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随笔

06 Nov 2024

诺娅第7次对话“行李”:有真的拉扯,才有真的归一

这是9年来,和“行李”的黄菊的第7次对话。之前的6次,被收录在《荒野志》一书里。

本文是原对话的删减版。原版请移步“行李”公众号。

 

行李︱张诺娅:从喜马拉雅到安第斯山脉

七年没和诺娅聊天了。这七年,她在河对岸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更迭着,我在河这边,远远欣赏着。我们以不同方式,不同流速,在河流两岸行进着。有时她跑太快,或者拐了很多弯,就看不见了。 两周前,她不时发来信息,聊几句我采访大理新移民的访谈录《仿佛若有光》,以及和大理一样,正在变得“绅士化”的新疆。于是,用我的三个晚上(北京时间),她的三个早上(美国时间),不通视频,不打电话,以纯文字的方式,聊了一次长长的天。

【第一天。10月28日。】


行李:诺娅,这七年,你变化大吗?

诺娅:好宽的问题哈哈。大,也不大。说不大,是因为还爱玩儿,爱自由,爱不受限制。说大,因为也经历了一些“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范式转换的例子,比较典型的是从地心说转换成日心说,从异性恋转换成同性恋,从俗人变成出家,从打工变为躺平……我没这么大变化。七年,我还是在徒步,还是从来没坐过班,而且很多本质、内核的东西也没变。人生一个很值得憧憬的事儿,就是每隔五年、十年,回头看,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有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余光中大概这么说过。

我的变化主要是经历了“后徒步时代”。2018年,工作、还债;2019年,结了个婚;2020年,家里蹲(看了很多书,画了很多电子绘画,写了阿帕拉契亚和大陆分水岭的回忆录);2021年,走了亚利桑那步道,离了个婚,开始做视频……我自己的感受是:鲜活。这七年,学习了一些东西,有些事想得更清楚了,但大多数是“不知为不知”了。



行李:你发来的几个视频里,看到你们在路上折腾,有你们真好啊。大家都全能,自己徒步,自己拍摄,自己剪辑,自己表达——每个人的表达都很动人。

诺娅:是,早些年讲过一些关于徒步的故事,有一定听众基础,表达一直没断过。

第一个视频是千叶结锤(阿锤)和Topher (《出发即抵达》导演)合作的。Topher主要是飞滑翔伞和滑雪。这些运动是玩“肾上腺素”的,运动本身危险,但就像Jimmy Chin拍的纪录片《泰国洞穴救援》,“这事儿是危险的,但不意味着你要用危险的方式去做。”Topher本科是地质大学户外运动专业,他很有技术,很专业。



行李:他讲了滑翔的自由,只三言两语,全部讲完,讲透。“飞行之所以让我着迷,因为它既是灵魂层面的浪漫与超脱,又是技术层面的掌控和超越。飞行,是挣脱束缚的欲望,又是掌握欲望的绳索。”尤其是和鸟一起飞翔那段,“你看到有鹰的地方,就是会有上升气流的地方。就像大自然派了一些使者,在告诉你,什么地方是有风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会直直奔着老鹰飞的方向去,跟它一起盘旋。我们飞翔在鹰的身边,就像互相在打招呼。”

诺娅:Topher和阿锤都玩这项运动,他们本身也因为这项运动而连结,所以出来的片子很浪漫,很有感情:对飞翔的感情,对彼此的兄弟情。户外运动纪录片里,导演和剪辑如果对运动本身有爱,对队友有爱,拍出来的片子就能感人,我是比较羡慕的。

一开始知道在国内的三条徒步线需要拍纪录片,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想,小人物也有镜头对着他们不是?这样就不上头了。但真正到了路上,被两台单反相机同时对着的时候,又不能说自己是完全自然的。从深处讲,导演不玩长距离徒步,对拍摄主体(我)又没有爱哈哈,很难有他和阿锤影片里那种质感,所以我说羡慕。

《出发即抵达》的拍摄,可能比今年夏天的徒步本身更影响、震撼我。Topher和小夏两位主创,每天一起徒步,就像几个好朋友一起谈笑风生,就这么拍了。玩户外的,大家都会看《攀登梅鲁峰》之类的影片,所以我一直觉得户外纪录片很遥远、很神秘,这次看到Topher和小夏的工作,可以说大开眼界。

Topher从海量素材中选取了那三十多分钟展示,更多是做减法的功力,也基于他对徒步的理解、对我的理解。我完全没参与剪辑,但出来的东西非常喜欢。是基于徒步本身,没有套太宏大的东西,路上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山是山”。

户外纪录片在国内还很小众,而且和欧美的风格非常不同。欧美是基于运动本身,比较粗犷,没那么多运动之外的东西,最多讲讲这个人的创伤和童年背景,有点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意思。国内的户外纪录片,至少我目前看到的,雕琢、细腻很多,比较有格调。除了运动、运动员个人历史背景,还有点儿泛文化的意思,美学、艺术、文化、哲学,这些都可以揉进去。这在欧美很难想象,但在我们这里就能做到,大家目前还是喜欢看生活类、文化类的叙述方式。

我很讨厌在户外拍东西,对这个的负担感特别重。“旅途中,如何面对心、脚、脑无法同时在一处的分裂?” 这是我问纪录片导演楼佳凯的问题。连我一个小小的博主,都在为徒步途中因为拍摄而无法完全沉浸当下发愁。
行李:看到你那么多讲技术类的视频,惊到了。

诺娅:装备类的视频还是很有必要,虽然我不太喜欢剪这类,比较辛苦,因为要学习很多科普博主的表达,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把沉重的事情说幽默。说必要,因为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硬核的知识容易被藏在浩如烟海的卖货视频里。不管人们什么看法,等他出门前拿起冲锋衣的时候,脑后有个声音,让他想到对冲锋衣的这些讨论,就够了,而不是单一的装备崇拜。


行李:这几年都在卖东西,语言快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了,人们用尽人类学、民族学、博物学一类知识,囫囵吞枣地堆砌,和它们表达对象的关系越来越弱。线上的文案和线下的产品,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过度文案化的时代。

诺娅:是,但从另一个角度,如果这些是产品卖点,说明大家有这个需求,因为这些是稀缺品。

我也有个理论,比如我现在喝的咖啡,上面有一层奶花,很精致。但我们都知道,奶花会融进牛奶里,它精致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坨糊糊。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肉眼可观测的宇宙,一切都在向着无序进行。什么是无序?奶花精致的样子是有序,奶花变成糊糊,就是从有序变成无序。

生物不也如此吗?一个物种花漫长的时间进化,最后长出精致的纹路,这就是有序。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它需要消耗很多能量,但熵增却是规律,就是这个生物被“糊糊”掉,而这个毫不费力。文化、民族也是如此,一个民族“进化”到现在的语言、习俗、艺术表达,可能要花上千年甚至更久,但把它“糊糊”掉,战争、殖民,或者以更隐蔽的方式,被强势民族“同一”,很容易。

但熵增理论在有个方面用不上:人类的心理。人心向往精致的奶花、复杂的纹路、斑斓的民族文化,所以当你去到一家民宿、一个旅游景点,发现周围全是游客,满大街都是“隔壁老王”,你就会失望。讨厌同质化是人类的天性,但可惜,同质化却是那一团注定了的“糊糊”。


行李:以及你上次说到的“绅士化”。

诺娅:是的。松弛感太重要了,大自然太重要了,社区太重要了,所以有了大理。城里人的空间很小,所以去到这些地方重新呼吸,而本地人是很少被关注的。郭净老师《登山物语》一书里,有一章《狼来了》,讲人、兽冲突,是我看过的非虚构作品里,少有的纳入本地人视角的,而且这些视角并不为登山叙事服务。这也许和他本人是云南人,且长期写民族志很有关系。

讽刺的是,这些作品出来后,满足了我们向往“奶花”、“纹路”的心,大家一拥而去旅行地挖掘自己的奶花。这些作品也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的工具,文化符号成为工具后,本地人就成了被动的客体。

不可避免的是,大家涌向“仿佛若有光”的地方,总有些本地人要被替换出自己的故乡。久而久之,世外桃源变成物价高地,早期移民的绅士都搬去了山上、村外,社区相对瓦解,大家又成了“自我+互联网”的孤岛。本地人离开了,语言、文化就趋同了,奶花就糊掉了。这是不可逆的多样性的灭亡。

其次,现在大家普遍觉得累、不幸福。今年夏天回国前,我觉得户外产业肯定火不了多久,毕竟经济走向摆在那里。但现在我不这么想,大家的需求体量会越来越大。这些属于“幸福产业”,没有娱乐、 游憩,每天都在打工的话,生育率没法上去。当然,也有可能浪迹天涯,习惯了自由,最后也不想生了,这是后话。


行李:今年第一次和藏族人一起转山,就是卡瓦格博,大家说的梅里雪山。那些人太快乐了,你问他们为什么转山?“为全世界的人祈愿”,就是这么简单。

诺娅:这是冥想的一个分支呢,慈爱冥想(Metta)。


行李:没有特别的装备,过去数百年里,从怀孕在妈妈肚子里开始,到背在大人身上,到可以自己走路,一直到老了走不动时,一代又一代,年复一年走在这里。一个人一生转几十次,上百次。旅途中的每个山头、大树、奇石,于他们都有意义,他们为亲人祈愿,为全世界祈愿,为来生祈愿。没有登山杖,在途中某个固定的地方砍根竹竿带回家,相当于登山杖。每家每户都有固定的地方放竹竿,竹竿的数量相当于转山的次数。

诺娅:很感动,也很向往。


行李:我们喜欢去到少数民族部落,去到还葆有文化多样性的地方,是因为在内心在深处,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比如不把土地看成是自己或者任何人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人们与自然相处,与神灵相处,知止,知足。

诺娅:说得太好了,“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


行李:我们不定期离开的,不是城市这个地理空间,是这里的人坚信的那一套东西。当然,没有桃花源了,我们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姑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不同程度的陶渊明罢。

诺娅:“心有故乡,从中甩出所有能量。”——黑塞。以前的我,会希望融入那种纯净的生活,去到那里,成为“本地人”。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去看看,然后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但这是个悖论:当你触碰之后,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污染”就开始了;但是不去触碰,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存在。

这次在秘鲁走了六条线,有一点五条是跟一个美国女孩走的,凯瑟琳。她说,人的终极目标可能并不是寻找自我或者成为自我,因为自我是动态的。人的目标应该是,不论自我是什么样,或者有没有认识ta, 先学会爱这一坨东西,自洽。

武功山只有小夏一个人跟拍,去之前,我刺激过载,那时在上海,出门即消耗。到了武功山脚下的沈子村,那几天有风暴预警,没什么游客。我们坐享风雨中的空山,看了四部电影,穿着拖鞋在村子里买冰激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路上没车,鸡和狗与我们一起散步。直到下山前也没见着多少游客,徒步者更少。

最后,我们在“发云界”下山,走一条叫“银链瀑布”的线。很陡,有的地方还有锁链。那时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湿滑,盘根错节,走得很慢。走到山脚,路面刚刚变得开阔,小夏走到我左边,举起相机。他什么也没问,但我一个多月没有表达的情绪就流淌出来了。当时金色阳光穿透榉树林,竹林里有簌簌的声音,突然就觉得与那片土地化在一起,我真的回来了。国内给我很多新鲜的信息、事物,但隐隐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很多东西压抑,克制,没冲破。那时并不清楚堵住我的是什么,去了趟秘鲁,觉得可能就是文化本身吧。
【第二天。10月29日。】

行李:今天想听你聊,为什么喜欢走路。又是一个宏大的问题。

诺娅:是啊,好大,颗粒化一下。我想给你分享我在秘鲁的几个难忘时刻。

我和凯瑟琳被偷后,她离开了,我一个人走,迷路、被狗追,还有大雪。第二天早上,我在雪地上走,有一个镜头,是蹲在地上拍雪地里散落的石头,那时候我其实在解大手……雪的颜色有点霓虹,反射了淡淡的金色,像钻石。去年初我开始滑雪,爱上了凌晨和傍晚时雪反射的颜色,很淡很淡的粉和蓝。

经历了被偷事件,没有埋怨和气愤,但落单后,心里有点害怕。大奥(Ausangate)周围有很多原住民,也有很多小石头房,那是他们的冬牧场。秘鲁的冬天才是农作、放牧的季节,这是他们的旱季,雨季是春、夏、秋。和凯瑟琳分开后,看见这些小房子,心里有点怂。其实我们被偷的那个晚上,有个本地人过来收“露营费”,我们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费用。而且那人看见我的登山杖放在地上,非常想要。我俩都心知肚明,我们的东西可能是他拿的,但又没证据,也害怕冤枉人家,就作罢了。

那天晚上我需要一个人扎营,就想极力躲避沿途的小房子。也经过了一处给徒步者的庇护所,我甚至都没进去打招呼。那时好像不管本地人还是徒步者,都有点害怕,不想与人接近。但是解大手的那个地方,方圆一公里都能看见。也不管了,那一刻就觉得,地上的雪真好看,就把那个瞬间拍了下来……那是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是头一天我和凯瑟琳在彩虹山时她说的一句话。

我已经九年没有女生作为徒步同伴了,上一个女生搭档,你可能还有印象,是去尼泊尔时的王佶扬。如果是在美国长距离徒步的话,要追溯到2014年徒步太平洋山脊时,一起走最初300公里的萨拉。不幸的是,她第二年很蹊跷地去世了。

后来我去翻了新闻,新闻上说,萨拉和她的荷兰老公晚饭后散步,去酒吧喝了点啤酒。回家路上,在公路边的人行道“听见了海豹的叫声”,那公路在悬崖边。她从一个观景台上去寻找“海豹叫声”,掉了下去。没有证人,准确说,证人只有她老公。

当时我还在徒步状态中,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震惊。她之前还在北京四中教过化学,会说一点中文。很多年之后,萨拉曾经教过的学生在社交媒体后台联系我,他们不知道萨拉已经走了。

绕回来,扯远了,所以已经十年没和女生结伴徒步。2017年,你知道的,是和德国人丹尼尔、韩裔豆豆、美国人大淘走完的大陆分水岭。2021年,和五个男生走完亚利桑那步道。2022年,一共七个人,就我一个女生,那年是重走科罗拉多步道。

我是一个人来的秘鲁,这是第一次独自国际旅行,也抱着一个人走完歪歪诗的想法。当时坐了八小时的大巴,在等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金发女生,穿美国科罗拉多小镇leadville上一个小作坊的衣服,背着美国最大的装备零售商REI的包。我就上去搭讪了。结果她说也想走歪歪诗, 也是一个人,也对我走高线的想法很感兴趣。而且说,已经在科罗拉多的高原上待了半年,做维护步道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她体力没问题,因为科罗拉多也是海拔4000多米,而且维护步道比长距离徒步更累。

凯瑟琳是很完美的队友,我和她后来经常聊到等大巴的那个瞬间,觉得彼此都很幸运。

走歪歪诗,最难的是第二天。那天只有我和她走高线,很多攀爬,超级绝望。歪歪诗可以一会儿再说,回到大奥。

凯瑟琳的行程应该在10月3号就结束,但她觉得不过瘾,就把机票推迟到了28号。歪歪诗结束后,我继续留在瓦拉斯,又走了三条线路。她直接去了库斯科走萨肯泰(Salkantay)、马丘比丘。我们后来在库斯科汇合,一起走大奥。

大奥西南边有个世界有名的景点,彩虹山。我一直想通过徒步,把大奥和彩虹山连起来。但中间要翻三个海拔5000米以上的垭口,而且是往返,所以那天爬升了1600米,海拔一直在4600米以上。我们是轻装往返,把帐篷留在大奥徒步线上的营地,所以发生了被偷事件。

当时走到彩虹山,我已经很累了,想到回去还要翻三个垭口,有点虚。我和她坐在观景台的小山包上,满是尘土。眼前是两个克邱亚族本地人,分别拉着羊驼。一个大妈的羊驼戴着墨镜,穿着彩色衣服,于是有更多人上去拍照,拍照会收费。另一只羊驼无人问津。

凯瑟琳看着那几只和游客合影的羊驼和陆陆续续上来的游客,和我聊到徒步者和普通游客。我后来按照“在地感”,给游客分了四类。第一类是大巴、自驾、商业徒步团,我统称为“大巴游客”。我和凯瑟琳在第二类,背包客、徒步者。

对比第一类,我和凯瑟琳常常觉得自己更酷,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优越感一点底子都没有。当时她坐在我左边,说,I know I'm one of them,and I'm ashamed of it。我知道我和他们并无区别,我对此感到羞耻。每个游客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的方式是最好的,但其实彼此间并没有太大不同,我们都是过客,只不过消费的东西不同罢了。


行李:她是个好姑娘。

诺娅:她说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可以outgrow this sense of shame,不再感到羞耻,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大巴游客。但是我回答,估计很难从第二类回到第一类。

被偷之后,那场大雪是我秘鲁四十天徒步的高点。下雪了,路还能走,那种兴奋感非常强烈。头一天被狗追、迷路、独行、一个人扎帐篷,都有挑战,但还能通关。当下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越困难,越嗨。


行李:超越了困难,就是超越了那个阶段的自我,通关的感觉。

诺娅:脑子里释放了很多荷尔蒙。秘鲁还有一个难忘时刻。

我走的第三条线是拉古娜69大环线(Laguna 69),是个很有名的单日景点,瓦斯卡蓝国家公园里一个很漂亮的大蓝湖。大家都是坐大巴去到步道口(Pisco),徒步上去。路其实不简单的,只是当时我还有别的计划,想第二天从步道口搭车去下一段(圣塔克鲁斯),所以当天不用跟着大巴回到瓦拉斯,我就一个人,分离了那浩浩荡荡的两百多个徒步者,走了一条更远的线路。

经过步道口山脚的一个山屋,管理员Helio告诉我,山屋第二天就要关了。当时是9月16日左右,雨季来了,瓦拉斯地区的徒步季就差不多结束了。

Helio听说我第二天要搭车去圣塔克鲁斯的起点,说他家就住附近,而且第二天有家属来接他回家,可以载我一程。我听了很兴奋,而且山屋氛围很好,墙壁上有书,可以喝咖啡,还有暖气。外面狂风呼啸,要下雨了。一瞬间,有点不想走。我要是当天住下。但是想到自己来到秘鲁,还是得看一眼拉古娜69,毕竟是秘鲁最有名的高山湖。就和Helio约好,第二天七点在步道口附近见面。

离开山屋,继续走。山屋的位置很高了,周围是冰川,冰川旁边就是大石头,路很模糊,一不留神就走进大石头堆里去。好不容易走出来,还要翻一个垭口。沿途一个人也没遇到,无人之境。从垭口上去,一路往下,在一个小土坡上,豁然开朗,看见了那一抹蓝,非常漂亮。如果是走传统线,从下面上到湖边,因为当时是旱季末尾,山上的雪是全年最少的,游客只能看见一个水位很低、位置扁平的湖。但我在的那处高地是俯瞰湖,和雪山平视。

我在歪歪诗错过了一次日照金山,当下就想蹲一个日落。结果雾气越来越大,日落无望。撤到山脚才六点,天就差不多黑了。

走乱石堆的时候,偶然发现头灯是开着的,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可能随时没电。天黑了,怕随时没电,我不想用头灯,就用手机三脚架架着手机的手电。雾气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能见度只有十米。头几天下过雪,路很湿,有很多溪水漫过步道。虽然手机照着,但雾气把光分散了,一切很朦胧。我走过不下五十次夜路了,但这是第一次在那么大的雾气里走夜路,一点都不害怕。在夜色里走了两个小时,后来在接近步道口的地方扎营。那是我在秘鲁最喜欢的单日。


行李:真是古典啊!

诺娅:从大奥转山结束,第二天和凯瑟琳吃了三顿特别饱的饭——被偷之后少了很多吃的。走完歪歪诗我就开始拉稀,拉了一个礼拜,从第二条线一直拉到第四条线,大奥山是第五条,又出了个被偷事件。我丢了气罐、两包泡面,还剩两包泡面(偷的人好心没拿),凯瑟琳丢了她放在帐篷里的全部食物,还有所有炉具和充电宝。第二天早上,凯瑟琳说想继续走完,我就分了一包泡面、能量棒、巧克力粉给她,她头天晚上没吃什么,所以翻了一个垭口后实在没力气,我的食物又少了一些,所以必须赶时间把大奥快速走完,不然就没吃的了。最后回到库斯科,可能是全年最瘦的时候。当时在库斯科的街上走着,买冰淇淋吃,三毛美金一个,又聊到“困难让我兴奋,不困难就不嗨”这个问题,嗨点的阈值越来越高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没法享受“简单”。


行李:看见雪,看见雾,都是越过困难后的宁静,心无旁骛。所以与环境合一,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一直平顺,很难合一。

诺娅:我当时觉得,以后是不是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徒步无感了?因为大多数徒步的日子,并不能遇到太大的困难,至少徒步十一年了,很多困难都是提前规避的,我不会制造困难。


行李:不会的,大自然如此无常。

诺娅:大自然的困难,比如天气,我是很小心的,能规避就规避。大多数徒步对我来说,是已经经历过的数据库。之所以在大雾夜行、丢掉气罐后还特别坚定地走下去,是因为我的数据库很庞大,往里面跑个算法,就知道这事儿我能应付,很多时候是直觉。我没被偷过,但是看看剩下的食物量,哪怕后面还翻了三个5000米的垭口,我也算得出,自己可以走完。数据库给我一种评估的自由和自信。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困境里确实可以克服时,我就有点担心:剩下那些“简单”的路,甚至是景色不太好的路,是不是就没有快感了?当时有那个命题,是因为我在秘鲁的第六条线萨肯泰是一条“简单线”。

萨肯泰是徒步去马丘比丘的第二种走法。第一种是走印加古道。印加古道历史丰富,只允许商业团走,不能自主徒步。商业团要提前半年预订,因为印加古道对每天行走的人数有限制。我二月份就在权衡要不要预订,但我还从来没参加过商业团,就连夏天回国徒步,队友订了骡马驼装备,我也全背负,所以不想破例。

第二种选择就是萨肯泰。可以自由行,也没有人数限制。萨肯泰全程都有村寨、青旅、民宿,对我来说,是种奢侈,因为美国是没有这种线路的,只有新罕布什尔州的徒步线上有山屋。所以这算我人生中第二次轻装走线路,第一次是今年在武功山。(尼泊尔也算是;但是当时背了/用了睡袋、炉具。)

大奥回来后觉得,萨肯泰会不会没法享受了?因为不用背负帐篷、睡袋、睡垫、炉具,全程都有吃的喝的住的。但走的时候发现,也挺享受的。萨肯泰的海拔从4600米下降到1000多米,可以说是全世界生态多样性最好的徒步线路之一,从雪山到热带雨林。而且第一天就遇上了好多有趣的欧洲人。

再绕回是否能欣赏“简单”线路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对“简单”打引号,因为没什么路是简单的。对于没走过的线路,我觉得只有两种情况:难;很难。

我害怕自己失去赤子之心,对沿途看似平凡的事物失去敏感,所以走得越多,越想了解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地质地理和沿途文化,想从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挖掘出颗粒感。在美国必须关注这些(生物/地理)细节,因为美国是一个很新的国家,信仰、多民族这些文化因素,在美国步道沿途是很难看到的。而在秘鲁,我对“人”的事又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研究了。

在大部分游客眼中,秘鲁的文化多样性保留得很好,但秘鲁的旅游业过于强大,给外国游客的体验非常平缓,又给人一种“可能有什么已经改变,不够原生”的感觉。

昨天我跟乔安聊天了,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他。他是我在转完大奥之后遇到的一个库斯科本地人,社会人类学研究生在读。当时我正在找出山的车,一个旅行社司机帮我吆喝了一辆正要开走的出租车满了,司机不愿意带我,但里面的人挤了挤: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一位克邱亚族大姐、乔安。后来乔安跟我解释,克邱亚族的皇族后代有一套萨满仪式,近六十年来吸引了很多西方客户前来通灵。最近克邱亚族开始弃用外国线人,只雇本地人做中介,乔安是翻译。那位白人男子是位做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克邱亚族遍布南美各地,人数庞大,很有生命力,没被西班牙殖民者破坏掉,后来也没被各国政府镇压。

乔安说,秘鲁的历史有5000年,但直到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前,当地没有文字,也就没有留下用文字书写的历史,所以他们的历史是西班牙人写的。这很有意思,我问他,那历史要怎么学?结果他那边网络不好,断线了……他的研究生论文已经写好了,题目是:海外灵性旅游者的世界观与本地人的对比。


行李:“灵性旅游”具体而言是指什么?

诺娅:主要是从世界各地来“通灵”的,比如参加本地的宗教仪式、转山,以寻求心灵净化、草药净化或开悟。我转完了大奥才知道,那是一个阳性漩涡。很多人来秘鲁是抱着需求的:祈福、生子、心理健康等,这些人会找当地的萨满,乔安翻译的就是这些仪式。这其实是明面儿上的,有网站,也要交税。


行李:你最开始提到四类旅行者,只讲了两类。

诺娅:第一类:大巴客户。主要特点是碳排放速率快,垃圾产生得多,消费较高。但在地感弱,走马观花,跟当地人很少接触。带动当地旅游业,也一定程度影响物价和房价。

第二类:徒步者和背包客。有帐篷、炉具,这类人低消费,甚至不消费,无痕程度很高。速度慢,和本地人接触更多,深入某个地区的时间更长,在地感比大巴客户强。但缺失人文经历,且对当地经济促进较少(除非专门依靠徒步的产业链)。

第三类:田野人。在某地生活时间超过一个月的志愿者、学者,这类人往往深入某地,消费较低。跟当地人关系密切——吃住在本地人家里,参与当地社会经济活动和宗教文化仪式,最后达到半本地化。可以做到非常无痕,至少不为当地造成多余负担。

第四类:绅士入侵者。这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简要总结为:外地人通过买房,抬高当地房价、物价,以至于有意无意将本地人驱逐。这是一个全世界都有的现象,市场经济、民族融合、新殖民主义等,都是绅士化的入口。绅士化可能会造成当地历史文化的断层,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第三天。10月31日。】

行李:秘鲁还有想说的吗?

诺娅:想跟菊姐聊一个我觉得最“原生”的场景,他们的Colectivo,就是小包车。

小包车里的生态,可能是秘鲁目前看到最“在地”的。我也坐过两次旅游大巴,分别是去拉古娜69和萨肯泰起点,但全是游客,拉到某个针对游客的餐厅吃早餐,和国内的旅行团很像。我在秘鲁并不认识本地人,所以像小包车这样能进入当地的“钥匙”,很难拿到。

这次如果有朋友陪伴,估计体验会削减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五十,是百分之九十九。一个人的时候,必须“高度在场”。(一个人旅行,感官体验可以类比成司机;几个人一起旅行,则像是副驾了。副驾对一条路的体验、记忆、现场感,肯定不如司机。)一个人旅行特别上瘾,这次是吃到甜头了。


行李:有个你在扎尕那的细节。那天下午三点就到营地,你觉得浪费时间,向导觉得委屈。最后你梳理过程,和向导沟通,大家释怀。你埋头赶路,但一直有面镜子照见自己。

诺娅:前几年还觉得,这种自省把我向四面八方拉扯了,内心没有统一、笃定。现在觉得,多想想也挺好。


行李:向四面八方拉扯,才会有真的统一和笃定,不拉扯是回避。

诺娅:是,我同意。这次回去,总共只走了十一天,太短、太少。在西藏、甘肃、江西选了三条风格迥异的线:一个不是景区(西藏·嘎玛沟);一个是景区(江西·武功山);一个半是半不是(甘肃·扎尕那)。十一天下来,下雨八天,错过了很多景色。主要是觉得,这期间全是压抑、圆滑,没有了那种笃定的勇敢。


行李:和拍摄多少有点关系吧?不是独自走路了。

诺娅:是的。光子被观察时,都会转换波粒性,人这么复杂的个体就更是如此了。但我也没有抓住这种被“凝视”的机会,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就要好好说。越想好好说,说的越不是真心话。


行李:诺娅,推荐一本书,你可以留着反复读,《悲喜同源》,陈其钢老师的。如果说论“真”,我身边,没人比他更彻底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以真最珍贵。

诺娅:大多数时候自认为很真,这次回国确实让我“虚”了一次。


行李:顺着这个话题,今晚愿意聊一下情感么?

诺娅:情感,哈哈,好像每次和菊姐聊天,都在不同的情感漩涡里。情感和我的徒步,挺一脉相承的。我是一个好奇心太重的人,好奇未知的世界,想多走走看看,对人的内心世界也一样,所以感情上绕了很多弯路,但也帮助我成长。从一种过分“中式”的感情观,变为现在的越来越开放。

早些年,性格比较沉溺,喜欢用悲伤“以毒攻毒”。最近两三年,开始鄙夷这种“自残行为”。强迫自己听开心的音乐,还真好听!做自媒体,这种心态的转变就更能帮助我了。人容易过度关注负面的东西,但这是不符合统计学常理的。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支持你、鼓励你,你不闻不顾,一个人说你不好就耿耿于怀?这对那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很不公平吗?

