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徒步者们,最后都变成了怎样的人
大众对长距离徒步的误会很深,总认为那些半年在深山老林里日日行军的thru-hiker, 一定是坚韧不拔、持之以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教科书典范。
可事实基本相反:徒步者和一般人在毅力、耐心、持久度等特质上比较,没有任何优势。
反之,我从我有限的样本中,见到的多是这样的徒步者:他们无法长期留在某个工作或某个城市,总是在不停地到达和离开,以下一次徒步作为逃避的解药。
嬉皮士也好,左翼自由派也罢:反观我自己,也并没有因为长距离徒步而变成更坚毅的人。(事实上,“持久力”一直在我的人格测验里排倒数。)
那么,长距离徒步到底给我们带来改变了什么积极变化?换言之,如果一个刚走完PCT的老兵要去找工作,他会在简历上怎么写?
在这篇文章里,我只从心理、思维层面,简单说说长距离徒步5年以来,在我身上发生的长期的、可量化的变化,以此提供明年1月15日各位要不要去PCT抽签的参考。
1. Judgement
判断力
在一年里,我用VIA Character Test测试了两次性格特质,两次的结果基本相同:排在第一位的性格优势,是“judgement”。
VIA给出的定义:JUDGEMENT = CLEAR, RATIONAL ASSESSMENT OF SITUATION.
简而言之,它是一种对处境的清晰而理性的判断力。延伸出去,就是知斤两、不莽撞、可进退、头脑冷静清晰、有逻辑、善分析.
这跟我老板对我的评价完全相反。他在写我的文章中,400字之内就有2处用到“疯狂”一词。这1%的高密度“疯狂”的笔墨让我哭笑不得。
(叔叔,如果真“疯狂”,那恐怕会把学生带飞吧。)
(虽然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相反,我的妈妈和外婆、以及一些同路过的小伙伴们,可能会这样评价我:
这姑娘不仅不疯狂,而且胆子很小,下山比上山慢,不敢摔也不敢跑,怕蟑螂怕蜘蛛,对自己没把握的石头绝对不敢往上跳,且不说每天还要把自己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
从睁开眼睛开始,徒步者的一天都是在高密度的判断当中度过的:早上吃CLIF BAR还是沃尔玛能量棒?上大号的时候我队友会超过我多少?过这条河要跳石头还是硬上?手机的电能被充电宝再充几次?如果多喝一口水,我的离子会不会偏低?如果多吃一口午餐肉,我身体会不会缺水?下个靠谱水源有多远?要扎营之后再煮饭、还是先煮饭再往前推进一段?要扎营在这个丛林里,还是走到前面的河边,还是走到上坡当中的某处碰碰运气?我为什么头疼?我要喝水还是吃布洛芬?我把鞋放在帐篷外,晚上会不会被鹿叼走?会不会被冻住?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的“远方的苟且”系列,了解一下一个错误判断的滚雪球效应:
因为头一天过了河,所以鞋湿了,加上晚上低温,所以第二天早上鞋冻住了,所以出发迟了,所以雪化了,所以迷路了,所以脱水了,所以高反了,所以登顶迟了,所以下撤迟了,所以要走夜路了,所以在黑漆漆的北坡上迷路了,所以欲哭无泪了,所以第二天也起迟了,所以头一天的杯具重演了…
梭罗曾说,我不想让我的生活被琐碎耗尽。由此可见,梭罗注定是无法忍受长距离徒步的婆婆妈妈的那一类人了:
细微之处,决定了thru-hiker的徒步寿命;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判断,都有可能葬送或成就一段旅途。
处于生存本能,我必须日复一日练习这种快速决策的机制,把重要情境、我的反应、结果一一配对。
这种建立联系的过程,就是传说中的“积攒经验”。
在徒步过程中,我积攒了哪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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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该加减什么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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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什么样的地点扎营,可以减小风速和湿度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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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疼意味着什么(现在基本100%是因为高盐低水,但曾经遇到过相反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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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肢X部位的疼痛,是因为Y部位的代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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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要分开“厨房”和“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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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什么时间抹防晒,抹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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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底是否被磨得要把我推向受伤的临界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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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