要去侵占几个国家公园;两个百无聊赖的大妈觉得与我聊天比开车有意思,便向我问这问那,还少不了关于搭车动机之类的尴尬问题。半天下来,跟几十辆车打了交道,竟没一辆车表示他们是向东行驶的。我有点儿灰心丧气了。
渐渐地,问的人多了,也能对他人的说“yes”的可能性预先做出一些评估。学心理学的人很少有像我这样自以为是的—以为从他人的穿着,表情,言谈举止就能预测出他们会不会好心帮助我这样的搭车客,这也太没有科技含量了。现在回想起约翰,威尔,甚至是Sayer, “好人”两个字可完全没写在他们脸上啊。
—第一眼看见奥伦时,我也没看出来他是不是个好人。“你要去丹佛吗?上车吧。速度要快,我在赶路。” 说罢自己进加油站的小卖部上厕所了,也没把车后箱给我打开放包。我自己把背包塞在后座,他已经冲出来了。这人还真是在赶路呢!不过我心里小小的埋怨挡不住那狂喜–终于有人要载我了,而且还是一脚把我送到目的地!
奥伦很瘦,听口音也不像是美国人。“我是奥地利人,出生在以色列,但大部分时间住在南非。” 原来奥伦是奥地利珠宝家族的第五代,祖祖辈辈是标准的犹太人,因二战辗转迁居,最终移民以色列。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他少年就移民到了南非,在那里生儿育女;去年他们全家搬到了丹佛,而他的工作则是犹他州开采宝石的矿业工程师。
“采矿业和珠宝业一脉相承。我的祖母经历过大屠杀,家里那辈人在二战中几乎都没能幸免厄运。我父亲算是白手起家,重振了家业,所以我对做珠宝的方方面面都从他那里耳濡目染。”
奥伦说话的语气有点儿冲,但他又特别喜欢聊天,并把我带到他想讲的话题上去:“我和我老婆都特别不喜欢美国,尤其是犹他这边的沙漠。一点生气都没有,甚至看不见一只鸟—和非洲差远了!非洲处处充满着生机和能量—唉,我真想回去!”
奥伦说,在非洲就要学会忍受非洲人的臭脾气。“我年轻时开车走遍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许多国家。要想在非洲活命,就得学会贿赂;我常常被人拦下来要钱,这时候手边不备点小炒是不行的。这就是非洲,没有规则,要学会随机应变。”
谈话中,我感到奥伦是个智商极高的人,而且内心不屑世俗,像战士一样地喜欢冲锋和批判。但我喜欢他的那种真实坦诚和直截了当。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不在乎应付情面上的条条框框,也讨厌虚伪,甚至到了不太在乎别人感受的程度。不过奥伦这样不羁的性格却并不阻碍他拥有一个美满和睦的家庭—他还乐滋滋地把手机里儿女在植物园游玩的照片给我看,开车中途也给老婆打了一通电话,两个人用犹太语交谈着。“我每周只能回家一次,所以要珍惜每分每秒。” 啊,原来他开始催我上车是出于这个原因啊!
奥伦开车的方式挺惊心动魄:他过弯很少减速,见到设置的并道的标识居然也不遵从,而是能开多远就开多远,然后再在路障前面不得不并道的时候插进早已排好队的车流中。“这些都是(懦弱的)羔羊。” 他有点不屑地说着。我们全程以超限速15英里左右的速度前进着,偶尔电子狗发出了警告,他才会适当地减一下速。— 我终于体会到了搭车真正的危险,那就是你不知道身边的这位司机是否靠谱。
奥伦现在不吸毒,可他曾经是一个瘾君子,而且对毒品有着深入的“研究”。他会阅读大量关于毒品的著作和科研论文,对每一种毒品的化学成分了如指掌,而且有着清晰的“毒品观”:他从不碰大麻和海洛因,而热衷于能改变意识的迷药。整个车变成了他的化学大讲堂。我对毒品的态度泾渭分明,不过遇上他这样把毒品当成科学来研究的人也是毫无反驳之法:就好比玩网友的时候,你还”顺便“把它的开发过程了解地滚瓜烂熟,看动漫的时候,你还能去把它的制作过程牢记于心;我无法把毒品与任何一种兴趣爱好相提并论,但任何一样事物若能让人从热情激情的爱好而过渡到冷静冷酷的钻研,怕也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
奥伦还有另一样爱好让我大跌眼镜–户外!他热衷徒步和滑雪,南非的徒步路线和丹佛的户外商店他都背一清二楚。其实,去非洲旅行是我从小的梦想,如果能在南非徒步一段岂不是更完美?奥伦把我的非洲欲又给活生生地勾起来了。我用手机记下了他推荐的几条线路的名字,每个词组都有着从另一个神秘大陆飘来的气息。我还记下了他推荐的几个迷幻音乐乐队的名字。宝石,毒品,音乐,非洲,连结着他对生命的幻觉的饥渴追求。
奥伦是一个我永远无法在自己圈子里碰到的人,因为他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炼金术士,渴望最透彻和荒谬的生命体验。我无法从一个思考者变成他那样的感官者。但他会跟犹他的沙漠和科罗拉多的白雪一样,变成一道风景。
车驶入了科罗拉多州境内,我的内心变得不平静起来。
四年了。洛基山脉的雨云是否还是那么变幻莫测?松柏是否还是能遮住蓝天?泛着红光的沙漠是否还是那么邈远无涯?山巅上不化的冰川是否还是高过云端?
四年后,我已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高中生。我蓄起了长发,摘掉了眼镜,练习着微笑,踏过万水千山,一个人回到了这里。我的心是满足的,却仿佛与久别的恋人重遇,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科罗拉多没有变,而我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
“看,这就是你错过的和风号。” 奥伦示意我看看峡谷另一侧驰骋奔忙的火车。如果我走了另一条路,做了另一个选择,此刻的我应该坐在那火车上,望着这边的车流吧?峡谷很窄,身旁的河流奔腾而过,我望向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心中没有丝毫的后悔。
(《搭车去丹佛》是我为纪念2013年大学毕业之后、徒步科罗拉多栈道之前的这一段经历撰写的文章。所用的全是当事人的真实名字;所写内容亦无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