过去两年,自己在感情上成长了很多。《风河虐恋》的开篇和结尾,是对不可求、不可得的东西,放下了执着。远处观赏,挺好,甚至更好,wanting and not having。要是以前,不仅会贪婪地想得到,也会把他人是否选择我作为衡量自己的尺标。对他人不公平,对自己更不友善,简直是暴力。

我们不是聊了印第安人的土地从属吗?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多亲密,也应该这样。没有谁属于谁,我们只属于这个宇宙。

有什么不是流动、变化的呢?哪怕得到了那个人,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会变化,然后走进一个只喜欢falling in love, 不喜欢loving的死胡同。我这两年主要在用“求而不得”“不得也可”这种心境来改进自己,很难,那是一个人啊,毕竟不是风河山脉,不是大峡谷,尤其是我这种对一件事过于上瘾、沉溺的性格。


行李:我们自己也是一直流动的呢。

诺娅:是,在感情中会短视,觉得非他莫属,忽略了自己也会变。凯瑟琳说,寻找自己、看见自己,不应该作为最高目标,因为那个“自己”一直在流动变化。但在不执着的底色下,要真。所以没有真的拉扯就没有真的归一,不然就是在逃避了。


行李:中文讲,水到渠成。水到,渠成。水不到,渠不成。某一天,你会成长为,让那些伤害过你的,终止在你这里,截流,消融。

诺娅:其实没什么伤害,当下可能非常沉痛、煎熬,过了之后,这些人、这些感情,都是对我的成就。徒步让我见证了极高浓度的生命,和它一对比,低浓度就很刺眼。想去旅行,去看世界,不让这些沉溺稀释自己的生命,希望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和改变,有事可做,有风景可看,有新的观点进入,流动,流动,再流动,这就是“治病”的方式了。还不能做到直接放下执着,要通过这些外力来“服药”。


行李:有“药”吃就很好,何况是这么好的药。

诺娅:是的,所以很感谢之前努力的自己。


行李:从某个角度,我就是那种几年不更迭的人,而你,每隔五年、十年,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幸好还能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各自驾一叶小舟,在河中央聊聊天。诺娅,我们定一份协议罢,也许三年一次,也许五年一次,总之,一直聊下去。

诺娅:三年一次太久了!起码两年一次,一年一次最好。


行李:那就一年一次罢。

诺娅:那我定个闹钟,把明年的聊天提上日程。

 

访谈原文:见“行李”公众号

黄菊参与出版的作品:《寻隐记》《荒野志》《仿佛若有光》《悲喜同源》等 作者:张诺娅徒步中

27 Feb 2021

当阅读遇上行走:34本户外好书

“灵魂和身体,必须有一个在路上。”

这句泛滥微信鸡汤文的套话,竟然组成了我人生唯一保持20年的两大爱好:读书和走路。

在这篇文章里,我要给大家推荐34本好书。内容包括传记类户外纪实文学、自然文学典范、荒野文化和历史、长距徒步故事、喜马拉雅传奇、户外姿势装备指南、“流浪者”文学等等。

这34本书当中除了有1本是译作,其他33本全是由美国作家所著的;而我阅读的也全是英文原版。美国的确是当今纪实类文学和自然荒野文学的先驱,书籍的思想深度、文字功底和影响力都属于世界前沿。其次,我在美国很难买到中文纸质书+功利地学习英语(宝宝就是这么诚实)。

阅读的饕餮盛宴从保存此文开始~


传记类户外纪实

开篇的3本书是近年来风靡全球的户外传记,相继闯入好莱坞,也被中国的观众和读者熟知。它们都属于“非虚构类文学”(Non-fiction)作品,叙事手法和文学技巧在同类作品中出类拔萃,在全世界都有一定影响力。

《林中漫步》(比尔·布莱森

A Walk in the Woods

这本书的副标题就是“从阿帕拉契亚步道从新发现美国”。布莱森走上AT只是为了“体验”,他从熊吃人的故事写到阿帕拉契亚谋杀案,从宾夕法尼亚地陷的“鬼城”,写到对国家公园的吐槽。布莱森的语言风趣幽默,尖刻和博学跃然纸上。既有美式调侃和冷峻犀利,也有一针见血的英式嘲讽。电影质量低下,但是原著却是经典之作;阿帕拉契亚步道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美名,很大程度上也是归功于布莱森。推荐。


《走入荒野》(乔恩·科莱考尔)

Into the Wild

这是一本反思现代性的作品。24岁的有位青年克里斯托弗化身“超级流浪汉”,从家中叛逃,捐掉存款、烧掉现金和身份证,带着简陋的地图、猎枪和大米,走入了阿拉斯加的荒野。这本书的作者Jon Krakauer是美国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纪实文学作家,他因出版了《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和《走入荒野》被称为“第一户外记者”,和主人公有着类似的性格和经历。

和电影不同的是,原著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本美式纪实文学,作者对主人公的两面性都不回避,比电影更残酷和真实。作者纪录克里斯托弗的家庭、采访了一路上帮助过他的人们、回顾了自己当年凭着一腔热血去阿拉斯加登山的故事、探究了克里斯托弗的真正死因(电影进行了改编)。

Jon Krakauer不算是最优秀的非虚构作家,他有明显的立场、偏爱,这一点让此书争议颇大。。


《走出荒野》(谢丽尔·斯特雷德 )

Wild 

电影《涉足荒野》也已火遍大江南北,也是对原书较为完整的翻拍。作者谢丽尔回首早年因为家庭不幸、丧母之殇之后引起的一系列“青春期中二迷茫综合症”,发扬勇敢的自黑精神,记录了吸毒、堕胎、滥交等一系列“迷途”故事,实则和徒步太平洋山脊步道没有太大关系。

当年我本将心向明月,希望从书中得到一点户外知识,结果发现女主的户外知识比当时的我还少……故,此书跟徒步并没有啥关系,其实是一本女性自我认知觉醒、有女权底色的回忆录。作者通过徒步,与死去的母亲和解,与自我和解。

自然文学先驱

这个类别的四本书是诺娅认定的当今自然文学和哲学的基石。不过分地说,它们影响了美国乃至世界20世界的荒野和生态保护,也成为了本篇文章里其他作品的精神内核。几乎在当代每一本跟旅行/自然/户外相关的书当中,都或多或少有它们的影子。

《瓦尔登湖》(梭罗)

Walden

梭罗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在城乡结合部造了一栋小房子、自给自足,也不在于他是多么提倡“断舍离”、有意义的生活,甚至不在于而在于他如何承接了艾默生的超验主义并发扬光大,而在于他是第一个敢于说出”In Wilderness is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的人。

从此以后,美国人不仅逐渐完成了“惧怕荒野 – 敬畏荒野 – 保护荒野”的转化,工业革命之后第一次有人把自然界的“神性和美”传播到了政治家的耳中。梭罗对后世的影响,出世和入世并存。


约翰谬尔的N本著作

John Muir

约翰谬尔对美国荒野保护的实际影响更为深刻。他和梭罗一样热爱户外和登山,走遍了内华达山脉;其对High Sierra的描绘著作等身,很多竟然成为“网红畅销书”。他还跟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交好,把保护落实到了法案之中,推动了国家公园和西耶拉俱乐部的创立。

个人认为,谬尔的文学价值不如梭罗和艾默生,文字也偏于描写和抒情。要了解他的精神,不如去读其传记。


《沙乡年鉴》(奥尔多·利奥波德

Sand County Almanac

利奥波德是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生态伦理之父”。他记录下了威斯康星西南部12个月的主要野外景观,从飞禽走兽、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到首创的“大地伦理”(Land Ethics),他把对大自然的情愫上升到了哲学的境界。

利奥波德也是美国林业局最早的奠基人之一,美国的第一片国家森林Gila National Forest即是他参与建立的。这本书的英文版本节奏缓慢,语言艰深(主要是各种动植物单词太多),建议和《瓦尔登湖》比较阅读。


《沙漠独居者》(另译《孤独的沙漠》,爱德华·艾比 )

Desert Solitaire  

如果说整篇文章我只推荐一本书,那就是这本Desert Solitaire。这应该是诺娅最喜欢的散文集,没有之一。译本肯定不如原著,译本肯定不如原著!

这本书讲述的是艾比在拱门国家公园的几角旮旯当守林人的故事。内容没有太多的惊心动魄,但艾比的语言短促有力、很有煽动性,散文的内容也和美国户外爱好者关心的问题相关。

艾比是小说家出身,他的另一本《有意破坏帮》(The Monkey Wrench Gang)里,主人公海杜克等人为“让自然保持原样”进行“生态性有意破坏”活动,向以修建巨型水坝为代表的、违反和扭曲自然规律的征服自然行径发起了激烈进攻。艾比的文字读起来就是一个字,爽!强烈推荐英文原著。


The Abstract Wild

(尚无译本,Jack Turner)

七篇自然哲学家Turner关于“我们是否过度保护了荒野”的讨论,当年上“自然伦理”课程时让我茅塞顿开的好书。尚无中文译本。

“在路上”文学

不论《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是多少年轻人的“圣经”,不管这种嬉皮流浪者文学引起多少人的向往,杰克克鲁克的影响力有多大,诺娅的读后感依然是:读不下去。

两本小说都自由流淌,并没有情节主线,充满了怪人和离经畔道者,纪录了那个“垮掉的时代”年轻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事实上,这本书的文字就和它的内容精髓以让“自由”,甚至“散漫”,口水话满篇,流水帐从头流到尾,我实在是没法感悟出太深层次的东西……

与之相比,我更推荐第三本“Walden on Wheels”《车轮上的瓦尔登湖》。这本书讲述了一个背负重债的青年不因“脱贫”所迫而放弃追求生活、亲近自然的故事,男主从在沃尔玛做苦工、到在密西西比修栈道、去阿拉斯加冷脚翻汉堡、在北极圈做守林人,而且入学杜克之后,发誓“不再负债”,硬是在改造的mini van里偷偷生活了半年,每月的开支不超过3位数,是一个大胆的生活实验。

喜马拉雅传说

《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走入荒野》作者乔恩·科莱考的的另一本力作。我觉得它的别名可以叫做“喜马拉雅疯人院”。1996年的珠穆朗玛山难,从《绝命海拔》里大家可以品出个大概。这本书虽然以记者的态度、新闻报道的手法进行描写,但因作者本人的偏见和隐瞒,还是引起了巨大争议。对喜马拉雅进行的商业开发,10年之后,依然是一个不会褪色的主题。

《雪豹》:彼得·马修森(Peter Matthiessen)和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前往尼泊尔研究喜马拉雅蓝羊,还想一窥稀有、美丽的雪豹。作者的妻子在旅途之前因癌症去世,所以整本书贯穿生与死、佛念与俗世、追求与虚空。对佛教有研究的同学不妨去读翻译版本,用英文读佛学词汇着实怪怪的。译者称这本书为“心灵朝圣之旅”,我觉得不如说是“灵魂探寻之路”。

Annapurna:《安娜普尔纳》,目前貌似没有中译本(?)记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攀登超过8000米山峰的攀登纪实,作者正是法国队长Maurice Herzog。对登山有兴趣的小伙伴不妨一读。

户外姿势指南

Trail Life(尚无翻译):“轻量化”教主雷贾丁的最后一本力作。雷贾丁夫妇完成过环球航海、高海拔攀登、摩托车穿越、南极雪橇穿越、徒步三重冠N次、独木舟穿越多个项目(OS: 他俩的人生经历大概就是“开挂”的体现,当代其他探险家无人可比)。雷贾丁是火箭科学家出身,所有徒步户外装备全部由自己制作,他的轻量化理念在这本书中体现地淋漓尽致,有很多观点到如今都属于“疯狂”的边缘。天才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

《户外圣经》:书的原名是“登山:攀登的自由之路”,中译本的名字更体现其登山工具书的霸主地位。

Wilderness Guide:美国户外领导学校(NOLS)的教材,特别适用于户外领队和荒野徒步,其中关于迷路、领队职责和户外领导力、应急情况处理、复杂地形分辨、团队出行的食物分配等内容都让我大开眼界。目前貌似尚无中译本。

The Ultimate Hiker’s Gear Guide:“徒步王”思科卡的轻量化装备工具书,如果说雷贾丁的轻量化理念并非正常人可以模仿,思科卡的装备指南针的算是“接地气”。尚无中译本。

Ultralight Backpacking Tips:《轻起来》的插画作者这次开挂写书,内容比《轻起来》更深入、详尽,属于“进阶版”。

荒野文化和历史

《荒野与美国思想》(Wilderness and the American Mind):诺娅逢人比推荐的美国环境保护史+荒野史+自然哲学史,本是Nash的博士毕业论文,引经据典、深入浅出,从美国建国时期一直写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本书第一次让我知道了那些法律、步道、水坝、国家公园、林业局、约翰谬尔、梭罗、马歇尔、罗斯福等等人物和事件对我的徒步造成的直接影响。如果说之前的行走只是“经历和体验”,这本书第一次把我带到了表象的背后。强烈推荐给所有对步道、美国自然政治体系、国家公园体系感兴趣的朋友。已有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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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led Roots:阿帕拉契亚步道背后的地缘政治历史,书名愿意是“盘根错节”,指的是美国的政府和民间二者互相促进、共同推动长距离步道体系的故事。我在撰写《国家森林步道》当中的章节时用到了这本书里大量的历史资料。非常值得一读。

Backbone of the World:《世界背脊》,诺娅读过的让我陷入深思的好书之一,讲的就是咱的大陆分水岭!全书有十个小故事组成,从科罗拉多最后的牧羊人,到怀俄明小镇上被矿地毒气“灭绝”的鬼城,到新墨西哥最后的牛仔,再到整个美国西部承载的纠结的人和土地的历史,这本书真正让我领会了川普口中的那个美国,那个城市大摇大摆、乡村荒凉贫瘠的美国。美国的西部人民保留着“边疆”的虚妄,坚守着自己所谓的“自足”,实则依赖着政府的补贴、被林业局的政策约束和践踏着。他们的坚守荒谬而心酸。西部在消失,边疆在消失。尚无中译本。

Encounters with the Archduid: 约翰迈克菲是美国最老牌最优秀的非虚构作家,他的文字客观具体而有温度,跟前面说过的某个非常主观的作家形成鲜明对比。大家熟知的美国人何伟就是他的学生。这本书写的是几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们都自诩为“荒野保护家”,但每个人的观念、态度又大相径庭。这本书没有代替读者做结论,而是把人带入更深层次的思考,读完意味悠长,就跟看辩论赛一样过瘾。非常推荐。

Cadillac Desert:《卡迪拉克沙漠》,500页的鸿篇巨著,作者(历史学家)近10年的深入研究成果,探求的是美国西部的水政治。美国西部大部分地区水资源只贫瘠,可以说是建立在荒漠上的文明。而当今很多西部居民意识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坐拥着无数个巨大的水利工程。“如果说人类灭绝、外星人入侵地球,他们第一个注意到的绝不是城市的高楼大厦,而是一座座屹立不倒的水坝”。这本书描写了很多“宫斗”,揭秘了科罗拉多河、哥伦比亚河、加州输水管等的开发历史,有点《明朝那些事儿》的阅读体验。推荐给所有对美国西南着迷的人们。尚无中译本。

Emerald Mile:《翡翠里程》,350+页的另一部鸿篇巨著。美国西部的主题真的出了太多好书!这本书讲述的是大峡谷在1986年因连日暴雨、被疯狂的白水爱好者冲刺争夺FKT的故事。深层来讲,它写的其实也是美国西部的水政治,从鲍威尔的大峡谷漂流到格伦峡谷,从西班牙的殖民者到印第安人,围绕着大峡谷这一地质奇观,有太多的故事。能把一个“景点”写出了史诗的感觉,我也是大写的服!尚无中译本。

长距徒步传记

除了《走出荒野》这本“不靠谱”的PCT自传之外,再给大家推荐几个“真徒步者”的故事。都没有中译本。

Becoming Odyssa:我的女神詹妮弗戴维斯的第一本AT徒步传记,讲的是她在征得AT最快速度记录之前、第一次“菜鸟”徒步AT的故事。我在大马士革见到了戴维斯本人,演讲和书一样有魅力。这本书适合任何想涉足长距离徒步的朋友阅读,里面的故事和体验很有代表性(当然,她在新泽西看到风中的干尸的内容除外。)

Thru-hiking will break your heart:我在PCT上的好朋友萝卜女皇根据她第一次徒步PCT的故事所写,这是目前诺娅读过的最真实、最切肤、写得最好的长距徒步回忆录。2020年我写AT和CDT回忆录的时候再次阅读此书,中间有好多细节依然能让我起鸡皮疙瘩。

Married to the Trail:一个勇敢的妹纸在2011年大雪年徒步大陆分水岭的故事,也是市面上惟一一本靠谱的CDT传记。

A Thru-Hiker’s Heart:这本书的作者已经去世了,我有幸在2014年徒步时遇见了他的太太。此书是长者所著,需要对美国的地质地理、历史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才有流畅的阅读体验。反正我当年是有一半没怎么看懂……

以下四本书是诺娅还没看过的,但是已经在书单上了:

  • 《山中的最后一季》(The Last Season)
  • The Exploration of the Colorado River (John Wesley Powell)
  • Grizzly Years 

从6岁那年外公带我翻过的山坡坟头,夏日骑自行车怀揣零用钱去书城一待就一下午的日子,再到17岁飘洋过海、异乡求知的兴奋和怅惘;从外婆书架上《徒步走世界》《撒哈拉的故事》被我偷偷翻过的章节、少年时代的五彩池,再到纽约郊外的森林、大学后山的野路、西部公路上的尘土和汽油味。从《长征》《奥德赛》《撒哈拉的故事》,再到约翰谬尔、梭罗、艾默生和艾比。

读书和行走,对我来说上升不到“人生追求”的境界。它们是我的归宿和解脱,是我能够时刻返回的“安全范围”。

曾有人说过,“我怕我配不上我所承受的苦难”。我把它修改一下:

“我怕我走过的路,配不上我读过的书。”

27 Jan 2021

自我实现的双重障碍

第一层障碍很好理解。一个人周围的大环境,会给TA的成长写下很多既定的、隐含的“潜台词”。这些程序往往在人的脑中暗箱操作,给人传递一些不一定正确、但却让人深信不疑的信息。人类社会进步的过程,就是这些“潜台词”被挖掘出来、接受质疑的过程。

一些比较容易识破的“潜台词”包括:

— 一个人的价值是由TA的金钱、名望、地位、社会影响力决定的

— 女孩子天生就在XYZ方面比男生差

— 第四线小城市出来的人,没有发展前途

— 长得丑,一定没有异性缘

也有一些比较不容易被发现的“潜台词”,需要抽丝剥茧,层层质疑,最终才发现它们也是被大环境设定的伪程序,还很有隐蔽性:

— 人在社会上的基本属性,就是工作

— 人必须用“做事”来填充自己;“无所事事”让人耻辱

— 必须要优秀、出人头地,才能在社会上站住脚;而“在社会上站住脚”是为人的必须

— 人是地球的主宰,发展是最重要的目标

以上这些潜台词,其实就是经济、政治、教育三大体系联合操作的谎言,把人培养成“优等公民”,在创造金钱和财富的同时,走上一条别人安排的道路,丧失个人意志,成为宏观世界的一颗螺丝钉、一个棋子。与此同时,这些从小就植入我们脑海中的语句,让我们焦虑不堪。

更重要的问题是,大多数人觉得这些“默认程序”是世界本来的运作方式,违抗它们就会有很可怕的下场——社交死亡,经济死亡,尊严死亡等等。

很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认为自己必须要do something, be someone;而do something不是为了发挥自我的潜能,be someone也不是成为自己本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正相反,90%的人的一生,都在偏离他们的“天命”,把时间花在成就一个虚妄的image上,追求一些并不让他们幸福或者快乐的东西

最可怕的事情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社会机器的洗脑非常成功,不然它怎么创造“财富”呢?然而“财富”并不等同于“价值” ——有太多人把智慧和精力放在了写抖音视频的code上,但人类离解决很多实际问题还很远,更不要提精神层面的探索了。

然而,这只是自我实现之路的第一重障碍。虽然90%的人都被挡在了这重“门”之外,但还有10%的幸运儿,能窥见门的另一侧。

那么,第二重门是什么呢?诺娅昨晚在梦中突然醒来,突然发现意识到了第一重门,还远远不够。

我认为第二重们的障眼法更加隐蔽,而被困在其中的人更难以走出来。从某个层面来说,能走出第一重门的人,已经拥有了很大的智慧;然而这种智慧,是有一定代价的。

第二重门的美名,可以叫做“community” “niche”; 臭名也很响亮,叫做“bubble”。

听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走出社会大环境谎言的人们,依然可能走进小圈子的桎梏之中,画地为牢。这些小群体、小圈子包容了这些智者,也娇惯着他们的骄傲 —— 看啊,我超脱了世俗,找到了“桃花源”,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们交流、共事,这不就是人生的真谛吗?

这个“桃花源”的真面目是什么样的呢?如bubble一词,它很可能是一个幻象。毕竟,大多数人的兴趣爱好,是由机器算法操控决定的。一个人喜欢的书、爱看的视频、结交的朋友、运作的平台,反映的只是被算法放大的偏见罢了。至于“XX圈”“YY组”当中的种种恶习、深水,也正是这一部分自以为聪明的人被蒙住双眼的映证。

那么,如何走出第二重门呢?

诺娅在2018年,曾经经历过走出第二重门的过程。我以为早以超脱了第一重门,在“长距离徒步”这个领域发现了真我,却依然通过一些痛苦的经历,看到了这个符号、定义、圈子的危险性。

很多宗教都认为,世界并不是不可知、单神或者多神,而是“人人皆是神”,神在人心中。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正确,(说实话,我自己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它起码指向了一种可能:即真正“得道”的智者,它的场力、意识,由内向外,由单元向宇宙发散。

单个的“人”才是这种力量的基本单位,不是任意的外驱力。不是父母想让你相信的、学校想让你记住的、职场想让你磨练的,更不是“抱团”“归属感”“梦想”想让你蒙蔽的。

到达自我实现的路,必然是痛苦、清醒、怀疑、缺失之路。人的成长过程,就是明白世界不只二元黑白的过程——能看见它的模糊、混沌,并且全然接受这份不确定性。

反抗、出走只是最简单的层面;寻求、皈依也依然不是道路的终点。

~ 昨夜在车里醒来,脑中盘旋的话。

27 Jan 2021

2020以痛吻你,你给它巴掌啊

今年还能有心思写年终总结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是极其幸运的一小撮人:没得病,没车祸,身体健全,家人安在;说不定趁着疫情,交通畅通,去各地浪了浪;不只是浪了浪,宅家也没闲着,培养了一两个新的兴趣爱好,结交了一些酒肉朋友……

但这些微观层面的小确幸,被笼罩在了宏观层面的阴霾之下。

很多人都说2020是屎;的确,得病、失业、被迫离开美国等等厄运,相继发生在我们认识的朋友身上。

但说实话,其实大多人的2020,过得好着呢。跟风起哄说2020“糟糕透顶”,一是抱团取暖,二是给自己找一些继续庸碌的理由,三是纯属害怕。

2020, 我的关键词是“不一定”。大环境鼓励隔离,滋长恐惧,人们纷纷蜗居,可我不一定要把自己放在舒适圈里画地为牢;我熟悉的资源关闭了,向外输出的渠道磨灭了,可我不一定要依靠这些“外力”来达到高强度的身心灵体验;我刚结婚,不一定要在“宅家元年”跟老公大眼瞪小眼(事实上南哥玩他的,我玩我的,互相鼓励也互不干扰,距离产生美);大家都在这个灾年之年聚物敛财,可我不一定要摒弃自己长期以来的极简生活目标……

这一年,我有45天在写作,75天在作画,50天在山里或跑道上。加在一起,刚好是170天,略少于全年天数的一半。


就在美国全面封锁的前一周,我幸运地打了个“擦边球”,从德州搬到了科罗拉多,组建我和南哥的小家。

三月初,家里没有家具,我们也不添置;桌子是露营桌,凳子是露营凳,床架和床垫都可以折叠,睡垫拿来靠背。我们坐在泡沫垫或瑜伽垫上吃饭;我买了最小号的lifetime缝纫桌,用来作电脑桌,只为了可以每天挪动桌子,调换风景,假装在全新的地方工作。

2021,我和南哥会开始房车生活第一年。我们希望所有的家具都可以搬进房车里继续使用。


在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开始了2015年AT回忆录的写作。每天上午,我把小桌子搬到能看见河畔的地方,手冲一杯咖啡。写作前的头脑热身便是阅读。Critical Theories 《批评文学理论》、The Golden Bough 《金枝》、尼采、阿来、刘亮程、萧红……我出门沿着河边行走,跑上绿色的小山丘,耳机里塞着各类播客。

回到家,诗人奔跑在绿色的田野上,终于采到了她的野花一束——灵感袭来,接下来便是叙述、对话、心理描写的自然流出。

有时候写作的灵感来得很晚,但每天都会来。我也不焦虑:要是今天采不到“花”,明天或许还能走运。

AT中段,写到宾夕法尼亚附近,我要重述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修改了当事人的名字,寻找适合他的文学和哲学理论,和南哥讨论了两个晚上,捡起来了一些神话,扔掉了一些童话……

就这样,我从三月中旬一直写到五月中旬,完成了AT全部和CDT的新墨西哥部分。

在写作期间,我常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态:我这几年的徒步故事丰富,内容完整,可以写差不多4本书的篇幅(甚至更多)……所以,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让生命充满浓度,让自己手中的笔永远有东西可以写。


五月中旬,老板在工作上的一个需求,让我重新打开了Adobe Illustrator。 这是我在2016年学的不明所以的软件,一尘封就是整整四年。没想到,大脑以奇怪的方式继续运作着后台,Illustrator在一些短暂的挣扎之后终于上手。重学之后的一礼拜,我就用Ai绘制了一张无惧营的海报。

经过朋友的提点,发现Ai代表的矢量世界,在色彩空间上远不如Ps所代表的像素世界。我把四年前制作的油管playlist找了出来,反复看Ps教程,以至于油管首页在某个时段内都是电子绘画的内容。蒙版、套索、图层模式、快捷键的突然开窍,加上画笔的大量积累,让我从“滤镜修改照片”的创作模式,一下子飞跃到了“白纸+画笔工具”模式。我从网络图片和自己的徒步照片当中寻找素材,在PS上创建两个画板,把参考图放在空白画板旁边。最初我需要以来参考图取色;到后面,我开始从灰白素描起步,自己上色。

五月中旬到八月初,七十多天时间,我每天都至少完成1副画作,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画4、5张作品。有时候我连续十几个小时坐在电脑桌前,沉浸在色彩和画面中。

在画画的七十多天里,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打开Photoshop软件。Ps是那些日子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每次打开那个深灰色的主页,我就好像漂进了一个陌生而精彩的宇宙——一个我可以创造自然的宇宙。Ps的菜单栏、工具栏、快捷键、图层表都成了我熟悉的一草一木,在那个自由自在的空间里,我感到安然、安全,好似回家了一般。第二件事,就是打开Spotify, 选好10个小时的音乐,大都是后古典、前卫摇滚、爵士或民谣。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画画带给我的最大快乐之一,就是可以不间断地欣赏音乐、同时不用担心被音乐干扰。

到了八月初,我已经可以向中学生们介绍电子绘图的基本原理和简单技巧了;这对于从来没有学过素描、没有经过正统艺术教育、没有绘画“天赋”的我来说,能够学习用光影、明暗、色彩、对比进行思考,大大开拓了看世界的方式。


画着画着,科州的野花季就被我耗过去了。直到八月中旬,科州的几场山火愈演愈烈,浓烟翻过大陆分水岭,沉降在博尔德的天空之上,把太阳变成了血色。我闻着那熟悉的烟味,看着那熟悉的红日,身体深处的某个阀门突然被打开了。那天晚上,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The other day I smelled something in the air. A familiar taste of dry timber, burned sparks and carbon monoxide. It brought messages from a world afar… A world where one needed to survive, equipped with water filters, dirty gaiters and cold dehydrated meals. A world where a mountain fire means blocked views, dirty oxygen, weary eyes and harder climbs. But it’s also a world of comradeship, shared agony and mutual sympathy. Mountain fires mean lengthy cellphone checkups on detours while hiking, passing rumors of fire closures while cell service isn’t available, and long, never ending road walks that are disdained by all thru hikers. Somehow, seeing this red sun in Boulder, I was back in THAT world instantly. 

Nothing and no one had given me that feeling since 2017, the end to my triple crown journey. People are going about their lives as usual. But you, one who speaks that shared language from the other world, looking at a red sun, reviewing and rekindling a fire within. From a past life. Other-worldly. Untranslatable.

I’m going back to the mountains.

— my instagram

接下来,就是长达3个多月的山里的日子。我进了Indian Peaks 6次,去了犹他峡谷探险,夹在漆黑的石头缝之间,漂在淡蓝色的湖水上,陷入粉雪的白色深渊。

这就是我的2020年,毫无预兆,却充满惊喜;没有规划,却任“心流”主宰;文字、画面、大山成了流光溢彩的三个主题,横贯于此的是几本好书、被发掘的音乐、重新学习的哲学和文学知识,还有荣格、堪布尔和《金枝》描绘的灵性世界。《这就是街舞3》甚至驱使我录了几个街舞视频;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在同一个视频里,跳舞、爬山、攀岩、作画、唱歌……

2020年让我意识到,辨别自我的“真理”和的“谬误”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非常值得——因为我早在四五年前就经历了这一切,所以在今年混沌混乱甚至黑暗无边的大环境下,我还是能稳住阵脚,甚至独享一片安然的天空,任凭心流把我带向每一次ecstasy。

愿你的2021依然傲娇,依然任性,依然活在每一天。

27 Dec 2018

那些徒步者们,最后都变成了怎样的人

大众对长距离徒步的误会很深,总认为那些半年在深山老林里日日行军的thru-hiker, 一定是坚韧不拔、持之以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教科书典范。

可事实基本相反:徒步者和一般人在毅力、耐心、持久度等特质上比较,没有任何优势。

反之,我从我有限的样本中,见到的多是这样的徒步者:他们无法长期留在某个工作或某个城市,总是在不停地到达和离开,以下一次徒步作为逃避的解药。

嬉皮士也好,左翼自由派也罢:反观我自己,也并没有因为长距离徒步而变成更坚毅的人。(事实上,“持久力”一直在我的人格测验里排倒数。)

那么,长距离徒步到底给我们带来改变了什么积极变化?换言之,如果一个刚走完PCT的老兵要去找工作,他会在简历上怎么写?

在这篇文章里,我只从心理、思维层面,简单说说长距离徒步5年以来,在我身上发生的长期的、可量化的变化,以此提供明年1月15日各位要不要去PCT抽签的参考。

1. Judgement

判断力

在一年里,我用VIA Character Test测试了两次性格特质,两次的结果基本相同:排在第一位的性格优势,是“judgement”。

VIA给出的定义:JUDGEMENT = CLEAR, RATIONAL ASSESSMENT OF SITUATION.

简而言之,它是一种对处境的清晰而理性的判断力。延伸出去,就是知斤两、不莽撞、可进退、头脑冷静清晰、有逻辑、善分析.

这跟我老板对我的评价完全相反。他在写我的文章中,400字之内就有2处用到“疯狂”一词。这1%的高密度“疯狂”的笔墨让我哭笑不得。

(叔叔,如果真“疯狂”,那恐怕会把学生带飞吧。)

(虽然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相反,我的妈妈和外婆、以及一些同路过的小伙伴们,可能会这样评价我:

这姑娘不仅不疯狂,而且胆子很小,下山比上山慢,不敢摔也不敢跑,怕蟑螂怕蜘蛛,对自己没把握的石头绝对不敢往上跳,且不说每天还要把自己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

从睁开眼睛开始,徒步者的一天都是在高密度的判断当中度过的:早上吃CLIF BAR还是沃尔玛能量棒?上大号的时候我队友会超过我多少?过这条河要跳石头还是硬上?手机的电能被充电宝再充几次?如果多喝一口水,我的离子会不会偏低?如果多吃一口午餐肉,我身体会不会缺水?下个靠谱水源有多远?要扎营之后再煮饭、还是先煮饭再往前推进一段?要扎营在这个丛林里,还是走到前面的河边,还是走到上坡当中的某处碰碰运气?我为什么头疼?我要喝水还是吃布洛芬?我把鞋放在帐篷外,晚上会不会被鹿叼走?会不会被冻住?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的“远方的苟且”系列,了解一下一个错误判断的滚雪球效应:

因为头一天过了河,所以鞋湿了,加上晚上低温,所以第二天早上鞋冻住了,所以出发迟了,所以雪化了,所以迷路了,所以脱水了,所以高反了,所以登顶迟了,所以下撤迟了,所以要走夜路了,所以在黑漆漆的北坡上迷路了,所以欲哭无泪了,所以第二天也起迟了,所以头一天的杯具重演了…

梭罗曾说,我不想让我的生活被琐碎耗尽。由此可见,梭罗注定是无法忍受长距离徒步的婆婆妈妈的那一类人了:

细微之处,决定了thru-hiker的徒步寿命;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判断,都有可能葬送或成就一段旅途。

处于生存本能,我必须日复一日练习这种快速决策的机制,把重要情境、我的反应、结果一一配对。

这种建立联系的过程,就是传说中的“积攒经验”。

在徒步过程中,我积攒了哪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经验?‘

  • 什么时候该加减什么衣服

  • 在什么样的地点扎营,可以减小风速和湿度的影响

  • 头疼意味着什么(现在基本100%是因为高盐低水,但曾经遇到过相反的情况)

  • 下肢X部位的疼痛,是因为Y部位的代偿

  • 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要分开“厨房”和“卧室”

  • 每天什么时间抹防晒,抹几次

  • 鞋底是否被磨得要把我推向受伤的临界点了

  • 雪地中,怎样接近山口最安全

  • 在哪个点以哪种方式饿,是因为体内缺哪种营养

  • 用什么样的速度走,效率最大

  • 等等等等

几个栗子:

在“100英里大盆地挑战”中睡觉2小时:跟另一半出游,也不能因爱面子而放弃自己的大脑。丹尼尔和我的原计划是不间断走完116英里(180公里),但是在连续走了24小时/96公里之后,我虽然体力没透支,但必须要求他跟我一起停下来休息2小时,以应付剩下一半的路程(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无间断”计划破灭)。最后我们在牛粪的包围中露天席地躺了2小时,第二天走完了剩下的90公里。

折返和下撤:2014年太平洋山脊徒步完成之后,我飞到风和山脉10日露营,没想到赶上了8月连续降雨。一次在探索一段class 2的路线时(是WIND RIVER HIGH ROUTE的一部分),不得不折返。因为高海拔的雨天中,我的ZPACKS自立式帐篷注定很难再玄武岩和花岗岩上扎地钉;加之自己是一个人行动,很难保障能在那样的天气下安然在林线之上度过一夜。

补盐和补水:在PCT和AT上,我有过印象深刻的两次离子失衡。当时经过种种迹象表明,我缺的是电解质,而不是水。一次,我找德国同伴借了一点盐(他背了一大罐头盐),用奥利奥蘸着盐吃;另一次,我找美国老兄要了泡腾片。如果两次作为脱水的情况处理,那结果不堪设想。

2. Habituation

佛系适应

在12岁的时候,我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肠痉挛。

直到现在,一旦想到跟“内脏”“器官”“胃痛”“食物”有关的话题,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会让我一并感知到腹部左下方的神经痛。

这种神经疾病的起源很难说,但我确实是在不太淡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外婆是个急性子,神经敏感,事无巨细,未雨绸缪。凡事常焦虑—任何有deadline的事情,她都要从第一时间开始着手。她每天要擦桌子、扫地,把家里打扫一遍;我练琴的时候,要催促我一直往前赶进度;如果有任何第一次尝试而失手的事情,肯定会被她示范重做一次。

虽然我在少年时期跟外婆多有争吵,但自己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这种worry worry worry的思维方式,任何鸡毛蒜皮小事都能让我紧张好几天。

这种神经衰弱是如何被扭转的?

