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Zhang, Nuoya

那个徒步的姑娘。
06 Nov 2024

诺娅第7次对话“行李”:有真的拉扯,才有真的归一

这是9年来,和“行李”的黄菊的第7次对话。之前的6次,被收录在《荒野志》一书里。

本文是原对话的删减版。原版请移步“行李”公众号。

 

行李︱张诺娅:从喜马拉雅到安第斯山脉

七年没和诺娅聊天了。这七年,她在河对岸以日新月异的速度更迭着,我在河这边,远远欣赏着。我们以不同方式,不同流速,在河流两岸行进着。有时她跑太快,或者拐了很多弯,就看不见了。 两周前,她不时发来信息,聊几句我采访大理新移民的访谈录《仿佛若有光》,以及和大理一样,正在变得“绅士化”的新疆。于是,用我的三个晚上(北京时间),她的三个早上(美国时间),不通视频,不打电话,以纯文字的方式,聊了一次长长的天。

【第一天。10月28日。】


行李:诺娅,这七年,你变化大吗?

诺娅:好宽的问题哈哈。大,也不大。说不大,是因为还爱玩儿,爱自由,爱不受限制。说大,因为也经历了一些“范式转换”(Paradigm Shift)。范式转换的例子,比较典型的是从地心说转换成日心说,从异性恋转换成同性恋,从俗人变成出家,从打工变为躺平……我没这么大变化。七年,我还是在徒步,还是从来没坐过班,而且很多本质、内核的东西也没变。人生一个很值得憧憬的事儿,就是每隔五年、十年,回头看,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有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余光中大概这么说过。

我的变化主要是经历了“后徒步时代”。2018年,工作、还债;2019年,结了个婚;2020年,家里蹲(看了很多书,画了很多电子绘画,写了阿帕拉契亚和大陆分水岭的回忆录);2021年,走了亚利桑那步道,离了个婚,开始做视频……我自己的感受是:鲜活。这七年,学习了一些东西,有些事想得更清楚了,但大多数是“不知为不知”了。



行李:你发来的几个视频里,看到你们在路上折腾,有你们真好啊。大家都全能,自己徒步,自己拍摄,自己剪辑,自己表达——每个人的表达都很动人。

诺娅:是,早些年讲过一些关于徒步的故事,有一定听众基础,表达一直没断过。

第一个视频是千叶结锤(阿锤)和Topher (《出发即抵达》导演)合作的。Topher主要是飞滑翔伞和滑雪。这些运动是玩“肾上腺素”的,运动本身危险,但就像Jimmy Chin拍的纪录片《泰国洞穴救援》,“这事儿是危险的,但不意味着你要用危险的方式去做。”Topher本科是地质大学户外运动专业,他很有技术,很专业。



行李:他讲了滑翔的自由,只三言两语,全部讲完,讲透。“飞行之所以让我着迷,因为它既是灵魂层面的浪漫与超脱,又是技术层面的掌控和超越。飞行,是挣脱束缚的欲望,又是掌握欲望的绳索。”尤其是和鸟一起飞翔那段,“你看到有鹰的地方,就是会有上升气流的地方。就像大自然派了一些使者,在告诉你,什么地方是有风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会直直奔着老鹰飞的方向去,跟它一起盘旋。我们飞翔在鹰的身边,就像互相在打招呼。”

诺娅:Topher和阿锤都玩这项运动,他们本身也因为这项运动而连结,所以出来的片子很浪漫,很有感情:对飞翔的感情,对彼此的兄弟情。户外运动纪录片里,导演和剪辑如果对运动本身有爱,对队友有爱,拍出来的片子就能感人,我是比较羡慕的。

一开始知道在国内的三条徒步线需要拍纪录片,有点不知所措。后来想,小人物也有镜头对着他们不是?这样就不上头了。但真正到了路上,被两台单反相机同时对着的时候,又不能说自己是完全自然的。从深处讲,导演不玩长距离徒步,对拍摄主体(我)又没有爱哈哈,很难有他和阿锤影片里那种质感,所以我说羡慕。

《出发即抵达》的拍摄,可能比今年夏天的徒步本身更影响、震撼我。Topher和小夏两位主创,每天一起徒步,就像几个好朋友一起谈笑风生,就这么拍了。玩户外的,大家都会看《攀登梅鲁峰》之类的影片,所以我一直觉得户外纪录片很遥远、很神秘,这次看到Topher和小夏的工作,可以说大开眼界。

Topher从海量素材中选取了那三十多分钟展示,更多是做减法的功力,也基于他对徒步的理解、对我的理解。我完全没参与剪辑,但出来的东西非常喜欢。是基于徒步本身,没有套太宏大的东西,路上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看山是山”。

户外纪录片在国内还很小众,而且和欧美的风格非常不同。欧美是基于运动本身,比较粗犷,没那么多运动之外的东西,最多讲讲这个人的创伤和童年背景,有点儿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意思。国内的户外纪录片,至少我目前看到的,雕琢、细腻很多,比较有格调。除了运动、运动员个人历史背景,还有点儿泛文化的意思,美学、艺术、文化、哲学,这些都可以揉进去。这在欧美很难想象,但在我们这里就能做到,大家目前还是喜欢看生活类、文化类的叙述方式。

我很讨厌在户外拍东西,对这个的负担感特别重。“旅途中,如何面对心、脚、脑无法同时在一处的分裂?” 这是我问纪录片导演楼佳凯的问题。连我一个小小的博主,都在为徒步途中因为拍摄而无法完全沉浸当下发愁。
行李:看到你那么多讲技术类的视频,惊到了。

诺娅:装备类的视频还是很有必要,虽然我不太喜欢剪这类,比较辛苦,因为要学习很多科普博主的表达,把复杂的事情说简单,把沉重的事情说幽默。说必要,因为各种社交媒体平台上,硬核的知识容易被藏在浩如烟海的卖货视频里。不管人们什么看法,等他出门前拿起冲锋衣的时候,脑后有个声音,让他想到对冲锋衣的这些讨论,就够了,而不是单一的装备崇拜。


行李:这几年都在卖东西,语言快沦为纯粹的文字游戏了,人们用尽人类学、民族学、博物学一类知识,囫囵吞枣地堆砌,和它们表达对象的关系越来越弱。线上的文案和线下的产品,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一个过度文案化的时代。

诺娅:是,但从另一个角度,如果这些是产品卖点,说明大家有这个需求,因为这些是稀缺品。

我也有个理论,比如我现在喝的咖啡,上面有一层奶花,很精致。但我们都知道,奶花会融进牛奶里,它精致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坨糊糊。这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熵增。肉眼可观测的宇宙,一切都在向着无序进行。什么是无序?奶花精致的样子是有序,奶花变成糊糊,就是从有序变成无序。

生物不也如此吗?一个物种花漫长的时间进化,最后长出精致的纹路,这就是有序。这个过程非常漫长,因为它需要消耗很多能量,但熵增却是规律,就是这个生物被“糊糊”掉,而这个毫不费力。文化、民族也是如此,一个民族“进化”到现在的语言、习俗、艺术表达,可能要花上千年甚至更久,但把它“糊糊”掉,战争、殖民,或者以更隐蔽的方式,被强势民族“同一”,很容易。

但熵增理论在有个方面用不上:人类的心理。人心向往精致的奶花、复杂的纹路、斑斓的民族文化,所以当你去到一家民宿、一个旅游景点,发现周围全是游客,满大街都是“隔壁老王”,你就会失望。讨厌同质化是人类的天性,但可惜,同质化却是那一团注定了的“糊糊”。


行李:以及你上次说到的“绅士化”。

诺娅:是的。松弛感太重要了,大自然太重要了,社区太重要了,所以有了大理。城里人的空间很小,所以去到这些地方重新呼吸,而本地人是很少被关注的。郭净老师《登山物语》一书里,有一章《狼来了》,讲人、兽冲突,是我看过的非虚构作品里,少有的纳入本地人视角的,而且这些视角并不为登山叙事服务。这也许和他本人是云南人,且长期写民族志很有关系。

讽刺的是,这些作品出来后,满足了我们向往“奶花”、“纹路”的心,大家一拥而去旅行地挖掘自己的奶花。这些作品也有可能成为某些人的工具,文化符号成为工具后,本地人就成了被动的客体。

不可避免的是,大家涌向“仿佛若有光”的地方,总有些本地人要被替换出自己的故乡。久而久之,世外桃源变成物价高地,早期移民的绅士都搬去了山上、村外,社区相对瓦解,大家又成了“自我+互联网”的孤岛。本地人离开了,语言、文化就趋同了,奶花就糊掉了。这是不可逆的多样性的灭亡。

其次,现在大家普遍觉得累、不幸福。今年夏天回国前,我觉得户外产业肯定火不了多久,毕竟经济走向摆在那里。但现在我不这么想,大家的需求体量会越来越大。这些属于“幸福产业”,没有娱乐、 游憩,每天都在打工的话,生育率没法上去。当然,也有可能浪迹天涯,习惯了自由,最后也不想生了,这是后话。


行李:今年第一次和藏族人一起转山,就是卡瓦格博,大家说的梅里雪山。那些人太快乐了,你问他们为什么转山?“为全世界的人祈愿”,就是这么简单。

诺娅:这是冥想的一个分支呢,慈爱冥想(Metta)。


行李:没有特别的装备,过去数百年里,从怀孕在妈妈肚子里开始,到背在大人身上,到可以自己走路,一直到老了走不动时,一代又一代,年复一年走在这里。一个人一生转几十次,上百次。旅途中的每个山头、大树、奇石,于他们都有意义,他们为亲人祈愿,为全世界祈愿,为来生祈愿。没有登山杖,在途中某个固定的地方砍根竹竿带回家,相当于登山杖。每家每户都有固定的地方放竹竿,竹竿的数量相当于转山的次数。

诺娅:很感动,也很向往。


行李:我们喜欢去到少数民族部落,去到还葆有文化多样性的地方,是因为在内心在深处,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比如不把土地看成是自己或者任何人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恩赐,人们与自然相处,与神灵相处,知止,知足。

诺娅:说得太好了,“相信那个世界是对的。”


行李:我们不定期离开的,不是城市这个地理空间,是这里的人坚信的那一套东西。当然,没有桃花源了,我们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姑且努力让自己成为不同程度的陶渊明罢。

诺娅:“心有故乡,从中甩出所有能量。”——黑塞。以前的我,会希望融入那种纯净的生活,去到那里,成为“本地人”。现在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去看看,然后离开,就像没来过一样。但这是个悖论:当你触碰之后,列维·斯特劳斯说的“污染”就开始了;但是不去触碰,就不知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存在。

这次在秘鲁走了六条线,有一点五条是跟一个美国女孩走的,凯瑟琳。她说,人的终极目标可能并不是寻找自我或者成为自我,因为自我是动态的。人的目标应该是,不论自我是什么样,或者有没有认识ta, 先学会爱这一坨东西,自洽。

武功山只有小夏一个人跟拍,去之前,我刺激过载,那时在上海,出门即消耗。到了武功山脚下的沈子村,那几天有风暴预警,没什么游客。我们坐享风雨中的空山,看了四部电影,穿着拖鞋在村子里买冰激凌,家家户户紧闭房门,路上没车,鸡和狗与我们一起散步。直到下山前也没见着多少游客,徒步者更少。

最后,我们在“发云界”下山,走一条叫“银链瀑布”的线。很陡,有的地方还有锁链。那时刚下过一场暴雨,路面湿滑,盘根错节,走得很慢。走到山脚,路面刚刚变得开阔,小夏走到我左边,举起相机。他什么也没问,但我一个多月没有表达的情绪就流淌出来了。当时金色阳光穿透榉树林,竹林里有簌簌的声音,突然就觉得与那片土地化在一起,我真的回来了。国内给我很多新鲜的信息、事物,但隐隐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很多东西压抑,克制,没冲破。那时并不清楚堵住我的是什么,去了趟秘鲁,觉得可能就是文化本身吧。
【第二天。10月29日。】

行李:今天想听你聊,为什么喜欢走路。又是一个宏大的问题。

诺娅:是啊,好大,颗粒化一下。我想给你分享我在秘鲁的几个难忘时刻。

我和凯瑟琳被偷后,她离开了,我一个人走,迷路、被狗追,还有大雪。第二天早上,我在雪地上走,有一个镜头,是蹲在地上拍雪地里散落的石头,那时候我其实在解大手……雪的颜色有点霓虹,反射了淡淡的金色,像钻石。去年初我开始滑雪,爱上了凌晨和傍晚时雪反射的颜色,很淡很淡的粉和蓝。

经历了被偷事件,没有埋怨和气愤,但落单后,心里有点害怕。大奥(Ausangate)周围有很多原住民,也有很多小石头房,那是他们的冬牧场。秘鲁的冬天才是农作、放牧的季节,这是他们的旱季,雨季是春、夏、秋。和凯瑟琳分开后,看见这些小房子,心里有点怂。其实我们被偷的那个晚上,有个本地人过来收“露营费”,我们都知道这是个莫须有的费用。而且那人看见我的登山杖放在地上,非常想要。我俩都心知肚明,我们的东西可能是他拿的,但又没证据,也害怕冤枉人家,就作罢了。

那天晚上我需要一个人扎营,就想极力躲避沿途的小房子。也经过了一处给徒步者的庇护所,我甚至都没进去打招呼。那时好像不管本地人还是徒步者,都有点害怕,不想与人接近。但是解大手的那个地方,方圆一公里都能看见。也不管了,那一刻就觉得,地上的雪真好看,就把那个瞬间拍了下来……那是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画面。

还有一个画面,是头一天我和凯瑟琳在彩虹山时她说的一句话。

我已经九年没有女生作为徒步同伴了,上一个女生搭档,你可能还有印象,是去尼泊尔时的王佶扬。如果是在美国长距离徒步的话,要追溯到2014年徒步太平洋山脊时,一起走最初300公里的萨拉。不幸的是,她第二年很蹊跷地去世了。

后来我去翻了新闻,新闻上说,萨拉和她的荷兰老公晚饭后散步,去酒吧喝了点啤酒。回家路上,在公路边的人行道“听见了海豹的叫声”,那公路在悬崖边。她从一个观景台上去寻找“海豹叫声”,掉了下去。没有证人,准确说,证人只有她老公。

当时我还在徒步状态中,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很震惊。她之前还在北京四中教过化学,会说一点中文。很多年之后,萨拉曾经教过的学生在社交媒体后台联系我,他们不知道萨拉已经走了。

绕回来,扯远了,所以已经十年没和女生结伴徒步。2017年,你知道的,是和德国人丹尼尔、韩裔豆豆、美国人大淘走完的大陆分水岭。2021年,和五个男生走完亚利桑那步道。2022年,一共七个人,就我一个女生,那年是重走科罗拉多步道。

我是一个人来的秘鲁,这是第一次独自国际旅行,也抱着一个人走完歪歪诗的想法。当时坐了八小时的大巴,在等行李的时候,我看见一个金发女生,穿美国科罗拉多小镇leadville上一个小作坊的衣服,背着美国最大的装备零售商REI的包。我就上去搭讪了。结果她说也想走歪歪诗, 也是一个人,也对我走高线的想法很感兴趣。而且说,已经在科罗拉多的高原上待了半年,做维护步道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她体力没问题,因为科罗拉多也是海拔4000多米,而且维护步道比长距离徒步更累。

凯瑟琳是很完美的队友,我和她后来经常聊到等大巴的那个瞬间,觉得彼此都很幸运。

走歪歪诗,最难的是第二天。那天只有我和她走高线,很多攀爬,超级绝望。歪歪诗可以一会儿再说,回到大奥。

凯瑟琳的行程应该在10月3号就结束,但她觉得不过瘾,就把机票推迟到了28号。歪歪诗结束后,我继续留在瓦拉斯,又走了三条线路。她直接去了库斯科走萨肯泰(Salkantay)、马丘比丘。我们后来在库斯科汇合,一起走大奥。

大奥西南边有个世界有名的景点,彩虹山。我一直想通过徒步,把大奥和彩虹山连起来。但中间要翻三个海拔5000米以上的垭口,而且是往返,所以那天爬升了1600米,海拔一直在4600米以上。我们是轻装往返,把帐篷留在大奥徒步线上的营地,所以发生了被偷事件。

当时走到彩虹山,我已经很累了,想到回去还要翻三个垭口,有点虚。我和她坐在观景台的小山包上,满是尘土。眼前是两个克邱亚族本地人,分别拉着羊驼。一个大妈的羊驼戴着墨镜,穿着彩色衣服,于是有更多人上去拍照,拍照会收费。另一只羊驼无人问津。

凯瑟琳看着那几只和游客合影的羊驼和陆陆续续上来的游客,和我聊到徒步者和普通游客。我后来按照“在地感”,给游客分了四类。第一类是大巴、自驾、商业徒步团,我统称为“大巴游客”。我和凯瑟琳在第二类,背包客、徒步者。

对比第一类,我和凯瑟琳常常觉得自己更酷,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优越感一点底子都没有。当时她坐在我左边,说,I know I'm one of them,and I'm ashamed of it。我知道我和他们并无区别,我对此感到羞耻。每个游客内心深处都觉得自己的方式是最好的,但其实彼此间并没有太大不同,我们都是过客,只不过消费的东西不同罢了。


行李:她是个好姑娘。

诺娅:她说希望未来某一天,自己可以outgrow this sense of shame,不再感到羞耻,可以心安理得地成为大巴游客。但是我回答,估计很难从第二类回到第一类。

被偷之后,那场大雪是我秘鲁四十天徒步的高点。下雪了,路还能走,那种兴奋感非常强烈。头一天被狗追、迷路、独行、一个人扎帐篷,都有挑战,但还能通关。当下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越困难,越嗨。


行李:超越了困难,就是超越了那个阶段的自我,通关的感觉。

诺娅:脑子里释放了很多荷尔蒙。秘鲁还有一个难忘时刻。

我走的第三条线是拉古娜69大环线(Laguna 69),是个很有名的单日景点,瓦斯卡蓝国家公园里一个很漂亮的大蓝湖。大家都是坐大巴去到步道口(Pisco),徒步上去。路其实不简单的,只是当时我还有别的计划,想第二天从步道口搭车去下一段(圣塔克鲁斯),所以当天不用跟着大巴回到瓦拉斯,我就一个人,分离了那浩浩荡荡的两百多个徒步者,走了一条更远的线路。

经过步道口山脚的一个山屋,管理员Helio告诉我,山屋第二天就要关了。当时是9月16日左右,雨季来了,瓦拉斯地区的徒步季就差不多结束了。

Helio听说我第二天要搭车去圣塔克鲁斯的起点,说他家就住附近,而且第二天有家属来接他回家,可以载我一程。我听了很兴奋,而且山屋氛围很好,墙壁上有书,可以喝咖啡,还有暖气。外面狂风呼啸,要下雨了。一瞬间,有点不想走。我要是当天住下。但是想到自己来到秘鲁,还是得看一眼拉古娜69,毕竟是秘鲁最有名的高山湖。就和Helio约好,第二天七点在步道口附近见面。

离开山屋,继续走。山屋的位置很高了,周围是冰川,冰川旁边就是大石头,路很模糊,一不留神就走进大石头堆里去。好不容易走出来,还要翻一个垭口。沿途一个人也没遇到,无人之境。从垭口上去,一路往下,在一个小土坡上,豁然开朗,看见了那一抹蓝,非常漂亮。如果是走传统线,从下面上到湖边,因为当时是旱季末尾,山上的雪是全年最少的,游客只能看见一个水位很低、位置扁平的湖。但我在的那处高地是俯瞰湖,和雪山平视。

我在歪歪诗错过了一次日照金山,当下就想蹲一个日落。结果雾气越来越大,日落无望。撤到山脚才六点,天就差不多黑了。

走乱石堆的时候,偶然发现头灯是开着的,不知道啥时候开的,可能随时没电。天黑了,怕随时没电,我不想用头灯,就用手机三脚架架着手机的手电。雾气从四面八方漫过来,能见度只有十米。头几天下过雪,路很湿,有很多溪水漫过步道。虽然手机照着,但雾气把光分散了,一切很朦胧。我走过不下五十次夜路了,但这是第一次在那么大的雾气里走夜路,一点都不害怕。在夜色里走了两个小时,后来在接近步道口的地方扎营。那是我在秘鲁最喜欢的单日。


行李:真是古典啊!