中,怎样接近山口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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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个点以哪种方式饿,是因为体内缺哪种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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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什么样的速度走,效率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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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
几个栗子:
在“100英里大盆地挑战”中睡觉2小时:跟另一半出游,也不能因爱面子而放弃自己的大脑。丹尼尔和我的原计划是不间断走完116英里(180公里),但是在连续走了24小时/96公里之后,我虽然体力没透支,但必须要求他跟我一起停下来休息2小时,以应付剩下一半的路程(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无间断”计划破灭)。最后我们在牛粪的包围中露天席地躺了2小时,第二天走完了剩下的90公里。
折返和下撤:2014年太平洋山脊徒步完成之后,我飞到风和山脉10日露营,没想到赶上了8月连续降雨。一次在探索一段class 2的路线时(是WIND RIVER HIGH ROUTE的一部分),不得不折返。因为高海拔的雨天中,我的ZPACKS自立式帐篷注定很难再玄武岩和花岗岩上扎地钉;加之自己是一个人行动,很难保障能在那样的天气下安然在林线之上度过一夜。
补盐和补水:在PCT和AT上,我有过印象深刻的两次离子失衡。当时经过种种迹象表明,我缺的是电解质,而不是水。一次,我找德国同伴借了一点盐(他背了一大罐头盐),用奥利奥蘸着盐吃;另一次,我找美国老兄要了泡腾片。如果两次作为脱水的情况处理,那结果不堪设想。
2. Habituation
佛系适应
在12岁的时候,我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肠痉挛。
直到现在,一旦想到跟“内脏”“器官”“胃痛”“食物”有关的话题,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会让我一并感知到腹部左下方的神经痛。
这种神经疾病的起源很难说,但我确实是在不太淡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外婆是个急性子,神经敏感,事无巨细,未雨绸缪。凡事常焦虑—任何有deadline的事情,她都要从第一时间开始着手。她每天要擦桌子、扫地,把家里打扫一遍;我练琴的时候,要催促我一直往前赶进度;如果有任何第一次尝试而失手的事情,肯定会被她示范重做一次。
虽然我在少年时期跟外婆多有争吵,但自己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这种worry worry worry的思维方式,任何鸡毛蒜皮小事都能让我紧张好几天。
这种神经衰弱是如何被扭转的?
当你发现走到一条河边,要穿过前方的陡峭瀑布;瀑布另一端是万丈深渊,脚下是白水激流。通向瀑布另一侧的唯一路线,是一根湿滑的树干。
你不敢站在树干上,只能坐上去,用屁股一蹭一蹭地往前挪动。
到了瀑布另一边,本以为风波过去,可继续以5公里/小时的速度疾行,却发现头灯的开关被碰了,亮了一天,现在已经没电。
而现在已经晚上8点。只得在就近扎营,在鹅卵石滩上打地铺(帐篷插不进地钉),头枕着自己的食物袋子。
半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袋上爬过,继续昏睡。
第二天,发现食物袋枕头被咬穿了口,自己第二天的干粮被吃了一半,且不说昨晚老鼠还被睡在自己脸下面…
怎么办?只能站起来继续走。
当类似的事情重复1000次之后,今后各种车被撞啊、车被砸啊、吃罚单啊、进看守所啊、上法庭啊、送人进急救啊,都不算屁大点事儿了。
还有什么绿卡快过期啦、房租要交啦、要不要买房啦、车子是不是要废啦、这个月工资怎么还没收到啊、due快赶不上啦、毕业论文要在徒步路上写啦、5天工作量要一天赶完啦、信用卡被盗啦、现金被偷啦、跟学生吵架啦、在微信上被拉黑啦、男神不跟自己说话啦,也都不算屁大点事儿。
反复给予大脑刺激,神经对stimuli有连续反应,久而久之身体就会开始减弱这种反应,这就是在毒理学、运动神经学、心理学上经常提到的habituation. 过去能让我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神经元快速发射信号的事情,现在都佛系适应了。
可惜”佛系”这个词被盖上了太多帽子:顺其自然、遇事不乱、少焦虑,相信“闯到桥头自然直”、万物皆有归宿,有什么不好呢?
更何况,“愤怒”常跟“急躁”成正比。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没有害处。
事情是会越做越多的,钱是赚不完的,焦虑是会把存在感塞满的。
在各种权衡取舍之中,发现在即的Priority, 是我现阶段的惟一目标。
3. Courage and Confidence
自信和勇气
自信,是“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勇气,是“不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自信在舒适圈以内。
勇气在舒适圈以外。
2012年,我在本科时期的老板的鼓励下,跑了人生第一个5K。
2017年,我在大陆分水岭徒步的过程中,跑了一个80公里的越野比赛。
从5k到80k,这中间增加了16倍的,不仅仅是距离,更有心理上的“成效感” (efficacy) 。
因为徒步,让我舒展了自己的边界,锻炼了“勇气肌肉”,让一次次冒险冒得更舒畅,让每个小里程碑都带来愉悦感。
身体的奥林匹斯山被唤醒、思维边界被打开之后,我终于更敢于梦和尝试。
也许老板所说的“疯狂”,是从这里而来。
所谓人生的进步,对我们的凡夫俗子而言,也许就是能在每个5年时期的末尾,感谢旅途、感谢伙伴、感谢更有勇气和自信的自己:
“谢谢你,让我完成了5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是不是心痒痒了?
若要考虑在2019年徒步PCT, 你需要马上开始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