当你发现走到一条河边,要穿过前方的陡峭瀑布;瀑布另一端是万丈深渊,脚下是白水激流。通向瀑布另一侧的唯一路线,是一根湿滑的树干。

你不敢站在树干上,只能坐上去,用屁股一蹭一蹭地往前挪动。

到了瀑布另一边,本以为风波过去,可继续以5公里/小时的速度疾行,却发现头灯的开关被碰了,亮了一天,现在已经没电。

而现在已经晚上8点。只得在就近扎营,在鹅卵石滩上打地铺(帐篷插不进地钉),头枕着自己的食物袋子。

半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袋上爬过,继续昏睡。

第二天,发现食物袋枕头被咬穿了口,自己第二天的干粮被吃了一半,且不说昨晚老鼠还被睡在自己脸下面…

怎么办?只能站起来继续走。

当类似的事情重复1000次之后,今后各种车被撞啊、车被砸啊、吃罚单啊、进看守所啊、上法庭啊、送人进急救啊,都不算屁大点事儿了。

还有什么绿卡快过期啦、房租要交啦、要不要买房啦、车子是不是要废啦、这个月工资怎么还没收到啊、due快赶不上啦、毕业论文要在徒步路上写啦、5天工作量要一天赶完啦、信用卡被盗啦、现金被偷啦、跟学生吵架啦、在微信上被拉黑啦、男神不跟自己说话啦,也都不算屁大点事儿。

反复给予大脑刺激,神经对stimuli有连续反应,久而久之身体就会开始减弱这种反应,这就是在毒理学、运动神经学、心理学上经常提到的habituation. 过去能让我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神经元快速发射信号的事情,现在都佛系适应了。

可惜”佛系”这个词被盖上了太多帽子:顺其自然、遇事不乱、少焦虑,相信“闯到桥头自然直”、万物皆有归宿,有什么不好呢?

更何况,“愤怒”常跟“急躁”成正比。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没有害处。

事情是会越做越多的,钱是赚不完的,焦虑是会把存在感塞满的。

在各种权衡取舍之中,发现在即的Priority, 是我现阶段的惟一目标。

3. Courage and Confidence

自信和勇气

自信,是“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勇气,是“不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自信在舒适圈以内。

勇气在舒适圈以外。

2012年,我在本科时期的老板的鼓励下,跑了人生第一个5K。

2017年,我在大陆分水岭徒步的过程中,跑了一个80公里的越野比赛。

从5k到80k,这中间增加了16倍的,不仅仅是距离,更有心理上的“成效感” (efficacy) 。

因为徒步,让我舒展了自己的边界,锻炼了“勇气肌肉”,让一次次冒险冒得更舒畅,让每个小里程碑都带来愉悦感。

身体的奥林匹斯山被唤醒、思维边界被打开之后,我终于更敢于梦和尝试。

也许老板所说的“疯狂”,是从这里而来。

所谓人生的进步,对我们的凡夫俗子而言,也许就是能在每个5年时期的末尾,感谢旅途、感谢伙伴、感谢更有勇气和自信的自己:

“谢谢你,让我完成了5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是不是心痒痒了?

若要考虑在2019年徒步PCT, 你需要马上开始准备了—

2019年徒步PCT全面指南(1月15日抽签)

01 May 2018

中国有没有“国家步道”?

“国家步道”这一系统在美国、加拿大、英国、新西兰、日本很多国家都有。但首先我们要给“步道”下一个定义。

英文里的单词TRAIL和“步道”的意思最近。它可以是村落与村落之间互通往来的“栈道”(如尼泊尔大部分线路),可以是长距离交通运输的“走廊”(如茶马古道、河西走廊),可以是单纯作为景观和旅游目的的户外设施(如美国太平洋山脊)。

跟TRAIL相近的一个单词是ROUTE,意指“野路、野径”, 泛指一个被少数探索过的大致路线,很多地方未经修缮。美国的大陆分水岭(Continental Divide Trail)和Sierra High Route、加拿大的Great Divide、甚至中国的大横断都可以算作“Route”。

上图:美国的不完整的国家步道系统-国家景观步道全图

上图:大三重冠

上图:小三重冠 — 约翰谬尔径科罗拉多步道,长步道

我国已有的国家步道体系

 

据诺娅掌握的信息,我国目前有两个政府部门的两种国家步道体系正在推行中。

  1. 登山健身步道:国家体育总局登山运动管理中心总管,由山岳美途参与规划和设计,由各省各地的政府参与建设。这个步道体系的总长度已经有了几千公里,遍布浙江、江苏、湖北、四川、内蒙古数个省份,比较著名的登山健身步道包括浙江的宁海、湖北黄石、内蒙古大青山等等。

国家登山健身步道有几个特点:

  • 统一设计:登山健身步道有统一的步道标牌、管理方案、路书和设计尺度,基本与美国国家步道体系在精神上保持了一致性。

  • 地方政府参与:每条步道所经过地区的政府机关部门是“甲方”,在步道的建设方面有很大的发言权,很多地区出现的硬化路面、宽路面等不符合生态建设的设计,其实也是顺应地方政府带动旅游产业要求之下的无奈之举。

  • 商业化:国家为了推广登山健身步道,已经举办了许多商业徒步和跑步等等竞技类活动,也有类似磨房百公里一类的大型集体徒步、露营活动。此类活动对于当地环境和生态的伤害不言而喻;虽然商业化和旅游推广是我国“一带一路”方针的基调,但此举本身已经偏离了长距离步道修建的初衷。

2. 国家森林步道:国家林业局总管,北京诺兰特生物规划公司参与研究和执行,目前在起步阶段,依托在我国新的国家公园体系之内。这种步道更重视生态,参考了国外国家公园和国家步道建设在无痕、环保、社区建设方面的先例,也有长距离乃至超长距离线路的规划。诺兰特参与出版的《国家森林步道》一书中就可以看出林业局对于生态步道的重视。诺娅对这一森林步道体系非常期待。

 

我国没有潜在的“国家步道”级别的线路?

我觉得这个问题包含了一个误区,那就是“国家步道”一定是最长的、最美的、人文和生态资源都是最丰富的线路。然而历史总是先产生了“步道”甚至“野路”,再做国家级的认证。

另外,就是已经有了一些“走廊”式的步道范围,但是当中并没有我们理解上的被人工修缮过的地理痕迹。这样的步道算作刚才提到的ROUTE。诺娅认为,有些“ROUTE”才是世界上自然和人文风景的集大成者。

目前我国最有名的ROUTE应该就是大横断。

横断山脉纵穿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甘肃五省,是我国独一无二的跨越最多省的最长最宽最典型的南北走向山系。横断山南低北高,南至中缅边界山区,北抵达青海西藏四川交界咽喉部位扎尕那,东起四川邛崃山,西抵西藏舒伯拉岭。它包含着三江并流等世界级景观,6000米海拔以上的雪山层层叠立,海拔高差大,在小区域之内就能有丰富多层次的景观,是一个天然的生物基因库。

这是一片太美丽的土地,消失的地平线彼方有着世界上其他长距徒步线路都不具备的自然地理、生态生物和人文历史资源,沿线的地貌、民族、物种之丰富,让PCT、AT甚至CDT这样的线路都显得逊色。

说大横断是ROUTE,主要是因为其选择路线多,类似一个“走廊”,没有被修缮为传统意义上的小径。这是一条民间策划、由民间推动的自下而上的线路,由众多摄影师和驴友探线而成,有出版业和媒体人做后盾。

大横断团队刚刚荣获今年的金犀牛奖,而也会于今年推出一系列活动,包括9-10月举办的由8个越野跑团队进行分段完成其连通式FKT越野。

“历时63天,横断天路全线拍摄照片18700张,首次展现在公众面前的高山湖泊28个,途经海拔4000m以上高山垭口42座,无人区穿越大约1100公里。”

对于大横断,我一直是很纠结的。一方面,我既希望这样的步道能够快速成型,为我们国家的户外爱好者打开一个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又希望这条线路”一步到位“,在建设理念、无痕体系、维护和修缮、方面尽量避免一些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

(然而根本不现实好吗。)

很多人把大横断和美国的阿帕拉契亚小径相比。但是我国和美国的国情有着根本的不同,在步道的发展上也会面临迥异的挑战。

第一是思想意识。我国是农耕大国,人和土地之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5000年之前。长时间落后的生产力,让“可持续发展”的成本增高,导致民众生态保护思想薄弱。人们与土地的连结,也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而逐渐异化。这里不得不提到“一带一路”文件,几乎只字不提对环境资源的可持续保护,而仅从商业开发角度处理生态资源。这并不是一个长远的方案,杀敌一百自损二百五。

第二是步道建设。在我国,步道多以“栈道”的形式存在于村落和村落之间,是交通运输和文化传播的枢纽。其他的山野徒步路线、攀登路线也在逐渐被当地政府和驴友开发着。这“自下而上”的路线,和美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美国的长距步道依托的是强大的民间组织,几十年之间在私人土地主、联邦属地、各级政府之间周旋交涉依靠各个州和当地的户外俱乐部的志愿者的力量。人民对土地的支配权力的强弱,决定了步道发展的命运。

第三是法律保障。美国的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包括国家公园体系和国家步道体系)都依托着国会的立法,有着长久的效力。1964年建立的荒野保护体系(Wilderness System)更是在逐年扩充新的血液。大横断步道如果能成为我国第一批长距离国家级步道,我们不仅需要民间的勘测、规划和修建,更需要上级政府机关的支持和保障。自上而下?行路难。

大横断要成为一条史诗级的徒步路线,必须要有一个组织全职负责这条步道的策划、踩点、修建和维护。然而,”下手“相对容易,而”善后“往往更难。在推广的过程之中,很容易就变了原来的味道。

大横断要保持神秘性和难度,高瞻远瞩地提倡“负责任的徒步”,又能够“user-friendly”,并且能在近几年内就有人(以不太痛苦的形式)直通走完全程: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目前大横断可以着手的,就是让这条“走廊”式的步道初级模式,逐步完善成一个可行的、徒步阻力较小的模型,带动国内驴友的中坚力量,乃至世界著名的探险家,去参与徒步和越野。

这未尝不是一次公民意识崛起的尝试。大横断如何动员地方力量,将这一条线路完整地串联起来,并且提供适当的维护和善后,将会是我们国家民间志愿者的一次重要实验。让更多人了解这条伟大、壮美的线路,促进我们对大横断自身的了解,将“大横断文化”变成一种类主流思想,相信这一天,大横断就能从地理和心理两个层面,变成一条连结人与自然的“天路”。

26 Apr 2018

2018, My Year of Quitting

大学毕业的5年来,是我人生中最“居无定所”的一段时期。这期间,我一共搬过6次家,经历过3次超过4个月的外出,从纽约转移到了达拉斯,又最终落脚了奥斯丁。

在大陆分水岭结束的第一个月里,我暂时居无定所,住在一户朋友家里。

朋友们是德州大学的博士生,公寓很小,只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和能放得下几个小箱子的空间能给我使用。可我心满意足地从半年前打包好的箱子里随便抓住几件衣服,带上我的电脑和手机充电器,用很少的一点物品,便生活了一个月。

到了真正要搬家的时候,我却犯难了:在山野里旅居了半年,我的随身物品只有身上的背包;而半年前打包、寄存在朋友家的物品,我早已记不得这些“东西”们的具体内容了。

面对着15个盒子、2个行李箱、一堆小家具、各种零零散散的餐具床单洗漱工具药箱衣架柜子文具三角架单脚架没有用过的手机架化妆品说不出名字的神秘物品,我突然在心里犯了难:

为什么夏天的时候能背着背包走遍大江南北,如今回归人类,却不知自己到底拥有什么了。

 

相信你也有类似的体会:

每次搬家,都能翻出一堆几乎没用过的东西、没穿过的衣服、早就坏掉的物品却不愿扔掉的物品、无用的文件、再也不会看的旧书;

有些物品我们根本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买过、为什么买;

为了清理房间而丢了某样东西,事后很久之后也没觉得生活缺了什么,或者生活质量有所下降;

迫在眉睫的急用物件,如果自己没有,找朋友借也可以解决……

美国纪录片Minimalism的两个男主角有个类似的搬家故事。Ryan是个年轻有为的小中产,却成天压力巨大、郁郁寡欢。他在闷闷不乐时找好友Joshua聊天,听闻“Less is more”(少即是多)的人生哲理,于是二人携手做了一个实验:

Ryan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家具、车、衣物、厨具、电子产品等等)全部打包,房子里的所有物品,都分门别类地装进了箱子里。打包的过程花去了两人整整一天。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如果Ryan的生活中必须要是用某样物品,他可以打开箱子去取那件东西。

而那些两周之后还待在被封在箱子里的东西呢?

你也许猜到了:Ryan发现,他的生活里并不需要这些“物品”。他通过赠送、募捐、变卖,扔掉了那80%的“不需要”。

Minimalism(极简主义)在近几年来成为了一项席卷全球的运动。如果你也听说加州的一户4口之家每年只生产一个小罐头的垃圾,如果你也听说一个叫Lauren的纽约女孩拒绝使用所有带塑料的物品,如果你也读过《断舍离》,你就明白极简主义不能再极简的精髓:少即是多。

可是,面对着每次搬家快把腰杆折断的沉重箱子,面对着那些“我说不出来有什么好,但就是不想离开”的物质,面对着我并不极简的“城市生活”方式,我羞愧了。

 

曾几何时,我睡在狂风飞舞的沙漠里,支不起帐篷,只能在半夜挪到高速公路的厕所背后避风,醒来看天边泛红。

曾几何时,我和奶爸在加州的雨夹雪里共用一个帐篷,和卡洛斯在能俯瞰洛杉矶的悬崖上分享着一壶热汤,瞭望远方的车水马龙。

曾几何时,我和丹尼尔、豆豆、大陶走在美洲的山脊之上,我们的身上只有最基本的生存工具,而每人却都背上了一本书。

曾几何时,我在科罗拉多高原的冷雨中差点失温,从日本人那里喝了味增汤,学到了晚饭残渣的降解方式。

曾几何时,我在宾州的龙卷风警报里和另外13个徒步者共用一间窄小的避难所,听着10岁的童子玩猜名字的游戏。

在那些时候,我是富足的。而现在的我,拥有的更多,却感觉更贫瘠。

为何会如此?雷贾丁说:“如果我需要某件东西,但是却没有它——那么我就不需要这样东西。”

 

也许是经济独立之后膨胀的物质欲望;也许是对同龄人“拥有物品”的羡慕嫉妒;也许是“这东西也许不错,我也想试试”的好奇心;也许,纯粹是因为无聊,才把时间浪费在北美烧钱快报、各种网购平台上。

户外,是一项很昂贵的爱好。而现代的消费主义,为了满足我们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为了迎合我们的坏习惯,为了满足欲望,向我们灌输了太多“这种东西你必须有”的概念。

衣服,要有防风衣冲锋衣硬壳软壳抓绒皮肤衣防蚊衣长袖羊毛长袖T短袖T。

厨具,要有白气炉酒精炉固体燃料炉气罐炉钛合金勺子铝合金勺子铝制筷子。

背包,要有单日包周末包登山包滑雪包跑步水包自行车背包跑步腰包上。

总之,你get了。

 

再看看我们的家里:

清洗,要有厨房清洗液浴室清洗液玻璃清洗液heavy duty清洗液汽车清洗液和酒精消毒纸。

护肤,要有精油面膜化妆水保湿霜润肤露防晒乳眼霜日霜夜霜洗面奶角质霜。

食物,更是无法无天:只要超市能卖什么,我们就能吃什么。

 

于是,在深刻体会自己被消费主义荼毒至深、被美国的市场营销所害不浅、被所谓“必须拥有”和“应该拥有”模糊概念、被自己的“环保、绿色、无痕”理念所抛弃之后,我决定做一些改变。

我开始关心自己每日必须使用的物品。拿电子产品来说,我常用的无外乎:电脑,手机,Kindle, 迷你音响,加湿器,碎纸机,电吹风,相机,GoPro,CD机,厨房秤。其余的包括煎饼果子机、平板电脑、电子画板、蓝牙键盘、多余相机、几乎不用的电子牙刷,通通卖掉或捐走。

我开始了解自己的生活习惯。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哪怕是买了新的物件,自己也不会记得去使用,除非那个物品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善。所以,我是个“视野窄”的人,以后切忌买的“广”,但可以在狭窄的范围内,购买需要替换的物件。

我开始了解物品的真正价值。有些东西虽然不贵,但是却能起连锁效应:比如Kindle, 让我省去了纸质书的重量和经费,走到哪里都能阅读;比如加湿器,加上一点点精油,就能给我带来极好的睡眠;比如有了spotify就不必再买CD, 比如一间大衣哪怕再贵,如果不穿,它的价值就是0.

我开始检讨自己的消费习惯。压力大的时候,我喜欢嚼珍珠奶茶里的珍珠。有时候为了买一杯奶茶,要来回开1个小时的车。一个月在奶茶上可以花费100美金(加上邮费)。浪费油、污染环境、制造塑料垃圾,还不能有长期地受益。于是我买来粉圆,开始自制珍珠茶。

我开始记账。我把我的日常“灵活消费”分成4类:

  • 短期消费:一次性花销,比如外出晚餐、看电影、一次性饮品等;
  • 中期消费:能维持1周左右的花销,比如买菜;
  • 长期消费:电子产品、书籍、教育花销、家具等等;
  • 奢侈消费:10年能买1件的花销(短期不会再重复购买的物品)。

这些“灵活消费”加上我每月的“固定消费”(房租、车保、医保等),就是我的当月总消费。

我在2018年的年计划上定了一个目标:今年当中的3个月,当月消费不能超过1400美金。

令我惊喜的是,开始记账之后,我的开支有了大幅度缩减,而生活成本并没有下降——我所需要的,都已经存在身边了;而我所没有的,有很多我可以自己创造,而无需在外界消费。

我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会气急败坏地争辩为何“开源”比“节流”更重要。而现在的我,了解“节流”并不是简单的“省钱”,而是成为一个理性的公民、一个务实的消费者、一个有责任的地球人。

我感到羞愧。我热爱户外,执行无痕理念,但并不代表我懂得尊重地球。我生活在德州,buy in to driving excessive miles, 坐并不需要坐的飞机,去遥远的地方制造垃圾,在步道上使用大量的一次性袋装食品,等等等等。我的所知和所作,并不统一。

而今天,至少,改变开始了。

最后,附上一篇由某个21岁的大学姑娘写的关于极简主义的文章。

她比我强太多。

It’s only after we’ve lost everything that we are free to do anything.  — Brad Pitt, as Tyler Durden, in Fight Club

“失去所有,方能获得万物。”

“有时候你必须跳出窗外,然后在坠落的过程中长出翅膀。”

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有意无意地,我开始了一项对自己的实验。我想看自己能把所拥有的削减到什么地步,“极简”到何简。于是,一场有点带自虐性质的征途开始了,而我却越来越享受。

“极简”与物质有关,更与精神有关。我想看看在金钱付出最小的前提下,人能获得多大的精神满足。反之,我想看看在物质极为匮乏和简陋的状态下,人的快乐是不是会想我预想中的那样被放大,被升值。我想我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至少目前是。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开始讶异。我发现人没有许许多多“必须有”的东西,也能照样生活,甚至生活得更好。在哥斯达黎加的树屋里,没有电没有网甚至有时没有水,可以那种快乐是简单的。夜里听着暴雨打在铝板上的隆隆响声睡着,清晨听着蛙声鸟声虫声醒来,夫复何求。

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已经有的,不想再有更多。没有的,如果不是必须有的,就不求。但是有些东西我绝不妥协,比如旅行,“不去会死”这四个字在我心中扎了根。

“英雄式的冒险,平民式的生活”

半年里,我做了些疯狂的事。我相信这些事和Reductionism (极简主义)一脉相承。比如去墓地看日出。比如“爬”上了后山(因为没有走trail)。  话说每次从山里走出来,走到某现代的建筑物之内,或是看到shopping回来的学生,甚至看到马路,都会有转世穿越的感觉。我骄傲的是没有为这些经历付出任何的金钱和物质代价。

半年的时间里,我跑了三次五千米的长跑比赛。用周末的时间爬了4座雪山,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无数远足。去了哥斯达黎加的热带雨林农场,早上种地,下午支教。“意志力”是极简生活的一部分。

一个人走了几次短途旅行。每到一个城市,就一定要爬那里的山,或是上到高楼最高点的观景台,俯瞰大地。半年内,爬上了蒙特利尔,墨尔本,和匹兹堡的最高处。都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是坐在天台上远望的感觉总是“欲辨已忘言”。

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在收行李的时候发生的。以前的旅行,总是觉得自己忘记带了东西。现在是费尽了心思想带的越少越好。只要不是没了就活不了的东西(我的是吹风机,眼睛,钱包)我就尽量少带。

四月底,我开始吃素。原因是上过的一节课。既然被说服了,就尽量要让行动也保持一致。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半年里,我培养了几个爱好。第一:坐。坐在悬崖边。坐在湖岸。坐在荒原上。坐在大地的任何一隅,然后躺下仰望天空。由“坐”延伸出来的是“静坐”和“冥想”。我在这方面还是初学者。灵修的老师说, 让混水变清的惟一方式, 就是让它静静沉淀. 安放和等候是惟一的步骤.

看日出是培养的第二个爱好。第一次是在Binghamton的墓地,看着太阳的光芒撒在墓碑上,有种苍凉的震撼感。尔后看过许多日出,黄石湖的那次最美最难以忘怀。也试过和朋友在布莱斯国家公园凌晨2点拍星轨,早上5点拍日出。比起日落我更爱日出。日出不仅代表一天的开始,代表希望,而且看日出以为着你要比太阳起得早 — 随之而来的手握大把大把时间的富足感。

旅行是我不变的爱,但是这半年开始培养“穷游”的习惯。和很多人不同,我不愿意买单反。镜头不能代替人眼。我只怕自己有了相机之后,就会本末倒置,为了好照片才去看好风景。其实,世界太美,最好的相机又能记录下多少呢。

“穷游”的第二个体现,是爱上了沙发客和露营。几乎不花钱,认识新朋友,听神奇的故事,开拓眼界增长见识震撼心灵。还用多说吗。

我开始冒险,甚至在许多人眼里是玩儿命。我发现人是会对“恐惧”上瘾的。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 安全的, 安然的, 我宁愿现在就停止旅程。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 同时也得到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

我始终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会站在悬崖边,站在你的身旁,与你欣赏无声世界的苍凉与美景。

半年来,开始爱上苏轼的句子了。”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每走在路上就把灵魂遗失一点,然后渐渐消磨出最晶莹透亮的部分。

把总是会忘记, 除了此时此刻(“THE moment”)的一切, 我们其实一无所有。但是, “此时此刻”太丰富太辽阔, 让我们的其它所得所获相形见绌。不是不能拥有, 而是拥有得太多, 已经承载不下它的重量, 辨认不了它的深浅, 体会不了它的可贵。

如若能把发生在自己的事情当成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跳出自己的躯壳去看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然后一切所谓的苦难啊挫折啊都变得渺小了。

世间万条道, 而大多数时候都被时光和命运和巧合牵着鼻子走。心动的界限也好, 付出的禁忌也罢; 人若是生来就要面临丢弃珍宝的命运, 让我再沉溺一下可以选择的自由。

我选择爱, 选择给, 选择不弃。

山不过来, 我过去。

人越活越野,血越活越热,哭点越活越低,长满皱纹的心越来越肆无忌惮。

要有追寻自由的动力,得先把牢底坐穿。

— 去云南支教前

 

而她,就是6年前的我自己。

19 Apr 2018

女孩,你的路在哪?

两周前,诺娅在网上读到了美国女性杂志Marie Claire的一篇纪实报道,标题就非常有煽动性 —

“Inside the Growing Movement of Women Who Wish They’d Never Had Kids”

翻译成中文,大意是 “那些后悔生孩子的女性们,和她们卷起的一场社会运动”。

副标题更是直白:

“这件事情令人难以想象,更是难以言说,但是世界各地的女性们逐渐开始有勇气承认:我后悔生小孩。”

其实这不是女性无生育运动的第一篇新闻报道了。2015年,纽约时报就做出一篇类似的长篇报道,列举出了包括卡梅隆迪亚兹和奥普拉在内的社会知名女性,以及她们曾发表过的“不愿生育”的声明。另一主流媒体Huffington Post更是有一个“无子女运动”的女性专栏。

 

“我恨我现在的处境 –我觉得更合适的词汇是‘受困于陷阱’。当有了小孩之后,我意识到我并不喜欢为人之母,但为时已晚……我感觉现在的人生是一个中产阶级监狱。”

“在22那年,我怀孕了 –哪怕当时我正在服用避孕药。我被击垮了。我想要上大学、旅行、经历人生,但周围的人都强迫我把孩子留下来 — 我没有别的选择。”

 

最近的美国人口普查显示,有46.7%的年龄在15-44之间的女性没有子女。另一项调查显示,有45%以上的年龄在15-35之间的女性并无生育小孩的打算。

 

但是这一场运动,和这场运动中的女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指控和社会谴责–

“这些女人都是冷血的、自私的、可怜可恨的。”

“我感到震惊 –这样的邪恶的生物(指不想要小孩的女人)竟然存在于世!”

“这些后悔自己不想要小孩的女人应该为她们的邪恶想法接受虐待儿童的罪名指控!”

 

维基百科的“自愿无子女”词条下面列举出了众多的女性不想要小孩的原因有–过多的社会责任、难以在抚养小孩和赡养其他家庭成员中权衡、不想要因为生育而改变体型、生活在不适合养育小孩的环境中、工作和职业需要、收入过低、不喜欢小孩、没有兴趣、等等等等。

在众多对无子女运动的指控中,“自私”这个词汇出现得很频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剧《纸牌屋》中的Frank和Claire。为了野心、权力与政治生涯,弗兰克对克莱尔做出了婚前的承诺:“我不会让你为我生小孩……我向你承诺这方面的自由。”

但许多女人这样捍卫她们的选择 —

“我们在自己的岗位上辛勤工作、为社会创造财富、并且纳税;我们帮助了其他有小孩的家庭创造一个更好的现世。我并不觉得我们是自私的。”

的确,现有数据表明,未生育的家庭为社区提供了更多小时的义工服务。也有人指出,“生育子女、延续基因”也是自私的表现;“自私”对所有的家庭皆适合,所以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从1960年代开始的美国女权运动的“第二次浪潮”以来,弗里丹(Betty Friedan)《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一书中的概念依然有很大争议:

“(社会)将女性定义为她和男性之间的关系 –性工具、妻子、母亲、持家的人,而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是压力,还是选择?

 

今天诺娅要谈论的话题,不仅关于女性和户外运动,而更是关于广大女性群体的自我认识、自我选择。

在这项不孕育运动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想到这些母亲们所面临的反对的声音 –不守“妇道”、没有“母性”、自私自利、不考虑家庭、“不孝”,等等等等。

在现今全球经济,女性仅仅是17个国家的首脑、14%公司的CEO、平均工资为男人的60%。女性占据了90%以上的教育职业、80%以上的护士职业,而仅仅占了软件工程师人数的20%和飞行员职业的4%。

很多人把这些原因归于两大机能 — 社会化(socialization)和进化(evolution)。

偏向生物、遗传、进化论方面的论据指出:女性的生理结构对她们的认知、选择机制和职业诉求有重大影响。

 

而偏向社会学解释的人们则认为是长久以来的社会洗脑、男权巩固、偏见和歧视,阻挡了女人的发展,限制了她们的竞争力和竞争欲望,架起了一个“玻璃天花板”。

就如在文章开篇的案例中,女性长久以来被等同于“孕育者”的身份,既有她们特殊的生理结构的原因(子宫、卵巢等等),也是因为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社会概念,即女性的身份当中应当“自然而然”地包括繁衍孕育后代的义务,应当包括“母性”“善良”“温柔”这些特质。

如果把生理决定论和社会构架理论作为“外因”,诺娅今天则要讨论和这些有着巨大区别的“内因” –女性自身的自我限制。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们女人自身,把这些外部压力和限制,作为一种借口、一种逃避、一种懒惰的方式,从主观上选择了“不争取、不努力、不反抗”,而被动接受社会赋予我们的女性“名片”?

Facebook首席运营官Sheryl Sandberg在她的畅销书“Lean In”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女性有着集体“贬低”自我成就的倾向。

Sandberg从三个角度解释为何是女性的自我主观能动性限制了她们的发展:

  1. 女性更容易贬低自己的能力、有较低的自我评价、不容易争取升值的机会、更不容易有较大的职业野心;
  2. 越是在职场上和社会中强势的女性,越不受到人们的尊重和喜爱;这迫使很多女人退缩到保守的性别价值观里;
  3. 很多女性过早地把家庭和生儿育女放到了职业规划的考虑中。

的确,有很多科研数据证实了Sandberg的观点:

  • 57%的本科毕业应聘男性因不满工作薪水而提出谈判,而只有7%的女性曾提出过增加薪水的要求;
  • 强势、主动、有领导力的女性更不受欢迎。斯坦福某研究曾将被试分为两组,一组被试阅读了一则关于海蒂(某风险投资人)的介绍,而另一组读到了一模一样的介绍,唯一的区别是名字换成了霍华德(男性)。在之后的调查中,两组被试对他们读到的风险投资人做出了评价。海蒂和霍华德得到了近似的“竞争性”评分。然而有更多被试愿意为霍华德工作,而不愿为海蒂工作。同理,有更多被试表明更喜欢霍华德,更不喜欢海蒂。
  • 女性比男性要晚平均3年才能拿到升值邀请,因为她们有“更低的期望、更低的信心、更少的野心”。
  • 59%的成功女性并不想做到公司或者行业内的顶尖位置。

诺娅并不是说现今的社会架构中没有对女性的系统歧视。正相反,同等的工作中,女性往往要做到120%才能和男性有同等的评价;女性在同等工作中的薪水更低;女性因为家庭、社会认同等种种因素,而不愿成为强势、野心、霸道的领导人。

放眼国际政坛,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强势”的女性领导人,往往被人怀疑、指控,或是有着劣迹斑斑的政绩:

 

就如奥巴马的上任,不仅没有缓解美国社会内部的种族分歧,反而在最近的警察射杀黑人的案例中加重了社会分裂一样,很多人预言如果希拉里就任了总统,女性的地位会下滑、并且在社会中面临更多的敌意和挑战。

 

我很难想象,在四十年前,流产在美国社会是完全非法的,女人必须要在隐蔽的小作坊才能完成人流。

我也很难相信,在现代社会,女人依然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受到歧视;女人会因为自己是否想要小孩的选择而接受人们的指指点点。

我难以相信优秀的女性会受到更多的排挤和敌意。

但我更难以相信的是,很多女性自身依然认为她们自己别无选择。

是的,你一直都有选择。

很多事情既然已经成为既定事实,我们很难扭转社会的架构和潮流,但至少可以从自我产生改变,更加自信、强大、坚定,更加有野心和能力,拓宽自我的格局。

至少,不要成为这一切的帮凶。

 

荒野女人:“奔跑,行走,生活,和爱”

 

诺娅前两天做了一个小调查,邀请她的公众号读者说出心中的一个户外领袖人物。这个人物可以是古今中外的户外高手、可以是领队等对公众产生了影响的户外导师、甚至可以是虚拟的人物。

诺娅做这个调查的目的,其实是想看看有多少人会把这个“户外领导者”或者“户外代表”的位置交给女性。

在诺娅的所有文章的读者中,男女比例基本是1:1.