诺娅:从大奥转山结束,第二天和凯瑟琳吃了三顿特别饱的饭——被偷之后少了很多吃的。走完歪歪诗我就开始拉稀,拉了一个礼拜,从第二条线一直拉到第四条线,大奥山是第五条,又出了个被偷事件。我丢了气罐、两包泡面,还剩两包泡面(偷的人好心没拿),凯瑟琳丢了她放在帐篷里的全部食物,还有所有炉具和充电宝。第二天早上,凯瑟琳说想继续走完,我就分了一包泡面、能量棒、巧克力粉给她,她头天晚上没吃什么,所以翻了一个垭口后实在没力气,我的食物又少了一些,所以必须赶时间把大奥快速走完,不然就没吃的了。最后回到库斯科,可能是全年最瘦的时候。当时在库斯科的街上走着,买冰淇淋吃,三毛美金一个,又聊到“困难让我兴奋,不困难就不嗨”这个问题,嗨点的阈值越来越高了。我觉得这是一种“病”,没法享受“简单”。


行李:看见雪,看见雾,都是越过困难后的宁静,心无旁骛。所以与环境合一,并不那么容易,如果一直平顺,很难合一。

诺娅:我当时觉得,以后是不是对百分之九十九的徒步无感了?因为大多数徒步的日子,并不能遇到太大的困难,至少徒步十一年了,很多困难都是提前规避的,我不会制造困难。


行李:不会的,大自然如此无常。

诺娅:大自然的困难,比如天气,我是很小心的,能规避就规避。大多数徒步对我来说,是已经经历过的数据库。之所以在大雾夜行、丢掉气罐后还特别坚定地走下去,是因为我的数据库很庞大,往里面跑个算法,就知道这事儿我能应付,很多时候是直觉。我没被偷过,但是看看剩下的食物量,哪怕后面还翻了三个5000米的垭口,我也算得出,自己可以走完。数据库给我一种评估的自由和自信。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困境里确实可以克服时,我就有点担心:剩下那些“简单”的路,甚至是景色不太好的路,是不是就没有快感了?当时有那个命题,是因为我在秘鲁的第六条线萨肯泰是一条“简单线”。

萨肯泰是徒步去马丘比丘的第二种走法。第一种是走印加古道。印加古道历史丰富,只允许商业团走,不能自主徒步。商业团要提前半年预订,因为印加古道对每天行走的人数有限制。我二月份就在权衡要不要预订,但我还从来没参加过商业团,就连夏天回国徒步,队友订了骡马驼装备,我也全背负,所以不想破例。

第二种选择就是萨肯泰。可以自由行,也没有人数限制。萨肯泰全程都有村寨、青旅、民宿,对我来说,是种奢侈,因为美国是没有这种线路的,只有新罕布什尔州的徒步线上有山屋。所以这算我人生中第二次轻装走线路,第一次是今年在武功山。(尼泊尔也算是;但是当时背了/用了睡袋、炉具。)

大奥回来后觉得,萨肯泰会不会没法享受了?因为不用背负帐篷、睡袋、睡垫、炉具,全程都有吃的喝的住的。但走的时候发现,也挺享受的。萨肯泰的海拔从4600米下降到1000多米,可以说是全世界生态多样性最好的徒步线路之一,从雪山到热带雨林。而且第一天就遇上了好多有趣的欧洲人。

再绕回是否能欣赏“简单”线路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对“简单”打引号,因为没什么路是简单的。对于没走过的线路,我觉得只有两种情况:难;很难。

我害怕自己失去赤子之心,对沿途看似平凡的事物失去敏感,所以走得越多,越想了解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地质地理和沿途文化,想从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挖掘出颗粒感。在美国必须关注这些(生物/地理)细节,因为美国是一个很新的国家,信仰、多民族这些文化因素,在美国步道沿途是很难看到的。而在秘鲁,我对“人”的事又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研究了。

在大部分游客眼中,秘鲁的文化多样性保留得很好,但秘鲁的旅游业过于强大,给外国游客的体验非常平缓,又给人一种“可能有什么已经改变,不够原生”的感觉。

昨天我跟乔安聊天了,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他。他是我在转完大奥之后遇到的一个库斯科本地人,社会人类学研究生在读。当时我正在找出山的车,一个旅行社司机帮我吆喝了一辆正要开走的出租车满了,司机不愿意带我,但里面的人挤了挤:一个白人中年男子、一位克邱亚族大姐、乔安。后来乔安跟我解释,克邱亚族的皇族后代有一套萨满仪式,近六十年来吸引了很多西方客户前来通灵。最近克邱亚族开始弃用外国线人,只雇本地人做中介,乔安是翻译。那位白人男子是位做田野调查的美国教授。克邱亚族遍布南美各地,人数庞大,很有生命力,没被西班牙殖民者破坏掉,后来也没被各国政府镇压。

乔安说,秘鲁的历史有5000年,但直到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前,当地没有文字,也就没有留下用文字书写的历史,所以他们的历史是西班牙人写的。这很有意思,我问他,那历史要怎么学?结果他那边网络不好,断线了……他的研究生论文已经写好了,题目是:海外灵性旅游者的世界观与本地人的对比。


行李:“灵性旅游”具体而言是指什么?

诺娅:主要是从世界各地来“通灵”的,比如参加本地的宗教仪式、转山,以寻求心灵净化、草药净化或开悟。我转完了大奥才知道,那是一个阳性漩涡。很多人来秘鲁是抱着需求的:祈福、生子、心理健康等,这些人会找当地的萨满,乔安翻译的就是这些仪式。这其实是明面儿上的,有网站,也要交税。


行李:你最开始提到四类旅行者,只讲了两类。

诺娅:第一类:大巴客户。主要特点是碳排放速率快,垃圾产生得多,消费较高。但在地感弱,走马观花,跟当地人很少接触。带动当地旅游业,也一定程度影响物价和房价。

第二类:徒步者和背包客。有帐篷、炉具,这类人低消费,甚至不消费,无痕程度很高。速度慢,和本地人接触更多,深入某个地区的时间更长,在地感比大巴客户强。但缺失人文经历,且对当地经济促进较少(除非专门依靠徒步的产业链)。

第三类:田野人。在某地生活时间超过一个月的志愿者、学者,这类人往往深入某地,消费较低。跟当地人关系密切——吃住在本地人家里,参与当地社会经济活动和宗教文化仪式,最后达到半本地化。可以做到非常无痕,至少不为当地造成多余负担。

第四类:绅士入侵者。这是一个社会学概念,简要总结为:外地人通过买房,抬高当地房价、物价,以至于有意无意将本地人驱逐。这是一个全世界都有的现象,市场经济、民族融合、新殖民主义等,都是绅士化的入口。绅士化可能会造成当地历史文化的断层,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第三天。10月31日。】

行李:秘鲁还有想说的吗?

诺娅:想跟菊姐聊一个我觉得最“原生”的场景,他们的Colectivo,就是小包车。

小包车里的生态,可能是秘鲁目前看到最“在地”的。我也坐过两次旅游大巴,分别是去拉古娜69和萨肯泰起点,但全是游客,拉到某个针对游客的餐厅吃早餐,和国内的旅行团很像。我在秘鲁并不认识本地人,所以像小包车这样能进入当地的“钥匙”,很难拿到。

这次如果有朋友陪伴,估计体验会削减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五十,是百分之九十九。一个人的时候,必须“高度在场”。(一个人旅行,感官体验可以类比成司机;几个人一起旅行,则像是副驾了。副驾对一条路的体验、记忆、现场感,肯定不如司机。)一个人旅行特别上瘾,这次是吃到甜头了。


行李:有个你在扎尕那的细节。那天下午三点就到营地,你觉得浪费时间,向导觉得委屈。最后你梳理过程,和向导沟通,大家释怀。你埋头赶路,但一直有面镜子照见自己。

诺娅:前几年还觉得,这种自省把我向四面八方拉扯了,内心没有统一、笃定。现在觉得,多想想也挺好。


行李:向四面八方拉扯,才会有真的统一和笃定,不拉扯是回避。

诺娅:是,我同意。这次回去,总共只走了十一天,太短、太少。在西藏、甘肃、江西选了三条风格迥异的线:一个不是景区(西藏·嘎玛沟);一个是景区(江西·武功山);一个半是半不是(甘肃·扎尕那)。十一天下来,下雨八天,错过了很多景色。主要是觉得,这期间全是压抑、圆滑,没有了那种笃定的勇敢。


行李:和拍摄多少有点关系吧?不是独自走路了。

诺娅:是的。光子被观察时,都会转换波粒性,人这么复杂的个体就更是如此了。但我也没有抓住这种被“凝视”的机会,既然有这么多人看着,就要好好说。越想好好说,说的越不是真心话。


行李:诺娅,推荐一本书,你可以留着反复读,《悲喜同源》,陈其钢老师的。如果说论“真”,我身边,没人比他更彻底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以真最珍贵。

诺娅:大多数时候自认为很真,这次回国确实让我“虚”了一次。


行李:顺着这个话题,今晚愿意聊一下情感么?

诺娅:情感,哈哈,好像每次和菊姐聊天,都在不同的情感漩涡里。情感和我的徒步,挺一脉相承的。我是一个好奇心太重的人,好奇未知的世界,想多走走看看,对人的内心世界也一样,所以感情上绕了很多弯路,但也帮助我成长。从一种过分“中式”的感情观,变为现在的越来越开放。

早些年,性格比较沉溺,喜欢用悲伤“以毒攻毒”。最近两三年,开始鄙夷这种“自残行为”。强迫自己听开心的音乐,还真好听!做自媒体,这种心态的转变就更能帮助我了。人容易过度关注负面的东西,但这是不符合统计学常理的。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支持你、鼓励你,你不闻不顾,一个人说你不好就耿耿于怀?这对那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很不公平吗?

过去两年,自己在感情上成长了很多。《风河虐恋》的开篇和结尾,是对不可求、不可得的东西,放下了执着。远处观赏,挺好,甚至更好,wanting and not having。要是以前,不仅会贪婪地想得到,也会把他人是否选择我作为衡量自己的尺标。对他人不公平,对自己更不友善,简直是暴力。

我们不是聊了印第安人的土地从属吗?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多亲密,也应该这样。没有谁属于谁,我们只属于这个宇宙。

有什么不是流动、变化的呢?哪怕得到了那个人,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会变化,然后走进一个只喜欢falling in love, 不喜欢loving的死胡同。我这两年主要在用“求而不得”“不得也可”这种心境来改进自己,很难,那是一个人啊,毕竟不是风河山脉,不是大峡谷,尤其是我这种对一件事过于上瘾、沉溺的性格。


行李:我们自己也是一直流动的呢。

诺娅:是,在感情中会短视,觉得非他莫属,忽略了自己也会变。凯瑟琳说,寻找自己、看见自己,不应该作为最高目标,因为那个“自己”一直在流动变化。但在不执着的底色下,要真。所以没有真的拉扯就没有真的归一,不然就是在逃避了。


行李:中文讲,水到渠成。水到,渠成。水不到,渠不成。某一天,你会成长为,让那些伤害过你的,终止在你这里,截流,消融。

诺娅:其实没什么伤害,当下可能非常沉痛、煎熬,过了之后,这些人、这些感情,都是对我的成就。徒步让我见证了极高浓度的生命,和它一对比,低浓度就很刺眼。想去旅行,去看世界,不让这些沉溺稀释自己的生命,希望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和改变,有事可做,有风景可看,有新的观点进入,流动,流动,再流动,这就是“治病”的方式了。还不能做到直接放下执着,要通过这些外力来“服药”。


行李:有“药”吃就很好,何况是这么好的药。

诺娅:是的,所以很感谢之前努力的自己。


行李:从某个角度,我就是那种几年不更迭的人,而你,每隔五年、十年,完全不认识河流对岸的自己。幸好还能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各自驾一叶小舟,在河中央聊聊天。诺娅,我们定一份协议罢,也许三年一次,也许五年一次,总之,一直聊下去。

诺娅:三年一次太久了!起码两年一次,一年一次最好。


行李:那就一年一次罢。

诺娅:那我定个闹钟,把明年的聊天提上日程。

 

访谈原文:见“行李”公众号

黄菊参与出版的作品:《寻隐记》《荒野志》《仿佛若有光》《悲喜同源》等 作者:张诺娅徒步中

04 Aug 2021

提顿山脊步道Teton Crest Trail攻略

北美夏天可玩的地方很多, 为何诺娅要墙裂推荐大提顿山脊? 

风景极好  – TCT符合大多数人对嶙峋山体的审美,诺娅觉得其风景指数可以和风河山脉、冰川国家公园相比。

(Mile for mile 的风景指数略高于华盛顿州的雷尼尔转山、科罗拉多的大多数多日徒步区域。)

徒步较为容易 – 40英里内爬升8000英尺,最高海拔不超过11000英尺,对大多数初涉徒步的小伙伴来说,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难度远远低于North Cascades、科州圣胡安、风河的大多多日徒步线路。)

Logistics非常简单,接近性非常好 – 作为一个国家公园,TCT多日露营徒步甚至可以不需要许可证;步道口距离最近机场1小时、距离盐湖城6小时;一开始走就能有好风景。

(冰川和JMT的许可证难申请;风河要走一两天才能看见大陆分水岭;北卡斯科特基本没路;圣胡安离丹佛太远;……)

周边景点多 – TCT北边还有“附加景点”黄石国家公园,如果不是特别嫌弃的话,可以小转一下。TCT东南部的风河山脉,是诺娅心中全美景观价值最好的户外天堂。

总之,TCT对大多数户外爱好者都很友善 。

它可以在两天内走完,mile for mile的风景赞,适合假期有限的上班族、初涉户外的新手、情侣出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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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intbrush Divi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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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th Canyon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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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Hurricane Pass

图片Lake Solitude


图片North of Paintbrush Divide

为什么网上各种攻略中,提顿山脊的长度不一致?


AllTrails上说Teton Crest Trail的长度是29英里,Hiking Project给出39英里,有些地方又说其是33英里、36英里、42英里……


路线英里数的出入,完全在于提顿山脊的入口有3个,出口有2个,所以有3*2=6种走法。


入口包括:Granite Canyon, Death Canyon, Tram

出口包括:Cascade Canyon, Paintbrush Canyon


其实,根据国家地理地图,Teton Crest Trail的走法只有一种:从Granite Canyon进入,从Paintbrush Canyon出,全长39英里。


几种入口和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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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时间真的有限,想要走一条更短的TCT,诺娅建议Death Canyon入,Paintbrush Canyon出。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推荐走Cascade Canyon, 因为其景观价值远远低于Paintbrush。


官方路线的数据


入口:Granite Canyon Trailhead

出口:Leigh & String Lake Trailhead

长度:39英里

上升海拔:8000+英尺

最高海拔:10659英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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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啥说TCT可以不需要露营许可证?


按道理来说,在国家公园里睡觉,绝对不能没“证”。不论你是睡车里、藏在步道口、躺在草坪上,还是混迹在山林里,没个证,怎么睡都不好受;不是被ranger抓到,就是被良心谴责。

可提顿国家公园不同,它有个天大的漏洞(优势),其他的国家公园都不具备:在提顿的西侧边境之外,有一个荒野区。这个荒野区在国家森林的土地上,受到USFS森林署管辖,和提顿国家公园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所以,在荒野区扎营,不需要提顿的露营许可证。


更爽的是,TCT经过这个荒野区,而且还经过了两次。是的,你没看错:提顿山脊穿越,有好几英里,并不在大提顿国家公园的境内!


此刻请拿好小本本,划上重点:


TCT第一次经过荒野区,在第13-14英里,Fox Creek Pass

TCT第二次经过荒野区,在第17-19英里,Alaska Basin


遗憾的是,这两个区域之间的距离太短。从Alaska Basin到终点的String Lake, 也还有22英里漫漫长路。所以,如果想要第一个晚上住在Fox Creek Pass,第二个晚上住在Alaska Basin, 第三天走到终点,未免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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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娅推荐的几种TCT走法


2天版本:适合体力超好、有露营经验的玩家

露营地:Alaska Basin,不需要许可证

第一天从Granite Canyon走到阿拉斯加谷地,差不多17英里,经过Marion Lake、Fox Creek Pass,在第13英里第一次进入荒野区的时候,可远远眺望大提顿。之后的Death Canyon Shelf景色壮观,树木较多,可以避雨。傍晚到达Alaska Basin, 随意扎营;注意Basin Lake基本不存在,不要妄想在“湖边”露营。第二天早上翻过Hurricane Pass之后、一直到Paintbrush Divide的这一段,是全线风景最好的地方。这一天路程22英里,建议一大早出发。


3天版本:第二个晚上的营地,需要申请许可证

露营地:Fox Creek Pass (mile 13), South Cascade Canyon (~mile 22)

诺娅强推提顿国家公园境内的South Cascade Canyon区域,因为这个区域位于提顿三峰的正西侧,在傍晚的时候日照金山,从Hurricane Pass向下的每一步路,都值得连连惊叹。


4天版本:第二、三晚上的营地,需要申请许可证

露营地:Fox Creek Pass (mile 13), South Cascade Canyon (~mile 22), Holy Lake (~mile 34)

这是比较“休闲”的版本,在诺娅觉得最美的区域(Hurricane Pass和Paintbrush Divide)之间留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在Solitude Lake搞个长长的午餐,跳进Holy洗个澡,最后一天再慢慢悠悠地走出来……

绿色区域,是诺娅看着觉得沿线风景比较好的国家公园露营地


图片

如果想要走2天以上,怎么申请提顿的露营许可证?


每年1月至5月15日,可在网上抢申(aka基本申不到):recreation.gov


Walk-in许可证比较容易拿到,需要在开始徒步的前一天,一大早到Jenny Lake Ranger Station门口排队。如果你早上6点到,拿到满意营地的几率还是有的。

许可证45美金一张。


诺娅推荐的营地区域包括:Death Canyon Shelf, South Fork Cascade Canyon, North Fork Cascade Canyon, Holy Lake.


后面这三个地区,间隔的距离比较短,所以如果你的top选择被抢光了,可以考虑另外两个。而Death Canyon Shelf,位于上文说过的那两片荒野区之间,所以哪怕抢不到,你也可以扎营在荒野区境内。


绿色区域都是国家公园露营地:图片

有个bug啊,我从一个步道口进去、另一个出来,之间的交通怎么办?

方案1:把车停在出口处的Leigh/String Lake停车场,打一个出租车去入口的Granite Canyon. 预算在100美金-200美金之间。这一方案适合人数比较少的队伍。
方案2:如果租了2个车,可以把一个车停在终点(Leigh/String Lake),一堆人挤一个车,开去起点(Granite Canyon TH)。注意钥匙要保管好,别锁在某个车里了。
方案3:把车停在起点,走到终点,然后……随缘(aka. 搭车)。

在提顿、黄石区域,可以住哪儿?


如果你的经费特别有限,可以上freecampsites.net,搜索Jackson WY附近的“免费营地”。
截止2021年7月中旬,诺娅比较推荐的合法、免费、人不太多的汽车露营地的坐标是:43.771650 -110.488160


其他的“free campsites”可以基本不用考虑了,早就被房车们在几个月前占满了。公路旁边的停车场,自然也是不推荐的;国家公园境内过夜,一律算作“camping”, 半夜两三点是要被ranger叔叔来敲门的。


如果预算比较宽裕,可以在Victor, WY小镇上找个Airbnb。如果时间特别充裕,可以住到黄石的北侧、西侧。


在Jackson住,当然是最方便,但是酒店预定嘛……祝你好运,价格大概在400美金一晚以上,上不封顶。不过,就诺娅的观察,Jackson对住车的人还是比较友好的,各大酒店的停车场在旺季,晚上基本不查车……你懂得。

徒步要带啥装备?


可以参考诺娅的这份详尽清单

  • 睡眠体系:帐篷(内外帐),地钉,睡袋,睡垫,充气枕头
  • 背负体系:徒步包
  • 伙食体系:炉头,气罐,打火机,碗筷,小锅等(任何明火煮饭的方式就别考虑了,包括酒精炉、木柴炉等等)
  • 为了不疯掉:风油精,花露水,驱蚊液,防蚊罩……
  • 就是为了爽:超轻露营椅,漂亮的照明系列,棋牌,泳衣,水枪,packraft/浆板,书,冰镇啤酒,手冲咖啡全套,雪峰全家
  • 其他工具:NG的防水地图,头灯,多功能刀,雨衣雨裤,羽绒服,衣裤/袜子/保暖帽子等等;防熊系列,根据自己的情况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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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间去TCT最好?


每年提顿化雪的时间有所不同。近些年的趋势是:冬季的雪越来越少,春天的降水越来越多,不过很快就化掉了。平均而言,提顿山脊在每年六月底就可以开始徒步。如果完全想要避免走雪路,七月中旬之后是最佳时间。


(如果不是特大雪年,可以基本判定美国西部每年8月之后都是山火季,哪怕提顿本身没有火,风也会把爱达荷、华盛顿、加州、亚利桑那的烟吹过来。所以,秋季徒步的价值,逐年递减。)

综上,现在就是徒步TCT的最佳时间。这辈子也许不能走PCT, 走个TCT还是可以的!


Happy trails!!

24 May 2021

对抗失温的700字攻略

不聊理论,只聊实操。请留言指出说得不妥的地方。

  1. 应对失温的最佳方式,就是预防。大家的命都是命,自给自足,别给人家添麻烦。
  2. 失温会发生在任何环境、任何季节、任何海拔。有人在6月的大峡谷里失温,在零上10度的雨里失温,在城里跑步失温。失温无处不在。
  3. 预防失温,首先要避免恶劣天气出行。多查当地最近山峰的天气预报:注意降水、风速这两个环节。美国这边我爱用mountain forecast和wunderground。国内朋友请留言靠谱的预报,我会置顶。
  4. 下雨,最容易导致失温。5度的雨,加一点风,杀掉的人比-15度的雪山要多。所以,最简单的预防方式,就是 1)别淋雨; 2)真要淋雨,别让雨接触皮肤,也就是穿好雨衣。认定你最爱的雨衣,每次出行都带上,不管是去沙漠还是高山。
  5. 不仅身体要防水,装备也要防水。最好养成用食品密封袋装东西的习惯,尤其是睡袋和备用衣物,湿掉就玩儿完。背包里塞个大垃圾袋,内防水;外面弄个雨罩,外防水。
  6. 失温出现的第一个征兆,往往是手指失去知觉。这时候如果身体的另一个地方再有类似现象,基本可以认定是一级失温。
  7. 注意身体的最弱环节:头、颈、手、脚。选雨衣一定要有靠谱的可以拉紧的帽子。脖子冷就多加几个脖套、魔术头巾。搞高海拔,手套要做足功课。晚上要给脚加保暖;厚袜子、羽绒鞋,都行。
  8. 如果坏天气无法避免(比如在长距离徒步过程中),马上 1)下降;2)搭建庇护所;3)换上干衣;4)进食。如果是单日项目,赶快撤退、寻求庇护。
  9. 不要死撑,不要冒进,不要侥幸认为继续前进能让身体回温。不要以为带了紧急毯就能拯救世界:往往你需要用到它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10. 如果同伴出现失温征兆,哪怕只有一丁点,也要采取最保守的措施。
  11. 其他跟失温有关的知识,“雪线之上”公众号有不错的文章。或者多问浏览器。

爱,就要了解。了解,才能尊重。

23 May 2021

离丹佛一小时,竟然有这么美的荒野:Indian Peaks Wilderness

科州的平均海拔全美第一,所以山都很高。高差小、就容易觉得没有“大景”。跟犹他、风河横向比较,也差了一点特色。Maroon Bells、圣胡安的湖泊和山峦能排上一二,落基山国家公园勉勉强强,很多14er的景色就真的乏善可陈了(以上只是诺娅的重口审美评判,小伙伴轻拍)。


欲扬先抑,引出此文重点:在离丹佛机场车程不到2小时的地方,有着诺娅觉得全美风景可排前5的荒野区。这里山体嶙峋,高山湖星罗棋布,岩质有特色,玩法和路线众多。


这就是Indian Peaks Wilderness (印第安群峰荒野区)。

IPW概览

最佳拜访季节:每年7至10月

最热门步道口:Long Lake Trailhead(离丹佛机场1小时40分钟); Mitchelle Lake Trailhead. 这两个步道口非常近,都是从东门进入。

周边景点:北部是落基山国家公园,西边是Lake Granby,正东是博尔德,东南是尼德兰水库。

背包露营装备:参考诺娅的这篇文章

天气查询:https://www.mountain-forecast.com/peaks/Mount-Toll/forecasts/3956

雪量查询:SNOTEL snow depth map

注意事项

  1. IPW的Long Lake TH和Mitchell Lake TH在夏天是要收门票的,夏天的时候早上七八点就开始排队。建议避免周末、或从其他步道口进入(参考诺娅下面的线路推荐)。
  2. 6/1-9/15之间若在荒野区背包露营,需要提前申请许可证(https://www.recreation.gov/permits/4675318 ), 3/16日已经开放75%名额的网上预定。如想去的日期已经定满,可在出发前3天在这个网站上碰碰运气,看看能否抽中剩下的25% “Walk-in/Last-minute” 许可证。
  3. 如果没有露营许可也没关系,9/15之后基本随便露营(除了4 Lakes BZ要等到11月)。诺娅去年3次进IPW露营就是挑在九月底到十月中旬。本文中的大多数线路也并不需要露营就能完成。

别担心,如果你不从东门(Long Lake/Mitchell TH)进入、也不进去露营,那大可不必考虑任何门票、许可证、停车位的事情。

Wheeler Basin以北,靠近大陆分水岭的乱石区

资源推荐

推荐资源1:纸质地图

推荐资源2https://caltopo.com/m/NLUU

这是一个极其完善的Indian Peaks Caltopo路线图,所有的线路都用色彩标出。点击左上方“export”,勾选出你想要的坐标点和路线轨迹,存成.gps形式,转到手机上就能用GAIA或者其他导航软件打开了。别懒,直接把整个网址输进电脑吧,你会感谢我的。

推荐资源3https://trails.colorado.gov/

全美国好像只有科州做了这么详尽的trail互动地图。这图上的路线都是Class2或以下的步道,涵盖科州全境。不是特别hardcore的玩家用这个网站就足够了。或者说,如果你只想走确凿的步道、不想走野路和那些技术型路线,这个网站是最佳去处。封路、是否能带狗、是否能骑山地车等信息在上面都很全。


路线推荐


入门路线1:Blue Lake

从Mitchell Lake TH(火爆)出发,往返4.5英里,沿途经过Mitchell Lake。蓝湖坐落在Pawnee -Toll – Audubon的山脊线下,背后高耸的三角形山峦是Mt. Toll。蓝湖的颜色完美反射天空蓝(aka. 如果天气不好就不要去了)。湖背后的山脊线才是亮点。很适合平时很少徒步的小伙伴。
如果你有点野心,可以从蓝湖去 1)Mt. Audubon,需从蓝湖向北上切一段Class 2+,再从Audubon上走trail返回。或 2)Mt.Toll, 需绕过蓝湖北侧,再向西南方向上切到山脊线,顺着大陆分水岭,一直往北走到Mt. Toll即可。可原路返回,或从Mt.Toll走到Pawnee Pass。这是去Mt. Toll的最简单方法。另外两个去Mt.Toll的路线要么要走Class 3,从Audubon到Paiute再到Toll, 要么需要多绳距攀岩。

蓝湖反射的是天空的颜色,湖水本身并没有墨绿、湖蓝色;右侧如金字塔一般的山峰是Mt.Toll, 它的crux在山体的右侧(北方)
参考上文从蓝湖去Audubon山的路线:往蓝湖北偏东的方向侧切山脊,大概是class 2+的难度,可以到达13er Mt.Audubon


入门路线2:Pawnee Pass

从Long Lake TH(极度火爆)出发,往返9.6英里,沿路经过Long Lake和Lake Isabelle。如果有时间和体力,可以走一下中途分叉出去的Isabelle Glacier Trail, 多增加4.4英里。这条线的最高点不到13000英尺,在大陆分水岭上,可向西望到Grand Lake,向北望到Long’s Peak等落基山国家公园的山峦,向东南望到Pike’s Peak,沿途可以看见至少三个湖。适合平时偶尔爬山但并不喜欢太臭太长线路的小伙伴。

从Pawnee Pass Trail上俯瞰Lake Isabelle. 注意在交叉口,可以继续向西,前往Isabelle Glacier(增加4英里)
Pawnee Pass以西,下降到大陆分水岭的另一侧,别有洞天:这一侧可以看见很多“塔兵”,这些类似hoodoo的尖锐山体像极了四面埋伏的印第安酋长——这也许是Indian Peaks名字的成因之一


入门路线3:Devil’s Thumb – King Lake Loop

从Hessie TH出发,17英里的环线。沿途经过Jasper Lake、Devil’s Thumb Lake、大陆分水岭、King Lake Trail。没有Class 1以上的路线,海拔爬升3200英尺,最高处跟CDT重合了一小段路,7月份来说不定还能遇到thru-hiker。风景给三星,是条拉练路线。

Hessie – Devils Thumb Lake – King Lake loop


入门路线4:Mirror Lake, Crater Lake

从荒野区西侧的Monarch Lake TH出发,16.4英里往返,尽头的两个湖非常好看,但是往返路线无聊、沿途除了几个瀑布之外也没有特别开阔的景色。不想走回头路的,参考下一条路线。

从Mirror Lake望向Lone Eagle Peak; Crater Lake就在Mirror旁边,比它更大,但是看山的角度没有这么好

进阶路线1:印第安群峰环线 (28英里)

Long Lake TH (火爆) – Pawnee Pass – Crater Lake – Buchanan Pass – Coney Flats – Long Lake TH. 这条线在越野跑界很有名,是想看Crater和Mirror Lake的最“简单”的走法,要上大陆分水岭两次、过两个山口,全程 Class 1,沿途可见Indian Peaks绝大多数的山峰,放在“进阶”纯粹是因为比较长。一天可搞完,非常推荐。

Pawnee Peak
Pawnee Pass上的大陆分水岭牌子


进阶路线2:St.Vrain冰川环线(25英里)

Middle Saint Vrain TH (又称Camp Dick)- Buchanan Pass – Gourd Lake – Island Lake – 大陆分水岭 – Lake Envy – St.Vrain Glacier Trail – 停车场。别看这条路线没有上条长,中间可是有一段Class 2+的上坡(从Island Lake上到大陆分水岭),在分水岭上俯瞰St.Vrain冰川非常香,但是从豁口下到Lake Envy的碎石陡坡可就没那么舒服了,我给个class 2+。如果去,建议在Island Lake露营一晚,一天搞完的话需要极强的Off-trail能力。

从Island Lake上到大陆分水岭,向南侧俯瞰
St. Vrain冰川;Island Lake西北侧未名山口上到大陆分水岭之后再走50米,即可看见整个冰川、以及落基山国家公园的群峰


进阶路线3:失落部落湖-大陆分水岭穿越

Rainbow Lake TH (土路) – Arapahoe Pass – Wheeler Basin – Lost Tribes Lakes – Iroquois Peak – 原路返回,或沿着Mohling Traverse继续向着Lone Eagle Peak前进(极度骨灰,R)。诺娅到了Lost Tribes Lakes之后没有上Iroquois, 因为当时是一个人。搞这条线路如果不想原路返回、想沿着分水岭继续刷,必须充足的Class 3+/Class 4经验、头盔和靠谱队友。可以在Lost Tribes Lakes露营,搞两天一夜。

Lake Dorathy藏在天幕后面50米处。后面的两个大山分别是Jasper和Neva; 中间的穿越路线参考进阶#5
Rainbow Lake TH到South Arapahoe Peak这段路非常美;建议登顶South Arapahoe


进阶路线4:Audubon – Shoshoni Traverse

Mitchell Lake TH(火爆)。这条路线有多种走法,是IPW最有名的山脊穿越,沿途经过Audubon、Paiute、Toll、Pawnee、Shoshoni五座山峰。个人觉得到了Pawnee Pass之后就可以沿着Pawnee Pass Trail下去了,Shoshoni有点鸡肋。Audubon-Shoshoni路线的Crux在Paiute和Toll之间,一段很短的Class 3。没有办法露营,必须一天搞完。全程16英里、7000英尺爬升,需要至少搞过一次Class 3+/Class 4,而且耐力要强。当然,还更有甚者一直往南,把到Arapahoe的整段山脊都连起来;我个人认为有这种能力的人也算得上是world class athletes了。

Mt. Toll作为整个Audubon-Shoshoni的crux, 攻克之后就很简单了。图中最大的蓝色的湖就是Blue Lake.

进阶路线5:Neva – Jasper Traverse

Class 4的山脊穿越,从4th of July TH(土路)出发,Arapahoe Pass – Mt. Neva (Class 4) – Mt. Jasper – Upper Diamond Lake – Diamond Lake – TH。诺娅没敢走这条线,属于我的“有生之年”系列,可谷歌”stavislost + Neva“, 出来的这篇攻略有很多照片和完整路线图,包括从Jasper下来的路线选择。需要搞过Class 4。当然,去Jasper大可不必这么大动干戈,从各个山脊、雪槽,大概有5种走法,凭着地形图就可以判断一二,在此不赘述。
Stavislost.com非常精彩,不搞Indian Peaks也可以看看他玩过的其他线路。


骨灰路线1:Mohling Traverse (链接:https://www.mountainproject.com/route/105752488/mohling-traverse )

骨灰路线2:LIGANN Traverse (CALTOPO链接:https://caltopo.com/m/D0A2

骨灰路线3:Pfiffner Traverse (链接:https://caltopo.com/m/TGFE )

最后这条是Andrew Skurka发明的线路,从IPW以南的James Peak Wilderness开始、一直延伸到落基山国家公园深处,跟他的风河高线异曲同工。

以上三条路线都是R级别的off-trail,Class 4, 有志之士才能不畏险远,请感兴趣的朋友自行谷歌。

Happy Trails!!