在诺娅收到的回答里,女性的比例极小。基本不到10%。

 

首先,我想澄清一些关于女性户外的谜团:

  1. 女人比男人背的东西更少:错。2014年Kansas State University的研究指出,力量和体型/体积不成正比。正相反,女性因为体脂比比男性更高,在长距离耐力项目中,女性的力量潜能往往比男性更持久。
  2. 女性比男性会在户外遭受更多的威胁、经历更多危险:错。女性和男性独自出游的危险系数基本相同;然而在独自进行户外活动的女性中,实际受伤人数往往比男性更低。这跟男女之间不同的冒险心理机制有关。80%的野外呼救是由男性发起的;而12%的男性呼救者会最终丧生,相比于9%的女性。
  3. 女性在耐力项目中会输给男性:错。目前的研究指出,在马拉松或比马拉松更短的项目中,男性比女性更胜一筹。但当路线长度超过了一定值之后,“性别”的作用会逐渐减小,直至消失。反之,女性更谨慎的心理机能能减少受伤的比率。她们更大的体脂比、更小的体积也能在长距离能耗、高反等等方面有所助益。

上面这段话尤其关键–实际上,在世界长距离项目中,一直有着追求“最快速度”的传统。这个传统的英文全称是“Fastest Known Time”,简称FKT。追求FKT的运动员致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某条经典线路–大峡谷R2R, 南加州C3,科罗拉多州58坐14000英尺以上的山峰,等等等等。这些最快速度的记录超出人们的想象。

而全世界最长的两条FKT线路–阿帕拉契亚步道和太平洋山脊步道的“无后援”FKT纪录,都曾是由女性创造的。

更了不起的是,这两项纪录,都是由一个女人创造的。

而她,就是诺娅的户外偶像 –海瑟“Anish”安德森。

Anish出生于密歇根一个传统的美国白人农场主家庭,小时候的户外经验仅限于帮助父亲堆农场里的稻草和骑马。大学时期,Anish一度体重200磅,超出正常体重50磅。那时候的她“极度憎恨自己”。

大学里的第一个暑假,Anish到大峡谷国家公园坐义工。她的第一个“单日徒步”是在大峡谷的光明天使步道上完成的–义工的同事邀请她一起从南缘走到谷底、再返回南缘。毫无户外经验的Anish穿着人字拖、牛仔裤,手里拿着一瓶水,就这么出发了。

“我没有死–尽管我当时觉得很接近了。” Anish在痛苦之中完成了她的第一次徒步,但是仅仅结束之后的两天,她就又想回到栈道上了。别忘了当时正值7月的大峡谷,和安妮什当时200磅的体重。在同等条件下,安妮什完成了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 –而这种“作到极致的”豁出去的、拼尽全力的精神,奠定了她今后的人生。

本科毕业的时候,体重超重的安妮什仅在4个月之内就完成了阿帕拉契亚步道的徒步。第二年,她认识的徒步者Remy Levin, 两人坠入爱河,并且一起徒步了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和4500公里的大陆分水岭。仅仅在25岁,年轻的安妮什就成为了一名“三重冠”。

安妮什和老公一起搬到了西雅图,在一家软件公司工作。她说:“我意识到了我并不喜欢做软件 –我更喜欢待在山里。” 同样的,她意识到了她在这段婚姻中并不快乐。尽管和老公一起完成了两段精彩的旅程,她的婚姻还是在2012年解体了。这时她经历了人生的一段低谷:回到密歇根的老家,人生清零,不知何去何从。

可是她还是想要回到山里。在2012年的夏天,她开始筹划2013年的PCT破纪录的计划。当时的PCT纪录是由威廉姆森创造的。威廉姆森是长距徒步界非常受人尊重的老将。他完成了14次PCT, 其中有两次是“yoyo”,即在同一季节内从南至北、再从北至南,徒步穿越美国两次。他的最快的PCT无后援纪录是64天。

而在2013年,安妮什仅仅用了60天17小时12分钟,就完成了长达429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

平均每天徒步接近70公里。

安妮什的徒步方式是这样的:每天4点起床,在20分钟之内收好装备、帐篷,开始走路。每天走到晚上11点,随便找一块干的、平的地方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扎营睡下。平均每天徒步15小时,当中吃饭的时间基本上是边走边进行的。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安妮什的所有补给都由她自己准备,她甚至从来不接受别人提供的进城收取补给盒子的帮助,所有的城镇(不管多远)都是自己走过去、再返回的。

安妮什在徒步的过程中因为起早贪黑,经常看见熊,还见过三只山狮。她平均20天能洗一次澡,全程60天也就洗了四五次热水澡。

她每天的主要食物是能量棒、即食食品、面饼、咖啡因,因为没有时间煮饭、做饭。

安妮什平均每小时的速度大约是5-6公里,很多时候是行走,而不是跑步。在俄勒冈,安妮什曾经一度想要放弃这次PCT破纪录的尝试。长期睡眠时间短、每天消耗四五千卡路里、巨大的运动量,让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恶臭,“有一种生物腐烂的气味”。她时常在行走的过程中陷入幻觉。甚至有一两次,她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在完成2013年的PCT纪录之后,安妮什又试图破320公里约翰谬尔径的纪录,现有的纪录是3天多。而这次,安妮什打算3天3夜不睡觉。她在破纪录的过程之中一开始就经历的高反(约翰谬尔的起点惠特尼峰她仅用2小时登顶,速度过快)。中途她最长的睡眠是15分钟,时常产生幻觉,差点在半夜跑进湖里。在Muir山口的石头小屋里休息之后,她一度认错方向,往返方向跑了一个多小时。她在30个小时内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很少喝水,最终她做出决定,在Reds Meadow退出。

 

很多朋友还记得,2015年的阿帕拉契亚步道十分热闹,这主要是因为世界越野跑冠军Scott Jurek正在尝试AT的支援性越野跑纪录。

非常有意思的是,Jurek试图打破的纪录也是由一个女性创造的 –Jennifer戴维斯。

安妮什在2015年企图打破AT的58天无支援徒步纪录。最终,她以54天7小时8分钟的速度完成,比原纪录还要快整整4天。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54天无支援纪录,仅仅比Scott Jurek的支援纪录要慢8天。可要知道,Jurek每天睡在房车里、全称的伙食都有人照顾、每个几公里就有人给他补给、沿途还有好多粉丝陪跑、加油助威。

而安妮什静静悄悄,独自一人。

当诺娅看见安妮什的时候,是在新罕布什的白山。连日阴雨,诺娅每天只能走10英里出头。从Hanover到诺娅看见安妮什的地方,诺娅走了4天;而安妮什当时说“今晚就到Hanover”。

她在自己的AT旅途上,曾经写下过这些话

安妮什今年35岁,未婚,没有儿女。她现在经营者自己的线上健身教练项目,生活在西雅图,收入微薄。

 

和安妮什经常拿出来比较的,是另一位强大的女性 — 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戴维斯。

戴维斯和安妮什的人生完全不同。戴维斯来自南卡罗莱纳,出身于典型的美国南方基督教家庭。她信仰虔诚、身形瘦弱,但是个子很高。和安妮什一样,她也在本科毕业的夏天用四个月完成了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亚步道,从此爱上了徒步。

戴维斯出身传统,也有着很传统的价值观,但这不妨碍她在热爱的徒步事业上拼尽全力、做出最辉煌的成就。戴维斯曾经破了AT纪录两次–一次是女性最快纪录,一次(2013年)是AT最快总成绩,用时46天。

戴维斯的经历从某个角度来说更为传奇。她不是一个runner, 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越野跑的比赛,和Scott Jurek辉煌的越野经验完全无法相比。在AT纪录之前,她为了“试一试水深”,用时7天完成了David Horton创下的“长小径”Long Trail纪录,用时7天。

2011年,戴维斯从缅因州的卡塔丁出发,一路南下,46天之后到达卡塔丁山。这一纪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可以企及。哪怕是2015年Scott Jurek的纪录,也仅仅比她的快了3个小时,占总时间的不到0.5%的优势。

戴维斯在AT纪录的后勤是她的丈夫Brew. 破纪录之后,戴维斯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养儿育女,开了一家蓝岭户外领队公司,收入并不高。2014年和2015年,她和丈夫带着女儿周游美国50个州,在各个城市分享自己的户外经历,用演讲、卖书的收入支持生计。

有幸的是,诺娅在2015年AT步道节上听过戴维斯的演讲,也和她聊过天。她是英语经典文学出身,是一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强大的母亲。就在不久之前,戴维斯和Brew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

安妮什和戴维斯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相同的热爱、强大的身体,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定内心。

另一位女性跑者 Becca Pizzi 刚刚在2016年初以27小时26分15秒的时间完成了世界马拉松“World 7”的纪录,她在7天之内,跑了7大洲的7场马拉松,平均用时3小时45分。跑场包括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和南极,在7天之内在地球各大洲的各种气候条件下完成这一壮举,是对身体和心理的终极考验。

就像Ann Trason, 美国经典越野跑西部100的14次女性冠军,曾经说到:

“我从不跟除了我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竞争。每个人都应该做她/他最好的自己 –这取决于个人。”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女性在各行各业都能有辉煌的成就,这取决于她们个人的努力、社会的努力,也离不开男性的理解和支持。

在安妮什和戴维斯的长距徒步纪录征程里,都是由她们的另一半帮助补给、提供场外援助的。诺娅在2014年的PCT长距徒步,也是当时的男朋友小文艺提供的支持和援助。

在长距徒步方面,男女的优势差距很小,但依然有很多的女性不敢迈出第一步。研究指出,80%的女性的第一次背包露营经历是和自己的另一半一起完成的,诺娅也不例外。

但这绝对不是说,女性应当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男性。不。就像Sheryl Sandberg所说,女性往往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他人,而男性往往把成功归功于自己。

我想告诉所有的女孩们 –你们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足够自信,足够用自我的能力完成最高的目标 –不论这个目标是女性最佳,还是所有人群中的最佳。

所有的道路,所有的苦果,所有的经历,都由徒步者自己承担。

这个世界上需要更多的典范女性,勇敢争取、不惜代价,让越来越多的人不会把强势女人算作“异类”而区别相待;

让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女性的领导力;

让越来越多的女性真正接触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去触碰极限、去澄清价值、去说:

“我活过、拼过、努力过,没有退缩,也不后悔。”

04 Apr 2017

2016,不再回首。

今年的年关,和往年的感受十分不同。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告别”。

2016年,我们告别了奥巴马和希拉里,告别了郭川船长和余旭。我的奶奶去世了,几个亲人和朋友患上了癌症。在这一年,虽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却觉得世界的走向越来越模糊,身边的人也在渐行渐远。

2016年的最后几天,我飞向了波士顿,却又提早地结束了旅途。当我把放在前男友家的行李一件一件再打包的时候,发现自己割舍和挥别的姿态,越来越从容。

2016,有很多失去,也有很多获得。在世界政治碎片化和分离化、互联网产业被唱衰、科技急速转型、人们对领导人失去信心的今天,“方向感”和“使命感”很有可能沦为天马行空的幻想。而我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无心在年末选秀晒任何旅途。

2016年我去的地方很少,没拍什么照片,也没有太多的时间旅行。虽然“走”的地方比往年少了,但是在其他方面却有了进步:有了稳定的工作、买了车、开了公众号、自学了几个软件、看了几本好书。最重要的是,我越发越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两个身份和三个理念

2013年夏天,我还在科罗拉多高原的寒风里瑟瑟发抖。那天我在Stony Pass山口啃着能量棒,看见远处有个人影越来越近。

我随手把能量棒的包装纸塞在了石头下面。

走过来的人叫长沼,他从某个意义上改变了我的一生:忽悠我去徒步的太平洋山脊、介绍给我长距离和轻量化徒步的理念、并且教给了我“无痕山林”理念的奥义。

是的,当时他随手捡起了我的包装纸。那一刻,我羞愧万分。

三年之间,有太多人问过我:你徒步的意义是什么?

曾经的我也许会回答: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享受山间的狂风、头顶的星辰、每一次日出和日落而已。

然而,越往上的高处走,看到的风景越是不同;有了新的视野之外,也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机会和人,并且有了分享的喜悦、有了发声的渴望、有了传播理念的一把把“钥匙”。

而今,我觉得我的行走的”意义“,就是带给别人那些长沼老师当年曾经带给我的东西。

所以现在的我,有两个身份:我即是自己旅途和经历的体验者,也是一个文化的传播者和记录者。对我而言,旅途即是生活,也是工作。

我的关注方向有如下三个:

无痕理念:即Leave No Trace, 向大众推广负责任的旅途和户外精神。

长距离步道建设:把“一带一路”政策和现在国内建立国家公园、大横断线路、林业生态步道、登山健身步道等等热潮与国外的先进做法结合,帮助设计和推广长距离步道。

户外教育:把我的学业(教育)和我的爱好(户外)相结合,点燃一些幼小的火苗。

四份工作

2016年,结合上面三个大方向,我的四份“工作”渐渐成型。

第一,我是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 – 特殊教育系的研究生,结合我本科心理学的背景,正在学习一些跟教育方法、理论、实践有关的内容。这些对我参与户外教育类的工作十分有帮助。

第二,在德州大学,我担任教育系Sarah Powell教授的研究助理,主要任务是帮她做“实验”。教育学的“实验”属于社会科学实验范畴,和自然科学实验有很大不同。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实验组的学生当中执行她所设计的教学方案,说白了就是课外辅导。

这个工作最有意思的就是能够全方位投入美国公立教育最基层,每天到学校、一对一地对8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进行数学辅导,用的是统一的教案。这些学生基本都是西语裔,都来自社会经济指标比较低的家庭,这是由德州的少数族裔比例大环境影响的。

我的第三份工作是德州优品教育的辅导员和户外领队,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户外教育“切入点。在刚刚过去的12月,我们带领了20个中小学生在德州和墨西哥边界的Big Bend国家公园徒步、露营、攀岩、泛舟,把”无痕山林“的知识贯穿其中。

我地四份工作就是经营自己的自媒体。媒体传播不是目的,只是一个实现以上三个大目标的一个手段。

2016年10月15号,我终于(在百般拖延之后)开通了自己的公众号。至此,我的个人网站、微信公众号、知乎、微博等等平台都已经集齐七龙珠了。所有的自媒体平台都是由我一个人运营,至此已经有了上百篇干货文章和超过千张图片,主要的内容囊括了熊到大姨妈到打包技巧到电影吐槽到大选评论等等各个方面。

我把公众号的文章分为两个大类:“探险”和“修行”。这也是我的个人生活的两个主题。

在“探险类”故事里,我讲述了作为一个户外人的难以告人的+窘迫苟且的+并不光鲜亮丽的故事。在新的一年,我的公众号将会成为2017年大陆分水岭4500公里徒步的主打直播平台:

在“修行类”文章里,我尽量把时事和户外结合起来,有从女性角度的探讨,也有把美国大选和环境公共政策相结合的时评;最重要的当然是我的徒步旅途上直接观察到的美国风土和人文现象:

当然,我的个人网站zhangnuoya-walk.com还在持续更新,2016年我最喜欢的两篇文章应该是美国的20个荒野保护区的介绍和“熊孩子”防范指南:

自媒体运营是一个一地鸡毛的繁琐活儿,我需要”跨界“撰文、修图、做视频、设计海报、做市场、做公关等等,很涨技能,但也很耗费时间。

运营自媒体的一个危险是容易”一叶障目”,把时间耗费在繁琐的过程中,而失去了对大方向的把握。我一直在时刻警示自己:不要把精力花费在一个个独立的回答、篇篇单一的文章上;怎样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给大家一个清晰的张诺娅的形象,才是最重要的。

N种记录

2016,我继续保持着”0带盐,0赞助“的纪录。除了年末大拐弯的协助领队,以及平时的书稿、杂志供稿,我没有一项收入是和任何商业品牌有关的。

当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在全心托付自己到一个品牌之前,我最重要的品牌其实就是”张诺娅“。在推广、市场和保持纯净化的平衡之中,我愿意和很多有意义的项目进行合作,且不完全绑定在商业关系之上。比如:

年初的时候在北京穷游总部开了一个分享会,再次见到了久违的老蔡、悟空、九姨等等老朋友。这是我第一个大型分享会,有一百多位来宾到场,在穷游高大上的办公楼场地里举办。当时来的人还包括我的父亲,和我亲人一般的好闺蜜、飞行员余旭。

和穷游合作的《穷游锦囊 | 太平洋山脊》于2015年发布,这是一个完全免费的、惟一的中文PCT攻略指南,也是我倾力10万字的一封情书,献给所有对太平洋山脊向往的孩子们。

2016年1月,我得知自己又被提名为了金犀牛奖“最佳背包客”。连续两年提名,一年获奖,我已经太心满意足了。对我而言,得奖不是最终目的;在这过程中与众多户外大神交流、学习,才是最佳体验。衷心祝贺老极摘得这个桂冠,也祝你们全家在南美越玩越high!

金犀牛奖背后,是我尊重的《户外探险》杂志社团队 — 何土匪,大霞,还有好多我叫不上来中文全名的兢兢业业的员工。何亦红主编在年初撰文,讲述“2016年,我们为什么还要做一本杂志”的初衷,有苦涩、艰难,也有满足、收获。

2016年,《户外探险》专门做了一次长距离徒步专题。要知道,美国领先的Backpacker《徒步者》杂志,整整比你们晚了半年做这个内容。据说《金犀牛系列丛书 | 徒步》的出版也不会太远了。

在这期杂志里,我分享了轻量化装备的心得体验。

1月返美之前,我来到自然之友的总部,结合“无痕山林”的主题,做了一次美国步道体系的分享会。盖娅自然学校是中国户外教育、自然教育的旗舰,我也有幸能成为LNT志愿者,参与《无痕山林手册》一书的翻译和校对。

三月,我来到美国科罗拉多的Center for Outdoor Ethics, 也就是LNT的总部。同月,自然之友和美国总部正式成为合作伙伴。

除此之外,我还参与了由林业局和诺兰特生态规划一起合作的一本步道书,负责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的章节。这本书将会是我国投资建设登山健身步道、生态步道、国家公园步道、国家步道(如大横断)的一个重要参考书:

参与深圳登协、徒步中国公众号的觉行一起参与的步道体验分享会,见到了曹老大、匆头、喜马拉雅山地电影节创办人谷歌老师、牛哥等等,还认识了深圳”爬行动物“的同龄人:

2016,我和两个姑娘(女侠)一起畅聊户外。一次是黄菊姐和她的公众号“行李”,还有一次是湘君和她的公众号“奇记”。

黄菊姐已经在16年从高山到雪原,成功地办了几次定制活动,并且计划把访谈的内容整理成书;湘君也在路上遇见了她的25个“奇记”,采访了雷殿生、曹峻、闪米特、罗静等等我一直仰望的大师。

2016,我的文章见于5本杂志 – 《旅行家》《户外探险》《中国国家地理》《第一户外》和台湾的《户外》杂志。

2016,我有了两个互联网伙伴 — 美国的野孩子和JoinLA.

有幸参与“北美靠谱青年”的录制,聊了这几年徒步的所见所闻;奥斯丁文化沙龙的分享会则是我最为畅快的一次,因为终于可以任意蹦英文了…


1月和古岳在北京。


1月和阿苏在北京。


12月和”7+2″女性王雷在波士顿。


在尼泊尔。


在旧金山。


在俄勒冈PCT。


在沙斯塔。


在胡德。


在亚当山。

两次跑马、两个月的密集攀岩。

2016年如果还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涉猎了几本复杂科学(Complexity theories)和神经网络的书,系统地学了传播学,也在家教的过程中复习了地理化学历史生物。为了工作买了车,四个月开了接近5000英里(8000公里),离“老司机”还差一步。

此刻,想放一曲《再回首》。
再回首
云遮断归途
再回首
荆棘密布
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
曾经与你共有的梦
今后要向谁诉说
再回首
背影已远走
再回首
泪眼朦胧
留下你的祝福
寒夜温暖我
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是最真
再回首 恍然如梦
再回首 我心依旧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19 Mar 2017

嬉皮士与精英之路

我印象中的加州,并不是那么富饶。

2014年的太平洋山脊穿过了加州南部的山脉,经过科罗拉多沙漠西侧,从科恩河向西耶拉内华达山脉的心脏切入。

山脉中零零散散的小城,有的荒凉破败,有的人烟稀少——它们与“黄金西海岸”“硅谷后花园”甚至“优胜美地旅游党”等画面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些加州中部和南部的小镇——Wrightwood、Warner Springs、Agua Dulce、Sierra City、Belder、Chester、Old Station,有的只能勉强算“聚居地”。

以西耶拉山脉北部的Sierra City为例,这个城市曾经是十九世纪末的套金重镇,人口数百;如今只有不到两百人生活在一条主街范围内一公里的山沟里,小镇里只有一两家餐厅、一家酒吧、一个几乎不开门的邮局。

工业结构改革。人口搬迁。州际公路发展。产业动荡。土地资源变迁。政策更迭。

在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两条路上,我数次与美国最繁华的大都市擦肩而过 — 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波特兰等等在西海岸的PCT沿线;亚特兰大、华盛顿、纽约、波士顿在东海岸的AT沿线。

但这些线路为了挽留住那最后一点(哪怕是虚伪虚假的)“荒野感”,同时为了刺激当地经济,往往带着徒步者经过了那个我们不认识的美国。

佐治亚北部的山民世代流传着阿帕拉契亚部落的血液,靠林业和手工业为生,与大山相依为伴,蓝岭的bluegrass的欢快民谣却遮掩不住一个没落的文明的苦难。

弗吉尼亚的心腹除了有游人如织的仙乃度国家公园,还有一个个破败的“Main Street”, 店铺基本不开门,旅馆无人问津,搭车需要面对州际公路上飞驰而过的红脖党。

缅因的穷山恶水,千湖之国,却挽留不住年轻人涌向大城市的狂潮。AT最后一站Monson除了徒步者之外几乎没有游客,几艘游船在缅因的湖岸寂寞地飘着。

长距徒步,不仅仅让我看到了那个通过开车难以看到了美国,更让我认识了那些难以见到的“美国人”。

太平洋山脊上,我的第一个同伴是萨拉。

萨拉笑起来的时候像个二十多岁的小女孩,她在相遇的第一天晚上就试图灌输我们正确的拉伸动作,并标榜她的按摩师执照货真价实。她已经32岁了,和荷兰丈夫生活在波特兰。

年轻的时候,萨拉“非常叛逆” –她搭车横穿了美国 两次,飞到欧洲游学,在荷兰定居并结婚,后来把荷兰丈夫带回了美国。她还曾经在北京四中教书半年,“讨价还价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

萨拉常常跟我辩论番茄是蔬菜还是水果,教我辨认红树林、棉木和沙漠灌木,用她的急救知识和运动学理论帮我调整行走的姿势。

萨拉总是笑着,“在我22岁的时候,爬树的时候摔下来了,结果把腰摔坏了,还送了急诊。” 萨拉顽皮的性格从她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

那时候我在华氏100多的沙漠里走得精疲力尽,需要靠舔背包上的盐渍来补充离子。我把最后的半瓶水分了一半给萨拉,让她继续前行。

之后萨拉说:“那天晚上我走啊走,走啊走,终于在12点之后到了藏水点。” 她在月光下面打开了沙漠的第三道大门,后面是水天使早早放好的几百公斤瓶装水。“我起码喝了两升水,直接打地铺睡着了。”

萨拉在250英里的大熊城退出了,把她的背包送给了奶爸。“我很纠结–我太喜欢徒步了,如果以后能跟Jasper一起完成PCT会更好。”

去年在阿帕拉契亚步道上,我听说了萨拉突然去世的消息。我们的共同朋友“长官”说,她和丈夫Jasper走在傍晚盘山公路上,萨拉说听到了远方海豹的叫声,爬上了公路旁边的围栏,坠落到了悬崖下的俄勒冈99号公路上。

奶爸经常叫我“石头”。

“石头,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吃垃圾食品啊?”

“石头,我昨晚我的营地太赞了!能看到绝美的夕阳!”

“石头,我改主意了。我要继续走下去,走到加拿大。”

奶爸性情儒雅、能言善辩、谈吐温软,颇有绅士君子风范。同行的稍上了一点年纪的大妈们都特别吃他这一套。

每当听到某种鸟叫,被一朵小花挡住去路,或是被什么生物吸引了眼球,奶爸总便要向我们进行一番地质、地理、生物、生态各种的科普。

有一次,我试图探求验证一下他提供的信息的准确性,便事先查好了一种花的名字,在路上故意考他。““奶爸,最近见到了不少这种花,你知道它叫啥名儿吗?””

当奶爸淡定地吐出一串我听不懂的拉丁文名词时,我才意识到,他的植物学水准无从考证了。

徒步者的生活,说精彩也精彩,说单调也单调。重复,重复,重复,就是每天的唯一主题。奶爸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当见到美景、吃到美食,他都要颇为夸张地措辞、大肆渲染、极力赞叹。我和卡洛斯取笑他这是有——“宇宙高潮成瘾症”。

“啊!看看远处(洛杉矶城)的那些苦命的人们啊——我们太幸福了!”

“啊!我在过沙漠的时候啃了一个苹果,真是明智的决定!”

“啊!石头,你给我的那瓶啤酒太棒了,简直就像我这辈子喝到的第一瓶啤酒!”

与此同时,奶爸也丝毫不会掩饰他的愤怒和惋惜:

“唉,好好的土地上,却插了这么多人造的风车,真是可惜了!”

“唉,栈道上不是不能骑自行车的吗,怎么还有这么多车印?!”

“唉,又是一片被火烧过的森林……”

奶爸曾经就供职于某知著名投资银行数十载,事业有成业绩成功,经常受到表彰,在俄勒冈甚至有一片私人领地,可以算是一个世俗定义中的““成功者”了”。

在那个生活里,他西装革履,出现出没于各种名流场所,以他翩翩君子的姿态和乐观机智的谈吐打动其他的精英。

可是,奶爸却选择了提前退休,离开他熟悉的名利场,“且放白鹿青崖间”。他常常谈起自己他更喜欢的一些工作:

比如,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曾在蒙大拿的山林里当野外消防员,扑灭森林大火;

比如,每个夏天,在华盛顿州的户外夏令营,他带小朋友们在野外露营、辨别各种蜈蚣;

比如,他曾经骑自行车穿越过法国和美国西部的海岸线,也曾从西雅图一路向东,翻越落基山脉,一直骑到了黄石国家公园;

比如,他14岁时,他就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和小伙伴第一次在山林里露营,自此走上户外的不归路……

在奶爸帐篷里最难忘的经历,是那次加州的大风。

我、奶爸、卡洛斯、“装备婊”和我一行四人,蜷在奶爸的双层帐篷里,坐着聊天。我们的营地临近一处山崖,正临风口,气罐连火都打不着。

于是,我们就把炉头藏在大树背后,四个人组成一道““人墙”,肩并肩手挽手挡住背后的狂风,轮换每个人的器材来烧水。

饭煮好了,我们就哆嗦着捧着钛合金做的小锅,骄傲地向彼此推荐自己煮的热汤。

山崖下不远就是的地方,有一条寂寞的高速公路,在夜色中形成俨然了一条光芒的蛇。这条蛇会一直爬到洛杉矶,融入光芒的海洋。

此时此刻,我们离人世那么近,却又感觉是那么远,远得好像地球上只之剩下我们四个人。

任凭狂风呼啸、天倾地陷,奶爸的帐篷就是我们的避难安身之所。

“悬崖”,居住在奥斯丁旁某有机农场的“神秘男子”,熟知所有无痕山林条款,一丝不苟地捡起栈道上每片视线范围之内的垃圾。悬崖常跟我们讨论吃过的果核应不应该仍在林子里、抄近路的诸多害处、塑料的降解速度等等。悬崖很帅,却惋惜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我可以被称为,恩,一个小偷。”

“里程碑”,从监狱刚刚出来不久,据说PCT的指南书都是他还在蹲守的时候订阅的,“天天在房间里画徒步时间表。” 每次问起他是什么原因入狱,都会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不过我们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每次会在每个步道里程碑喝上一瓶啤酒,以及他除了“犯罪记录”之外毫无瑕疵的徒步伙伴形象。

“半英里”,低调而温柔的爷爷,南加州最早的一批网络工程师之一。十年前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每年夏天走一段PCT,并且用GPS记录下线路地图。十年后,他把完整的PCT路线数据制作成路线图,放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对外公开、免费下载。

“小伙计”,年仅6岁的小男孩克里斯蒂安,和父母一起徒步PCT。他在2013年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阿帕拉契亚步道完成者,企图在8岁之前徒步完成“三重冠”。很多人对他父母的初衷表示怀疑,“栈道流言”也偶尔提到父母吸大麻的事件。

卫斯理,我在科罗拉多步道上相遇的伙伴,爬过科州58座13000英尺以上山峰的户外爱好者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其实有残疾。在2014年年初,卫斯理遭遇车祸,被迫退学,他在四个月后站在墨西哥国境线上,开始了太平洋山脊的征程。现在的卫斯理是科州某机构的设计师,已经结婚。

高中生,牧师,猎人,刚失业的人,无业游民,压抑,工程师,退休的银行家,企业高管,摄影师,设计师,医生,码农,教师,按摩师,自由职业者,作家。

人一旦走进了山林,社会所给予他的标签就不那么重要了。年薪两万和年薪两百万的人可以在同一个营地谈笑风生,痞子和书生可以做推心置腹的朋友,刚毕业的年轻人和已经退休的老人可以共享一个目的地。

不管你是小有建树,还是生活拮据,在栈道上,你就只是一个走路的人。

用亿万年前祖先们习惯的姿态行走,好似一场盛大的迁徙。

在准备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的两年里,我曾经在四个餐馆打过工。

这四个餐馆是:达拉斯北部的某全素食餐厅,老板是河南人;达拉斯北部的某日餐/烧烤店,老板是越南人;奥斯丁的台北小馆,老板是台湾人;奥斯丁北部的某日餐店,老板是广东人。

在打工的时候,我认识了精明的上海外卖员,熟悉奥斯丁几角旮旯的每条街道;

聪明过人的调酒师姑娘,年轻的时候因为工程师项目差点进入军队就职,却因跑步不达标而无缘这一切,过目不忘的能力在餐饮业也是相当实用;

曾经是数学老师的女服务员,“我不教数学了,是因为我曾经一直骗自己,这些孩子需要学数学,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从墨西哥偷渡过来的厨房伙计,老是把东西烤焦,也经常在我的脸书点赞;

有点神经兮兮的大妈明华,号称经常去攀岩,不过不让我模仿,“会培养坏习惯”;

漂亮精明的越南妹妹,每次都抢占“好客人”的桌子,让别的服务员颇有微词;

手臂上都是纹身的帅气寿司师傅,总是对人颇为照顾;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要拿其他人开涮……

我了解的美国,是由这样一条条山里的路、这样一个个城里的人组成的。

他们与我无关;他们与我息息相关。

我对他们,或是它们,没有特殊的热爱 ——他们是我毕业三年以来人生的过客,若不记下来这些故事,怕两年之后我就会忘记,好像这段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美国以这样的形式存在着。不管它属于谁,是什么“主义”,是什么颜色(蓝或红),是什么方向(左和右),它都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不是一个用三言两语、一张选票就能扯清楚“政治正确”或是“政治不正确”。

同理,在社会达尔文主义、反智主义、民粹主义、嬉皮士、左倾、精英政治等等标签之外,在一个个巨大政治利益背景之下,都有那么一两个案例,和你心中最“舒服”的那个标签,从小到大最接受的那个观点,恰恰相反。

也许,除了“睁开眼,站起来,走出去”之外,再无良方。

此刻,面对着德州中部城市上空的漫天繁星,我把啤酒加上了冰,打开爵士乐。

所有的回忆都会入梦。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19 Mar 2017

69座珠穆朗玛

一、鞋印和背影

我最近对《最强大脑》路人转粉。因为本科学的是认知心理学,所以在众多比拼项目当中,我最爱看《最强大脑》跟记忆和识别有关的挑战题。这些题目刁钻古怪;虽然考验的是每日都会使用的认知机能,但是我们大多数正常人的日常中,基本不会需要应付“辨认520杯同量的水”和“从8万块乐高积木中早不同”之类的问题。

可在看节目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件事,与《最强大脑》竟然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那是2014年5月底,地点是美国加州的内华达山脉。

当时我正在进行太平洋山脊步道4200公里的长距离徒步,要在一个夏天的时间之内从墨西哥徒步到加拿大,而且是走山路。

在走路的过程中,我的视线大多数时候呈水平线向下30度角;每天行走的时间大约是早上6点半开始,到晚上7点半左右结束;刨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我每天大概行走9个小时左右,一天能走35-45公里,最多的时候走过60公里。

久而久之,我对同伴的鞋印有了一定的敏感度。比如大多数人穿的是Brooks的Cascadia 8系列(2014年的版本),但是有些人的步频步伐不同,脚印的大小也会不一致;比如奶爸身高最高、体重最大,他的脚印不仅深一些,而且撩起来的灰尘也比别人多;比如每个人的鞋底的花纹,我都基本有了一些印象;如果没有印象,也会对陌生的鞋印非常敏感。

其实,这对长距离徒步者来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曾经有刚刚认识的同路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我终于追上你了!我跟着你的鞋印好多天了。” 还曾经有人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咱们的鞋是一模一样的 — 我跟着你的脚印好久了!”