04 May 2021

AZT装备测评:为啥我换了这么多东西?

亚利桑那步道“只有”1200公里,海拔升降也远不比三重冠,却成了我装备“大翻车”的一次旅途——我不得不在中途换了超过一半的重要装备,四大件里的更换率高达75%。

中途换过的装备包括:背包,帐篷,睡垫,鞋,袜子,炉子,滤水器,充电宝……

这个数据看似夸张,了解以下细节之后,你会发现它其实非常合理:

  1. 我对AZT的天气情况有重大低估。亚利桑那的春天,高海拔地区大风大雪的可能性很大,不适合轻量化。
  2. 没有放逐四海皆可的装备。所有的被替换下的装备,其实表现都很良好,没有重大failure,只是不适合AZT而已。

为了减小篇幅,诺娅只列出部分重要装备的优劣、适用情况。如有疑问请留言,诺娅会酌情考虑某些单品的详细测评。

帐篷

从400克的天幕+露营袋,换成1300克的双层自立帐,从本质脱离轻量化,是一次令我心痛的改动。不过在第260英里处,半夜风扫雪,所有东西上盖了一寸雪,着实让我意识到了春季徒步是不适合选用天幕的。

300英里前:天幕+露营袋组合 (牧高笛打样粗笨天幕+10D露营袋)

优点:非常轻,有3种变化(仅天幕,仅露营袋,天幕+露营袋),无结露,易干,易收纳;

缺点:不防风、雪、雨,不防蚊虫;

适用情况:夏季fastpacking

300英里后:帐篷(牧高笛轻翼1)

优点:设计可谓精妙,外帐和内帐可以“融为一体”,帐杆外露,搭建特别快;搭建好后,内帐可以取下来,帐篷变身天幕;内帐很小,保暖;外帐较大,通风、不易结露;在取下内帐的情况下,可以挤两个人;放装备的空间特别大;六边形,防风不错。

缺点:不算轻量化(非触地的区域可以更轻些);帐篷绳不易伸缩;帐杆容易变形,这是自立帐篷的普遍缺点。

适用情况:除冬季露营之外的大部分露营。


背包

从35L的半无架式三峰UL轨迹,到48L的鹰包Osprey Exos。体积增加13升是为了装下真*帐篷。两个背包我都很喜欢。

300英里前:三峰轨迹35

优点:设计精巧独特,背部padding舒适且通风;外包和侧包成一体,节省重量,且取放水瓶等特别方便;背负系统承力合理,背负舒适。

缺点:肩带的调节带在后期无法自锁了,导致调整肩带长度之后很快又滑回去了;另外,35L的容积稍微有点尴尬,只能装天幕或非自立帐篷;如果要背泡沫垫,只能绑在最上方、用一根锁扣压住;而在风大的时候,那惟一锁扣可能会被崩掉……

适用情况:夏季fastpacking

300英里后:鹰包飘逸48(Osprey Exos 48)

优点:背负很舒适,排汗,背包最上面和最下面都可以外挂泡沫垫或帐篷(最后200多英里我就是外挂了两个泡沫垫);顶包可以取下来。

缺点:材料极易磨损(这个包目前破了5个洞,侧包两个,外包2个,顶包1个);腰带太长,目前拉到最短,还是跟胯骨之间有缝隙,腰部承力减少、肩部承力增加。

适用情况:四季重装徒步、登山冲顶


睡袋

从三重冠的第一条线路开始,已经连续7年使用Zpacks 20F. 

优点:在美国乃至全世界的同类产品(20华氏度睡袋)中是最轻的(471g),900FD蓬松度,加了斥水材料,且多做了30% overfill。我买的版本还是横向的隔层;目前的版本已经做成了纵向的,里面的羽绒不会乱跑。压缩后体积很小,适合fastpacking到初冬露营到登山冲顶的多种需求。有三种长度和三种宽度选择,我的是最短的版本、中等宽度。拉链在睡袋下面,魔术贴扣住;3/4长度,脚部封死,比较暖和。

缺点:脚部区域成长方形,空间很小,很多人会觉得太憋。壳子是7d尼龙,经常需要修修修补补。用了7年、13000公里之后,舒适温度差不多成了40华氏度(5C),已经沦为夏季单季睡袋了。


睡垫

从Thermarest Uberlite(充气垫,短板)换成Nemo Switchback泡沫垫。

Thermarest Uberlite: 全世界最轻的夏季充气垫,R值2左右,只适合5摄氏度以上的环境。不适合沙漠露营,表皮太脆弱,被扎破了就GG。这是我在旅途中第一个更换掉的装备,因为很快便发现了问题:短板的充气垫太-难-受,且Uberlite半夜坍塌太频繁,只要是晚上太冷,吹进去热气/外面是冷气冷地面,半夜便像漏气了一样,坍缩得一点隔离度都没有,中间要起来吹一两次气才行。

Nemo Switchback:比zlite蛋壳垫稍微舒服一点,但同理,气温降到一定程度就会觉得寒气从背部直入骨髓。舒适度当然远远不如任何泡沫垫。最后200英里,还得在底下塞另一个泡沫垫(Gossamer Gear Thinlight)才能不冻醒。


徒步鞋1:Altra Lone Peak 5

徒步鞋2:Altra Timp 2

徒步鞋3:Altra Olympus 4

如果读者特别感兴趣,我会单写一篇文章分析这三双鞋。

根据我脚的特点(arch中高,前脚较宽,脚跟很窄),Timp 2最为合脚。但是对于前脚掌比我再宽一点的人来说,空间可能太小了一点。Timp的鞋底在三者中排行老二,孤峰5<Timp2<奥林帕斯4,但是我觉得穿着弹性刚好,也不至于太“小丑鞋”,还是能感觉到地面。美中不足就是比较闷,容易起水泡。

Altra Timp 2

最不喜欢的是Olympus 4, 鞋底太厚了,脚底下毛线都感觉不到(这是句四川话,意会就好)。但是它的鞋带又出奇地好,很多人也喜欢它的V底,不过我还是免了。

Altra Olympus 4(我的鞋上沾了泥)

Lone Peak的鞋底是三者当中最薄的,寿命最短,大概300公里之后就得通过鞋垫续命。要不是那脚跟有一个蜜汁凹槽,一直戳我的脚跟,导致跟腱轻微受伤,我还是挺喜欢这双鞋的:透气,前掌宽,轻便。孤峰5也是今年徒步者当中绝大多数人的首选,我遇到的大概一半徒步者穿的都是这款。

Altra Lone Peak 5

炉头1:Bottle Stove酒精炉+防风罩

炉头2:罐泡冷食

炉头3:Soto WindMaster II

这次花式更换炉具也是我没想到的,根本原因还是亚利桑那太冷了。

酒精炉的优点是特别轻、燃料(变质酒精)在美国大部分加油站和小卖部里就能买到。缺点是它是明火,没有操控火力的阀门,熄灭困难,在大风天气更不能使用。有一次在小溪边煮水,火焰太大,烧到了锅上方的方便面,把旁边的草点着了,还好手边有水,迅速灭火,不然就要成为千古罪人了。

第300英里的时候,因为换了一堆更重的装备,故取缔了酒精炉,转冷食,结果第一天就后悔得不行。用冰淇淋罐头、加冷水泡米饭,在夏天也许还能接受,可AZ风大雪大,吃完冷饭肚子就嗷嗷痛哭,太难受。

于是在第588英里得旗竿镇果断换回标配——Soto炉头,MSR的可密封的大锅,两分钟内水就能沸腾,而且还能烧一大锅东西,跟同伴分一锅水也绰绰有余。其实有时候走得越久,越希望能快速吃上热食。徒步到了后期,重量也不算什么了,重点儿就重点吧。


过滤器:Sawyer Mini

全程换了3次Mini, 如果加上旅途开始头一天晚上、发现第一个mini就漏水,一共换了4次。Mini比较便宜,寿命短,用用就堵住,基本只能把它固定在瓶口,直接喝。

如果你想要过滤大量水到另一个容器里,比如要加点电解质啥的,还是移步Sawyer Squeeze或者Katadyn BeFree吧。我全程几乎没怎么喝电解质,就是因为Mini一直都套在瓶口。


衣物类

这次AZT徒步,装备方面最稳的就是衣服,基本都没有换,也基本都是我徒步8年来的“灵魂伴侣”。

雨衣/雨裤:Frogg Toggs DriDucks

要重点讲讲我在AZT上关于雨衣类产品的“顿悟”:雨衣,就该买这种可丢弃式的,太多“高端”硬壳穿在身上的感觉就有如披着帐篷。

我曾经执着于买一件完美的单层硬壳,轻量、防雨、透气,但试过其他诸多200美金的产品,全部失败:要么太闷,要么根本不防水,要么不暖和。惟有DriDucks这款,透气、防水、暖和,全部满足,打完折还不到20美金。清晨哪怕太阳高照,也可以穿着防风;山脊上就更是如此。AZT路上,我每天都穿过它;晚上还能用它盖住脚部取暖——这可谓是雨衣的最高境界了。

DriDucks只有一个缺点:不耐用,戳破就跪。AZT的第二个月,它已经多处磨破,遇到大雨必然玩儿完。

适用情况:美国西部的夏季长距徒步;其他时候可用作防风衣。高海拔/技术性路线还是要硬壳。


手套:Montbell Shell mittens 防水不分指手套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放在脸边上,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戴上这双手套。防水、适合三季徒步、轻便,而且不分指的手套一般比同种材料的分指手套暖和。

适用情况:春末到秋初的中低海拔徒步。高海拔/技术性路线/冬季徒步还是要更厚实的手套,或那种运动的专业手套。


防风衣:Patagonia Houdini 巴塔胡迪尼

吹捧胡迪尼8年,已经用到第4件,足够说明一切。轻便、透气、可自收纳。没啥缺点。在类似的产品中,胡迪尼的面料我觉得最舒服,也最透气。

适用情况包括越野跑、夏季长距徒步、冬季或高海拔时作为layer系统的一部分,等等。


羽绒服1:Montbell ExLight jacket 

羽绒服2:爱燃烧iRanShao GearLab超轻动态保暖羽绒服

抛开衣服材料,这两款衣服穿上之后给我的感觉很类似,也都是面向超跑越野、长距徒步者的轻量化设计,都没有头套,也不适合技术性攀登和冬季活动。爱燃烧在袖口、侧身做了透气设计,更轻、更动态,我觉得还挺合理的。爱燃烧美中不足的是腰部稍微紧了点,胸部以上空间又很足,有点像Patagonia NanoPuff XS那款的尺寸。穿上打底+胡迪尼+爱燃烧羽绒+DriDucks雨衣,零下十度中行走是没问题的。


羽绒帽:Zpacks Goose Hood 羽绒头套

重量跟抓绒的睡帽差不多,但保暖面积更大,可以一直延伸到脖子。羽绒当然也比其他材料更暖和。比较有趣的是它的synch,收到最紧的时候整个额头会被盖住、遮住眼睛,鼻子和嘴巴下面没有封死,反而更透气;synch最宽松的时候,可以戴着它吃饭、刷牙,但是会有呼吸结露。以后的四季露营都会带着它。


其他装备

头灯:Nitecore NU25

可充电,轻便,耐用。有人嫌头带重,但换成绳子也是很容易的。

地钉:MSR Groundhog

这辈子用的所有地钉当中没有变形的。三棱钉和四棱钉还是三季地钉中最靠谱的。

充电器1:RaviPower 15000mAh

掉电快,充电慢,(和其他所有充电宝一样)在低温下死得很快,每晚都要拿进睡袋里面捂着。之后换成了Anker 10000mAh, 轻了很多,掉电的情况依然严峻。

以下是所有装备清单,和是否更换的说明:

装备产品更换至更换原因
四大件
徒步包3F UL Trajectory 35L (三峰轨迹35)Osprey Exos 48 (鹰包飘逸48)换了帐篷,需要更大体积
帐篷Mobi Garden Tarp+Bivy (牧高笛定制天幕和露营袋)牧高笛轻翼UL1防雨防雪
睡袋Zpacks 20F未更换
睡垫Thermarest Uberlite – shortNemo Switchback 泡沫垫害怕充气垫会被扎破
四大件配件
帐篷底布Polycryo 多晶聚合物底布未更换
脚垫/屁垫/挡风罩Reflectix BP24010 四重功效的铝箔绝缘板丢弃不需要
地钉MSR Ground Hog, etc. 四棱钉、V型钉*8未更换
包内衣物
雨衣Frogg Toggs Dri Ducks未更换
雨裤Frogg Toggs Dri Ducks未更换
防风衣Patagonia Houdini 巴塔胡迪尼未更换
抓绒Columbia Glacier ii弃用不需要
羽绒服Montbell exLight爱燃烧Gear Lab超清动态保暖羽绒服旧的用了8年
袜子1 nylon socks 1尼龙袜未更换
羽绒帽Zpacks Goose Hood未更换
防水不分指手套Montbell shell mittens未更换
防水套Zpacks Cuben Fiber Sack未更换
过滤器Sawyer Mini换了3次被冻住或疑似被冻住3次
储水1Smartwater 1L bottle 1升矿泉水瓶未更换
储水22L Evernew water bladder 2升软水壳未更换
厨具
炉子white box alcohol stove 一种易拉罐酒精炉更换1:冷食
更换2:Soto Windmaster II 炉头
1:更轻更方便
2:冷食对于AZT还是太冷
风罩homemade /自制
勺子plastic spoons 塑料勺子*2未更换
自封袋numerous ziplocks 塑料存储袋(装垃圾)未更换
食带Zpacks Bear Bag 大力马食品袋未更换
小锅TOAKS Light Titanium 700ml 钛锅更换1:冰淇淋罐头(冷食)
更换2:MSR Alpine 1.6L
参考炉头更换说明
生火工具mid length matches 火柴未更换
工具和卫生
刀具Swiss Army Classic SD 只有剪刀和小刀未更换
急救箱Medical tape, tenacious tape, + first aid
胶带/纱布/创可贴/止痛药等
未更换
洗漱包牙膏牙刷,洗手液,润肤露,防晒霜,姨妈巾,湿纸巾未更换
干纸巾人有三急……未更换
口罩城镇备用未更换
笔/证件/现金/卡pen, ID, cash, credit cards, etc.未更换
电子
头灯Nitecore NU25未更换
手机iPhone 11未更换
手机附件cord, power adapter 数据线和接口未更换
外置充电器15000mAh Ravi PowerAnker 10000mAh低温下掉电过于快
三脚架+可伸缩自拍杆亚马逊杂牌子未更换
非背负(身上衣着等)
腰包Montbell pocketble light pouch未更换
太阳镜polarized, random brand未更换
登山杖Zpacks和Black Diamond – 支撑天幕未更换
Altra Lone Peak 5更换1:Altra Timp 2
更换2:Altra Olympus 4
自然磨损
袜子Injinji 五指袜(Medium Weight)–Trail socks另外一双Injinji五指袜 – liner weight自然磨损
上衣Patagonia Capilene Cool Lightweight shirt未更换
裙子Montbell Wickron stretch skirt未更换
紧身裤Montbell ZEO-LINE L.W. Tights Women’s未更换
运动胸罩random brand未更换
内裤ExOfficio Women’s Give-N-Go Bikini Brief未更换
帽子未更换
头巾Original Buff未更换

01 May 2021

北美最强day hike | 大峡谷Rim to Rim to Rim R3双重穿越 (2021最新版)

72公里。6036米海拔升降。11万步。

在一天之内,穿越两次科罗拉多大峡谷。

这就是世界越野跑最经典的线路 — 科罗拉多大峡谷南缘至北缘至南缘,即Rim 2 Rim 2 Rim (R3)。

从南缘到北缘,穿越科罗拉多大峡谷,是许多徒步爱好者终身的梦想。Rim to Rim (R2R) 线是全世界最著名的“先下后上”线路,从南缘的光明天使栈道口或是南凯班栈道口,下降1400米到达大峡谷谷底,穿越科罗拉多河,再上升1756米到达北凯班栈道口,全长35公里。

而本文的主角–R3,即是把上述R2R南北缘穿越大峡谷的路程,再乘以2!从南缘沿着南凯班栈道到达北缘之后,沿北凯班折返,从光明天使栈道再度返回南缘。全程一共72公里,海拔爬升3093米,海拔下降3213米,相当于把美国的帝国大厦从底到顶爬9遍。其中陡峭处的平均坡度为30%,海拔最低时为723米(科罗拉多河畔),海拔最高时为2213米(北缘)。

大峡谷地处科罗拉多高原,谷底和谷顶是风格迥异的“两重天”,一天之内的温差可以达到70华氏度。谷底海拔低、风力小,所以越往下走,温度越高。谷底的气温与凤凰城一致。

而北缘的海拔接近3000米,既是徒步全程的最高点,也是整条路上最寒冷的地方。所以,挑战R3要面对的风险包括中暑、失温、脱水、高反、离子失衡、在黑夜里行走等等。

这条“魔鬼之路”已经超越了徒步和露营的范畴,而被超跑界和越野跑界奉为经典;每年都有数以百计的世界顶级户外运动员,试图在一天的时间内,不负重、不露营,用越野跑的形式,两次穿越大峡谷。

(more…)

27 Feb 2021

亚利桑那步道AZT装备清单

距离诺娅上一次搞长距离步道已经有快4年时间了(天哪!)所以这次为了亚利桑那小径选购装备时,不免有些手生。

在我“退出江湖”的这四年里,粗苯纤维改名大力马DCF、从天而降几款新的防水材料如XPac、轻奢露营越来越走入寻常百姓视野,但轻量化装备并没有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能遵守以往的一些规律

1)根据步道的环境和难点选装备,而不是单纯买贵的、有名的或者轻的:AZT没有雪路(不需要冰爪冰镐),没有熊(不需要熊罐头和熊喷),不怎么下雨、气候干燥(衣服可以少带点),风不算大(可以用酒精炉),沿途补给还算方便(容错率高,中途可以换装备)。

2)轻量化:AZT只有1270公里,40多天走完,沿途没有特别困难的徒步路段,反而适合玩儿轻量化,尝试一些三重冠期间还太“轻”的单品,比如天幕、露营袋、酒精炉等等。我希望今年整体能往fastpacking的方向努力转变。

3)模块化、体系化:拿shelter体系来说,这次牧高笛Mobi Garden伸出橄榄枝,赞助了大力马DCF面料的超轻天幕、斥水的露营袋,整个系统加上营绳、地钉,也只有400多克,搭建需要两根登山杖,可以不算做包内重量。睡眠体系,我用了两块睡垫:只有171克的Uberlite短充气垫,加上一个反射板来踮脚。

4)多功能:一物多用。这次我最自豪的是一个反射板。反射泡沫板剪成背包后背的大小,有5个功能:背包的垫背;坐垫;睡觉的脚部防潮垫;酒精炉的防风罩;拍摄视频的反光板。


亚利桑那步道AZT徒步清单

1)四大件

宝贝次数名称、型号重量(克)
首次三峰轨迹35 – 前半段;UD FastpackHer 30  – 后半段807.4(3F)
帐篷首次牧高笛定制大力马天幕+DWR露营袋333
睡袋PCT,AT,CDTZpacks 20F512
睡垫首次Thermarest Uberlite – 短171
Total1823

睡袋Zpacks 20华氏度,目前还没找到比这更轻的睡袋(Western Mountaineering可能有,但是太太太贵)。

NeoAir Uberlite是目前最轻的充气垫,R值比xlite低一些,也脆弱一些,在高地沙漠尤其要特别注意使用,被仙人掌刺扎到就GG,不过还是想冒险试一试。

三峰轨迹35L徒步包,有架、有隔板、有腰带,在同类产品中算是很轻的了。后半段我可能会考虑换成UD Fastpack 30,无架、贴身、有适合越野跑者的各种小夹层小包包​。正因为本次用的睡袋、睡垫、天幕和bivy的体积加在一起特别小(大概8升左右),UD Fastpack 30装5天食物还能有多余空间​。

牧高笛定制的DWR露营袋和大力马天幕,是本次徒步装备的最重要变化,也是我第一次尝试这种特别硬核的极简shelter。我有考虑过只带上露营袋(bivy),但亚利桑那的春天还是有可能下雪;要是夏季在加州徒步、或者几天的fastpacking,一个斥水露营袋是刚需。

去年在追踪FKT的小伙伴可能注意到,北美这边的运动员基本都已经放弃睡袋睡垫帐篷了,只带一个露营袋就可以搞multi-day。这种极限玩法的前提是有超强体魄和意志力、每日超大运动量,考虑到这次亚利桑那步道还是比较“休闲”的,故不尝试这种玩法。


2)四大件的配件

帐篷底布PCT, ATPolycryo 多晶聚合物底布45
脚垫/屁垫/反光板/
背包板/挡风罩
首次Reflectix BP24010 五重功效的铝箔绝缘板38
地钉AT, CDTMSR Ground Hog, etc. 四棱钉、V型钉*876
Total:159

3)包内的衣物

雨衣PCT, AT, CDTFrogg Toggs Dri Ducks149
雨裤PCT, AT, CDTAntigravity Gear Rain Pants99
防风衣PCT, AT, CDTPatagonia Houdini 巴塔胡迪尼90
羽绒服PCT, AT, CDTMontbell exLight115
袜子 1尼龙袜33
羽绒帽Zpacks Goose Hood37
防水不分指手套Montbell shell mittens51
防水套PCT, AT, CDTZpacks Cuben Fiber Sack26
Total:600

几个跟往年不同的地方:这次只放1双袜子在包里,晚上睡觉用;脚上穿的是Injinji五指袜,天天穿,不替换。

羽绒帽在房车里每天睡觉都戴着;手套也陪着我走过了科州第一个冬天,都很靠谱。

细心的朋友对照我的CDT装备清单,会发现我没带第二份上衣、裤子、内裤,身上穿啥,仅此一份。这也是我走完三重冠总结的经验:背包里的那份备用衣服,我在步道上基本不穿,有点浪费。城镇里洗衣服的时候,穿雨衣、雨裤足够应付了,用不着背着那么多town clothes.


4)滤水

过滤器AT, CDTSawyer Mini47
储水1PCT, AT, CDT1升矿泉水瓶30
储水22L Evernew软水壳43
Total:120

5)厨房

酒精炉首次white box alcohol stove 酒精炉20
防风罩自制24
勺子塑料勺子*28
自封袋塑料存储袋(装垃圾)12
食带PCT, AT, CDTZpacks 大力马食品袋43.5
小锅TOAKS 700ml 钛锅90
生火工具火柴13
Total:210.5

美国西部几个州夏天都禁止明火;AZT沿线并没有那么多规定,而且变质酒精在镇上挺好买。酒精炉的不方便之处很多:必须清除周围的易燃物;防风很关键;不容易灭火;酒精的量不好掌握,等等。如果酒精炉用的不方便,我会考虑让南哥把Soto Windmaster II 炉头寄给我,或者直接用塑料罐cold soak。


6)工具、杂物

刀具PCT, AT, CDTSwiss Army Classic SD 只有剪刀和小刀21
急救箱PCT, AT, CDT胶带/纱布/创可贴/止痛药等70
洗漱包牙膏牙刷,洗手液,润肤露,防晒霜,姨妈巾,湿纸巾243
干纸巾人有三急……13
口罩城镇备用22
笔/证件/现金/卡26
Total:395

洗手液、润肤露、湿纸巾纯粹是奢侈品,不过洗手液用来消毒,润肤露在镇上补水,防晒霜必备,湿纸巾每天擦腿(我没有睡裤,只用徒步的打底裤睡觉)。

近些年,我注意到好多美国徒步者,从来不把洗手液、厕纸、ziplock等等东西放在装备清单里。也许有些人觉得这些属于消耗品;但它们加在一起确实挺重,还得一直背着,所以诺娅就把它们放入基础重量里了。


7)电子产品

头灯首次Nitecore NU2556.8
手机首次iPhone 11236
手机附件数据线, 插头,耳机, 麦克风58
外置充电器首次15000mAh284
三脚架+可伸缩自拍杆首次杂牌子222
Total:856.8

电子产品是基重的大头,但用手机摄影、录影、剪辑视频、看书、导航、录语音备忘、写日志,已经是最多功能的单品了。

三脚架自拍杆纯粹是为了Vlog准备;独自上路就只能一个人一个“篷”了。


综上,诺娅本次的背包基重是4.15公斤,合9.15磅。



以下这些物品,不在背负之内,所以没有称它们本身的重量:

腰包Montbell pocketble light pouch
太阳镜
登山杖Zpacks和Black Diamond – 支撑天幕
Altra Lone Peak 5
袜子Injinji 5 Fingers (Medium Weight)–Trail socks
上衣Patagonia Capilene Cool Lightweight shirt
裙子Montbell Wickron stretch skirt
紧身裤Montbell ZEO-LINE L.W. Tights Women’s
运动胸罩
内裤ExOfficio Women’s Give-N-Go Bikini Brief
帽子
头巾Original Buff

依然是裙子+打底裤的搭配,依然有腰包,鞋子依然是Altra,内裤依然是广告里“两个月只用带1条”的ExOfficio。​


感谢三峰 @3F UL GEAR 在4年前免费提供的轨迹35L,感谢Altra这些年提供的七八双跑鞋和凡哥的倾力相助,感谢牧高笛 @Mobi Garden 量身定做的睡眠系统和强大的产品团队。这些品牌都跟我有详尽的沟通,做出来的东西非常实用,而且切合徒步路线本身的需求。

徒步开始的日期是2月28日。之后的三个礼拜,我的徒步日志会率先在Altra的官方公众号发布。期间也会陆续在我的微博(张诺娅走AT)和小红书(张诺娅)上发一些照片和视频。还可能有1-2次直播,1次播客录制,会通过微博和instagram率先通过各位。要是想一次性看够诺娅的徒步日志和vlog,也可以五月份再移步我的网站。

谢谢大家的陪伴和支持!


27 Feb 2021

当阅读遇上行走:34本户外好书

“灵魂和身体,必须有一个在路上。”

这句泛滥微信鸡汤文的套话,竟然组成了我人生唯一保持20年的两大爱好:读书和走路。

在这篇文章里,我要给大家推荐34本好书。内容包括传记类户外纪实文学、自然文学典范、荒野文化和历史、长距徒步故事、喜马拉雅传奇、户外姿势装备指南、“流浪者”文学等等。

这34本书当中除了有1本是译作,其他33本全是由美国作家所著的;而我阅读的也全是英文原版。美国的确是当今纪实类文学和自然荒野文学的先驱,书籍的思想深度、文字功底和影响力都属于世界前沿。其次,我在美国很难买到中文纸质书+功利地学习英语(宝宝就是这么诚实)。

阅读的饕餮盛宴从保存此文开始~


传记类户外纪实

开篇的3本书是近年来风靡全球的户外传记,相继闯入好莱坞,也被中国的观众和读者熟知。它们都属于“非虚构类文学”(Non-fiction)作品,叙事手法和文学技巧在同类作品中出类拔萃,在全世界都有一定影响力。

《林中漫步》(比尔·布莱森

A Walk in the Woods

这本书的副标题就是“从阿帕拉契亚步道从新发现美国”。布莱森走上AT只是为了“体验”,他从熊吃人的故事写到阿帕拉契亚谋杀案,从宾夕法尼亚地陷的“鬼城”,写到对国家公园的吐槽。布莱森的语言风趣幽默,尖刻和博学跃然纸上。既有美式调侃和冷峻犀利,也有一针见血的英式嘲讽。电影质量低下,但是原著却是经典之作;阿帕拉契亚步道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美名,很大程度上也是归功于布莱森。推荐。


《走入荒野》(乔恩·科莱考尔)

Into the Wild

这是一本反思现代性的作品。24岁的有位青年克里斯托弗化身“超级流浪汉”,从家中叛逃,捐掉存款、烧掉现金和身份证,带着简陋的地图、猎枪和大米,走入了阿拉斯加的荒野。这本书的作者Jon Krakauer是美国乃至全世界最有名的纪实文学作家,他因出版了《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和《走入荒野》被称为“第一户外记者”,和主人公有着类似的性格和经历。

和电影不同的是,原著从根本上来说是一本美式纪实文学,作者对主人公的两面性都不回避,比电影更残酷和真实。作者纪录克里斯托弗的家庭、采访了一路上帮助过他的人们、回顾了自己当年凭着一腔热血去阿拉斯加登山的故事、探究了克里斯托弗的真正死因(电影进行了改编)。

Jon Krakauer不算是最优秀的非虚构作家,他有明显的立场、偏爱,这一点让此书争议颇大。。


《走出荒野》(谢丽尔·斯特雷德 )

Wild 

电影《涉足荒野》也已火遍大江南北,也是对原书较为完整的翻拍。作者谢丽尔回首早年因为家庭不幸、丧母之殇之后引起的一系列“青春期中二迷茫综合症”,发扬勇敢的自黑精神,记录了吸毒、堕胎、滥交等一系列“迷途”故事,实则和徒步太平洋山脊步道没有太大关系。

当年我本将心向明月,希望从书中得到一点户外知识,结果发现女主的户外知识比当时的我还少……故,此书跟徒步并没有啥关系,其实是一本女性自我认知觉醒、有女权底色的回忆录。作者通过徒步,与死去的母亲和解,与自我和解。

自然文学先驱

这个类别的四本书是诺娅认定的当今自然文学和哲学的基石。不过分地说,它们影响了美国乃至世界20世界的荒野和生态保护,也成为了本篇文章里其他作品的精神内核。几乎在当代每一本跟旅行/自然/户外相关的书当中,都或多或少有它们的影子。

《瓦尔登湖》(梭罗)

Walden

梭罗的重要性,不在于他在城乡结合部造了一栋小房子、自给自足,也不在于他是多么提倡“断舍离”、有意义的生活,甚至不在于而在于他如何承接了艾默生的超验主义并发扬光大,而在于他是第一个敢于说出”In Wilderness is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world”的人。

从此以后,美国人不仅逐渐完成了“惧怕荒野 – 敬畏荒野 – 保护荒野”的转化,工业革命之后第一次有人把自然界的“神性和美”传播到了政治家的耳中。梭罗对后世的影响,出世和入世并存。


约翰谬尔的N本著作

John Muir

约翰谬尔对美国荒野保护的实际影响更为深刻。他和梭罗一样热爱户外和登山,走遍了内华达山脉;其对High Sierra的描绘著作等身,很多竟然成为“网红畅销书”。他还跟西奥多罗斯福总统交好,把保护落实到了法案之中,推动了国家公园和西耶拉俱乐部的创立。

个人认为,谬尔的文学价值不如梭罗和艾默生,文字也偏于描写和抒情。要了解他的精神,不如去读其传记。


《沙乡年鉴》(奥尔多·利奥波德

Sand County Almanac

利奥波德是美国新环境理论的创始者、“生态伦理之父”。他记录下了威斯康星西南部12个月的主要野外景观,从飞禽走兽、鸟兽鱼虫、花草树木,到首创的“大地伦理”(Land Ethics),他把对大自然的情愫上升到了哲学的境界。

利奥波德也是美国林业局最早的奠基人之一,美国的第一片国家森林Gila National Forest即是他参与建立的。这本书的英文版本节奏缓慢,语言艰深(主要是各种动植物单词太多),建议和《瓦尔登湖》比较阅读。


《沙漠独居者》(另译《孤独的沙漠》,爱德华·艾比 )

Desert Solitaire  

如果说整篇文章我只推荐一本书,那就是这本Desert Solitaire。这应该是诺娅最喜欢的散文集,没有之一。译本肯定不如原著,译本肯定不如原著!

这本书讲述的是艾比在拱门国家公园的几角旮旯当守林人的故事。内容没有太多的惊心动魄,但艾比的语言短促有力、很有煽动性,散文的内容也和美国户外爱好者关心的问题相关。

艾比是小说家出身,他的另一本《有意破坏帮》(The Monkey Wrench Gang)里,主人公海杜克等人为“让自然保持原样”进行“生态性有意破坏”活动,向以修建巨型水坝为代表的、违反和扭曲自然规律的征服自然行径发起了激烈进攻。艾比的文字读起来就是一个字,爽!强烈推荐英文原著。


The Abstract Wild

(尚无译本,Jack Turner)

七篇自然哲学家Turner关于“我们是否过度保护了荒野”的讨论,当年上“自然伦理”课程时让我茅塞顿开的好书。尚无中文译本。

“在路上”文学

不论《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是多少年轻人的“圣经”,不管这种嬉皮流浪者文学引起多少人的向往,杰克克鲁克的影响力有多大,诺娅的读后感依然是:读不下去。

两本小说都自由流淌,并没有情节主线,充满了怪人和离经畔道者,纪录了那个“垮掉的时代”年轻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事实上,这本书的文字就和它的内容精髓以让“自由”,甚至“散漫”,口水话满篇,流水帐从头流到尾,我实在是没法感悟出太深层次的东西……

与之相比,我更推荐第三本“Walden on Wheels”《车轮上的瓦尔登湖》。这本书讲述了一个背负重债的青年不因“脱贫”所迫而放弃追求生活、亲近自然的故事,男主从在沃尔玛做苦工、到在密西西比修栈道、去阿拉斯加冷脚翻汉堡、在北极圈做守林人,而且入学杜克之后,发誓“不再负债”,硬是在改造的mini van里偷偷生活了半年,每月的开支不超过3位数,是一个大胆的生活实验。

喜马拉雅传说

《进入空气稀薄地带》:《走入荒野》作者乔恩·科莱考的的另一本力作。我觉得它的别名可以叫做“喜马拉雅疯人院”。1996年的珠穆朗玛山难,从《绝命海拔》里大家可以品出个大概。这本书虽然以记者的态度、新闻报道的手法进行描写,但因作者本人的偏见和隐瞒,还是引起了巨大争议。对喜马拉雅进行的商业开发,10年之后,依然是一个不会褪色的主题。

《雪豹》:彼得·马修森(Peter Matthiessen)和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前往尼泊尔研究喜马拉雅蓝羊,还想一窥稀有、美丽的雪豹。作者的妻子在旅途之前因癌症去世,所以整本书贯穿生与死、佛念与俗世、追求与虚空。对佛教有研究的同学不妨去读翻译版本,用英文读佛学词汇着实怪怪的。译者称这本书为“心灵朝圣之旅”,我觉得不如说是“灵魂探寻之路”。

Annapurna:《安娜普尔纳》,目前貌似没有中译本(?)记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攀登超过8000米山峰的攀登纪实,作者正是法国队长Maurice Herzog。对登山有兴趣的小伙伴不妨一读。

户外姿势指南

Trail Life(尚无翻译):“轻量化”教主雷贾丁的最后一本力作。雷贾丁夫妇完成过环球航海、高海拔攀登、摩托车穿越、南极雪橇穿越、徒步三重冠N次、独木舟穿越多个项目(OS: 他俩的人生经历大概就是“开挂”的体现,当代其他探险家无人可比)。雷贾丁是火箭科学家出身,所有徒步户外装备全部由自己制作,他的轻量化理念在这本书中体现地淋漓尽致,有很多观点到如今都属于“疯狂”的边缘。天才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