鞋印,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指纹、一个符号。它不仅仅连向了鞋印的拥有者–那个在你面前留下印记的人,它更连向了整个人类社会,连向了一的千千亿个同类,连向了文明。

回到2014年的5月,内华达山脉刚刚遭受了两天的暴雪,7000英尺以上都被大雪覆盖。树线以下的森林里,开阔的山谷平底之中,甚至是某些北坡的山腰上,雪深得几乎看不到石头。雪只是一个隐蔽的危机,而徒步者需要面对的最大难关是大部分的步道都被雪掩埋;哪怕有了导航、能找到步道,也不意味着在被积雪覆盖的时刻,那些路段就是可以被通过的。

我面前还有一个难题:我的同伴(两个法国人、卡洛斯、奶爸)都比我先一天出发进山了。而在我之后,基本所有人都对大雪呈观望态度,在小镇上等太阳把雪晒化再走。所以我的身后,离我最近的人类可能是一天、两天的距离,也可能是一个礼拜。

前路漫漫,孤身一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盆地中仰望苍穹,脚下是明晃晃的洁白。眼前是我一人独享的美景,而我竟然无心兴奋或者感动,只心想着追上前方的同伴。

虽然步道被雪埋了,但是脚印还在。

这些脚印在雪地上特别明显,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每天不同的时段,脚印也是不同的。早上的雪硬、脚印就比较浅;而下午的时候,太阳把雪晒软了,雪一踩就踏,这时候就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坑。

有几次,我近乎癫狂地寻找着认识的脚印–或者是任何脚印。我对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脚印,都有一种痴迷的依恋 –我坚信它们的正确性,坚信它们带领我走向对的方向。我为此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过好几次亏,都是因为脚印本身领向的方向是错误的。

而我知道,这些脚印对我的意义不再是路标和导航而已。它们被具象了。

它们成了一个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陪伴着我;它们成了苍茫大海上的灯塔,成了岛屿上的炊烟。哪怕看不见人,只拥有脚印、灯光、乃至人的气味,都能磨灭我对未知的一点点恐惧。有几次,在终于发现脚印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落泪。有几次,却又孤独惆怅。

七天之后,我终于在下一个补给小镇Mammoth Lake与我的同伴重逢了。我还特别查看了他们的鞋印;发现我并没有“最强大脑”,竟然把一些鞋印记错了。然而哪怕是把脚印完全认错了,那种依托感是类似的、无可取代的。

三年之后的今天,我渐渐对孤独有了新的理解,也明白了自己坚持走下去的动力是什么。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字 — 寄托。

在出发去走阿帕拉契亚小径之前,有一个名叫王子龙的朋友通过邮件联系了我。他提到了pilgrim(清教徒),提到了精神世界的生态理论,也提到了宗教。那时,子龙已经开始策划他自己的“朝圣之路”了。现在的他已经行走了一年多,依然在路上。

除了子龙,还有另外一些朋友,觉得我能走完三年8500公里的路途,一定是出于以下一些原因:意志力特别强大;特别喜欢走路;特别热爱大自然、喜欢在自然里生活;特别有目的性;特别不怕吃苦;或者是特别爱装X.

这些原因都有,但都不是最主要的。

我其实特别佩服那种把“极简生活”付诸到人生之中的人,更佩服一个对步道从一而终、不忘初心的人。因为步道于我,只是一段旅途;我任意由步道改变着我,带给我新的故事。

而在这个过程中,终点是什么,加拿大是什么,卡塔丁是什么,杜兰哥是什么,都被渐渐模糊了。战胜孤独、继续行走的动力,其实不再是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我没有见过的终点线,而是一个个具象的寄托。

孤独一直会有,孤独一直相伴。

我是凡人,也许今生都与慧根无缘,无法成为一个心神合一的行走的人。我将会让贪、嗔、欲、执相伴,与七宗罪同行。我的世界里没有佛和基督,只有自然的魔,内心的魔。

“路是这样窄么? 只是一脉田埂
拥攘而沉默的苜蓿 禁止并肩而行
如果你跟我走 就会数我的脚印
如果我随你去 只能看你的背影”

顾城的这首《田埂》里的背影和脚印,也许就是我们完成一条条长距离步道的力量吧。

二、四本被水泡过的日志

今天在家清理旧东西,翻出了前几年走CT和PCT的4本日志。全部都被水泡过了,模样惨不忍睹。字迹泛开,互相浸染,非常模糊,基本已经读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这里面有2本,是我在PCT上过某条河的时候泡水的。因为PCT上没有桥,过河基本都靠涉水,所以每次鞋脚都会湿掉。而那次比较严重–河水不急,但是静水留神,我低估了它的深度,结果水直接漫过了腰,有几秒差一点要浮起来了。

直接的结果是,这两本被放在我腰包里的日记都完全被水泡湿了;那些回忆,也在这之后的几年里,像被水浸泡过一样,渐渐模糊了。

有一些还是可以辨别得出来:

其实我知道,这些记忆都还没有被遗忘,它们存储在我脑海深处。更多的,就像这些本子一样,其实是被冲淡了 — 因为它们太重复了、不能让我感到惊奇了。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强调这一切跟“追梦”无关,理想无关,跟“意义”二字无关。恰恰相反的是,我无意美化,因为它根本就不美。

以致于我现在看到很多环球旅行、户外探险的光鲜亮丽的照片和故事的时候,内心既为作者们开心,也为他们叹了一口气。因为它们必须要给读者呈现某一种读者想象出来的自由自在、高大上的生活,而当中能说出来的苦,又有多少呢?哪怕是说出来了,听得懂、有切身体会的人又有多少呢?

就像杨过大侠说的,“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二三”。

路途没有意义;而当你走过了,那每一寸的土地,就变成了以的皮肤;那每一个见过的人,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最后的你,就是旅途的总和;而所有的旅途,就会把你塑造成未来的自己。这当中99%的时候,都是艰苦、单调、琐碎、不堪、寂寥、重复的。
而那剩下的1%,就是我们行走的目的。

三、能与人言者无二三

“绝情的人,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整日里与山川大海为伍,既不能吃,又不能爽”。

那么,为什么还要回去,回到山里、回到路上?

我常常用“生活方式”来形容长距离徒步,但最近我觉得更好的两个词是“文化”和“生态”。

是文化,所以在回归城市以后,会有“culture shock”.

是生态,所以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心理位置,都在步道的大体系之中,得到强化。

就像我的数据表格,当中既有海拔升降、穿过的荒野数量、过河次数、见过的熊、住过帐篷的夜晚、闪电雷雨等等这种自然因素,也有步道天使、搭车、喝过的啤酒、遇见的徒步者、经过的小镇、和“栈道奇迹”这样的人文因素。更何况,还有听故事的人。

虽然我在《远方的苟且:徒步是怎样摧残我的》这片文章里大谈步道生活的艰难苦涩,但我不得不说:行走的时候,是我精力最好、作息最规律、运动最充足、看见最多的美景、最有好奇心、体脂比最低的时候。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甚至是我皮肤最好的时候。

可惜,徒步没有治好我的现代病。我不能完全地“活在当下”,不能摆脱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回到城市之后,晚睡、玩手机、拖延的恶习,竟然愈演愈烈。

不知是不是这个时代,让我们不痛不痒;也不知是不是太好的生活,让我按耐不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少太多东西–但是我缺故事、缺经历、缺冒险;终究,我缺的是“大苦”。而徒步,能带给我一场跌跌撞撞的旅途,更能带给我这种切肤的体验。

也许像李宗盛唱的,这只是一次次对命运的“不自量力的还手”。命运如果先不打脸,我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些虐待的理由。

“能与人言者无二三”。在2015年的冬天,我在深夜听着谭维维改编的《乌兰巴托的夜》,竟然痛哭了一宿。

“没有在深夜失声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么,现在的我,起码可以装模作样地瞎扯了。

四、67座珠穆朗玛

某一个写长距离徒步的博客说得特别好:

It takes courage to live, for the most part, outdoors with your possessions consisting entirely of what you can carry in your pack. It takes courage to face 4 to 6 months of snow, rain, hail, heat, cold, insects, hunger – and sunshine. It takes courage to plan to walk 15 to 20 miles per day (or more) for 4 to 6 months. It takes courage to want to walk 2 or 3 thousand miles. It takes courage to put aside a career, to give up a house or apartment, to commit 4 to 6 months of your life and thousands of dollars to what some people think of as “just a walk in the woods”.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徒步导师长沼的另一个朋友 –齐藤正史。我没有见过齐藤,可是我从长沼那里听说过他的故事,也看过他的视频。

2013年,齐藤正在徒步大陆分水岭(我今年要走的线路)。有个视频里他走在一条荒无人烟的土路上拍摄自己,一边行走一边说话;说着说着竟然流下了眼泪。

齐藤在怀俄明和长沼相逢。后来长沼说,“齐藤告诉我,走CDT(大陆分水岭)很难,甚至和爬珠峰一样难。它就是一座横着的珠穆朗玛。”

在一个关于PCT(太平洋山脊)的网站上,有下面这句话 —

“There are more people who successfully summit Mt. Everest every year than are able to complete the PCT, although many more will attempt the PCT than Everest.” (每年,能成功登顶珠峰的人数都会多于能走完PCT的人数;哪怕更多人会尝试走PCT。)

我不知道这个数据的真实性在今天有多少,但是算一算自己这三年的海拔升降,竟然相当于把珠峰从海平面开始爬上爬下67遍。也许我此生没有能力攀爬真正的珠峰,但作为一个平凡人,我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最后,用2014年的9月27日,我在人人网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作结吧:

懒得写日志:“栈道后遗症”并没有出现,并不是因为今年比去年进步了多少;没有给PCT赋予过任何意义,走完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意义,就像在自家院子里睡着的孩子,醒来了也只不过看到太阳又沉下去了一点而已。别人给的皇冠赞美,只会让我对这段平凡的没有起伏的故事更加难以定位;写出来的文字也因为自己的这种“不看重”而没有了重量。我向往北方清澈的湖泊,理想中炽烈的爱情,但我深知自己的脚还是要踏在土地上,前路还是要自己去开垦;醒了两年,睡了两年,还是没有成长多少,换个地方从头来过重新做人吧。

19 Mar 2017

荒野徒步,并不能治好你的现代病

上次发文《69座珠穆朗玛》,有朋友注意到了当中的一句话:

可惜,徒步没有治好我的现代病。我不能完全地“活在当下”,不能摆脱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回到城市之后,晚睡、玩手机、拖延的恶习,竟然愈演愈烈。

本以为这句话会受到大家质疑,没想到却有穷游网的朋友大呼赞同:“旅行结束之后,发完照片,回家窝着,照样做回原来的剁手党、键盘侠。”

那么会有人质疑:你们对户外、旅行的爱,一定不是真爱,不然怎么会有更严重的成瘾?

2012年的时候,北美旅游、摄影、户外“大三元”爱好者在人人网上的活跃度达到了顶峰。以船长、施老师、饼哥、陈教主等户外旅游达人为首,众星拱月,精华的游记和攻略、风光大片、甚至是户外线路的开发,都达到了一个峰值。我也是在那时候“入坑”,进入“圈内”,从科罗拉多栈道徒步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人人网可能不属于你的青春,但我相信你一定有类似的经历:在某一种社交平台上,你可能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获得了“炫(经验)秀(技能)晒(大片)”的快感、增进了某种圈内的交流、打开了视野。对于户外/旅游/摄影爱好者,无外乎以下几种形式:通过游记照片得知了某个旅游点,亲自探索,然后回来秀照片;通过分享和安特,发现圈内达人,再通过XX共友加上搭讪,甚至抱大腿,最后自己变成了大腿;发布攻略、展示学识;等等。

最早的BBS、猫扑天涯、开心、人人、脸书、油管,乃至今天的微信、知乎,大平台里的各个垂直领域的交流模式无外乎于:获取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基于神经系统的奖赏回路,和某些成瘾的机制类似。心灵显现并不会独立于神经基础而存在;这种“成瘾”大脑中合成多巴胺的主要区域位于中脑,神经元会投射到额叶皮层和部分边缘系统,这被称为中脑—皮层—边缘多巴胺系统,也称作奖赏系统。

除了神经层面的奖赏系统,我们的行为奖赏机制和行为强化(斯金那)、习得认知(津巴多)、内外部的心理奖赏、行为经济都会促使晚睡、游戏、购物、社交炫秀晒等等行为。

这种强化遍布我们的生活之中。如今的互联网产品之所以越来越需要“交互设计师”,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要强化人们的奖赏回路,提供更强大的trigger、更简便的设计,让人有动机去重复某种行为,并从中获得奖赏。从更高层面说,设计师的工作即是建立人和产品之间的连结,直击人性的弱点,让人陷入“微成瘾”的对产品的无法自拔感。

很少有人知道,Quora和知乎并不是问答型知识传播平台的始祖;最早的类似网站其实是会给回答者提供“赏金”的。开发者本来是希望这样能激励人们的奖赏机制,为了拿钱而贡献问题;结果这些网站没存活多久就挂了,其原因就是对行为强化的片面认知。金钱等“外部诱因”的吸引力远不如心理赞同、认同感、群体感的“内部诱因”作用大。

更严重的是,我们有了一种恐惧,用英文讲来说就是“Fear of being left out”,即“如果我不花时间在网络上,就会错过很多信息”。我“不得不被迫”成瘾,因为网络平台带给我的一切,如果不使用,就会被剥夺。从某个层面上看的确如此:你可能会错过咨询、谈资、学习机会、甚至是工作机会。例如如果我不在2013年的某个下午刷人人,我就不会看到王阳姑娘走CT的招兵贴–最终,我也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久而久之,我们发现自己的相机越变越重、刷点赞的频率越来越高;刚划玩雪跑完步就“不得不”晒两张照片;回到家里就“不得不”写游记攻略;之后心理升级,“不得不”去探索更新、更酷、更冷僻的景点,重复“不得不”的循环。

那么这种微成瘾,有没有救呢?

讽刺的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户外、摄影、旅游等本来“健康向上”的兴趣爱好,竟然和成瘾机制绑在了一起。

更讽刺的是,走入荒野、远离电子设备、进入“不插电”的状态,其实已经在临床心理学界的某些分支(如精神分析)被详细研究过,旨在让人们摆脱荒野活动本身带来的现代成瘾。

对于很多人来说,走入荒野的初衷是因为大自然本身带来的奖赏机制,与现代科技、社交功能、电子产品无关。就如艾默生和梭罗倡导的“超验主义”,大自然当中本来就有无尽的美、能量、智慧、新鲜感。很多人走入户外的“初心”,也不外乎是休闲、放空,或寻找心灵慰藉,或感知于自然本身的力量而臣服。

只是在后期,这种奖赏机制逐渐变弱;因为大自然是客观物质,不由设计师改造;它也不是毒品。人们会有“审美疲劳”,“初心”会受到现代社会的挑战。很多走入自然、放空自我的行为体验,也是由特时特定的心理情境而诱发的。这样的情境甚至产品,在“插电”的社会,替代品比比皆是。

更有家长会以为:将游戏成瘾的孩子送到户外去,让他“不得不”和电子设备隔离,他就一定能培养强大的意志力,致使回归人类社会之后会渐渐减少成瘾行为。这一推断的基础其实是一种惩罚行为(negative punishment),即将会让孩子产生快感的物品(游戏、手机、电脑)从他身边剥夺走,让他处在真空之中。这类似似于罚站(剥夺玩耍的机会)、关禁闭、拿走某种玩具、剥夺奖励等等,只会让人对于这些事物的渴望更加强烈,并没有帮助。

我曾经做过一年的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 (应用行为分析)辅导员,和两个4岁的自闭症孩子(一个是黑人,一个是西语裔)互动,执行行为计划。ABA的核心即是奖励机制。它有一个黄金定律:永远不惩罚,永远不说“不”。因为当你渴望减少某种行为的时候,如果强行把这种行为拿走,那么就会产生真空;这时候如果没有正面的、需要被强化的行为进行填充,一切都只是白白做功而已。同理,如果人本身没有优良行为的范本,没有尝过健康行为带来的心理满足,没有在动机等复杂体系中训练“知行合一”的能力,那么行为奖赏机制终会敌不过几个产品设计师的“点赞”按钮、游戏通关的快感、和社交网络成瘾症。

其实,我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网瘾少年;同时,也有人把户外本身的新奇酷,当作了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成年人的探险游戏。
有多少人是披着户外外衣的“社交网络成瘾”,而又有多少人是真正的“户外体验成瘾”,就不好区分了。

我觉得户外有三个境界:初级境界玩“装备”,中级境界玩“技术”,最高境界玩“心态”。

到最高的境界,你不会再care有没有登顶成功、风景如何、有没有漂亮的照片。

到最高的境界,户外本身就是你出走的目的,包括那区区1%的精彩和99%的苟且。

到最高的境界,户外就是你在城市生活的替代品,是你转移注意力之后最终落眼的地方,是你的“初心”,也是你的“终点”。

能够到达这个境界的人,我觉得少只有少,且自己离这个境界还差得很远。

在此共勉。

15 Nov 2015

陪我走去卡塔丁:阿帕拉契亚小径3500公里徒步视频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M4NjQ3MzQzNg==.html?from=y1.7-1.2

“所有的美好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

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陪我走去卡塔丁:诺娅的3500公里徒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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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outub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_ZQSbaPWTfI&feature=youtu.be
  • Vimeo: https://vimeo.com/145728909

在大学毕业之后三年、徒步了8000公里之后,我经常被问到:为什么?

为什么徒步?为什么户外会吸引你?为什么放弃舒适稳定的生活、追求稳定与温馨的家庭?为什么把自己扔到风沙雨露阳光雷电的残暴之中,把自己置于大自然之手那庞大的不确定性里,然后让身体磨出老茧,刻上伤疤,抹上紫外线的痕迹?在边际效应递减、机会成本增加、新鲜感逐渐消失了之后,是什么牵引着你?

你是如何有时间和钱来徒步的?

或者,最终,在那么多的道路里,在那么丰富的人生里,在那么眼花缭乱的选择里,为什么是这一种呢?

 

每次我都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换言之,我很难“说出”这个答案。

在涉足长距徒步之前,我就读到过资料,也被前辈提点过,这条路会是很孤独的。孤独不在路上,而在“返回人世”之后。我看过徒步后的抑郁症报告,了解过长距对人体和头脑作用的不可逆反性,也知道几乎没有人能够完全回到“以前的状态”。我知道一场旅途之后,我会回到那熟悉的城市,却觉得更像一个陌生人;我会被亲人和朋友包围着,而没有共同话题可聊;我会被问及路上的种种,而永远想不到适当的比喻句和动听的词藻,也无法解释那遥远空气之中鸟儿的叫声、天空中云朵的形状、森林里松针叶的味道,我更无法说明这一切有什么吸引力。我会用空洞的语言试图写下我的感受,并知道除了那些同路过的人,也许不会有人看懂。

更大的问题是:在我的母语系统之中,在我最亲近的朋友之中,也许我需要长久地接受这一种沟通障碍、这一种孤独感。

科罗拉多小径、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小径之后,以上的恐惧和担忧,真的变成现实了吗?

 

我的答案是:其实并没有。或者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在这8000公里之后,我走过的路、经历的事、见过的人,反而让我失去了争辩的意图、钝化了我感受“孤独”的毛孔。我沉浸在体验之中,并知道我已经找到了我生命本源中最重要的东西。

在每一次的日出日落和星空银河的沐浴下,在每一次湿脚过河和帐篷结冰的寒冷中,在沙漠在雪原在山巅,在最深的绝望和最美的惊喜里,在陌生人的帮助和善意里,在稍纵即逝的痛苦和持久难忘的回忆里,在虐过累过失望过感伤过并“不得不”继续前行的路上,在这件无比复杂艰巨、却又澄澈简单的任务中,我的头脑和身体和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和基因和细胞和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说:

Bingo, I was born to do this!

我感到幸运,无比的幸运。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宇宙之中找到他们的终极归属感;而在这种归属感被获得之后,夫复何求?争辩、解释、澄清,有何重要性可言呢?

当徒步成为了我的生活之后,我觉得任何“意义”二字涉及的领域,我都说不清楚。徒步就是我喜欢并且应该去“做”的事情,它存在于行动之中、体验之中,而不是语言的象征性意义和梦境的空想之中。我也尽量不提“追梦”二字;梦想成真是一个结点,而我要的是一条线和一个面、一个三维的空间和四维时间框架下的过程。我甚至不希望这和“激情”沾上太大关系,虽然我头脑中一直回荡着那句话:没有激情的人生是不足以为之生活的。

可“激情”总有一种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先扬后抑的虚弱。激情总有一种距离感带来的幻觉、自以为是的空想、快意人生的虚无。我对这两个字也渐渐无感了。

细水流深。

徒步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呼进呼出的空气,是“大隐隐于市”也无需困顿和遗憾的平静感。

It is not a dream, not a pursuit, not even a passion.

It is a way of being.

 

然而,还是有遗憾。

JK罗琳在哈佛毕业典礼上说过一段话,大致意思是:你们是幸运的,而这种幸运把你们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你们的责任。

在去PCT之前我曾挣扎过,除了最大化我的自我价值之外,我的徒步能为我所生活的地方、我最亲近的人们、和我最热爱的大自然,带来什么价值。除了满足自己的需求,这些累积的足印、经历过的故事、带回来的照片,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我感到遗憾。我的表达能力永远无法传达出大自然千万分之一的美感。我的倾诉欲望永远让我无法绘声绘色地讲述一段段旅途上惊心动魄的故事。我的神经细胞和脑存储让大多数输入的信息被存储而难以输出;我永远记不起所谓“最危险”“最难忘”“最感动”的瞬间,或是这样的例子已有太多。

很多时候,我本来想讲述一个故事,结果只扔出了一种状态;本来想给出一个画面,结果只能撒下星星点点的回忆碎片。我用手机带回来的照片永远无法让编辑相信我去过人间的天堂。我用电脑敲下的文字苍白脆弱,满是在异国漂泊多年烙印下来的文法错误,很多时候只是满足了我表达的欲望,而根本顾及不到接收者的吸纳能力。

不提这些,哪怕在国内对于环保、景观保护、户外热升温而软件硬件缺失的大前提之下,我改如何把这个裂缝填满,让我头脑中的观点自由地溢出?

 

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个视频只是答案之一。我希望能用支离破碎的画面,传达出美国长距徒步的所有点线面,并基于两个主题–自然风光和人文情怀。

在2015年的阿帕拉契亚小径徒步之中,我用了128G的存储卡,积累了8个小时的录像资料和5000余张图片。这个5分钟的视频已经逼迫我删掉了许多珍贵的素材,最终还是只能露出冰山的一角。这时不完美的一角,但希望观众能管中窥豹,大致了解长距徒步的真正风貌。

在视频出炉之后,曾被国内的一个朋友指出诟病:太平淡了,没有故事,更没有高潮。

我不知道如何回复;但我可以很坚定很清楚很斩钉截铁地说出以下的句子:徒步的本质是平淡的、艰辛的、没有高潮的;徒步不像大多数人头脑中想象的那么浪漫主义。

 

视频制作的过程非常有趣。

  1. 2015年3月份,在出发走AT的前一个月,我敲定了背景音乐 –Welcome Home
  2. 背景音乐选好之后,我按照歌曲的章节、节拍和旋律特征,写了一个模拟脚本和内容大纲,卡到每秒钟的内容,定下了视频拍摄的几个大主题 (例如自拍旋转、帐篷、人物特写、英里数播报、脚步特写等等),并把每个主题都划分了相应的时间段、确立了内容的轻重之分
  3. 剧本先写好,接下来就等“演员”入场,银幕拉开
  4. 我使用GoPro Silver 4摆设,其中的“自拍杆”其实是登山杖加StickPic适配器;其他辅助配件包括两个电池/充电器/读卡器/两张存储卡/迷你三脚架/头部适配器/clip mount等等
  5. 拍摄的内容包括三部分:录影录像;延时(白天的timelapse video和晚上的night lapse); 摄影
  6. 徒步结束之后,攒了两张64G的存储卡,于十月上旬开始制作
  7. 学习使用Adobe Premiere Pro CC + 视频制作 +后期修改和再修改的过程,前后持续了一个星期;之后视频被“冷冻”了三个星期,于十一月中旬再次拿出来重审;之间感谢李路、袁宏和曹东家老师提供宝贵的意见
  8. 最后的成品–5分钟33秒的视频集合了6个通道、几百个视频和几十张照片;视频处理使用的是Premiere Pro CC, 夜景延时使用的软件是After Effect CC, 照片处理使用的是Lightroom/Photoshop CC

视频原定发布的当晚,法国遭到了ISIS的恐怖袭击,至少一百二十名无辜的公民生灵涂炭。我再一次想到:生命何其短暂,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会先来;我们的时间,太少了。

虽然有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但我必须重申,在这三年里,我很少经历过真正的孤独感,更多的是感激、感恩。那些在路上看过的风景、遇到的灵魂,烙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坦白地来讲,如果真的感知到孤独,也是因为“圈内”人对24岁+女生+在路上这三个词组抱有的偏见。)

我是被帮助的手一路“拖”到卡塔丁的,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登高望远的,我更是被沿路无私的友谊和真诚的帮助承载到终点站的。“陪我走去卡塔丁”,是我能表达的最微不足道的感谢和祝福。我把这个视频献给我的家人、在路上和路途之外遇到的友谊和爱情、和这些年来成百上千个曾在路途之中相遇的灵魂:徒步者、志愿者、栈道组织、栈道天使、和所有往届的徒步“老兵”们。美国的荒野保护体系和强大的长距徒步文化及后援体系,让我能感到我的徒步是有后盾在默默支撑着的。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的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的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陪我走去卡塔丁:诺娅的3500公里徒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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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诺娅的《穷游锦囊–太平洋山脊小径》:http://guide.qyer.com/pacific-crest-trail/
  • 诺娅的微博:@张诺娅走AT
  • Facebook: Chinese Rock’s Hiking Adventure
  • 人人:张诺娅
  • 邮件:nzhang29@gmail.com
03 Apr 2015

敏感问答 | 有关时间、金钱、安全、家庭和其他

 

我不爱向人解释我的生活–我做事的动机、背景、前奏和过程。但好奇的朋友一多,往往不能逐一解答;不回答又显得很不礼貌。所以这次在AT临走之前,写一篇文章统一作答。下一次回答大家问题可能要等半年之后了。

 

对AT的装备、准备工作、徒步时间进程有疑问的朋友,可以参考以下文章:

 

诺娅,你一徒步就是小半年,哪里来的时间?

因为大学本科毕业之后,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相对的自主权。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可以支配的时间。遇上徒步,只因时机成熟,我俩情投意合。找到生命中的挚爱,实在是种奢侈。许多人终其一生,四处探求,却在遍地留香之后一无所获。

走长距徒步线路的人多半是两类人:刚刚毕业的学生,和已经退休的老人。重要的不是时间问题,而是自由度的问题。我们都拥有一年四季,拥有白天和黑夜,拥有浪费时间和珍惜时间的机会。幸运的是,我“不得不做”的事情,相对较少。

大学时代,我有零花钱,也有辅导员的工作,且有大把大把的假期。时间和金钱,都在我的手中。工作后,这种情况已经几乎不能持续下去了。万幸的是,我有一个相对宽松的家庭环境,长辈还不需要我的赡养;且作为一个女孩,外界对我开创一番事业的压力也并没有那么大。时间和金钱,二者我都想要;但如果真的要掌握一个平衡,我愿意减少工作的时间,甚至频繁地辞职,以满足我长时间出走的愿望。时不与我。有人说,为何不把工作和爱好合二为一呢?在我的眼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当金钱等外在的动力参与其中之后,爱好总会变质。

我24岁,但我已经很老了:今天,是我已有生命里的最后一天。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

 

徒步需要花多少钱?

如果是第一次走长距离线路,需要购买大量的(适宜长距徒步需要的)装备,这个花销在美国是2000-3000美金左右。如果要提前准备食物,可能还要多花几百美金。

在路上,消费主要包括在补给地点的用餐、住宿、向栈道天使的捐款、沿途购买食物、起止点的交通、更换装备、在补给点的其他费用等等。聪明的朋友可以看出,如果一个人减少在补给城镇停留的时间,就会相对减少旅途的消费。目前我遇到过最少的PCT全程 (五个月)的开支是2000美金,最多的开支是18000美金。我2014年徒步PCT的路上消费是4000美金左右。我的消费金额应该在徒步者之中算是平均水平,甚至可能偏高。

相比城市生活,通径徒步PCT无需支付房租、汽车保险,更没有城市中的购物诱惑,因为买来的新东西多半带不走。如果按照全程花费4000美金来计算,每个月的支出仅为800美金,远远低于大多数人一个月在城市生活的开支。

把钱花在物品和人身上,不如把它花在经验、经历、奇遇上。这就是我的理念。You are your stories.

 

你的收入来源是什么?有没有稳定的工作?

2014年我开始徒步PCT的时候,账户里的存款接近7000美金。这是我在达拉斯打工半年(除去所有消费)攒下来的钱。

达拉斯的物价水平较低。那时候我没有车,由前男友接送上班,两点一线,花销很少。我在一家日式餐厅打工。有趣的是,《涉足荒野》Wild一书的原作者在徒步PCT之前也是餐厅的服务生。《尤吉PCT指南》的作者是全职服务生。在餐馆端盘子当然不是最体面的工作,但却最能支持我的徒步计划:如果做了一个更长期的工作,在半年之内就卷铺盖跑路确实不是件靠谱的事情,而且在简历上写着也不光彩;另外办公室的生活也不是我向往的,至少不能起到锻炼的功效。

为了走PCT, 我放弃了他人眼中“体面”的生活。我不是特例。在PCT之旅中遇到的徒步者,许多都辞去了高薪的工作;甚至还有人沿途打工,常年生活在栈道上。这是一种取舍,一种选择。在“稳定”和“自由”之间,我们选择了后者,也自然选择了它的苦涩。

 

你的装备是赞助的吗?

没有,CT、PCT、AT三次徒步的装备均是自费购买。

 

你是不是美国籍?

我是中国公民,持美国绿卡。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了美国工作,在这里获得了居留权;因为母亲的原因,我高二那年移民到了美国,至今为止已在这里生活了七年。

不用为身份问题烦忧,应当也是我能完成PCT的客观原因之一。在美国华人圈中,许多人虽有徒步PCT之心,但可惜自己的工作与身份相挂钩,辞去工作也就意味着丧失了身份的保障。我很幸运,因为上一辈的努力,我没有这个顾虑。既然条件允许,何不放手一搏。

 

“在你徒步美国的过程中,不怕发生意外缺胳膊断腿吗?不怕踩坑摔死吗?不怕滚落山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吗?不怕被凶禽猛兽流浪狗咬伤得不到及时救治甚至尸骨无存吗?不怕遭遇电锯杀人狂被杀害吗?不怕邂逅色狼变态狂被侵袭吗?”