《户外圣经》:书的原名是“登山:攀登的自由之路”,中译本的名字更体现其登山工具书的霸主地位。

Wilderness Guide:美国户外领导学校(NOLS)的教材,特别适用于户外领队和荒野徒步,其中关于迷路、领队职责和户外领导力、应急情况处理、复杂地形分辨、团队出行的食物分配等内容都让我大开眼界。目前貌似尚无中译本。

The Ultimate Hiker’s Gear Guide:“徒步王”思科卡的轻量化装备工具书,如果说雷贾丁的轻量化理念并非正常人可以模仿,思科卡的装备指南针的算是“接地气”。尚无中译本。

Ultralight Backpacking Tips:《轻起来》的插画作者这次开挂写书,内容比《轻起来》更深入、详尽,属于“进阶版”。

荒野文化和历史

《荒野与美国思想》(Wilderness and the American Mind):诺娅逢人比推荐的美国环境保护史+荒野史+自然哲学史,本是Nash的博士毕业论文,引经据典、深入浅出,从美国建国时期一直写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本书第一次让我知道了那些法律、步道、水坝、国家公园、林业局、约翰谬尔、梭罗、马歇尔、罗斯福等等人物和事件对我的徒步造成的直接影响。如果说之前的行走只是“经历和体验”,这本书第一次把我带到了表象的背后。强烈推荐给所有对步道、美国自然政治体系、国家公园体系感兴趣的朋友。已有中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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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gled Roots:阿帕拉契亚步道背后的地缘政治历史,书名愿意是“盘根错节”,指的是美国的政府和民间二者互相促进、共同推动长距离步道体系的故事。我在撰写《国家森林步道》当中的章节时用到了这本书里大量的历史资料。非常值得一读。

Backbone of the World:《世界背脊》,诺娅读过的让我陷入深思的好书之一,讲的就是咱的大陆分水岭!全书有十个小故事组成,从科罗拉多最后的牧羊人,到怀俄明小镇上被矿地毒气“灭绝”的鬼城,到新墨西哥最后的牛仔,再到整个美国西部承载的纠结的人和土地的历史,这本书真正让我领会了川普口中的那个美国,那个城市大摇大摆、乡村荒凉贫瘠的美国。美国的西部人民保留着“边疆”的虚妄,坚守着自己所谓的“自足”,实则依赖着政府的补贴、被林业局的政策约束和践踏着。他们的坚守荒谬而心酸。西部在消失,边疆在消失。尚无中译本。

Encounters with the Archduid: 约翰迈克菲是美国最老牌最优秀的非虚构作家,他的文字客观具体而有温度,跟前面说过的某个非常主观的作家形成鲜明对比。大家熟知的美国人何伟就是他的学生。这本书写的是几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们都自诩为“荒野保护家”,但每个人的观念、态度又大相径庭。这本书没有代替读者做结论,而是把人带入更深层次的思考,读完意味悠长,就跟看辩论赛一样过瘾。非常推荐。

Cadillac Desert:《卡迪拉克沙漠》,500页的鸿篇巨著,作者(历史学家)近10年的深入研究成果,探求的是美国西部的水政治。美国西部大部分地区水资源只贫瘠,可以说是建立在荒漠上的文明。而当今很多西部居民意识不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坐拥着无数个巨大的水利工程。“如果说人类灭绝、外星人入侵地球,他们第一个注意到的绝不是城市的高楼大厦,而是一座座屹立不倒的水坝”。这本书描写了很多“宫斗”,揭秘了科罗拉多河、哥伦比亚河、加州输水管等的开发历史,有点《明朝那些事儿》的阅读体验。推荐给所有对美国西南着迷的人们。尚无中译本。

Emerald Mile:《翡翠里程》,350+页的另一部鸿篇巨著。美国西部的主题真的出了太多好书!这本书讲述的是大峡谷在1986年因连日暴雨、被疯狂的白水爱好者冲刺争夺FKT的故事。深层来讲,它写的其实也是美国西部的水政治,从鲍威尔的大峡谷漂流到格伦峡谷,从西班牙的殖民者到印第安人,围绕着大峡谷这一地质奇观,有太多的故事。能把一个“景点”写出了史诗的感觉,我也是大写的服!尚无中译本。

长距徒步传记

除了《走出荒野》这本“不靠谱”的PCT自传之外,再给大家推荐几个“真徒步者”的故事。都没有中译本。

Becoming Odyssa:我的女神詹妮弗戴维斯的第一本AT徒步传记,讲的是她在征得AT最快速度记录之前、第一次“菜鸟”徒步AT的故事。我在大马士革见到了戴维斯本人,演讲和书一样有魅力。这本书适合任何想涉足长距离徒步的朋友阅读,里面的故事和体验很有代表性(当然,她在新泽西看到风中的干尸的内容除外。)

Thru-hiking will break your heart:我在PCT上的好朋友萝卜女皇根据她第一次徒步PCT的故事所写,这是目前诺娅读过的最真实、最切肤、写得最好的长距徒步回忆录。2020年我写AT和CDT回忆录的时候再次阅读此书,中间有好多细节依然能让我起鸡皮疙瘩。

Married to the Trail:一个勇敢的妹纸在2011年大雪年徒步大陆分水岭的故事,也是市面上惟一一本靠谱的CDT传记。

A Thru-Hiker’s Heart:这本书的作者已经去世了,我有幸在2014年徒步时遇见了他的太太。此书是长者所著,需要对美国的地质地理、历史文化有一定了解的人才有流畅的阅读体验。反正我当年是有一半没怎么看懂……

以下四本书是诺娅还没看过的,但是已经在书单上了:

  • 《山中的最后一季》(The Last Season)
  • The Exploration of the Colorado River (John Wesley Powell)
  • Grizzly Years 

从6岁那年外公带我翻过的山坡坟头,夏日骑自行车怀揣零用钱去书城一待就一下午的日子,再到17岁飘洋过海、异乡求知的兴奋和怅惘;从外婆书架上《徒步走世界》《撒哈拉的故事》被我偷偷翻过的章节、少年时代的五彩池,再到纽约郊外的森林、大学后山的野路、西部公路上的尘土和汽油味。从《长征》《奥德赛》《撒哈拉的故事》,再到约翰谬尔、梭罗、艾默生和艾比。

读书和行走,对我来说上升不到“人生追求”的境界。它们是我的归宿和解脱,是我能够时刻返回的“安全范围”。

曾有人说过,“我怕我配不上我所承受的苦难”。我把它修改一下:

“我怕我走过的路,配不上我读过的书。”

27 Feb 2021

你知道美国长距徒步“小三重冠”吗?

2020和2021年,无疑给了中美各大徒步爱好者当头一棒。在PCT、AT等“大牌长距离路线”相继关闭步道、限制徒步者出行的时候,一些比较短小精悍的长距离线路便成了合理的候选项目。

从短的走起,拿软柿子捏。

说到长距离徒步的“三重冠”,相信大家已经有所耳闻。这是美国超长距离徒步路线当中最有名的三条“纵贯线”:

阿帕拉契亚小径:全长3500公里,位于美国东部,从佐治亚到缅因;与1930年代建成,在1968年被划为首批国家景观步道。

太平洋山脊步道:全长4290公里,位于美国西部加州、俄勒冈、华盛顿三州,从墨西哥直指加拿大;与1970年代基本完工,1993年正式连结完成;和阿帕拉契亚小径一样,也是第一批在1968年由国会批下的国家景观步道。

大陆分水岭:官方长度大约5000公里,从墨西哥到加拿大,穿过美国的落基山脉。目前大陆分水岭没有全线连通,有大概20%的路线在公路上,也有少部分的野路。大陆分水岭也是国家景观步道。

可是很少有人听说过,其实美国还有个“小三重冠”。它们的历史之悠久、风景之秀美、文化之多元,完完全全不输给“大三重冠”。

诺娅也是在两年前徒步阿帕拉契亚小径的时候才知道还有“小三重冠”一说,然后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把“小三重冠”歪打正着地基本走完了:

2013年,37天穿越科罗拉多小径
2014年,在徒步太平洋山脊时,把约翰谬尔径连通走完
2015年,在阿帕拉契亚小径上,走完了长小径最初的100英里

更神奇的是,这三条“小三重冠”,每条路线都有一部分被包含在了某条“大三重冠”之内!

小三重冠包括:

长小径(The Long Trail)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长距离步道,大部分线路在1920年即完成;它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条完整的长距离景观“纵贯线”。它当中的前100英里,与阿帕拉契亚重合。

约翰谬尔径(John Muir Trail)早在1929年就已经基本完工,数次被评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步道”;它全程共计338公里,海拔爬升多达14000米。它当中有80%与太平洋山脊重合。

科罗拉多步道(Colorado Trail)是美国平均海拔最高的步道。它当中有接近一半的线路,与大陆分水岭重合。

(复杂的亲戚关系:阿帕拉契亚是长小径的妈,太平洋山脊是约翰谬尔径的叔,大陆分水岭是科罗拉多步道的姑。)

诺娅认为这3条路线,有以下几个特点,能侧面烘托美国步道系统的复杂:

  • 它们都不是国家步道
  • 它们的地位独立于乃至高于国家步道体系,且历史亦早于国家步道体系
  • 它们都是由独立NGO提出策划、由志愿者修建和维护的

长小径

长小径 (Long Trail)始建于1910年,在1930年全线完工。它是弗尔蒙特州的“州宝”。这条线路从南到北,纵贯了整个州,一直通道加拿大边境,是一条弗尔蒙特的地理、人文、风情线路,也是弗尔蒙特州人民“独立自主”精神的象征。

长小径全长273英里(合439公里),穿越的其实就是弗尔蒙特州最主要的一条从南向北的山脉–绿山山脉(Green Mountains)。LT最南端的100英里(160公里)和阿帕拉契亚小径重合。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帕拉契亚步道在后来“借道”了长小径的这段路,因为AT不论是从规划还是建成,都比长小径要晚十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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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小径之父——詹姆斯泰勒,在1910年的春天召集了弗尔蒙特州的23个户外运动爱好者,提出了修建长小径的构想。同时,他提出要建立一个独立机构,发动志愿者,自行修建这条步道。这个独立机构名为“绿山俱乐部”。

长小径的缘起、修建和成型,全部是由“绿山俱乐部”这一民间户外NGO一手规划的。直到今天,绿山俱乐部依然是长小径的惟一掌管者和唯一修建者。

1910至1920年间,伴随着美国“爵士时代”的来临、蒸蒸日上的经济发展、汽车的普及、欧洲徒步的日渐流行,加上美国东北部新英格兰地区以威廉姆斯学院、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等高等学府中,涌现了许多热爱户外的教授和学生。这些学者常用夏天放假的时间徒步山岭。他们当中诞生了美国第一个户外俱乐部(威廉姆斯学院山野俱乐部)和美国保留至今的历史最悠久的户外俱乐部(阿帕拉契亚山脉俱乐部,简称AMC)。这是美国人在19世纪末第一批国家公园确立、1896年林业署建立、1916年国家公园署建立之后,第一次较为集中的“步道热潮”。弗尔蒙特地处的新英格兰地区,正是这个热潮的中心。

长小径之所以幸运,是因为它在1920年之前,就已经基本全面竣工;而最后连结至加拿大的路段,也在1930年经济大萧条刚刚开始时就完成。弗尔蒙特州小农经济发达,而在林业资源被大量瓜分、经济危机冲击到来之前,绿山俱乐部的志愿者们,就已经开垦了这条步道。

所以长小径的历史,是美国历史上相对完整的独立自主的步道工程的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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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谬尔径

约翰谬尔径(John Muir Trail)从风景和历史的角度,都有着一种“史诗感”。

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东部,藏匿着被誉为“世界最美的十大山脉”之一的西耶拉山脉(High Sierra)。在这片海拔多为三千至四千米的山脉上,有许多山峰终年积雪不化。美国本土最高峰—惠特尼峰高高隆起,数千个高原湖泊星罗棋布,3个国家公园和20个美国自然保护区纵贯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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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穆尔径是美国户外爱好者评选出的“最想走的徒步线路”的第一名。它全长356公里,位于西耶拉山脉的中部,南北走向。这条步道的最南端是惠特尼峰,海拔4421米。最北端是优胜美地山谷(Yosemite Valley)。JMT的海拔几乎完全在2400米以上,且有1/3超过了3000米。一般徒步者选择夏季徒步,完成时间大约是21-30天,FKT纪录是三天半。步道从北向南行走,一共会爬升14000多米。

约翰穆尔 (1838-1914)被誉为“国家公园之父”。他于19世纪末成立西耶拉俱乐部(美国最重要的户外/环保组织之一);为保护优胜美地山谷和巨衫国家公园而进行的游说。约翰穆尔对世人最深的影响莫过于他广为流传的文学作品:他的游记、散文、日记、书信、随笔等传播量之广之大,让他的环境主义哲学深入人心,得到了全美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的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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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穆尔径虽然以John Muir的名字命名,但他的构想者和策划者却不是约翰穆尔,而是所罗门(Theodore Solomons)。早在1884年,年仅14岁的所罗门就幻想在西耶拉山脉之中修筑一条与山脊线相平行的步道。1898年,拉康特正式接下大旗,和其他几位探险家于1908年第一次完成了西耶拉山脉的南北穿越。这条“勘线”的成果,的大部分便在今后成为了真正的约翰穆尔径。

在西耶拉俱乐部的努力下,约翰谬尔径在1914年创立委员会,并且成功向加州政府游说,蹭到了第一笔10000美元的“启动资金”。约翰谬尔径在1915年正式开工,于1938年修建完最后一段,在23年的时间之内,相继经历了爵士时代、大萧条和二战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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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谬尔小径的八大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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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chot Pass

和长小径一样,约翰谬尔径也背后也有一个NGO“靠山”——西耶拉俱乐部。不同的是,大萧条时期,罗斯福新政旗下的民兵团CCC参与了大部分的步道修建。所以说,约翰谬尔径有可能是这三条线路当中惟一一条并非由志愿者完成的线路。

同理,JMT的路段相继被纳入了几个国家公园和自然保护区的地界之内,由联邦机构管理,所以西耶拉俱乐部并没有掌握“实权”。和其他两条线路相比,JMT体现的更是联邦政府(如林业署)和西耶拉俱乐部等民间组织的协同合作,二者缺一不可。

科罗拉多步道

科罗拉多步道东部的起点是科罗拉多州州府丹佛,西部的终点是科罗拉多州西南部的小城市杜兰戈。它全长约为800公里,东北-西南走向,途中与“大陆分水岭”(可粗略理解成落基山脉)重合交汇数次,途径8片山脉,5个主要流域,6个国家野生自然保护区,和5片国家森林。

科罗拉多步道的平均海拔为3139米,是美国平均海拔最高的长距线路。从东向西,步道会依次经过Front Range , Ten-Mile Range, Sawatch Range和San Juan Mountains(圣胡安山脉)。科罗拉多步道的最高点位于西南部的圣胡安山脉,海拔为4045米;除此之外,步道附近会经过科罗拉多第一高峰/美国本土第二高峰—艾尔伯特峰。步道大部分都在3000米的高原地带。

和科罗拉多步道基金会仅有的两名员工合影

科罗拉多步道诞生于1987年,是美国最年轻的长距线路之一。它和长小径一样,也是一条100%由志愿者修建、维护的步道。

上世纪70年代,在第二波步道热潮、环保主义兴起、国家步道体系建立之后,科罗拉多人越来越觉得自己州里由林业署管辖的国家森林被“过度使用”。所以,修建一条联通式的步道,与其说是扩大人们的休闲区域,不如说是把大多数初级、中级的徒步者“集中”到这一条800公里的线路上。

根据这个思路,科罗拉多步道虽然秉着尊重科州高海拔景观的初衷,却将线路定位为一条“亲民”路线。它既有高海拔穿越,更多的是在海拔较低的地区联通各个旅游点和重要城市,因为低海拔地区的雪比较少,能扩大步道使用率。

科州海拔高,CTF志愿者只能在夏季维护步道

科罗拉多步道从1974年提出构想,到1987年步道正式建成,花了13年时间。

非常有趣的是,科罗拉多步道是三条线路当中最“壕”的;盖茨基金会在70年代捐款了10万美金作为启动资金。但是,盖茨基金会却没有按照当初他们承诺的那样,提供后续资金。

而步道的修建从一开始,其实并没有一个NGO来进行统一指挥。最开始建立的科罗拉多山野基金会因为运转不周,在中途解体。而CT的最后完工还要依赖“科罗拉多步道之母”Gudy Gaskill和她运作的科罗拉多山脉俱乐部(Colorado Mountain Club)的努力。

科罗拉多步道建成时,它的定线比实际修建的路线要短,修建过程只能在夏天进行(其他时候科州都被白雪覆盖)。

虽然步道的竣工比原计划晚了10年,在1987年完工之时,科罗拉多步道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组织——科罗拉多步道基金会。基金会目前有2位员工,负责统筹步道的维护、资金周转、志愿者项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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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山俱乐部、西耶拉俱乐部和科罗拉多基金会的标志

综上,“步道”不仅仅是户外休闲的单纯产物,它更是土地资源管理、区域规划、旅游产业、乃至政府建立“国家认同感”等各个纷繁复杂的力量汇集的焦点。

城里人都会有这样一个感觉:我们对自己城市的最直接的印象,也许不是那条8车道的主干线,不是市中心金碧辉煌的写字楼,也不是那个占地面积全国最大的飞机场。相反,我们会想起楼下人行道边有几个烤串店、路边的垃圾桶、小胡同里的叫卖声;我们会感慨走到邮局要半小时,打车到医院只有10分钟,送孩子上学的路是否堵车。

同理,每条步道都不是独立的“门面工程”的存在;它们的繁荣和衰败,和整个“步道文化”的前世今生,都需要一个完整的生态链来依托。

27 Feb 2021

亚利桑那步道补给计划

DateDayMileto nextResupply LocationM/BMail toBox content
2/28Sunday251startlineN/AN/A托运行李:5天食物, 湿纸巾, 登山杖, 工具刀
3/4Wed – Thur51.261Patagonia, night at Stage Couch Inn or RV parkMailGeneral Delivery, Patagonia, AZ 85624洗发液, 湿纸巾, 棉签,2密封袋, 4天食物
3/7Sunday11976Colossal Cave Mountain Park, stay at campground for 10 bucksMail16721 E Old Spanish Trail, Vail, AZ 85641湿纸巾, 棉签,2密封袋, 姨妈巾,火柴,洗衣液,3天食物
3/11Thur-Fri19568Oracle, via the Cody Trail, zeroMailGeneral Delivery, Oracle, AZ 85623湿纸巾, 棉签,火柴,2ziplocks, 姨妈巾,3天食物
3/16Tuesday26383Kearny, stay the nightBuy
3/20Saturday345Roosevelt Lake MorenaBruce南哥亲自带补给盒子Computer, 鼠标,吸管,姨妈巾,拖鞋,湿纸巾, 棉签,洗发水,洗衣液,小牙膏,5天食物
3/26Friday460110PineBuy
3/31Wed570118Flagstaff, get in the morning, stay the nightBuy
4/6Tues688104South Rim of GCNP, get in morning, backcountry office, retrieve box, shower/eat at MatherMailGeneral Delivery, Grand Canyon, AZ 86023能量胶、泡腾片,湿纸巾,洗衣液,棉签,洗发水,小香皂,8天食物, lots of salty snacks, bars
4/8ThursR3 attempt
4/9FridayMather Campground, if hiker/biker site available
4/17Saturday788.7UTAH!!!

补给,是长距徒步者的生命线,也是长距徒步有别于其他户外项目的地方。每人能背负的重量不同,但大多数徒步者都需要在8天之内补给一次,获取新的食物、营养品、装备、指南书、地图和其他资源。

很多时候,补给是解决长距徒步者饮食的惟一手段,对维持身体机能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徒步者必须在出发之前选择补给方式、策划补给地点,并大致掌握到达这些补给地点的方式。

包括AZT、PCT等在内的长距线路,沿途的补给地点的形式包括城镇、乡村、高速公路加油站、度假村、农场等等。走完PCT全程大约需要补给40次左右, 走完AT全程需要补给50+次,走完AZT大概补给10次。路线越偏远,补给次数越少。

以下内容是诺娅为《穷游锦囊:太平洋山脊》撰写的补给指南,对美国所有的长距离步道都适用。


距离徒步上最流行的两种补给方式:邮寄和沿途购买

邮寄

徒步者可以把提前准备好的“补给盒子”通过美国邮政业务(USPS)或私人快递公司(如UPS、FedEx等)投递到线路前方的补给地点。

这些盒子可能是补给人在家中提前准备好、由补给人寄出的,可能是徒步者在旅途沿线自己寄送给自己的,也有可能是由其他人为徒步者准备和投递的。

邮寄补给品的最大优点是对补给盒子的内容有绝对的掌控、可以大批量购买廉价而有营养的食品、能提前准备一些在旅途沿线购买不到的物品 (比如冰镐、熊罐等装备)。邮寄补给品的缺点是:速度慢,保障性低,无法确认包裹能够寄到或是按时寄到;包裹中提前准备的食物,可能在旅途过程中因多样性较低而被吃腻;提前准备的物品无法满足旅途的要求;投递地点不可控因素多,等等。

PCT沿线经过的自然区域转折较大,大多数徒步者只会选择几个位于这些转折区域附近的补给地进行邮寄(例如雪山和沙漠的转折点Kennedy Meadows, 俄勒冈和华盛顿州的转折点Cascade Locks等等)。AZT全线类似:有几个小城镇没有大型超市,但大多数地区并不需要寄出包裹。

沿途购买

特别适用于路线补给地中物资较为丰富的城镇。沿途购买的优点是能增加食品的多样性、按照徒步者当时当地的需求合理补给、无需依赖邮政系统。沿途购买的缺点是沿线的商品价格较为昂贵、某些地点买不到营养价值高的食品、许多重要装备不能在小城市买到,等等。

对于使用率最高的补给点,徒步者可以采取“综合补给”的方式,给自己邮寄重要的食品和装备,同时在当地购买零食和其他食品,增大补给的多样性。


邮寄的注意事项

  1. 包裹最好使用USPS的Priority Mail邮寄。Priority Mail 平价盒子可以在邮局拿到,大号盒子的定价是17美金;中号盒子定价15美金,平价。Priority Mail 区域性盒子可以在USPS官网上通过“Click-N-Ship”的服务购买,两个星期内这些盒子可以寄到家中。后者更加实惠。
  2. PCT沿途有几个地点(Sonora Pass附近的North Kennedy Meadows、俄勒冈的Shelter Cove等等)的收信地点不接收USPS业务。请徒步者选用UPS和FedEx单独邮寄这些包裹。其他步道亦然。
  3. Priority Mail大约需要3至5天寄到补给地。请记下每个盒子的tracking number,以便查询。
  4. 请以如下格式标注您的盒子:
  • 如果盒子的最终目的地是邮局,即General Delivery–
    • 姓名
    • PCT Hiker, ETA: (预计到达时间): 如8/17/2015
    • General Delivery
    • 城镇,州,邮编
  • 如果盒子的目的地是商业机构(青旅、酒店、超市等等):
    • 姓名
    • PCT Hiker, ETA: 月/日/年
    • 完整地址
    • 城镇,州,邮编

5.   在盒子的所有面上用马克笔标注Last name和ETA, 如“ZHANG ETA:5/15/2015″

6.   尽量用色彩夸张的贴纸、马克笔、彩条装饰盒子的四周,以便工作人员能从堆积如山的包裹中一眼认出。

7.    混合气气罐(canister fuel)可以通过USPS的Priority Mail寄出,必须保证气体不超过33.8盎司(1升)、放置于密封的容器中。气罐属于美国邮政系统的二级易燃品,只能走地面运输的途径,大致要花一周到两周的时间才能寄到。请在邮寄气罐时向工作人员说明包裹中含有易燃物,包裹需要被标注上ORM-D标志。变质酒精和其他易燃物不可邮寄。

8.    向邮局和大多数商业机构领取邮件都需要身份证明。

9.    通过USPS Priority Mail寄出的、寄送到”General Delivery”邮局的盒子,若是没有拆封,可以免费转寄至其他地点。直接向邮局工作人员说明转寄地点的地址即可。


邮寄地点的选择

美国长距离路线沿途的不少旅店、装备商店、超市都提供接收徒步者补给盒子的服务。这些地点可能会收取一定的手续费用,少至3-5美金,多至30美金以上,请徒步者提前核对Yogi’s PCT Guidebook等相关路书,翻看Guthook APP的补给地最新情报,登录路线官网“补给”一栏,或是通过电话确认。

由于商业机构开门的时间较长,徒步者收取盒子的时间也更有灵活性。另外,某些栈道天使也提供接收补给包裹的服务,请提前与之确认。

对于某些地点,邮局的地理位置更优越,也不用缴付任何领取盒子的费用;如果徒步者把盒子寄到了这些“General Delivery”的邮局,请确认当地的哪个邮局负责接收此类“General Delivery”包裹。若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请不要把地址写成“General Delivery”, 而是直接标注上邮局的所在地地址,以免错寄到当地的其他邮局。


Bounce Box 弹跳盒子

有时候徒步者在镇上需要使用某些物品,但不能带到栈道上,就会准备一个“弹跳”盒子,把它寄往下一个补给地,以此类推,每次只取出自己需要的一部分物品。

注意:PCT沿途有不少地方只能接收包裹,而不能邮寄包裹。若是想把盒子“弹跳”到前方的补给点,就不能把盒子寄到这类不能发送邮件的地点,包括:加州的Cajon Pass、Hikertown、Muir Trail Ranch、Reds Meadow、Kennedy Meadows North、Drakesbad Ranch、 Burney Falls State Park;俄勒冈的Hyatt Lake Resort、Fish Lake Resort、Crater Lake、Shelter Cove、Elk Lake、Big Lake Youth Camp、Timberline Lodge; 华盛顿州的White Pass、Snoqualmie Pass和Stevens Pass Ski Area。 以上的地点没有邮局,而当地商业机构不能包办送出快递的服务。


补给人的职责

如果徒步者请家中的亲友帮助自己寄出补给盒子,请提前将所有的盒子标注好地址和投递的细节,把可能会添加进补给盒子的装备用密封袋装好,标注名称。

如果徒步者在半途突然需要添加某样东西(比如袜子、防蚊罩、证件等物品),这种标注方法可以让补给人一目了然地获取所需物品。

注意:补给盒子不要封口,以便临时添加或拿取物件。


补给盒子里装什么?

每一个盒子的主要物品是食物、燃料、地图/指南书页码、维生素、袜子、鞋垫、跑鞋、卫生巾、电池、湿纸巾、厕纸等耗损性物品。

根据路线特有的地理分区,还有一些装备需要在半途获取。以PCT为例:西耶拉内华达山脉需要的雪具(包括microspikes等);进入六七月份之后需要准备蚊帐或驱蚊喷雾;进入加拿大之前需要准备证件和加拿大通行证;其它不太常见的损耗品包括电池、纸笔、卫生巾、厕纸、洗发水、防晒霜、酒精炉、火柴、洗衣液、内存卡等等。熊罐是PCT最特殊的补给物品,徒步者一般把它寄到700英里处的Kennedy Meadows, 再于1020英里处的Sonora Pass将它寄回家。

建议:可以提前列一个表格,掌握每一个盒子里的大概内容,以便调整补给。

PCT最适合邮寄的地点:加州的Warner Springs、Kennedy Meadows、Vermillion Valley Resort、Belden、Old Station;俄勒冈的Shelter Cove、Elk Lake、Big Lake Youth Camp、Timberline Lodge;华盛顿除Trout Lake之外的全境,尤其是Stehekin。在以上几个城镇中,Kennedy Meadows、Ashland和Cascade Locks可以作为统一准备下一个区域徒步的地点,徒步者甚至可以在这些地方提前准备好接下来的包裹,由当地寄出。

PCT最适合沿途补给的是几个规模较大的城市:加州的Tehachapi、Independence/Bishop、Mammoth、South Lake Tahoe;俄勒冈的Ashland和华盛顿州边界的Cascade Locks。另外,有几个小地方也有不少物美价廉的商品:加州的Tuolumne Meadows、Chester、Mt.Shasta、Etna、Seiad Valley,俄勒冈的Fish Lake Resort和华盛顿州的Trout L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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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Feb 2021

阿帕拉契亚步道回忆录 – 连载4(终篇)

八月五日。

傍晚,凉风习习。我背对着夕阳的金光,腿上被照得很暖。我走在康乃狄克河(Connecticut River)的石桥上,给一个陌生女孩打电话,张罗租房的事情。那女孩很爽快,从未谋面,却答应把UT公寓双人间的其中一间租给我。我有房子住了!

桥梁的对面,是汉诺威小城(Hanover);桥梁的正中间,是福尔蒙特和新罕布什(New Hampshire)的州界。这个州界刻在石桥上,上面还顶着一个大圆球,特别醒目。回想之前的州界,要么是林子里的一块不起眼的牌子,要么是地上几条简单的油漆。还是“顶个球”更气派。

一过州界,不得不感叹自己真的进入了一个喜爱户外的州:满街的骑行者,许多车的顶上都绑了皮划艇,沿路跑步的人们都会跟徒步者打招呼。走进达特茅斯的校园,和孙立伟学长见面。孙立伟学长是达特茅斯神经学的博士生。他说现在是AT徒步者经过的旺季,经常能见着校园里“背着大包的”。因为是大学城,这里的精英气息尽显,让我们这群“背着大包的”显得特别乡土,跟藤校风范格格不入。

进入新罕布什州之后,到达白山之前,中间好隔着50英里。这50英里是达特茅斯的地界,此校每年夏天组织一群学生,不背大包,一天之内走完这50英里,可谓残暴。连白山的第一座大山——麋鹿山(Mt. Mooselauke),都是达特茅斯的土地,每年新生报道都要拉上去溜一溜。好吧,知道自己是怎么输在起跑线上了。

(话说这两天沿途都有达特茅斯户外组织DOC的标记,简直是白山黑帮啊。) 

八月六日。

在徒步了1800英里、127天之后,我终于走到了白山山脉的脚下。对我而言,之前的一切只能算是Hill,小山丘。 而当下要爬的麋鹿山,才是真正的mountain,大山。

白山是我全线最向往的山脉。早在本科的时候,徒步社的斯科特大叔就说过,“新罕布什才有真正的山,纽约的山脉都是小打小闹”。

我早听说过,白山是美国东部最崎岖嶙峋、气候多变、风景壮阔的山脉,其中的总统山脉全线穿越, 是美国单日徒步线路的经典。这里的山脊怪石嶙峋,风力极大,很多地方需要用手解决。

虽然如此,这里依然是全美国被访问得最多的景区之一,游客络绎不绝,设施完善,只因为它离波士顿比较近。可怜大美东人没地方可去,这里成了学府后花园、名校拉练场、科技公司郊游地。

在我都快要忘记为什么来AT的时候,经过千山万水,终于有了那惊艳的惊鸿一瞥。原来你也在这里。

八月九日。

为了准备好白山西门第一峰麋鹿山的登顶,我头一天专门走到了山脚附近扎营,把第二天专门留给这只“麋鹿”。

麋鹿山上坡中,下起了阵雨,在躲雨的时候看到了德州的那户特大的家庭。他们行走的方向和我相反:从下坡上山,从上坡下山,反向“Slackpack” (让别人看管你的包,只背单日徒步需要的东西,比如食物和水。沿途的旅店经常有这个业务。)德州妈妈说,这山的北坡特别陡,旁边还有瀑布,石头大而且湿滑,不适合下坡,所以他们就反向上来了。

麋鹿山山顶,刚下过阵雨,空气清新,雾气结成云朵,飘过山头。虽然正值盛夏,白山的寒气却渗入骨髓,好像夏天从未来过,这里还积攒着一整个冬天的冰冷。

山顶上的游客说,若是天气晴好,从麋鹿山还可远观福尔蒙特的绿山山脉和东部的总统山群(Presidential Range)。这里海拔超过4000英尺,自弗吉尼亚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空气稀薄地带”。

我怀念起来大西部——科罗拉多,华盛顿,加州,怀俄明……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但山没有高下之分,他们坚定挺拔,却又超然洒脱,对人渺小的情感和思想毫不关心。我只奢望,若是AT全线多一点林线之上的景观,该有多好。

麋鹿山的下坡延续“垂直纪元”尿性,3英里直通谷底。瀑布地底的水渗出石头表面,浸漫40多度的石头坡。很多地方长着湿滑的苔藓,滑下山去后果不堪设想。有些路面没有步道,仅仅是光滑的花岗岩,志愿者造了几块木台阶、几根铁定子,稀稀拉拉地点缀在石头上。整个下坡没有扶手,仅仅在特别陡的路段添上一根辅助绳,栓在两棵树中间,把全身的力量放在手臂上,一拉,脚一摊,登山杖一撑,方可踩稳。德州一家子反向爬山的决定,实在明知。

比起这个下坡,麋鹿山的上坡可谓简单。希望白山其他的下坡旁边,不要都生长着一个瀑布——但我知道这只是奢望,因为据说麋鹿山是白山“最容易”的。

八月十一日。

麋鹿山脚下的林肯小城,我的记忆成片消失。八月十日。这一天我在干嘛、去哪里了?我翻看日记,寻找照片,一无所获。是的,我在八月九日登顶麋鹿山,八月十一日写下日记,但中间这一天,了无踪影。

很多年以后,我以为我仅仅在林肯度过了冷雨中的一夜;寻找证据,竟难以解释我连续几日的“失踪”。惟一的可能,竟是我在林肯连续住了三个晚上,度过了两个全休日。既然要抱佛脚,那就抱彻底吧。反正这么大的雨,也出不去。

连续两天下着雨,我好像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我听着窗外的冷雨,依偎着水果和蛋白质,在床上读Scott Jurek的书《素食,跑步,修行》,读他在明尼苏达度过的艰辛的童年、向全素食者的转化、从公路跑到越野跑、破纪录生涯、娶妻、丧子……斯科特和女神戴维斯的背景几乎截然相反。他并不出身于基督教世家,从小贫苦、忍受霸凌,在隐忍中奋起,在科学饮食中追求身心合一,经历无数次的自我怀疑之后走向平和。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女神,安妮什(Heather “Anish” Anderson),PCT无支持纪录保持者,60天跑完2660英里,无支持、无后援,在2013年默默耕耘,一战成名。她不是运动员出身,青少年时还被肥胖症困扰,三十岁出头离婚,破PCT纪录的时候每天从凌晨四点走到午夜,遇到过山狮、黑熊,两个月只洗过三次澡。她每天的主要食物是能量棒、即食食品、面饼、咖啡因,因为没有时间煮饭、做饭。安妮什平均每小时的速度大约是5-6公里,很多时候是行走,而不是跑步。长期睡眠时间短、每天消耗四五千卡路里、巨大的运动量,让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恶臭,“有一种生物腐烂的气味”。她时常在行走的过程中陷入幻觉。甚至有一两次,她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八月十二日。

在梦里,我和马克等人重聚,我们一起从林肯搭车,返回步道。上山的路又急又陡,我走了十几步便觉得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膛,头晕目眩。定了定神,继续手脚并用爬山。

在半山腰,前方闪出一个影子。她穿着灰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根可爱的短辫子,背着灰色的小包,没有登山杖,在湿滑的石头上蹦蹦跳跳。

她跳到我跟前,我一眼认出了她。

“安妮什!”

看来传闻是真的。她在从北向南,挑战AT的无支持、无后援速度纪录。

我要求跟她合影,她很礼貌,马上答应了。她在挑战纪录,我自然不能问东问西,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唯一的问题是,你今晚要去哪?