这是知乎上一位网友的问题,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被问得最多问题:安全。这些问题如果平移至城市生活中,会显得更加面熟:“开车的时候不怕被酒架司机追尾吗?在逛街的时候不怕拦路抢劫吗?在家做饭不怕查水表吗?在大街上走着不怕天上掉大石头吗?不怕变态杀人狂跟踪偷袭吗?……”

生活中小概率的事情很多,在城里不一定比在野外安全。私以为概率学和统计学是对生活最有助益的学科。

但这并不代表小概率的危险事件就应该被忽视。野外最大的危险之处是一旦有小概率问题发生,得到救治的时间会比城市大大延长,甚至救治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所以野外的最重要课题不是如何应对问题、解决问题,而是如何避免问题。

对栈道上紧急情况处理的准备工作,可以参考我的PCT计划书。

 

你遇到过熊吗?

在PCT上遇到过两次。

PCT沿线的三州是北美黑熊的活动区域。北美黑熊,尤其是美国本土的黑熊,性情温和,攻击性很小,食物主要是植物。自1980年至今,加州只有12例黑熊攻击人类的事件;上一个被熊供给致死的案例要追溯到19世纪了,而且那头熊还不是黑熊,而是今天已经在加州灭绝的棕熊。如果在小径附近发现黑熊,徒步者要保持冷静,发出声音,让黑熊注意到自己。应该让自己看上去体积庞大、有威胁性;可以把背包举起来,或者将登山杖举过头顶。切勿背对黑熊,切勿逃跑–这会引发它们追逐猎物的天性,而黑熊跑起来的速度绝不亚于人类。黑熊不吃人,对你的肉也不感兴趣;它们在乎的是你的食物。所以,在内华达山脉地区应当利用熊罐和熊盒子,保护自己的食物。如果发现黑熊在夜间出没于营地、偷食食物,应该向黑熊扔石头,必要时可以有身体上的进攻。

 

大姨妈来了怎么解决?

和城市里的解决方式无二致;多带点纸;打包带走。有趣的是,在栈道上大姨妈的量和频率都降低了,有的姑娘因为压力等等的原因甚至大姨妈迟来了一两个月……走路多了会怀孕。

 

你是一个人走吗?能和你一起徒步吗?

长距徒步和中短距徒步的差别很大,类似长跑和短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运动。对于一个长距徒步者而言,保持TA最佳的徒步方式和状态,可以有效地提高徒步效率、减少受伤的风险。所以走这么长的小径,如果两个人的速度、徒步方法、生活习惯、作息时间不同,是很难走到一起的。

出于这个考虑,去年的PCT我一个人出发,在沿途认识了不少徒步习惯相近并且志同道合的朋友,分分合合,一路走到终点。所谓“一起徒步”,并不是指的我们非要一起行走;休息的时候打个照面、晚上在同一块区域露营、在补给地一起休息进餐,差不多就是我们所指的“一起徒步”了。每个人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写着自己独立的故事,但大家彼此之间常有交集,全凭运气和缘分。这也是长距徒步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

对于想在中途加入我的小朋友,我一概不拒绝,只是希望你们知道我将会保持我的速度和行走习惯。加之这次AT的平均完成时间是6个月,我只给自己定了4个半月,时间很紧,怕是很少有机会能减慢速度。如果您愿意加入我,可以参照我的AT博客更新,确定我在某个时间大概的位置(大约一个星期内的预测较为准确),用微博(@张诺娅走AT)或邮件(nzhang29@gmail.com)与我取得联系。我们可以在小径上碰面,一起走一段,之后再按步速的差别做决定。

为什么长距徒步需要搭车?怎么保障搭车的安全?

PCT的宽度仅为二三十厘米,连自行车都不通,更不要说通行汽车了。我们说的搭车,指的是途中徒步者需要离开小径去城镇里补给的情况。长距线路偶尔与公路交叉;附近的城镇往往离交叉口有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远,搭车是不可避免的

怎样保证搭车的安全?答案是:无法保障。但是有一系列措施,可以增加安全系数:

  1. 尽量不要一个人搭车,但人数最好不要多过两人;男生与女生搭配搭车的成功率更高。
  2. “站位”很重要:举起大拇指的位置,尽量选择在有路牙、方便司机反应和停车的地方。一般车主会用几秒钟的时间做出决定;如果这时候他们已经开过了可以停车的路面,往往就不会再停下来了。徒步者应当在醒目位置引起司机们的注意,但一定要保证身后20米左右都有能给他们停车的地方。
  3. 尽量不要在州立告诉和州际高速上搭车;车速过快,不仅十分危险,而且车主的反应时间也很少。
  4. 搭车时,面带微笑,取下墨镜,最好将背包也放下来;最好能换上干净衣物,不要给司机带来威胁感。
  5. 上车之后,尽量把背包放在可以随手拿到的地方;不要马上关车门。这是你最后的判断时间。
  6. 在加油站、停车场等地面对面询问车主,能有更多周旋的余地。

 

你是如何得到家人的支持的?

我自小独立,父母都不在身边,久而久之就养成了大小事自己拿主张的习惯,很少征求家人的意见。这也许事件不太好的事儿;但不论如何,它和其他成长经历一样,让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2014年去太平洋山脊的时候,我知道家人会有很多顾虑。但我没有试图劝说他们,而是写了一份长达十三页的《PCT计划书》,把我怎吃喝拉撒、崴脚迷路受伤之后的方案、所有的装备、PCT的所有细节全盘托出,所有家里人可能会问到的问题,我都逐一做出了解答。我的母亲有所反对,但我的回答很简单:利大于弊。家人也知道我心意已决,加之我2013年已经在野外生活了一个夏天,四肢完好,他们便渐渐不再有反对的声音了。

我的态度是明确的:生命比一切都重要。有理智理性的冒险,才是长久之计。家人当然替我的安全担心,但这是我的血肉之躯,能为之负责的也只有自己。还好我胆子比较小,右脑和小脑都不太发达,缺少人猿泰山的灵活性,所以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从某种程度来讲,是这种胆怯和“娇气”让我无伤无痛地完成了两次徒步。

不论是外婆的支持、母亲的劝阻还是父亲的中立态度,这些都是我的家人爱我的方式。这种“支持”,无需我去争取,一直以来就流在我的血液之中。

 

你对将来的计划是什么?会不会“稳定”下来?

“ 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阿飞正传》

 

微博:@张诺娅走AT | 人人:张诺娅 | 穷游:张诺娅 | 8264:nzhang4 | Facebook: Chinese Rock’s Hiking Adventure | Email: nzhang29@gmail.com

11 Mar 2015

“行李”访谈 | 那个徒步的姑娘

 

和“行李”的Daisy姐聊天特别畅快,说出了好多从来没讲过的心里话,很多答案没有怎么经过大脑就从指尖流出来了,可能这些文字最能代表内心的声音吧。可惜我是个话痨,大家走马观花翻一翻即可;有兴趣挖掘八卦的可以仔细一读,了解这骄傲任性的小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臭脾气。

徒步这几年,越发越不爱向别人解释自己。“所谓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和。” 所以,不论你读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张诺娅,误解和理解各有多少,这都是我们之间由特定元素而组成的缘分。我珍惜每一次访谈的机会,让我对自己更加了解,也让我看清,自己对自己还有多少“误会”。

“行李”是由Daisy姐创办的微信公众号,访谈眷恋世间声色犬马的那些在路上的人们。行李过去的访谈对象有白先勇、野夫、周云蓬、贾樟柯这样的文化名人,也有何亦红、孙东纯、悟空、菜菜这样的知名旅人驴友。想看行李往期内容的朋友,请在微信搜索栏输入“travelingwith”, 或输入“行李”查找公众号。

“行李”访谈的源地址:

行李︱张诺娅(上):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我宁愿停止旅程

行李︱张诺娅(下):所有创造性的人都是疯狂的

Heidi's PCT finish-9

诺娅在她的个人网页上只用一句话介绍自己:那个徒步的姑娘。这个刚满24岁的姑娘,是怎么徒步的呢?2013年,她用37天徒步了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成为第一位完成这条线路的中国女性。2014年,她用137天,纵穿了长达43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成为了第一位徒步完成这条线路的中国人。下个月,她要挑战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小径,一条仍然没有中国人完成的徒步路线……但她并非职业的徒步者——她刚大学毕业,主修心理学,崇尚并严格执行极简主义,还喜欢画画、哲学,她还写很好的文章,在她的个人网页上,可以看到很精彩、很精准的文章,内容涉及徒步、装备,以及心灵独白。关于她的故事,似乎没有人比她自己写得更好,但我们仍然在长达4个小时、间隔14小时时差的远洋聊天里,聊到了很多她文章里没有写到、却在心里深深影响她的内容。这是一个骄傲、笃定、拥有惊人意志力的90后姑娘。

行李&张诺娅

行李:诺娅,晚上好!(美国时间)

张诺娅:黄菊姐,早上好!(北京时间)

行李:你的很多变化好像都是从12年开始的,我们就从那一年聊起吧。

张诺娅:11年我上大二,那年年底的最后几天,我跟第一个男朋友分手了。我们恋爱了三年,从高中最后一个学期一直到大学,在不同的学校,异地恋,你知道的,就是经常煲电话粥、视频,虽说隔得远,还是在不知不觉地牵制和影响彼此的生活。我在国内没玩过户外,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很少做出格的事儿,所以第一段恋爱也是冲着结婚去的,但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束缚了,觉得女人嘛,就该找份好工作,拿一个体面的学历,相夫教子,甚至当个全职太太也可以。分手以后,我突然觉得特别自由,有好多事情想做,也很想挑战自我。新学期开始后,我就开始参加学校组织的徒步活动。我们学校每天会有一份活动名录,上面每个我都去参加,遇到了不少有趣的人,而且马上去哥斯达黎加做义工了,有新鲜的经历。

行李:义工的项目我看是你策划组织的,之前有类似的经验吗?

张诺娅:没有,也是在一次会议上听了组织者聊她的理念和经历,突然冲动了一下,就去了。

行李:我看那段义工经历对你影响不小。

张诺娅:恩,其实义工对我们的影响,也许远远比我们对那些孩子的影响大。哥斯达黎加义工之旅中,我们为当地农场的孩子免费教学, 每天早饭后就开始劳作,挖坑,搬石头, 推土, 捡垃圾, 做手工, 种树, 除根, 垃圾分类, 清理农场……几乎每天都能体验一种新东西。我们住在专门为志愿者准备的Tree House里, 下雨的时候会有隆隆的响声,树房里随时会有蝙蝠和蜥蜴光临,夜晚能听到各种虫鸣鸟鸣猴子叫蝙蝠叫,是纯粹的泰山式生活。

行李:你的极简主义是从那时滋生的吗?

张诺娅:差不多在那前后吧,或者说更早一些,那年初我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极简实验:我想看看在金钱付出最小的前提下,人能获得多大的精神满足。反之,在物质极为匮乏和简陋的状态下,人的快乐是不是会像我预想中的那样被放大,被升值?在哥斯达黎加,我发现人没有许许多多必须有的东西,也能照样生活,甚至生活得更好,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已经有的,不想再有更多;没有的,如果不是必须有,就不求。

行李:生活习惯也相应改变了?

张诺娅:对,那期间我培养了几个爱好:坐,坐在悬崖边,坐在湖岸,坐在荒原上,坐在大地的任何一隅,然后躺下仰望天空。由坐延伸出来的是静坐和冥想。灵修的老师说, 让混水变清的惟一方式, 就是让它静静沉淀,安放和等候是惟一的步骤。第二个爱好是看日出,比起日落我更爱日出,日出不仅代表一天的开始,还意味着你要比太阳起得早,随之就有手握大把时间的富足感。

行李:极简主义除了去掉一些不必有的,是否相应的留下了最想坚持的?

张诺娅:的确,比如旅行,那段时间我有了很多短途旅行,也做了很多疯狂的事:每到一个城市,就一定要爬那里的山或是上到最高点的观景台,俯瞰大地,我爬上了蒙特利尔、墨尔本和匹兹堡的最高处,都没有什么挑战性,坐在高处远望的感觉总是“欲辨已忘言”。我最大的变化也发生在出门前收行李的时候,以前总觉得忘记了带什么东西,现在只要不是没了就活不了的东西就尽量少带。

行李: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突然变得极简,需要很大意志力吧?

张诺娅:意志力是极简生活的一部分,为了培养意志力,那半年,我跑了3次5000米长跑,用周末爬了4座雪山,还进行了大大小小的无数远足。而且那年四月底,我开始了吃素。

行李:穷游的原则也是那时培养起来的?

张诺娅:对,我决定不买单反相机,镜头不能代替人眼,我不想只为了好照片才去看好风景。另外,我从此爱上了沙发客和搭便车,这种方式几乎不花钱,还可以认识新朋友,听神奇的故事,开拓眼界增长见识震撼心灵……

行李:那期间有认识什么重要人物么?

张诺娅:其实在那之前认识的两个人就已经开始改变我:李睿和王玄。王玄从纽约跑马拉松去洛杉矶,全程4000多公里,跑了89天。李睿正好相反,从旧金山一路搭便车去纽约……那是个疯狂的夏天,这群疯狂的人拓宽了我的想象力,也让一些疯狂的概念在我心中扎下了根。李睿说,重要的是要有故事,故事就是人最大的财富,我喜欢新事物,爱冒险,不喜欢贪图舒服,舒服花钱,重点是没有故事,一点波澜起伏都没有,我是怎么虐怎么来。

行李:所以你说“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安全的,安然的,我宁愿现在就停止旅程。

张诺娅:对,我信奉“不去会死”的观点,从那时起,我开始冒险,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就是玩儿命。我发现人是会对恐惧上瘾的,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我感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 同时也得到了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而且比较自虐地旅游和户外,体验人的极限,会有更多的自我发现,它们带来的成就感是不能比拟的。

行李:如果只是为了看风景,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辛苦的方式?

张诺娅:因为不只是为了风景啊,经历是财富,经历过的心态更是财富,路上遇到的人也是财富,走了这么多的路,风景早就忘记了,它们对人的影响和改变很小,其实大自然里,有没有风景,都要很开心,这个比较重要。

行李:中国人有“穷在屋富在外”的习惯,意思是出门要带足盘缠,你小小年纪,反倒有相反的行为。

张诺娅:这可能与我的家庭环境有关,我是外公外婆抚养长大的,父母在我3岁的时候离婚了,然后妈妈来了美国,爸爸在北京工作,我在重庆。外公外婆没有把我富养,而且希望我多吃一点苦。很多人摆脱不了物质带来的安全感,但我从小到大没有过物质上的忧虑,有很强的安全感。我知道,如果万一有什么情况,家庭能做我的后盾。就像释迦牟尼出生的时候是皇子,早就过了物质关,所以他之后可以安贫乐道,对物质没有多余的念想。我从小就特别节俭,第一次逛街已经17岁了,还是来了美国之后。小时候的零花钱都拿去买书了,所以梭罗和艾默生的观点我不仅能接受,还能执行。

行李:物质宽裕,反倒更容易有平常心。

张诺娅:是,我觉得这是我发展极简的一个客观因素吧,喜欢户外、喜欢大自然的人,很容易极简。

行李:你是到了美国之后才开始阅读艾默生和梭罗的?

张诺娅:在国内也喜欢,但那时从没玩过户外,户外的好处就是,你得把东西都背上,这时候你就知道,“我只有这么少的东西也能生活下去,而且能生活得更好。”这在城市里比较难以实行,但自然界是培养极简主义的沃土。

行李:恩,好像热爱户外的人在这一点上很容易达成共识。

张诺娅:是的,智商的某个理论叫“多重智慧”,说人的智商不是单一的,而是有8个方面,其中一个叫做Naturalintelligence,就是对大自然的认识感悟能力和与大自然相处的能力。

行李:也不乏一些“走遍世界又如何”的人,可能外在环境一变,人也就变回原形,对外在形式上的依赖比较多。

张诺娅:那些人的内心不够强大,走遍世界很容易,每个人的初衷不同,有人是真的热爱行走,有些人走出去,就跟买一辆豪车、买一栋房子一样。旅行也是消费品,行走经历也可以拿来炫耀,甚至更能得到赞许,尤其在现在这个仇富的社会里,所以有很多人玩户外和摄影的动机是不纯的。

行李:话说回来,极简主义、哥斯达黎加的义工之旅,那算是你的转折吗?

张诺娅:并不是,我觉得只是我以前的潜能没有得到挖掘,现在挖掘出来了。就像我以为我只是土地,其实是土地之下的火山。单身了以后,以前被压抑的想追求自由的心理就有点爆发了,我是学心理学的,我挺喜欢思考,喜欢有意义的事物,喜欢给他人带来价值,所以我就开始在网上分享我的故事,这也是一个正循环吧。

行李:什么时候开始分享你的故事的?

张诺娅:12年是我用打工的钱几乎走遍了美国的山川,就是从那时开始分享我的旅行故事的。那一年确实改变不少,走出第一步之后,后面就来得简单,自然而然。而且上过高山,看过远景之后,层面提高了,就不想回到山谷里去憋着。

行李:心理学是你自己选的吗?

张诺娅:我一直说,不是我选择了心理学,而是心理学选择了我

行李:怎么讲?

张诺娅:我学起来特别轻松,得心应手,概念马上就能掌握,因为我从小就比较喜欢思考,属于内观型的。徒步也一样,不是我选择了徒步,是徒步选择了我。

行李:心理学哪些观念对你影响很大?

张诺娅:很多,都是潜移默化的,但概念毕竟是概念,理论也是会被推翻的,我毕业之后最深的感触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大,既然大家都差不多,也就能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

行李:感觉在西方,人人都强调自我,应该是首先认同人和人的差异,才会发自内心地尊重不同个体呀。

张诺娅:不,我们总是主观地去放大自我和他人的差别,许多观察都是不准确的,不对,我们的认知从来就没有准确一说,看到的只是大脑想让我们看到的,要认识到人的灵活性并理解他人的行为,可能是当时环境和其他许多因素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就事论事,不要对人轻易下结论,也别对自己轻易下结论,给自己改变的空间。人太复杂和美妙了,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决定的背后可能有千万种因素在相互碰撞,理解万岁。

行李:这个认识,对你最直接和最深处的影响是?

张诺娅:可能是更心平气和了?其实我一直脾气就很好,不对,那是因为咱们的样本都是biased的。

行李:美国对你影响大吗?很多中国人把美国想成遍地大都市的样子,我一个朋友说,原以为喜欢大海,到了美国才发现喜欢荒野。

张诺娅:(你朋友)跟我一模一样,我在国内也最喜欢大海,因为海洋就是最大的荒野。美国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来的时候17岁,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很强。我对美国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因为我刚来就看到了日复一日的湛蓝天空,就凭这一点,我就想在这里生活下去,虽然那时候还小,但可以看出自然对我的重要性。

行李:你刚去时就在纽约?

张诺娅:对,住在皇后区,我上学的高中靠近长岛,附近有一片很大很大很大的公园,跟国内的那种大叔大妈散步的公园不同,有很多trail,我经常一个人进去。

行李:比起国内的城市公园,纽约连中央公园也算是“野外”了。

张诺娅:哈哈,中央公园是都市公园,人造的东西太多,美国最棒的公园都是没什么人为因素的。我觉得美国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给了我很多新的视角和可能性,在这里,你可以把日子过成任何一种模样,都不会有人去评判你,说你另类。你可以去做义工,去搭车,去过吉普赛人的生活,也可以西装革履成为精英,你可以把自己当成一样作品去雕琢,美国会给你雕琢的工具,还不会限制你。这也可能只是我的想法,因为我最喜欢不走寻常路,他人的观点对我影响很小,但在美国生存的华人,尤其是有身份困扰的,他们的选择性很小。

行李:是怎么从乖乖女变成不走寻常路的呢?

张诺娅:乖乖女主要是在学业方面,我可谓是中国教育精品,但是性格潜质里的特立独行是基因和后天因素共同决定的,比较深层,遇到土壤就会发芽,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大家都喜欢的东西,但因为生活层面狭窄,经历少,主要搞学习,而且初高中是在封闭式的外国语学校,那时没有同龄人那么爱玩,很严肃的样子,习惯用社会标准来定义自己的成功。上大学以后,不知道是不是落基山脉的低云,哥斯达黎加农场里的树屋,墨尔本的暴走,柬埔寨的湿热,越南的商贩,蒙特利尔的涂鸦……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改变了我,内心的野马终于脱缰,文静学术女变身户外旅游驴。

行李:小时候跟外公外婆住,他们有按传统标准要求你么?

张诺娅:不能这样说,我外婆非常严肃,她不会要求我一定要当第一,但至少要优秀。她性子急,事情会很高效率地做完,勤劳,不喜欢倦怠的感觉,又好学,上进,都80岁了,自学了电脑,现在经常跟我视频,还天天看书,经常走动,思想观念很新潮,也很理解年轻人的想法。我们分开以后,她是最鼓励我去体验生活的人,家里最支持我徒步的就是她。

行李:好洋气。

张诺娅:哈哈,是的,这就是生命力的体现吧,她有很强的能量和场力。

行李:你妈妈呢?是你一类的,还是刚才你说的那种有精英紧迫感的人?

张诺娅:不是,我妈妈属兔,巨蟹座,性子很软,我受妈妈影响特别小,因为我3岁的时候她就来美国了。

行李:你那么小时就去美国,还以为也是女强人女汉子一类。

张诺娅:为了生存,都可以很强悍,但本质还是很柔软的。我父亲也很厉害,跟我外婆很类似,生命力很强,气场很大,有很多能量。其实我喜欢大自然,跟旅游有关,外婆和妈妈都特别喜欢旅游,但都是跟旅行团那种,我小时候也经常跟他们去旅游。

行李:那时都去哪里?

张诺娅:小时候去过新马泰,国内也去过很多地方,但并不喜欢跟团,所以我在国内是没有真正玩过的,这也算是美国对我的影响吧,这里人少,景多。

行李:你很小就写文章发表,有不少和旅游有关?

张诺娅:很少,因为那时旅游不是我自己的爱好,当你自己一个人从规划到执行都全面掌握的时候,才能知道一件事的真面目,那时如果喜欢上了,就是真爱,它会成为你人格的一部分,其他人给你的都是附属品。

行李:你的第一次正式长距离徒步,就是走科罗拉多栈道?

张诺娅:科罗拉多是一切的开始吧,走上去的第一天就觉得特别适合长距徒步,

王阳特别想家,不是很适应,但是我却特别high,所以我说也是长距徒步选择了我。

行李:她之前没有经验?

张诺娅:我们之前都没什么经验。

行李:怎么认识王阳的?

张诺娅:其实出发前的两个月,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科罗拉多栈道。当时临近大学毕业,我在图书馆等公交车的时候无意看到了好友转发的一张图,说一个女孩子要一个人走这条栈道,就是王阳,那时她刚毕业, 也喜欢旅行,我就联系她了。

行李:后来呢?

张诺娅:她第2天就和我分开,飞回她的城市了,接下来的路就我自己一人走。

行李:你出发前两个月时还没听说过这条栈道,那之后都做了哪些准备功课?

张诺娅:体能训练其实一直在进行:几乎每个周末都去爬山;多次长跑;半年的非洲舞课以及课上每次240次仰卧起坐;泡了一个月健身房练肌肉;多次负重徒步trail run,;读完了与长距徒步有关的3本书;咨询过起码10位户外专家;参考过超过20份装备清单;提前两周到盐湖城和丹佛适应海拔;临走前拜访科罗拉多栈道总部咨询具体情况……

行李:这是一条怎样的徒步路线?

张诺娅:首先要介绍背景科罗拉多,这是美国平均海拔最高的州,因为坐落在落基山脉之上,也是全世界户外爱好者的大本营。科罗拉多栈道全长800公里左右,平均海拔3139米,整个穿越落基山脉,要途经8条山脉,5个主要流域,6个国家野生自然保护区,5片国家森林。

行李:徒步需要多长时间?

张诺娅:我走了37天,目前最快的世界纪录为7天,大多数人需要花上40天以上,当然包括离开栈道去城镇补给的时间。

行李:中间升降起伏大吗?

张诺娅:很大,虽然说徒步距离是800公里,但实际上我爬升和下降了57000多米,相当于把珠穆朗玛峰从底到顶上上下下爬6.4遍,每天爬升和下降的累积高度达1800米。

行李:这37天都经历了些什么?

张诺娅:我在日记里这么总结的:37天,18次一个人扎营,17次无水扎营, 无数次的雷雨,3次独身夜行,5片止痛片,4次迷路,2次接近失温,最长时8天8夜没有洗头洗澡,3次扎营在树线以上,26天的完全一人独行,经常24小时见不到一个人……

行李:决定走太平洋山脊小径Pacific Crest Trail,简称PCT,是在这次徒步途中定下的吗?

张诺娅:对,差不多是。科罗拉多的收尾很赞,也直接影响了我走PCT。之前很大一段都是一个人走,最后一个星期遇到了日本人长沼,在路上跟他走过两天,他是一个导师性质的人物,潜移默化地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他之前走过PCT,所以我也向往了。

行李:那本书呢?《Wild》,我以为是因为那本书才决定去的呢。

张诺娅:那是谢丽尔的个人自传,1995年,她背着60磅的大包和比包还沉重的过去,跌跌撞撞地踏上了PCT。17年之后,她根据这趟徒步经历写了这本书,去年还被好莱坞拍成电影,但是跟徒步没有太多关系,PCT只是她叙述自己生活的凭藉,她不是玩户外的,可以当消遣读一读。

行李:PCT是一条怎样的徒步线路?

张诺娅:南边从墨西哥与美国的边境开始,一路向北,途经数十个国家森林和自然保护区,纵贯著名的西耶拉山脉和北喀斯科特山脉,一直延伸到加拿大境内,全长4300公里,但宽度不超过30厘米,连自行车也不能进入,是一条完全的徒步小道。全世界只有美国的另一条徒步线路(大陆分水岭)和尼泊尔的喜马拉雅小径可以与它媲美。

行李:约翰·穆尔小径是不是有一段就在PCT这条线上?我有年一直在看美国的自然文学,最喜欢约翰·穆尔,当时就是因为他才想去美国的,想去走走他书里写过的地方,优胜美地、惠特尼峰等地。

张诺娅:对的,PCT有160英里在西耶拉山脉与约翰·穆尔径重合,我也是借走PCT的机会走完了约翰·穆尔径,剩下不重合的部分在惠特尼和优胜美地,我用另外两天时间完成了,总共356公里。

行李:感觉他对美国影响很大,不管是文学方面还是户外方面。

张诺娅:是,约翰·穆尔著作等身,以他的文学作品让环境主义哲学深入全世界,他也是美国户外的典范:推动美国国家公园体系,为了保护优胜美地山谷到处演说,还创立了对后来影响很大的西耶拉俱乐部……他在美国影响很大,所以有一条专门的徒步小径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约翰·穆尔小径,这是全美国最拥挤的徒步小径,也是全世界最早作为景观开发的长距离徒步路线,这也是我在整个PCT徒步中最难忘的一段。

行李:因为风景最好?

张诺娅:风景是很好,西耶拉山是全世界最美的十大山峰之一,但难忘,主要是我走的时间不对,遇到了太多困难和挑战。它是一条传统的夏季徒步路线,但我去时,还是5月底,山上还是白雪皑皑,又没带雪具,走得狼狈不堪,但有雪的西耶拉太美了,我强烈推荐大家在5月底“作死”一次。

行李:这条路线就是约翰·穆尔自己开发的?

张诺娅:不是,是西耶拉俱乐部和几代先锋探险家集体完成的,也是经过了数十年的努力,才在西耶拉这条狭长的山脊上开辟了举世闻名的约翰·穆尔径。

行李:中国的文人大多文弱,虽然也可以在陶渊明、王维那里看到归隐田园的志趣,但他们大多是因为仕途不顺才被动退隐,退隐期间,其实也在暗自等待回归。美国的自然文学家,像约翰·缪尔、约翰·巴勒斯、梭罗、艾默生,他们真心投入自然,不只是个人心境的投射,也对美国户外影响很深,有很多简直就是户外高手。

张诺娅:闷声作大死的也有,武夫有不少,文人也很多,能文能武就比较少见了,只能武,不能文,会把户外推上死路,不能把对户外的领悟和体验传播出去。

行李:在走PCT的路上也是不断上升下降,都可以登山了,以后想尝试其他户外方式吗?

张诺娅:当然想,特别想登山和攀岩,我试过滑雪,第三次就上了黑道,但是我不太喜欢下降的感觉,我喜欢向上攀登,也特别喜欢大山。

行李:你是喜欢走在山脊上俯览群山,还是峡谷里听着溪流声埋头苦走?中国有句“行山阴道上,犹在镜中”,每次看到这句,我想到的总是走在山脊上俯览群山的样子。

张诺娅:我喜欢开阔的景色,所以喜欢林线以上的风景,不一定要是山脊山腰,但视野要广阔。

行李:你在这条路上创下了哪些新的记录?

张诺娅:哈哈,这次走了137天,总共露营99次,单独露营36次,共94天不洗澡……

行李:你好像做什么都开心。

张诺娅:不是,避重就轻吧,如果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喜欢,也不会去尝试的。

行李:什么性格适合你这样的长距离徒步?

张诺娅:能吃苦,坚强,体质好,不怕脏不怕累,爱受虐,不依赖高科技……我觉得自己各方面都挺适合。

行李:你是不是从不睡懒觉?从不浪费时间?

张诺娅:不可能啊,经常睡懒觉,经常浪费时间。

行李:那还好,还是个姑娘(笑)。在路上最艰难时,一般会用什么想象来安慰自己?食物,舒服的洗澡,躺着睡上几天几夜?

张诺娅:主要是想洗澡,洗衣服,床比较不想念,只是想念干净地躺着的感觉,还有吃零食。

行李:想得最多的食物是什么?

张诺娅:啊,水果!桃子和葡萄,无限循环!冰激淋比较偶尔,还有汽水,有一次特别想黄油……

行李:真正到了补给点,吃得下很多么?

张诺娅:好问题,其实还好,主要是补充蛋白质,但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一餐觉得特别好吃,可能是因为沿路都是美餐。小城市里没有中餐韩餐日餐这样的,不过我也不算是吃货,吃得健康就行,可惜长距徒步,吃得都很不健康,高塘高脂肪高盐。

行李: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特别想吃垃圾食品,本来是最不应该吃的时候。我有年夏天长途骑车,每天只吃一种食物,营养快线!长期徒步,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张诺娅:主要是脂肪和肌肉的比例变了。

行李:你是瘦了,但是重了?

张诺娅:重了一点点,但应该算是瘦了,因为脂肪少了,但是肌肉比脂肪重。

行李:其他的呢?中国这边的网友经常恶搞,发进藏前后的夸张对比照片。

张诺娅:哈哈,我知道,我肤色也有变化,但不大。就是头发特别容易打结,不敢梳头,梳不顺。

行李:路上不每天梳头么?

张诺娅:没有梳子,因为不必要,极简嘛,别忘了。当然也没有护肤品。

行李:没想过出发前去剪个短发?长发不洗会痒嘛。

张诺娅:其实不会,走之前,训练自己头皮的适应度,逐渐增加洗头之间的间隔,人的头皮是有适应性的,你经常几天洗头,它就几天痒一次,像那些一辈子不洗澡洗头的非洲人,可能一辈子不会痒。

行李:有觉得恐惧、孤独的时候么?

张诺娅:比较少,恐惧的时候就是从雪坡上下来,太阳快落山了,觉得自己走不到宿营点。孤独的时候很少,因为走在大自然里,要经常观察外界,对周遭都要比较敏感,所以注意力是向外的。反倒是在人多的地方会感觉孤独,因为注意力向内了。

行李:摄影师常说,“我在热闹里拍摄孤独”。

张诺娅:恩,我其实一直不太喜欢热闹,挺内向的。

行李:在野外久了,刚回来时会不适应么?

张诺娅:不会,我还是很喜欢和人交流的,不然就不会学心理学,人流很温暖,亲朋好友聊聊天什么的,人类社会所在之地也很方便。

行李:心理学在徒步中时常发生作用吗?

张诺娅:其实是我自己发生了作用才去学的心理学,我很少去想学过的理论,但是徒步跟心理素质有一定关系,人都有很坚强的一面,人的意志力可以高过珠穆朗玛,我很幸运能有这个机会去挖掘自己坚强的一面,应该是每个人都有,遇到了合适的土壤就会发芽,其实徒步当中的心理特别简单,真的。

行李:之前我去墨脱徒步时,每个人都说危险,当时路上全是高手,经验丰富,装备齐全,我体力差,体育从未达标过,但一直走在最前面,心里什么都不想,不就是走路吗,一直埋头走就是,其实没那么危险。

张诺娅:对,就是这样,很简单,不需要太多心理的作用,我要活下去、我要走下去,都很本能。

行李:有人说长距离徒步就像打坐,最开始思维如瀑布,汹涌澎湃,慢慢的归拢成一束小溪。这么几十天的长时间走路,你的心绪经历过怎样的变化过程?

张诺娅:他总结得好诗意,有人通过静坐和冥想把自己的思绪净化,甚至把自己带到一个与神更接近的领域,我觉得这种体验也可以用重复的行走和奔跑达到,其实我每天的主要活动就是左脚、右脚,重复数万次,当身体进入一种韵律,和睡眠甚至沉思颇为相似,思想占据一切,身体可以视作不存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浸后,连思想也会渐渐消失,空旷忘我,灵肉皆无,那双脚似是我的,又似不是我的,脑海里几乎没有任何念头,背上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我好像成了天上的飞鸟,或是一棵静止的大树。

行李:跑步,徒步,骑车,都是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自己变成道路。

张诺娅:是的,但是不能单线循环,我觉得自己不能在山里一直待着,因为学不到新的东西了,如果四肢发达了,头脑没有进步,就没有正循环了,所以看书和走路要齐头并进,不然哪怕有了很好的经历,领悟能力下降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和感知,领悟力是需要学识和智慧的,所以老玩户外也不好,做一件事太久,就会有疲态。

行李:我正想问你以后想从事的事业呢。

张诺娅:跟心理学有关,现在在申请特殊教育的研究院,想主业当老师,一个是能看到自己的工作成果,一个是假期多。

行李:副业呢?

张诺娅:写点东西,宣传环保,推动国内的户外事业吧,现在想走的人越来越多,装备行业很发达,可是没有好的线路和栈道,登山还是非常精英化,然后就突然掉到人挤人的旅游里去了,中间缺了一块,这就是软件没有跟上。

行李:你毕业后一直在徒步,徒步的费用方面怎么处理的?

张诺娅:都是不徒步的时候工作,然后辞了去徒步。

行李:没有考虑过赞助吗?

张诺娅:有人非要给我钱,还有美国的一些朋友问我何不在facebook上建链接,做一个赞助栏,我也分享了一两次,大概收到了七八百美金吧,也是他们的心意,但我一直有在工作,其实不需要捐款的,不可能把徒步建立在捐款上,我这么个人英雄主义,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我觉得间隔年、旅游、爱干嘛干嘛……这些事很自私,也该自己买账,穷则独善其身。

行李:看到你问自己:“我是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按照男人的方式来徒步?”你心中的女性魅力要具备哪些特质?

张诺娅:女性魅力?自然,大方,淡定。

行李:男性魅力呢?

张诺娅:男性魅力,哇我被考到了……有气度,果断,爱冒险,聪明。

行李:你有偶像么?楷模吧,不说偶像。

张诺娅:自从学了心理学,就没偶像了……

行李:心理学为什么消解了偶像?因为人和人差异不大?

张诺娅:因为对人的认识更加多元和多层面了,没有谁是完美的,也就减少了个人崇拜,不过我有不少欣赏的人,他们有很多是我的朋友,也有书本的作者,有各个领域的名人,徒步方面,长沼算是一个楷模吧。

行李:你多处提到长沼,他楷模在哪里?

张诺娅:是因为他特别谦逊的态度吧,日本人崇尚万物有灵,跟自然的连结能力很强,他对大自然的那种敬畏让我学习了不少。日本人做事很极致,甚至极端,但他们的那种劲头,很纯粹,很热烈,而且动手能力非常强。长沼总给我一种万事通的印象,我觉得他挺不容易,四十了,没有家庭,没有大事业,一直在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社会压力肯定不小。不过他也出书了,在日本徒步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了,虽然赚的钱不多,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对他对我都没有什么吸引力。

行李:斯坦因还是谁说过探险家不应该结婚,因为他们已经嫁给了荒野。

张诺娅:噗,也可以多夫多妻呀!其实我觉得正好相反,对荒野的爱,不应该是排他的,而且我总觉得,在荒野中生存了一段时间,人会变得简单,人一变得简单,就对别人没有戒心,也比较容易和他人建立连结。

行李:可能是自我安慰吧,因为他终生未娶。不知道是否方便问,你说走完太平洋山脊后和男朋友分手了,看你写他沿途给你邮寄包裹,应该很支持你的,为什么分手了?

张诺娅:因为我不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了,我需要成长。

行李:有想过未来理想伴侣的样子么?

张诺娅:没有计划呢,还是很随缘的。

行李:你这样的姑娘,有时很讨人嫌的,别人比什么都比不过你,会觉得你什么都不需要,也不知道在你生命里扮演什么角色。

张诺娅:哈哈,你这话说的,不是我牛掰,我觉得这是个一生的过程,我挺不急的。

行李:其实也没什么牛不牛的,世界那么大,眼界放宽些,都是沧海之一粟。

张诺娅:沧海一粟这话很像苏轼说的,不对,就是他说的,牛不牛都是别人的评价,最重要的是自己开不开心,有些事我不去做,有些人我不去爱,有些故事没有经历,我会不开心,觉得生活好像缺少了什么。

行李:你徒步PCT之前曾参与寻找Taka,动身前,提前做过什么准备吗?在路上会担心自己岁死掉之类吗?

张诺娅:Taka是日本人,走PCT时失去联系,我自己去PCT之前也特别焦虑,焦虑到昼夜颠倒,后来在栈道上发现这是普遍现象。

行李:怕准备不充分?

张诺娅:不,正是因为准备太充分了,就怕不确定因素。我走之前做了详细的“PCT计划书”,里面涵盖了所有在我预计范围内可能出现的情况。经过四个半月的徒步,我很感谢当初的刻苦研究,让这几千公里的徒步几乎全部在掌握之中;一方面又惋惜准备得过于详细,少了一点不可预料的惊喜。但是走完了PCT,这辈子已经没啥后悔的了,所以现在就活得有点糊涂了,以为心愿已了……

行李:哈哈,你马上还要去走阿帕拉契亚小径呀。

张诺娅:的确,但不太像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了,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去做的了,现在心态比较平和,作死也是会饱和的。

行李:追根究底,都没有什么必须做的事。

张诺娅:的确,对我而言,我比较清楚什么事是不想做的,比如不想做对他人没有意义的工作,不想浪费时间在不精彩的生活上,不想浑浑噩噩度日,所以我会避免我不喜欢的活法,剩下的就是自由发挥的空间了。

行李:决定走阿帕拉契亚小径(简称AT),又是在PCT途中定下的?

张诺娅对,当时在PCT上遇到的徒步者,超过半数徒步者都曾经走过AT,他们的故事让我入迷:为什么AT能吸引这么多奇人异士?这条路到底魅力何在?

行李:你遇见的那个小男孩儿也走过?

张诺娅:是的,Thomas,他今年7岁了吧,走完AT的时候才5岁,他自己还背一个小包,这是AT徒步史上年纪最小的一个。

行李:听起来又惊叹又惭愧呀,他父母同行?

张诺娅:是的,这么小,12岁以下的小朋友需要24小时的监护。

行李:走AT会和之前的徒步有不一样的地方吗?

张诺娅: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但我会作为“自然之友–无痕山林”的志愿者,在小径上向大家介绍无痕山林,就是Leave No Trace的原则。

行李:具体到徒步,要做到哪些原则?

张诺娅:简单来说,就是不把城市社会的产物带入大自然、尽量减少对野外的改变。比如,在野外不能使用牙膏和沐浴露之类的产品,因为会改变水质;走路的时候要尽量不抄近路,而要在已经修好的小径上行走,要减少对未开发土地的使用;上厕所的时候要挖一个“猫洞”,结束之后连卫生纸也要带走;洗锅的时候要在离水源60米以外,不能直接在河水里洗;垃圾全部都要收起来带走,不能焚烧,更不能留在野外,等等。

行李:你一向不喜欢受束缚,为什么想要做他们的志愿者?

张诺娅:作为一个喜欢户外的人,我在美国很开心:这里的天很蓝,水很清,夜晚可以看到星空。但是同在一片天空下,为什么我的国人就不能享受这样的条件?所以,我希望为环保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让“徒步”这两个字拥有一些新的意义。在国内,喜欢户外的人走进大自然,有时候反而会对自然产生更多的破坏,光是看看景区的垃圾就知道了。树立一个观念很容易,但要具体落实到每个人的行动上,确实很难,我觉得这中间缺乏的就是教育,所以我想起头,用美国的小径当教材,把无痕山林的观念输入到国内去。

行李:如果要归纳一下,这些次长途步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张诺娅:长距徒步的主题其实是人,徒步让人从网络、工作、社会关系中抽离出来,把所有所需物品背在身上,在每天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去体会物质生活之外的生存方式,是建立人与大自然、与他人连接的一个漫长过程。在走了科罗拉多栈道和太平洋山脊径之后,回忆里最闪光的地方,莫过于路上遇见的人:那些踌躇的人,困倦的人,迷失的人,粗鲁的人,有无限潜力的人,睿智的人,有创造力的人,爱冒险的人……最重要的是,我遇到了我自己,那个我不认识的自己,那个我试图忘记的自己。

行李:相比别的方式,这可能是徒步最大的魅力吧。

张诺娅:要去探索世界上最雄奇壮丽的景色,还是要徒步,所以我计划徒步世界各大洲的著名线路。徒步的魅力是多元,而且可以跟pack rafting组合,这样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能去,当然,上不了珠峰。

行李:最古老的方式,也许是最无所不能的吧。我问得差不多了,也把你问累了吧,希望你开心走完阿帕拉契亚小径。

张诺娅:没啊,我觉得很过瘾。

行李:如果以后回国来想去小地方可以告诉我,我也走过很多“全程负责”的路线,有一些外人不走、也走不了的地方。

张诺娅:王安石的那句,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16 Feb 2015

穷游网 | 对话张诺娅

采访/撰稿:孙亦歌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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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穷游网 Z=张诺娅

 

Q:先谈谈获奖(金犀牛奖)的感受吧。

Z:其实挺平静的,就觉得自己这么年轻,能跟国内户外界、旅游界这些顶尖的大神大牛们见面,这是最开心的事情。其次,我在做一件自己热爱的事情,甚至是很自私的在追求一种想过的生活,能够被别人认可,这也说明了国内对徒步界文化的一种重视吧。希望这能够作为一个开端,让国内更多的朋友认识和了解长距离徒步,先把它重视起来,然后再去普及。

 

Q:大体介绍一下你的徒步路线吧。

Z:2013年,我徒步的是洛基山脉科罗拉多州的“科罗拉多栈道”,从丹佛到杜兰戈,一共800公里,从东到西穿过洛基山脉,这是美国甚至是北美,平均海拔最高的栈道,平均海拔在3000多米。

2014年,我徒步的是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是从墨西哥美国的边境到加拿大美国的边境,穿过加洲、俄洛冈、华盛顿三个州。“太平洋山脊”特别长,经过了几乎美国所有的气候带,从雪山到沙漠,丛林到瀑布,平原到草原,因此策划准备的时间相对较长。

 

Q:徒步科罗拉多栈道之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

Z:做为菜鸟,我觉得体能上要做准备,要适应徒步的环境以及背包的重量,在装备上和线路上要有一定的了解。

锻炼身体,我当时跳了半年的非洲舞;阅读指南以及相关的图书;在网上搜集资料,看北美相关的论坛;我还去拜访了科罗拉多栈道总部的人;从犹他州的盐湖城搭车到了科罗拉多州的丹佛,这也算是长距离徒步的一种心理准备吧。

 

Q:徒步时你会吃什么?

Z:在路上吃的大部分是提供能量的东西——糖份、蛋白质、脂肪,蔬菜吃的很少,最想吃的是水果。长距离徒步有个好处就是不管吃多少都不会发胖,这是一件可以无止境的吃而不会感到愧疚的事情!

 

Q:当你徒步完成科罗拉多栈道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Z:有点像梦。我从丹佛走到了杜兰戈,从杜兰戈飞回了丹佛,我在飞机上,看着脚下那些雪白的山脉,我知道我是走过去的,在天空中看着自己来时的路,特别感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

 

Q:长时间一个人行走,会感到孤独甚至恐惧吗?

Z:当你在野外行走时,你耽心的会是你的安全以及生存问题,其他的不会想太多。

我个人觉得,徒步不是适用于每个人的,我的生理和心理是比较适合徒步的。因为我在野外感觉非常享受,没有陌生感,我在科罗拉多第一天,一走进林子就嗨了,一踏上这条路就感觉这是对的!在“太平洋山脊”我有一半时间是不搭帐篷的,以天为盖,以地为席,栈道就是我的家,充满了柴米油盐熟悉的气氛。

 

Q:当你迷路、吃止痛片、8天8夜没洗澡……有过中途放弃的念头吗?

Z:一次没有。当你真遇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你最想的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你身体的应急反应会帮你处理这些问题,而不是情感上的我是否要停下来。

 

Q:驱使你走完这5000公里的动力,除了是本身对于自然的渴望,还有什么?

Z:徒步不是我的梦想,只是我追求的一种生活方式,生活方式是一种现实,不是一个理想或者一个目标。要说动力的话,也就是把一件事善始善终的做完吧。难得我很享受而且适合这种生活方式,我和大自然又这么匹配,那就好好享受在一起的这段时光。

 

Q:当一个人看到漫天繁星的时候会想什么?

Z:五月天的《星空》。

 

Q:在路上,有碰到心仪的男孩吗?

Z:有的。我会留在书里。

 

Q:那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

Z:我希望这个人能够引导我,而不是follow我,能让我不断学习。总之,要志同道合,要有激情,有行动力,能够互相启发。

 

Q:你曾说过:“经历了两个夏天,一切都变了,一切又都仿佛没有变。”什么变了?什么没变?

Z:变——长距离徒步是一种毒药。从量化的角度我脚下多了5000公里,而更多的是,这种远征让我和最原始的生存方式有了交流,这是一种洗礼,是一种朝圣,是一场成人礼。

没变——我在走之前我的三观基本已经形成。我可以用梭罗的生活方式来生活,我喜欢精神生活上富足一些,长距离徒步一定程度上迎合了我的这些观念,这二者互相促进、互相补充,我坚持的东西还在坚持,这些都是没有变的。

 

Q:从自然生活回到城市生活,会有不适应吗?

Z:也有也没有吧。不适应的因素主要是人。因为在栈道上的同伴都有着相同的兴趣爱好,彼此懂得对方的语言,而在城市里,会有孤独感,会想同伴们此时此刻都散落在天涯。

其实更多的是适应,因为长距离徒步中,路程会分成一段一段的,三四天就会去趟城市。而且在路上你会向往城市的舒适,一杯热茶、一顿热饭、一张大床……这些舒适都会无限放大的。

 

Q: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

Z:画画、看书、研究地质地理。

 

Q:下一站去哪?

Z:阿巴拉契亚小径,全长3150公里,这段路会非常艰难。

 

Q:推荐几本相关的书籍吧。

Z:《涉足荒野》、《荒野求生》、《127小时》、《进入空气稀薄地带》。

 

Q:对穷游网友有什么要说的?

Z:海子的那句话——“风上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09 Feb 2015

十八岁夏天的第五封信

XX,

也许世界上有许多值得怜悯的错误。让他人惴惴不安的错误。敏感是一种。过于清醒是一种。保留自我是一种。急于声辩是一种。过分相信或过分怀疑是一种。太过热爱是一种。洁癖是一种。最可怕的一种是固执,是对于朽木之前的春天的迷信,以至于难以接受此树已朽的事实。

这一种让他人头疼和不安的品质,使人纵即显露短暂赏心悦目的阳光,却遮拦不住头顶阴霾覆盖。自恋自怜悲春伤秋。在迷乱中错乱。惊惶而胆怯。内里的野性与虚渺的周遭。还有认清现实的某种无奈。

但这是只属于某个时期的我们,因为青春终将会过去,流年将漂送着我们推进生存的现实。遗忘,权且因为生活的主题将会转变。从童年的天真烂漫不喑世事,到少年错愕愤慨空虚无奈,青年的求静于乱,求希望于失望,直到最终妥协。Yes,living is all about making compromises. 窗外正在下着一场大雨,暗喻着某种决裂。成长,也许就是一个丢盔弃甲的过程; 直到我们学会放弃我们曾经热爱的东西,我们才能更接近这个世界。

快乐,也不会再是因为物质,愚钝,不喑世事或不愿靠近,而是在见证一切之后终获得那份平静。这与石头下的一朵与世无争的小花不同。它更像是大海滔天巨浪狂风呼啸之后,没有沉下去的小船:自在漂流,即便暗波汹涌。只是我们还在等待蛰伏,惴惴不安。头顶上是将雨的天空。

只愿在许多年后,如今的盲目可以随云雨飘走。愤世嫉俗将不再是我们的负担。大雨越下越小,却迟迟不肯停。此刻还想在雨中奔跑, 走进一家随缘店铺,喝一杯清香渺远的热茶。方知那是年少的交付,活期提取。

也i许,最大的快乐在于宁静。 而最大的宁静莫过,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夏日,可以把激荡的心情交赋予某一个人,无需他能听见; 而在信的终了,伴随着渐小渐轻的雨滴,笔和心口都随着一串省略号飘散开去,直至不言。

(当时的名字)

2009,7,21, 下午。雨

09 Feb 2015

最终,我们只剩行走

是的,她的包很大。

她叫Cheryl, 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她即将满27岁。

这将是一条从加州的沙漠一直绵延到俄勒冈北端的漫长步道。这条路的名字叫做Pacific Crest Trail. 从墨西哥和美国的边境,辗转4000余公里,直至美国与加拿大的边境。它纵跨了美西三大州–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从沙漠到河流到雪山,所有的美景和所有的荆棘一览无余。

Cheryl, 这个年轻的女孩,也许这辈子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走上了这条路。

是的,她当时很年轻;她也犯过其他的错误。

比如生在了错误的家庭,童年时代母亲和自己就被残暴的父亲抛弃,一家人流落四方,尝尽贫穷之苦;

比如大学还没毕业,健康的母亲就被癌症击倒,在自己还没成熟时就长辞人世;

比如性生活混乱,比如吸食海洛因,比如离婚,比如堕胎。

她几乎犯尽了人一生所有可以犯的错误。Her life was pretty messed up.

而她在走这条路的过程中,犯了更多的错误,错得更惨不忍睹—

比如上路第一天,就背了整整24.5磅水!合11公斤。

比如没带登山杖,却背着锯子,铲子,和一大堆不必要的东西;

比如买了太小的鞋,一路上指甲磨掉了6个;

比如把登山鞋放在山脊边上,鞋子滑下了山去,又把另一只鞋也扔了出去;

比如每次只给自己补给20美金,于是随时面临没钱买饭买水的危险;

比如她没有任何backpacking经验。

比如,一路上,坚信只能一个人走。

这本书在2012年出版。Cheryl在1995年走完了她的旅程。中间间隔了17年。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一个幸福的妻子,早就脱离了海洛因,成为了她梦想中那样的成功作家。

好老掉陈词 –又是一本讲旅行如何拯救人生的书。“不出去走走,你就不会了解这个世界有多大,了解人生的意义”诸如此类云云。

我也曾经用上述方式理解过这位作者和这本书。

是不是年轻时犯过的所有错误,都可以在行走中得到救赎?

如果行走可以治愈一切,如果所有的过往可以被遗忘,愧疚可以被偿还,梦想可以被保质,疯狂和震颤和不理智的青春都可以被合理化…如果生命了无意义,而意义被行走赋予,未尝不可?

可是这不是Cheryl的理解。很幸运的是,这也不是我对这本书的理解。

 

每一个年轻懵懂的少年少女,都幻想着步步为营,从不脱轨,朝着幸福成功圆满前进的康庄大道。我们不停地计划,计划,计划,计划;害怕耗费着青春的年月多绕几个弯路。害怕不知所措,了无目的;害怕在生活的大海上迷航。我们的每一步都要有方向,受的每一次伤都要有意义。

而错误,是青春的另外一个名字。

Cheryl选择走这条数千米的路,起初并没有任何计划和想法。她不愿给这条路赋予任何意义。对于一个已经失去一切的人来说,往任何方向走都是上坡。

而这条没有任何希望的前路,包含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它打碎了Cheryl的最后一点奢望 — 逃离。每一步离那些生命的碎片越走越远,这条路上的种种就把她抓回那些残忍的现实面前,逼她面对,逼她跳进曾以为的深渊,然后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孤舟一夜,独自在破碎的甲板上看黎明降临。

She didn’t find a way out. Instead it was a way in, into all her darkness and despair, into all the troubles she thought she’d once escaped.

而这,就是她走上的路,也是我们每个人正在走的路:烟波渺渺,一信难求,却又不得不峰会百转,柳暗花明。顿悟可遇不可求,知己亦更是罕有。这不是一条赋予意义的路–我们梦的是什么,现实就是另一个样子。然后我们继续做着同样的梦,却不知不觉拉起了现实的手,和它翩翩起舞。

这让我想起了很多被现代文学罗曼蒂克化的主题—比如寻求,比如行走,比如救赎。Cheryl不追求这些主题。她甚至刻意赋予这些东西负能量,击碎我们臆想中的救赎之路。她的叙述是赤裸裸的,尴尬的的现实;一路上揣着避孕套幻想和男人做爱的那种现实。

没有正确的路,从来就没有正确的路。路不止一条;路也只有一条。它若是错误的,若是遗憾的,若是疯狂的,它也是唯一的,美丽的,值得像欣赏日出日落云卷云舒一样被我们赋予价值。若是某天,我们真能从现实的残酷中挖掘出美感,然后披荆斩棘坚韧不拔奋勇向前再战三百回合,我们就能直面鲜血淋淋的人生然后笑谈昨夜梦浅。

是的,这本书写的更多的不是追梦,不是少年轻狂,而是如何处理梦的碎片。它不提供trouble-shootiing, 没有解决方案,一错再错错错错。作者想要证明的不是错如何能被改正,而是再错误的人生,也能屹立不倒,以倔强的姿态存在着,直到那些年少轻狂都被时间赦免,我们无需完成救赎;在每次坦然中,救赎就成了柴米油盐的一部分。

青春不只是要不停地犯错,也是给自己犯的错收所有的烂摊子。就像一个人的丛林探险一样。

我很高兴Cheryl在这本书里没有传递出“如果你不做了这件事,就一辈子不会再做了”之类的宣传口号。我喜欢她的直截了当:我只讲我自己的故事,就如我只走我自己的路。我的路有唐吉珂德式的愚蠢和荒谬,有人间喜剧式的琐碎和悲怆,有大仲马的离奇和鲁迅的愤怒;可我幻想的不是被赋予意义,不是被救赎。

07 Feb 2015

无痕 | 徒步的新意义

 

金犀牛颁奖典礼上,绿色江河拯救长江源项目的会长杨欣坐在我旁边。杨老师有种隐者的风范,话很少,眼镜后面的目光炯炯有神,胡子已经有些花白。当被主持人问到是否还有别的公益项目准备启动的时候,杨老师的话语让我为之一震:没有别的,咱就专心搞长江源。

上一周,柴静的雾霾视频,引起了全国范围的讨论,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有。看完视频之后,我辗转反侧。

我17岁的时候来到美国,一下子就爱上了这里的蓝天。七年来,我走过了美国的不少土地,喝过雪山的融水,在野外睡过几百个夜晚,已然把大自然当成另一个家。我有幸能在太平洋的这一头,看见蓝色的天空、清澈的河流、翠绿的森林、广袤的未被人类污染的土地;我能呼吸纯净的空气,眺望远处的山脉,并且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环保人的努力成果和民众良好的环保素质。

可是,为什么我就该有权利享有这一切,而我在大洋彼岸的同胞却要忍受另一种生活呢?

环保,这两个字已经被说滥。可是,现状却还是这样:冲锋陷阵的人少,指指点点的人多;付出实际行动的人少,占领道德优越感高地的人多;坚持到底、以身作则的领导人少,盲目跟风、不明其就的看客多。

回到杨欣老师一心治理长江源的出发点,我想:我不是厂长、政客、科学家,手里没有生杀大权,除了舆论,我在雾霾这个问题上,能起到的作用很少。但是,有些别的事儿,也许我能帮上忙。

比如说:户外。

我在2013年徒步科罗拉多小径的时候,被日本人上了一课,才知道怎么样洗碗不影响水源、怎么样扎营能保护土壤、什么叫做真正的“Pack it in, pack it out.” 我敢打赌,能真正做到这三点的户外人,少之有少。

2014年的太平洋山脊上,我的好朋友“悬崖”,每天都要在小径上捡一件垃圾。他还向我解释为什么卫生纸不能和大便一起掩埋、为什么果核不能顺手丢在野外、为什么“可降解”的香皂和沐浴露不靠谱……

我们热爱大自然的户外人,走入山林之中,有时候却会对山林产生更大、更直接的破坏。就像我对“行李”的黄菊姐所解释的那样–

无痕,简单来说,就是不把城市社会的产物带入大自然、尽量减少对野外的改变。比如,在野外不能使用牙膏和沐浴露之类的产品,因为会改变水质;走路的时候要尽量不抄近路,而要在已经修好的小径上行走,要减少对未开发土地的使用;上厕所的时候要挖一个猫洞,结束之后连卫生纸也要带走;洗锅的时候要离水源60米以外,不能直接在河水里洗;垃圾全部都要收起来带走,不能焚烧,更不能留在野外。等等。

作为一个喜欢户外的人,我在美国的确很开心:这里的天很蓝,水很清,夜晚可以看到星空。但是同在一片天空下,为什么我的国人就不能享受这样的条件?所以,我希望为环保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让’徒步’这两个字拥有一些新的意义。

在国内,喜欢户外的人走进大自然,有时候反而会对自然产生更多的破坏。光是看看景区那边地的垃圾就知道了。树立一个观念很容易,但要具体落实到每个人的行动上,确实很难。我觉得这中间缺乏的就是教育。所以我想起头,用美国的小径当教材,把LNT的观念输入到国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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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ave No Trace (无痕山林) 在户外的具体实施

Leave No Trace诞生于七十年代的美国,是一项由政府机关推动、民间组织参与、有关部门长期监督和维护的大项目。如今,LNT原则已在欧美户外界深入人心。

 野外旅行无痕山林七原则

1.旅行前做好充分的计划与准备

2.在可承载的地表上旅行与野营

3.恰当处理垃圾

4.将发现到属于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回归原状

5.降低营火对自然的影响

6.尊重野外生物

7.尊重其他旅行者的权益

LNT的核心思想是:减少人类对野外环境的改变,不带来本不属于当地自然环境的东西,也不对当地的自然生态造成人为的影响。具体实施到长距徒步上,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行走路线的选择:应把步行范围控制在已经被开发好的小径上;若一定要脱离小径,尽量在石头和沙地等表面行走,减少对植被和脆弱土壤的破坏。

在许多使用率较高的景区,有时能看见好几条小径并行的状况。这是因为“主干道”被侵蚀严重,形成了一些水洼,其他的徒步者不愿把脚打湿,才在旁边踩出了新的路径。作为负责任的徒步者,我们应当减少“创造”新路径的活动,尽量使用原有的小径。

在较为陡峭的斜坡上经常会有很多呈“之”字型的路线,有些人为了图快,抄近路从山坡上直接下坡,而不沿着小道行走。这种做法是不提倡的。抄近路可能方便了徒步者几分钟的时间,却永久地改变了土壤,甚至造成更加严重的侵蚀,让这片土地在之后完全不利于人类行走。

露营地点的选择:在沙漠和高山地区,植物在一年之中吸收水分、养分和阳光的时间极为有限;一旦它们的生长受到影响和破坏,可能要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才能复原。

  • 应避免扎营在植被脆弱的地区,包括宽叶林、河畔的草滩附近、植被稀疏的区域、高原草甸、地衣类植物附近。
  • 最佳的扎营地点应当是宽阔的大石头背上、沙滩、雪原和冰面上。如果没有上述扎营条件,针叶林和干草地亦是良好的扎营地点。
  • 帐篷的搭建处应距离水源小径60米以上,避免寄生虫污染、对河岸等水源边界地区脆弱植物的破坏。此外,许多动物需要使用水源和小径,扎营在附近会影响到野生动物的活动。此点的另外考虑是来自“荒野式”欣赏层面的视觉污染。
  • 搭建集体营地时,应谨慎选择“厨房”的位置,把最常用的区域集中在石头表面等十分坚固的地表上。
  • “Stealth Camp”适用于地理位置偏远、使用频率较低的潜在露营点。在这类环境下,集体扎营时应当把帐篷之间的距离增大,把人为影响分散开来;离开的时候,应当把地表重新“伪装”一遍,把石头和叶子洒在搭建过帐篷的地方,让人看不出来此处曾经有人搭建过营地。
  • “Sacrifice sites”指的是在人流和使用率比较高的区域,人们应当把扎营范围集中在已经被人反复使用过的营地,比如有明显火堆或是林中小木屋的附近。这类地点已经受到了人为的影响和破坏,所以被称为“牺牲址”,后人应当继续在牺牲址上重复使用营地,而不应把影响力扩大到其他未被开发的新地表上。

垃圾处理:这是LNT原则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最简单直接的一环。

  • 徒步者应随身携带塑料自封袋,带走所有垃圾,包括卫生纸、卫生巾和果核等等。
  • 不应当焚烧纸质产品之外的垃圾,更不应当掩埋垃圾;松鼠等小动物和昆虫都是挖洞高手。
  • 如果有没吃完的熟食,也应当放入密封袋之后带走。
  •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应当树立起捡走垃圾的意识;每人每天在野外捡一件垃圾,就能对山野的自然风貌产生影响。

排泄物处理:上厕所的学问,是每一个户外人的必修课。

  • 选址:上厕所的地点应选择在任何水源(湖泊、河流、小溪、山泉、河床等等)的60米之外。人的大便之中有许多病原体,在下雨之后很有可能会被土壤带入水源当中;动物和昆虫若引用了水源,也会成为病原体的携带者。
  • 土壤:上厕所的最佳环境,应当是颜色较深的富含大量微生物的有机土壤。即便如此,人的大便也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完全降解。
  • 猫洞:在上厕所之前,应找一块远离水源、土壤肥沃的隐蔽地区,挖一个深度为15厘米以上的小洞。可以借助登山杖、树枝等工具,亦可使用专门的挖洞铲子。如厕结束之后,应当把猫洞彻底掩埋,并撒上碎石、树枝、叶片等作为掩护。
  • 卫生纸:不提倡将卫生纸一起掩埋到猫洞中,因为它的降解极其缓慢,很有可能被小动物翻出来。最安全的做法是把卫生纸也和其他垃圾一起打包带出。
  • 不使用卫生纸:树叶、石头、冰雪、青苔都是卫生纸的代替物。

刷牙、沐浴:市面上的“可降解沐浴露“等, 指的是这些物质可以在土壤中降解,而不是河流、湖泊等水源中。所以,直接在河水里使用任何形式的沐浴露和肥皂,都是对水源的污染。正确的做法应是:寻找离水源超过60米的区域,用水擦拭全身,尽量不要使用任何沐浴露。

清洗厨具:同理,户外食品大多经过加工,并非自然环境中的产物,所以直接在水流中清洗锅具也是不可取的。正确的做法是:把锅里接上水,用手或是勺子把侧壁上的残渣刮拭干净之后,把锅带到离水源60米之外的地方,将水泼洒在范围较大的地表上。为了减少食物对野外的影响,推荐食用“冷食”,即不需要蒸煮就能吃的便携食品。

其他方面:不要向动物喂食;如果在丛林中行走,尽量穿着颜色与周围环境相差不大的衣服,不要太过鲜艳;不要在森林中大声喧哗;不要带走任何有考古、历史、文化研究价值的物体(这是非法的);切勿在野外刻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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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诺娅–LNT项目”

这次徒步阿帕拉契亚小径,我会以“自然之友-无痕山林项目”志愿者的身份,在全程拍摄视频资料,并即时通过照片和文字把“无痕山林”的原则分享给大家。这是今年我徒步AT中最重要的事儿。如果,能把这一件事儿办好,即时不能顺利走完AT, 我也心满意足。

LNT项目的莲花师兄曾经说过:环保的瓶颈,不是在群众认知的初期,去琢磨怎么把“环保”的观念进行植入;而恰恰是在“环保”已经根深蒂固地深入人心之后,我们还能再做些什么,才能让这些思想都转化为行动。

从我自己的故事来看,榜样的力量尤为重要。如果不是长沼、悬崖、奶爸这一批以身作则的户外人,能在小径上切实履行LNT的原则,我可能至今都还对这个概念处在认知的初期阶段。同理,如果身边的人都爱随手扔垃圾、而自己又不太能“hold住”的话,一个人哪怕对LNT理论的认知再深刻,最后恐怕还是会沦为纸上谈兵。

我想还原那个能“放逐青云白鹿间”的天地,可是除了节约用水用电、平时注意不丢垃圾等日常琐事之外,我在城市生活中能起到的作用很少。那么,就像杨老师一样,守住一片阵地吧。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也不容易。

新-无痕山林旗子副本xiao

自然之友(www.fon.org.cn

自然之友是一家非营利性的民间环保组织,致力于推动公众参与环境保护。目前自然之友的行动集中在环境教育、家庭节能、生态社区、公众参与等领域。

自然之友·盖娅自然学校(http://www.fongaia.org

自然之友·盖娅自然学校注重通过各种环境教育课程、活动,协助人们重新建立与自然的深层联结,促进人们参与到保护环境的自觉行动中去。

自然之友无痕山林(www.fon.org.cn/index.php/Index/cate/id/40

自然之友于2011年将无痕山林正式引入中国大陆,目前作为盖娅自然学校的一个环境教育项目,主要开展尊重环境的户外活动及相关培训。2014年,该项目获得2014年度第九届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公益环保精神提名(www.out99.org/news/Details/8842)。

Leave No Trace Center for Outdoor Ethics(www.lnt.org

该中心目前在引领LNT的发展方向。自然之友是其公益伙伴。

27 Jan 2015

阿帕拉契亚 | 我想走去卡塔丁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走过的路太少。

 

死读书那阵儿,每天走的路就是从寝室到教室到食堂再到教室;死走路那阵儿,每天就是从白走到黑,从迷糊走到清醒再走到迷糊。读书那阵儿,走的路太少。走路那阵儿,没心思读书。结果,闹了半天,书读了一半,路也没有走好。前几年稀里糊涂读了几本《在路上》《野性的呼唤》《涉足荒野》《瓦尔登湖》就以为可以上路了,结果发现自己啥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路。认不出名儿的野花野鸟,还是认不出名儿;地质地貌结构研究了千百遍,还是纸上谈兵;指南书翻了千百本,去过的地方就只有那么点儿,而且大多还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既然这辈子的智商大概就是这么着了,我还是趁脚还能动,多走点路吧。卡塔丁,听着不错,可以吃吗?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那里有最真切的太阳。日出,就是日出。日落,就是日落。雨点打在身上,湿气就会渗进皮肤。该是什么的,就是什么。大自然从来不会推推嚷嚷、模棱两可。大烟山的雾气和阴雨会冻死人,就不该让睡袋被打湿;华盛顿山顶的狂风会把小个子刮跑,你就应该埋怨自己当年晒得太阳太少,吃的蛋白质不够,或是爸妈怎么没把自己多生个五厘米;他们说卡塔丁的乱石会滚落、有恐高症者不要轻易尝试,你就该欺骗自己,路在上面,往下看干嘛。蓝岭和白山不会撒谎,大自然在这场赌局里只赢不输,而且从不遮遮掩掩;这时候,轮到你做的,就只有忍、熬、磨、嗑、赖。谁赖到了卡塔丁,谁就最多和美国东部的大山打了个平手。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稀里糊涂地从墨西哥走到过加拿大,还没弄清走路是怎么一回事儿,故事就结束了。我还没来得及辨认花朵和树木的姓名,学会看云识天气;我还没来得及把每一个路上的笑脸放进相框,把每一个姑娘和汉子的脸庞记在心里。一切如梦,太匆匆;哪怕做了万全的准备,真正的旅程还是无法回头的列车。这次,我想慢下来。我想记住狼吞虎咽后盘子里的残羹剩饭的气味,我想记住旁边那个睡袋里的男人的胡渣的形状,我想看清楚路上的每一块石头,喝干每一瓶啤酒,然后背脊朝南,义无反顾。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不知青春为何物、该怎么珍惜。越是年轻,就越害怕别人说自己年轻,因为知道银行里的这笔“青春存款”迟早要拿来还债,落得自己两手空空。我反感“年龄决定论”,因为那些教唆着“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年纪该做的事儿”的人,往往自己做得并不好,对生活充满悔意。人的局限,都是自己给自己定的;有小孩儿5岁就走到了卡塔丁,也有老人85岁才登顶;年龄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他们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我腰疼。我的腰带总是把自己勒得太紧,弄得我神经痛。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想要放声痛哭。我读着别人写的传记,揣摩着他们走去卡塔丁的经历,会和我的有什么不同。我可能也会像他们一样,在泥沼里的木头桩子上滑倒,摔个真正的狗啃泥;我可能也会遇上冰雹,被闪电击中,在大石头堆里痛苦地爬上爬下,在小木屋里被别的徒步者的鼾声弄得睡不好觉,在镇上被酒鬼骚扰……我可能会生平第一次在栈道上放声痛哭。可是我期待这种哭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好久以来,我都是为了电影、书本、音乐里那些别人的故事流眼泪。我什么时候也该同情一下自己,赏给自己一次真正流泪的机会,然后咒骂:我真是个傻子,把自己领来这要死不活的trail上来受罪,究竟是为了干嘛?然后,发现这是个伪命题,继续哭得痛快,酣畅淋漓。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这世界上,能被丈量的工程太少。可到了山顶,你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在山脚;到达了北方,你就知道南方已经被远远地撂在了身后。可是走到了卡塔丁的时候,站在那顶峰上,我能看见什么?他们说,徒步者的每一步都是一个里程碑,因为每一次的前行,就意味着离卡塔丁更近了一些。可是我知道,也许当我真正走到卡塔丁的那一刻,所有的这一切都会变成无法被理解的天文数字,就像一个六岁的孩童面对量子物理时的不解和错愕。三千公里,这个数字太大,我只能把它分解成每一个山顶、每一个路人、每一个小镇、每一次扎营和每一步路。至于怎么把自己送去卡塔丁,除了以上这些,我不太清楚。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路,越走越窄。看得多了,选择反而少了;因为越发知道了什么是自己不想要的,什么是拼了命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人的精力,就那么点。我把大多数的光阴浪费在了走路上,和策划下一次去别的什么地方走路上。我乐意。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时间,会告诉我答案。”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人生也许就是一场行走吧。所以,不管是走去卡塔甲、卡塔乙、卡塔丙还是卡塔丁,前进,就好。

 

23 Jan 2015

箭已离弦

 

2014年4月14日,凌晨6:30,美国-墨西哥国界边境线。

南加州春天的清晨,太阳总是升起得过早,让人抓不住最后一颗流星。

我深吸了一口气,面向北方。

Bob大叔站在我的身旁,为我在纪念碑旁边拍了几张照。我举起了中国国旗,用卫星定位器发送了我的位置,背上了徒步包。

“你准备好了吗?”Bob问道。

我忘记了当时是怎样回答他的。我准备好了吗?这个问题,我已经拷问自己了千百遍,也已经用过去的23年岁月积累和沉淀了我的答案。

也许我没有说话。我在PCT出发的登记簿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2014年8月18日,上午10:50分,美国加拿大国界边境线。

华盛顿州的夏天已经接近尾声,过去几天的骤雨让森林变得更加潮湿。头一晚,我扎营在伍迪山口以南的山坡上,凌晨的时候,就已经有脚步经过了帐篷。

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也许我早已该倦怠,早已该把这一切都当成日常:每天凌晨6点起床,收帐篷,一边走路一边啃能量棒,山坡和林间的加餐,用面饼包起来的沙丁鱼,永远炙热的沙漠,雪盲,永远带得太少的水,日出,夕阳,在脑海里计算的速度,英里数,地图,下一个补给点的大餐和床……这一切已经在过去的137个日日夜夜里,变成了柴米油盐,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哦不,它们已经成为了我的全部生活。

我的惟一生活。

到达国境线的时候,“乌鸦”大叔已经坐在纪念碑旁边,背对着阳光,翻看签到簿。

这一刻那么平凡。我没有忧伤。我没有喜悦。我没有遗憾。我甚至没有兴奋。我把手默默地放在纪念碑上,“PCT, 从墨西哥到加拿大,2665英里”。这木头纪念碑的文字那么简单,直截了当地概括了我这个夏天所做的惟一一件事。

太平洋山脊径,4200公里,从墨西哥到加拿大,徒步。

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这个终点已经不重要了。它一直都是那么抽象,每天都在被我和同行人玩味和谈论着。当这一刻,它突然变得具象起来的时候,我却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它了。它意味着什么,将为我带来什么,已经写在了过去四个半月的每个脚印里,无法用思维和语言去提炼。

“萝卜女皇”七人组也到了。这是女皇第二次徒步PCT。她是一位作家,去年在博客上同步发表了她徒步PCT时的所见所闻,文字引人入胜。此刻,女皇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纪念碑前。我看不见她的脸。

之后,她在签到簿上只写下了一句话:“就像百川入海。”

而我,还是那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叫张诺娅,出生于1991年,在北京,重庆和成都生活过,17岁时来到美国。除了最远的远方,我哪儿都不想去。除了最纯净的生活,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必须有的东西,我尽可能不去拥有太多。我就是这样地畏惧着平庸平凡,在跳出了条条框框之后,避重就轻地冒险,用旅途上的刺激来挥霍着年轻的能量。

在进入大学以前,我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习惯用社会的标准来定义自己的成功,用他人的脚步来衡量自己的斤两。不知是不是校园后山的湖泊,落基山脉的低云,云南支教的米粉,哥斯达黎加农场里的树屋,耶鲁的夏天,墨尔本的暴走,柬埔寨的湿热,越南的商贩,蒙特利尔的涂鸦,黄石的日出,俄勒冈的沙发客主人,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改变了我,我内心的野马终于脱缰,文静的学术女变身户外旅游驴。自2012年,我利用大学当辅导员攒下来的零花钱,走遍了几乎整个美国的山川。可我的内心还是不满足。

旅行和户外,是会产生副作用的。在不知不觉之中,我把旅途变成了对于“无聊”的逃离。平常不行走不出远门的时候,任凭生活的质量一落千丈,任凭日常琐事不再是诗,任凭双眼倦怠,任凭心灵荒芜。“没事,反正几个月/几天以后我就要去XXX作死,可以弥补我现在的平庸。”我就这样给自己的如意天平增减着筹码,让旅行和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一增一减,此起彼伏。

可是2013年和2014年的夏天,改变了我的这种错误的认识。因为我选择的这几条旅途,规模太大,时间太长,最重要的是,它太不一样。

 

2013年的夏天,我用了37天的时间,徒步走完了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Colorado Trail), 成为了第一个完成这条栈道的中国女性。2014年夏天,我用了137天的时间,徒步走完了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径(Pacific Crest Trail), 成为了第一个徒步完成这条栈道的中国人。之后,我又涉足风河山脉(Wind River Range), 并且计划在2015年夏天徒步完成3500公里的阿巴拉契亚栈道(Appalachian Trail)。

在这两个夏天里,我喝了几十公斤的汽水,吃了数百包薯片,走了五千公里路,穿坏了5双鞋,给自己寄了35个包裹,遇见了几百号同路的人。我看过落石、流星、暴雪、雷雨、冰雹,舔过自己背包上的盐渍,最多的时候一天走过60公里。

不谈青春,不谈追梦,不谈理想。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做我想做的那一件事,那一件无比复杂,却又十分简单的事:去走这条路,去经历,去体验。

涉足长距离徒步,纯属意外。而冥冥之中,我感觉命运被牵引了过去。“为什么要去走这么长的路?你就不怕孤独吗?你就不怕重复,枯燥,和无聊吗?它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现在,我还不知如何作答。那是另一个维度和另一种语言,非得有相似经历的人才能破解;而我最终的收获,也许就是把生命多打开了一个窗口吧。

美国的长距离步道系统十分发达;这些山中小径大多修建于上世纪初,经过雪山草甸河流湖泊等最与世隔绝的绮丽之地,远离人烟。科罗拉多栈道绵延于落基山脉,太平洋山脊径则经过了南加州的Transverse Range, 中加州的西耶拉山脉,和纵穿北加州/俄勒冈/华盛顿州的喀斯珂特火山山脉。先辈们把火药、铲子、推车毫不吝啬的使用在了这些景观资源上,让后人汲取养分。

为了这两个夏天的长距徒步,我做了许多准备:提前准备补给的包裹(内容主要是食物和地图),研究户外装备,体能训练,模拟实战。事实上,为了PCT的长距离徒步,我从纽约搬到达拉斯,在餐馆打了半年工,把其他的时间泡在了研究这条栈道上。出发之前,我已经看了不下20本关于PCT的书,观摩了好几部纪录片,把电脑的标签栏塞满了信息:我希望我在路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是搏斗,而是享受。

离开自己熟悉的城市,背上几十公斤的背包,在山岭里风餐露宿,孑然一身–这就是我在这两个夏天选择的路。关掉了手机,褪去了妆容,放下了架子,清空了头脑:我只听得见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只看得见前方的栈道。有时候,我的头脑完全放空,步伐也进入了一种韵律,如睡眠一般,来得自然而然。

我每天的日程十分简单:走路,吃饭,睡觉,思考。听雨水打在帐篷上。把营地选在能看到日出的地方。和同行的人们分享食物。我遇到过危险:失温,雪盲,高反,迷路。我没有留下过眼泪,因为在最绝望的时候,在生存的欲望被唤起的时候,我没心思去哭。

长距徒步,并没有我想象中浪漫。那里有风沙,有雨雪,有尘土–在那儿生活的人们,都是适应了的。

在Searle Pass高原,我搭起雪线之上的帐篷。四周无人,但并不了无生机:土拨鼠时不时对同伴发出尖利的讯号,高原的苔藓和杂草在积雪之下若隐若现。在夕阳中,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一人。这是一个孤独的星球,而我只身站在它的中心。我是战场上最后的战士,硝烟已尽,号角已停。”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此时我已经24小时没有遇见任何人了。有时头顶传来飞机的声音,我会想到,也许他们才是离我最近的人类吧。

在Stony Pass山口,我经历了一次失温。雨是会吸魂的。它有呼吸,有情感,有侵入性。体温只是我们脆弱的保护伞。人的皮肤固然防水,但是面对雨水海水这些可温柔可参保的液体的时候,我们必须以最谦卑的心态承认自己的渺小和人体的不完美。回想科罗拉多栈道上的一路,自然界虽说让人顿生孤独感,但对自己都是善意友好的。山火没有烧过来,大雪没有下过来。没有遇到熊和山狮,没有崩石和泥石流,没有风灾和沙尘暴,几英里就有合适的水源,十几英里就有适合扎营的平地;下暴雨时常有山林庇护;坡不太陡,路不太难,全程属于Class 1级别。当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懂得如何和大自然相处时,当我自鸣得意地嘀咕她的智慧能量和善变时,当我妄自尊大地享受她的恩惠而忘却她的残暴时,这场雨下得正好,洗去了我的全部骄傲。

在Forest Pass森林人山口,我开始学会惧怕日光——因为雪盲。在向惠特尼冲顶的路上,我迷路了。更可怕的是,太阳镜也被摔坏。这是五月中旬的西耶拉山脉,群山依然被积雪覆盖。白色,白色,还是白色——世界上所有的光芒,都被这些白色反射到了我的眼中。经历雪盲的第三天,我们必须在另一场暴风雪来临之前翻越另一个山口,离开栈道去附近的城镇补给。此时,我和同伴在惠特尼——森林人——Kearsage连续三天的跋涉之中,体力都已耗尽。就在从Kearsage到停车场那漫长的四英里之中,我们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一方面,身体已经精疲力竭;另一方面,思绪极为焦躁,恨不得栈道口的停车场就在下一秒出现。每过一个转角,深深浅浅地踩在根本不存在的栈道上,前人的脚印越来越浅。我们只能根据地图和方向感,判断栈道的大致位置,然后不择手段地到达那个地方。

类似的经历还有很多,而最大的敌人,却从来不是孤独。野外带给人们的力量,不只是更纯净的溪水和空气,更绿的树木和更蓝的天–当你置身于浩渺广阔的天地间,就像进入了一个风口;你还没来得及打理自己的最后的一丝体面,就不得不丢盔弃甲,正视自己一丝不挂的真身。没有多余的物质附着,没有人情冷暖的牵挂,没有除了生存和享受生存之外的其他目的,甚至不知道地球上的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种独身至于荒野之中的感觉,是多元而富足的:因为它的填充物不再是虚假如棉花般的幻想,不再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社会标签,而是你真正的自我。我的目光望向天空,但双脚紧紧连着大地。这种感觉,非常好。

栈道上,有属于我的部落。他们是善良勇敢的游牧民族,他们或许有着尤利西斯的浪漫基因,有和我类似的自私念头。他们有饥饿的火,有热情的光,他们照耀彼此簇拥彼此,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这就是人和人之间最纯净的共生关系:相濡以沫,并肩而行。“栈道是最好的老师。它不会列下阅读书目,不会分配作业,不会布置项目,不会发放成绩。它连一点点基本的期待都没有。它也没有偏见和歧视。它不在意你的社会地位,年龄,性别,宗教信仰,种族,教育程度,职业,家庭背景,你穿什么衣服,或者你开什么车。这真是一个让你发现真正自我的好地方。”

徒步,让我变得平静。我开始懂得去接受一些无法被改变的事情,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栈道扔给你什么,你就要吞下去什么。在大自然面前,人类的反抗太过无力,最后还得自己吃亏。能忍的就忍,不能忍的也得忍。你可以选择怄气,也可以大发雷霆,可是如果无法改变,就去接受,并试着从中提炼出价值。

然而徒步为我带来的最大改变,是帮助我认识了我本该耐心去经营的“现实生活”。

每当被复杂的社会现实评价的时候,被纠结的人际关系弄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或是望着街上庸庸碌碌的人群而感到失望的时候,抑或是纯粹想念那山峰清泉丛林原野的时候,我常有一种幻觉:远处的群山,在召唤着我,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可是,我的内心深知,我无法回去得太久。栈道是我的家,可是这个美丽而残缺的人类社会更是赋予我身躯和智慧的地方。栈道教给了我坚持,忍耐,和接纳的能力,这并不是要我在现实社会里愤世嫉俗,活得一筹莫展。相反,我认为健康的“追梦”,能给人处理“入世”难题更大的力量。

利用追求自由的技能和心态,偏执地做好一件或者两件事情,不妥协–谁说这在栈道之外就不能做到呢?如果在那个伊甸园里生活太久,如何保证它不会成为另一个被你厌倦的世界?

不要让追求到的自由,重新给你戴上镣铐。

而我,箭已离弦。

 

(此文作于2014年12月,即结束PCT徒步四个月之后。)

22 Jan 2015

山路,高空,和悬崖 — 记录我的极简生活 (2012年6月)

 

It’s only after we’ve lost everything that we are free to do anything.  — Brad Pitt, as Tyler Durden, in Fight Club

“失去所有,方能获得万物。”

 

“有时候你必须跳出窗外,然后在坠落的过程中长出翅膀。”

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有意无意地,我开始了一项对自己的实验。我想看自己能把所拥有的削减到什么地步,“极简”到何简。于是,一场有点带自虐性质的征途开始了,而我却越来越享受。

“极简”与物质有关,更与精神有关。我想看看在金钱付出最小的前提下,人能获得多大的精神满足。反之,我想看看在物质极为匮乏和简陋的状态下,人的快乐是不是会想我预想中的那样被放大,被升值。我想我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至少目前是。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开始讶异。我发现人没有许许多多“必须有”的东西,也能照样生活,甚至生活得更好。在哥斯达黎加的树屋里,没有电没有网甚至有时没有水,可以那种快乐是简单的。夜里听着暴雨打在铝板上的隆隆响声睡着,清晨听着蛙声鸟声虫声醒来,夫复何求。

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已经有的,不想再有更多。没有的,如果不是必须有的,就不求。但是有些东西我绝不妥协,比如旅行,“不去会死”这四个字在我心中扎了根。

 

“英雄式的冒险,平民式的生活”

半年里,我做了些疯狂的事。我相信这些事和Reductionism (极简主义)一脉相承。比如去墓地看日出。比如“爬”上了后山(因为没有走trail)。  话说每次从山里走出来,走到某现代的建筑物之内,或是看到shopping回来的学生,甚至看到马路,都会有转世穿越的感觉。我骄傲的是没有为这些经历付出任何的金钱和物质代价。

半年的时间里,我跑了三次五千米的长跑比赛。用周末的时间爬了4座雪山,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无数远足。去了哥斯达黎加的热带雨林农场,早上种地,下午支教。“意志力”是极简生活的一部分。

一个人走了几次短途旅行。每到一个城市,就一定要爬那里的山,或是上到高楼最高点的观景台,俯瞰大地。半年内,爬上了蒙特利尔,墨尔本,和匹兹堡的最高处。都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是坐在天台上远望的感觉总是“欲辨已忘言”。

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在收行李的时候发生的。以前的旅行,总是觉得自己忘记带了东西。现在是费尽了心思想带的越少越好。只要不是没了就活不了的东西(我的是吹风机,眼睛,钱包)我就尽量少带。

四月底,我开始吃素。原因是上过的一节课。既然被说服了,就尽量要让行动也保持一致。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半年里,我培养了几个爱好。第一:坐。坐在悬崖边。坐在湖岸。坐在荒原上。坐在大地的任何一隅,然后躺下仰望天空。由“坐”延伸出来的是“静坐”和“冥想”。我在这方面还是初学者。灵修的老师说, 让混水变清的惟一方式, 就是让它静静沉淀. 安放和等候是惟一的步骤.

看日出是培养的第二个爱好。第一次是在binghamton的墓地,看着太阳的光芒撒在墓碑上,有种苍凉的震撼感。尔后看过许多日出,黄石湖的那次最美最难以忘怀。也试过和朋友在布莱斯国家公园凌晨2点拍星轨,早上5点拍日出。比起日落我更爱日出。日出不仅代表一天的开始,代表希望,而且看日出以为着你要比太阳起得早 — 随之而来的手握大把大把时间的富足感。

旅行是我不变的爱,但是这半年开始培养“穷游”的习惯。和很多人不同,我不愿意买单反。镜头不能代替人眼。我只怕自己有了相机之后,就会本末倒置,为了好照片才去看好风景。其实,世界太美,最好的相机又能记录下多少呢。

“穷游”的第二个体现,是爱上了沙发客和露营。几乎不花钱,认识新朋友,听神奇的故事,开拓眼界增长见识震撼心灵。。。。还用多说吗。

我开始冒险,甚至在许多人眼里是玩儿命。我发现人是会对“恐惧”上瘾的。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 安全的, 安然的, 我宁愿现在就停止旅程。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 同时也得到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

我始终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会站在悬崖边,站在你的身旁,与你欣赏无声世界的苍凉与美景。
半年来,开始爱上苏轼的句子了。”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每走在路上就把灵魂遗失一点,然后渐渐消磨出最晶莹透亮的部分。

把总是会忘记, 除了此时此刻(“THE moment”)的一切, 我们其实一无所有.。但是, “此时此刻”太丰富太辽阔, 让我们的其它所得所获相形见绌。不是不能拥有, 而是拥有得太多, 已经承载不下它的重量, 辨认不了它的深浅, 体会不了它的可贵。

如若能把发生在自己的事情当成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跳出自己的躯壳去看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然后一切所谓的苦难啊挫折啊都变得渺小了。

世间万条道, 而大多数时候都被时光和命运和巧合牵着鼻子走. 心动的界限也好, 付出的禁忌也罢; 人若是生来就要面临丢弃珍宝的命运, 让我再沉溺一下可以选择的自由. 我选择爱, 选择给, 选择不弃. 山不过来, 我过去。

人越活越野,血越活越热,哭点越活越低,长满皱纹的心越来越肆无忌惮。

要有追寻自由的动力,得先把牢底坐穿。

— 去云南支教前

 

后记

这篇文章写于2012年6月,当时我刚结束大二的生活,回国支教和实习。2012年是我自我重塑的关键时期;文中的许多想法虽然稚嫩,但为我这两三年的成长和发展铺垫了一个大基调,也影响了我之后的徒步哲学。

22 Jan 2015

时不与我

 

 

前段时间,得知在科罗拉多的山友出了车祸。命保住了,但是头受了重伤。除正常生活受极大影响之外,他也被迫从研究生项目中退学了。

这个朋友叫Wesley, 比我大三岁。按现世的标准来看,他的人生已经很精彩了– 十岁起开始登山,现已登顶科州所有14000英尺的山峰;毕业后去哥斯达黎加做建筑设计,又在读研究院的前夕走完了科罗拉多栈道的800公里。比起25岁的同龄人,他看过的风景和经历的故事不算少。

可这次车祸还是让卫斯理深受打击。他是个有事业心的正常人,也和别人一样,有在年轻时拼搏出一番天地的憧憬。 这次车祸带来的退学无疑让他的生命轨迹180度大转弯。突然间设定好的计划通通失效,原本的康庄大道变成了千钧一发的悬崖。就像一个电子设备又被设定回了出厂设置一样,他需要重置自己那看似没有可能,却又有太多可能的不确定的未来。

他说:“I am embarking on an uncharted course that could lead me back into the familiar fold of architecture and graduate school, but first I must see life beyond my safe and calculated plans.” (我要开始一段未知的人生路;这条路也许会把我带回那曾经熟悉的建筑生涯和研究院,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须体验那安全计划范围之外的人生。)

 

这件事让我想起了最近在徒步圈流行的一篇文章,中文暂且译作“反转式退休计划”(Reverse Retirement Plan). 此文的作者提倡一种新的生活理念:在年轻的时候先去做别人退休时会做的事情,比如旅游;等到别人快退休的年龄,再开始开创事业。 简言之,即“先生活,再工作”。作者自己的生活就是样板:高中毕业,先参军,退伍后做过各式各样的杂工;从没有稳定的事业,但可以随时辞职。在夏天的3个月他会去Appalachian Trail做维护,冬天到来时他就开着小破车去各处旅游,春天来的时候就在社区大学上课,最终修到了本科的学位。在40岁到来的时候,他已经徒步过10000英里,爬过1500多座山,骑着山地自行车横跨美国两次。这时候他觉得玩得差不多了,于是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别人的退休的年纪开始坐办公室。(文章链接:http://darntoughvt.wordpress.com/2013/10/02/reverse-retirement-plan/

看似荒唐,作者的思路其实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很多人到了退休的年纪时,其实早已丧失了大多数行动能力,被疾病和衰老所困扰,或早已失去了年轻时的心力。“Middle-age retirement, something most of us work so hard for and look so forward to, can be lethal.” (虽然我们大多数人都为了退休而努力拼搏,但其可能是致命的。)

我把这篇文章转给卫斯理,什么都没说。我想他自己会看明白我的用意。

 

网上的朋友们,尤其是没和我见过面的,总有种错觉。觉得我胆子大,喜欢冒险,不走寻常路。

其实完全相反。

我胆子很小。而且生活中常有恐惧。

我怕死,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怕早年患癌,尤其是发现体内有两块良性瘤之后,我几乎确信自己在中年之后一定会得癌症;我怕在山路上滑倒,怕受伤,怕摔 — 也许这就是我永远学不好滑雪的原因;我徒步1个月之后,回到城市后不敢开车,害怕速度,因为总是觉得会出事故。

所以,与其说我的生活是被探险引领的,不如说是被恐惧引导的。因为怕死,我不敢浪费太多的时间。我更害怕做太长远的计划。一年之后的事情,我都不敢考虑。谁能保证我会活到那时候呢?

我不清楚自己是从哪儿学会了这种恐惧。我的亲人都健在,而且自己也从来没有目睹或经历过死亡。但我不知是被哪种神秘力量灌输了头脑,植入了这种恐惧细胞。虽然我现在22岁,但我经常想的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现在就离开了人世,是否能在合眼之前满意地看着过去的人生,告诉我自己曾经真切地活过?

所以,我愿意在理智的范围之内去爱去疯狂,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去我能去的地方,看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到目前为止,我是满足的;如果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阳,我也不会再奢求太多。足矣足矣。

 

这种思想导致了我目前充满不确定性的生活方式。毕业之后,我意识到自己随时可以“说走就走”的态度需要做一定妥协了。大学时代,我有零花钱,也有辅导员的工作,且有大把大把的假期。时间和金钱,都在我的手中。工作后,这种情况已经几乎不能持续下去了。万幸的是,我有一个相对宽松的家庭环境,长辈还不需要我的赡养;且作为一个女孩,外界对我开创一番事业的压力也并没有那么大。时间和金钱,二者我都想要;但如果真的要掌握一个平衡,我愿意减少工作的时间,甚至频繁地辞职,以满足我长时间出走的愿望。时不与我。有人说,为何不把工作和爱好合二为一呢?在我的眼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当金钱等外在的动力参与其中之后,爱好总会变质。

我22岁,但我已经很老了:今天,是我已有生命里的最后一天。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年轻”这个词,也是相对的;当人已经到了老年的时候,才能说自己“年轻”过。但谁能说自己一定能在年过半百时回首自己的青葱岁月呢?生命是一种恩赐。“我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

 

卫斯理前两天跟我说 :“如果我在明年二月前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和你一起去走PCT。” 我想:也许PCT会是我此生最遥远的一个计划了,因为要等半年。谁知道半年内会发生什么。也许加州会地震,华盛顿的火山会喷发,我也可能遭遇不测。半年的时间太久;而我什么都掌控不了。

结婚?生子?太遥远了。买车?买房?太遥远了。也许我一生都无法实现这些正常人的梦想。但我目前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最合理的,最“正常”的。

“拥挤的人群不一定代表丰盈满足,人们在写字楼里,在宴席中,在24小时灯火通明的大都市,不是也常常会感到空虚迷茫?只不过,人们以为是自己拥有得不够,因为贫乏而失落,于是更急切地去寻找更多的填充物,而不是一无所有的荒凉之地。

有人说,我们是不举的衰神,绝大多数人没有和这个社会较过一次真,只是选择默默地接受由别人创造的社会、思想、规则甚至邻居的看法。我们自己掂量了一下自己,决定还是把头默默地低下去继续,其间用很多精神食粮和爱情信仰调调味,让它容易下咽一些。 ”

时不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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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篇文章写于2013年12月,我结束科罗拉多栈道徒步的4个月之后,和开始徒步太平洋山脊的4个月前。

对人生的看法,对经历的看法,在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变过:如果明天将是我的最后一天,我能把今天活成什么样?我待人接物的态度会是如何?我该如何珍惜当下的每分每秒?明天如果做不了的事,我该如何在今天完成?

正是这样的想法,把我推上了很多人眼中的“冒险之路”或者是“追梦之路”。可是我更喜欢把它称为“现实之路”。这是我珍视的生活。是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它不是梦境,而是握在手中的现实。

在被这个世界改变以前,在“没有明天”以前,至少现在我还能看着自己拥有的回忆,满意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