她说,汉诺威镇。

我惊叫,我一个礼拜前才离开汉诺威,而你半天之内就要奔到那里。太惊人。太疯狂。

她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又蹦蹦跳跳,踩着石头,飞下山去,灰色的裙子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林中没有一丝声响,好似她从没来过。

两年后,大陆分水岭步道,圣殿山口。在山口南边,我再次遇到了安妮什。

我兴奋地戳着丹尼尔, 让他给我们拍照合影。出乎意料的是,安妮什还记得我。现在的她,看上去更自在,更快乐了:她这次一定不是来破CDT的速度纪录的,我想。

一个男人跟着她走;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她的男朋友。

“他能追上安妮什吗?” 丹尼尔问那个跟随安妮什的男子。

我瞪了丹尼尔一眼:“我还不是照样追上了你。”

需要追上的时候,就自然会追上了。

在梦里,安妮什朝着她心中的南方奔去了,我还得回归自己的路,一路向北。

我向着南金斯曼(South Kinsman)的山顶而去。山顶在云里,在浓雾深处。我扬起头,看步道曲曲折折地伸向天空。

在梦里,我要顺着这天梯,爬回重庆大渡口那漆黑的六楼。上到六楼,打开第三个房门,便是四十平米的家。

在大人眼里,四十平米很小;在小孩眼中,那就是我的整个宫殿。

宫殿的窗户很宽,扶着凳子,爬到窗台上,看个究竟:第一层,是铁框围城的三米宽的花台,外婆在里面种了雏菊,茉莉,牵牛。那雏菊的枝桠上,爬着翠绿的蠕虫,和翠绿的枝桠融为一体,待我看见时,惊叫一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第二层,是宫殿脚下的巨大森林,皂荚树向上生长着,呼吸着,伸着绿色的小手,向我朝贡。我记事时,那些皂荚树有三层楼高;我离开时,它们已经长到五楼了。

第三层,宫殿外一两里的山脚下的广袤田野,可以看出去好几十公里。因我家在山顶上,俯瞰全局,见三里外的油菜花,五里外的推土机,十里外的新楼房,二十里外的坟地,三十里外的公路,土康巴士能坐到解放碑,坐到朝天门。

我在巴士上站着,和陌生人前胸贴后背,睡着了……

在梦里,我扶着那大渡口区的走廊,慢慢悠悠,走到六楼高。

只是,山顶还没到。

我又顺着扶手往上攀援——这巨石,好似两岁孩童眼中的台阶,半个人高。我攀到了十层楼,可山顶还没到。石头有沙发那么大,有冰箱那样凉,有席梦思那么宽广,却不如沙发舒适,不如冰箱安全,不如席梦思温柔。

我攀到了十五楼。十五楼,超过90年代重庆孩子的全部想象。我只在北京的爸爸家、深圳的舅舅家见过十五楼。在我眼中,十五楼并不比六楼优越。这里风更大,夏天更热,若没有电梯,简直要爬到地老天荒。大人告诉我,不要小看顶层楼——楼层越高,就越贵。我实在不懂人们为何要把楼修到天际,就像我不理解此刻为何我到不了山顶。

南金斯曼的最后几步,我的手,比脚,用了更多的力。彼时,我只在奥斯丁试过一次攀岩。攀岩老师告诉我:要用力蹬,想象你在爬梯子——你总不是靠手的力量爬梯子的吧?我想一想,也对。要蹬。腿要使劲。

可我在岩壁上,依然用手抓住石头,抓住树根,把自己的重量,连同整个背包,吊着,悬着,挂着。

十五楼,二十楼,二十五楼。

我的脚,开始走起来了。我的手,终于可以握住登山杖了。我又开始已一个人的姿态行走,而不是卧地、匍匐。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到了山顶。

可山顶有什么呢?大雾把一切都罩住了,天空是红色的,红得比童年那些暴雨将至的下午,还要可怖。山顶没有外婆外公的笑脸等着我,没有皂荚树的枝叶伸向我,没有童年抓住的松鼠的牙印,更没有我的父亲母亲。

山顶一片空旷,了无一人。

我以为离开我的宫殿,爬上楼梯的顶端,就可以俯瞰我的王国,看到十里,三十里,五十里之外的世界。可此刻我被浓雾笼着,大地安静地像家里地抽油烟机,抽着,吸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在梦里,我向山下索去,走出一英里,便在林线边缘,找了一小撮低矮的松树林,扎了帐篷。

天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影,拄着登山杖,磕磕盼盼地,从我帐篷外划过去了。

那人是谁呢。

八月十三日。

在梦里,外公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串钥匙,问我要不要出去溜达一圈。

外公眼睛很大,鼻子挺拔,头发卷曲,姓胡,老家在河北邢台。他定是蒙古人的后裔,因为他喜欢行走,喜欢游荡,不一定要跋山涉水,但至少闲庭信步。从我记事开始,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研究点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是散步了。每天一定要出去走上两三个小时才肯罢休。

他带我走重庆的石阶,爬坡上坎。我们去马王菜市场,去钢化商场,去女老师家喝茶,总要走许多路。他带我走向工地也走向坟地,走向补习班也走向坟地。更多的时候,我们漫无目的地行走。我在地上寻找彩色弹珠,奇怪的虫子;他则哼着小曲,挎着大步,目视远方。

走路的时候,外公很少跟我聊天。他从不讲过去的事情,我也不问。所以我极喜欢跟外公出门散步,那是我最早的徒步启蒙。我对远行没有幻想也没有抵触,对行走没有奢望也没有厌恶,对同伴没有期待也没有排斥。我们只是两双脚而已,脚把我们带到哪里,我们的心就去哪里。

在梦里,我在南金斯曼山顶的树丛里醒来,收起帐篷。

我什么都不剩了,只剩走。步道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步道在我眼中,已不再是点到点的一条线。它是迷宫,是轮回,是四散的时间和空间,是多维的宇宙。春天,万物生长。秋天,宇宙坍缩。灵与肉,自然与人类,经历与记录,在这里并非二元对立。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宽广包裹着我,暖洋洋的,就像手心里窝着一只刚出壳的小鸡。

我的宇宙坍缩了,可白山还在生长着,AT还在生长着。

步道一路下坠,抱着树干和树根,把脚伸下半米高的石头坡,如此重复。这里只有常绿针叶林了,松、杉、柏遮天蔽日,吸收了人烟的气味。

白山的山脊很暴露,林线以上区域面积为AT各州之最。这么苍凉的风景,与之相应的是惊天的人潮——白山的年访客总量,是AT其他区域总和的两倍以上。

为了保护白山脆弱的高原山地生态系统,阿帕拉契亚山野俱乐部(Appalachian Mountain Club, 简称AMC)白山深处建造了8座大型庇护所,基本可算作较为简陋的“客栈”,其中7座提供三餐,在夏季和秋季由管理人员和志愿者服务。这些客栈的床位昂贵(多为100美金以上),可以在网上提前预约,十分抢手;AT徒步者可以在这里以打工换取住宿;在特殊情况下,管理人员也会留AT徒步者在地板上过夜。

我来到谷底的一处AMC木屋,里面飘着咖啡和热巧克力的香味。木桌,木椅,甜点已经收走,一两个衣服干净的男子在看书。里面的床位是上下铺,不知有没有热水。从这里出去,山路直上直下,虽离公路不远,但路程垂直,直线距离怕是没有海拔升降距离长。这些木头,都是直升机送下来的。

白山山路崎岖,客栈简陋,一般游客很难到达——这应该是白山步道的修建者早就规划好的。“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小木屋几英里之外是公路和停车场。虽不是周末,停车场却是满当当的。

天空的云压下来了,没有风,空气湿润。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停车场的人们在讨论要不要上山。他们比照着天气预报,讨论着降水概率。

我无心听了,一头扎进茂密的针叶林中。我还在谷底,若是真有暴雨,待我到高处了,再去做是去是留的思考吧。

步道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如果现在不走,我就再也没法走了。

因为我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弗兰肯尼亚山脊。早在南方,人们就口耳相传,说弗兰肯尼亚是AT上最美的地方。一路走来,我早就学会对“步道传说”保持怀疑,对所谓的美景更是放低期待。可以说一路走来,没有一个地方能成为我的审美饕餮。

那么弗兰肯尼亚自然也是过誉的吧,我心想。

如此,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了,只是顺着山路向上攀登。呼吸急促,脚步轻缓。一点雨滴洒下,我披上蓝色的塑料雨衣,闷闷的。雨云又飘走了,雨点也没了。我又把雨衣脱下来。如此循环,越往上空气越干净,行人越少。这段上山,似乎比之前的南金斯曼、麋鹿山温和了许多,或许是我适应了。

林线褪去了,视野突然开阔。一朵云移开,金光洒下来,照得大地亮堂堂的。

继续向前,大地敞开,树影和乌云同时消散,我上升到世界的顶端。前方左侧,一条巨龙之脊拔地而起,两侧崖壁一泻千里,拱拖着,舒展着,簇拥着。

巨龙的背脊上,两座山峰尤其明显。我知道那较低矮的隆起物,是林肯峰;那高耸的龙脊之巅,就是拉法叶。

头顶,云朵化成白兔吃草的形状,又变成了害羞的狐狸、吹笛人的蛇,扭扭捏捏,忽静忽动,聚拢,散开,暧昧,疏离。所有的云都一起涌向拉法叶,手牵手,环抱着龙脊之巅。

我放下背包,坐在阳光中的巨石上,朝天穹直愣愣地望着。背脊被晒暖了,背包被晒烫了。雷雨不见踪影。

我想继续向着北方走,顺着巨龙的脊背,跨上坐骑,安安稳稳,明明白白地让巨龙拖着我,看两侧倾泻而下的天地。若是说盘古洪荒,把这巨龙雕琢成美洲版图上拱起的眼睛,窥视着四州广袤的山脉和平原,那巨龙脊背上定有一个王座,王座之顶直通上帝之眼。

一个声音呼唤着我,叫我前行。可我不敢靠近。似乎再向前走,就要触发什么,触犯什么。

伊卡鲁斯飞向太阳,蜡质的羽毛终究被晒熔化了;普罗米修斯被绑在高加索山上,每日被鹰啄食肝脏,第二天再长好……

所有的石头都落进海底,所有的飞鸟都飞向太阳。山峰抹平,阿帕拉契亚在沉默,也在沉没。我的镜头拉远,一生都模糊成失焦的背景。路消失的时候,它从我心中升起来,永不坠落。

所以我无需再靠近。

时间还早,日光还长,我选择原地扎营,把帐篷搭在巨龙的尾部。

半夜,大雨终于落下了。

八月十四日。

写诗的人,追着脑中的字,到一处宽广的绿色草甸。草甸上蝴蝶飞舞,蒲公英清扬,流水潺潺。诗人俯身,采青草,集野花,作诗中的字。这草甸是不能寻到的,只能感知,摸着黑暗中的藤蔓,晃悠悠地睁开眼,看见这绿。诗人在床头,在厨房,在躺椅上,在大山里,在影院中,偶尔找得到这抹绿,但大多时候是找不到的,全凭运气。

诗人采来了词语和句子,铺在纸上,小心翼翼,或剑拔弩张。但诗人写下了字,就很少修改了。即使别人说他的诗再不好,他也不会改了。因为那草甸,是回不去的。

诗人不知道,他下一次会被召唤去哪里——但肯定不是那同一片绿草地了。诗变成字的那一刻,它就脱离了绿草地。绿草地在诗人心中,是一片永远失落的净土。写诗,就是回到净土的过程,无法复制,无法修改。

走路,亦是如此。脚印是我的字,土地是我的纸,头脑里写诗,背后没有七彩云,却也金光万丈。走路时的我,寻找那芳草地,有时候能寻到,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漫无目地地找。

在AT上,找不到那芳草地的时间居多。但在弗兰肯尼亚山脊的这个早晨,我觉得我找到了。

凌晨五点,被狂风和日出唤醒。龙脊由南至北舒展,太阳从东方蹦出来。我迎着狂风,一步一个踉跄,登上林肯峰。太阳脱离出的那个山脊,就是我几天后要穿越的总统山脉。

林肯山顶山没有云,比林肯更高的,只有拉法叶了。拉法叶直上,只有湛蓝的天空了。连太阳都只在东方低矮处悬着,没有要侵犯谁的意思。

除了风声,龙脊安静得很,好像静默着、沉睡着,等待它的主人。没有英雄从天而降。没有骑士执剑而来。也许龙脊就在这里睡着,这是它惟一的意义。它不需要被谁驾驭,也不能被任何人唤醒。

我走得很慢,心中荡漾着一股温柔。也许这种柔情在AT上从未出现过,也不会再出现了。我不急,步道不急,风也不急。我们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步道很平,没有坡度,连石头都是温柔的。苍山莽野,巨石飞鸟,层层叠叠。

我好像脱离了东方的曲折幽静,回归了西域的辽阔苍茫。我脱离了向下坠落的势能,抵抗重力的方向。站在拉法叶山顶,我的诗也落笔了,停顿了。青草地在我身后,在我脑中,永不消逝,也永不归来了。

我从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醒来了。

从拉法叶山顶到谷底,我没有流眼泪,但在我心里,有一种漠然的停顿。这是一个大晴天,没有一丝云,但这跟我们徒步者有何关系呢。我们终归是要坠入深渊、返回尘世、再度坠入深渊。

已经在步道上一百三十多天了。我惟一的诗,只有短短两行。

拉法叶的下坡很陡,坡度起码有50度,很多地方甚至要侧身、手拖着树干和石头借力,才能伸脚。登山杖基本没用。

一注泉水从石缝喷涌而出,直接化作瀑布,覆盖小径。几个徒步者横在小径中间,指着那注泉水:你们看啊,我们走在瀑布上。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依靠肌肉记忆,告诉我该往哪里下脚。但我对这么陡的乱石下坡,还很陌生,更谈不上有肌肉记忆。这跟我在科罗拉多、在太平洋山脊遇到的步道,全然不同。我需要成为飞檐走壁的武林高人,或是精通跑酷的现代Ninja,才能驾驭这种玩儿命的下坡。

弱者只有生存,没有诗。弗兰肯尼亚,只是一个梦而已。我不需要回到那个青草地了:阿帕拉契亚上的这四个多月,哪里需要什么诗意呢?不过是匍匐、跌倒、跪着、爬着。

到了谷底,步道又迅速上升,像一个上上下下的升降梯。我想着几天前的比喻句:步道是一座监牢,我们必须做苦力、赎身,服刑五个月,才能刑满释放。

现在我又有了新想法:步道是奴隶主,我就是千万奴隶中的一个。奴隶主掌控我们,也疼爱我们;我们对奴隶主,又爱又恨,但无法离开。在奴役的过程中,我爱上了桃花源里的天外飞仙。飞仙拯救不了我,却让我保守煎熬,因为我终究无法离开奴役我的庄园。我不能同时对两个人忠诚。我的身份混乱、认知分离,鞭笞着我。我身体上的伤痛,和灵魂中的迷惘,纠缠不清。

我爬到了加菲山(Mt. Garfield)顶端,无心跟郊游的人群坐着看山。步道的黑色幽默,我早已习惯:到了山顶,还能去哪儿呢?必然是向下,向下,再向下。

我边走边想,何日再回到白山,我一定要摔下山去。摔过了,疼到不能再疼了,我就不会这么战战兢兢了。我过于胆怯,过于谨慎,毫无灵敏度和协调性可言。“上山靠体力,下山靠技术”。下山对我而言,比上山漫长得多。摔下山除了壮胆,另一个好处是让我感受纯粹的肉体上的疼。“Pain demands to be felt.” 疼痛要求被感知。真正疼过了,就不觉清冷寂寞的难了。

再次落到谷底,又有一处小木屋,我也无心去看了。已经傍晚六点了,我不想在谷底扎营,只得继续往前——还能去哪呢,必然是下一座山,南双子峰(South Twin)。

爬南双子的过程,我已经完全忘了。回看海拔图——我应该是又回到了接近林肯峰的高度。那时应该很晚了,到山顶时天已经黑了。我是睡在山顶,还是摸黑走夜路,也已经不重要了。

次日,从南双子一路下坡,乱石丛生。谷底倒是平台许多,石头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许多黑色的玄武落石,聚积在不到两侧,让我想起了黎海山口的石头堆。一瞬间,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好像梅雨时节还没结束,秋天就要来了。血山,大烟山,娄安山,龙牙,马卡菲,仙乃度,蓝岭,都成了上一辈子埋葬灵魂的驻地,无以回想。

又经过了西兰谷底(Zealand)的一个小木屋,步道平整舒坦得让人疑惑。来到卡拉夫山谷(Crawford Notch)的停车场,几个从波士顿来白山一日游的小伙伴把我搭回波士顿,第二天早上吃一顿港式早茶,买一些补给食物,再返回白山。

天气预报很乐观:今明后三天不会有雨。我坐在卡拉夫山口以东的悬崖上,山谷很深,公路在脚下几百米处,曲曲折折。萨拉若是没有从俄勒冈的悬崖坠下去,此刻定是在某座山上吧。不对,她坠下去了,也不会妨碍她,再回到山里。她更加自由了。

可我不羡慕萨拉。我还有路没有走完。此刻的心情,竟有一点倔,一点不服输。

把帐篷扎在韦伯崖壁(Webster Cliffs)附近的小林子里,目的很简单:第二日,冲顶华盛顿峰。

华盛顿峰是AT全线第二高峰(第一高点是大烟山内的克灵缦之顶)。据说,华盛顿是三大风力气旋冲撞的正中心,因美洲大陆几乎没有从西走向的山峰,北极冷气流便能一路南下,在此处遭遇大西洋暖流、加拿大南部的几股气旋,故华盛顿常年狂风呼啸。华盛顿的访客人数很大,许多人没有足够的准备,另一批人在冬日贸然登顶,落得冻死、冻伤的下场,华盛顿成了一个杀人机器,致死率在美洲山峰中排名第二,风速全球第一。

次日,起了个大早,一路循着玄武岩、花岗岩,登上总统山脉诸多以总统命名的山峰——杰克逊,皮尔斯,艾森豪威尔,富兰克林,门罗。

总统山穿越可以算是AT上最著名、人数最多的单日穿越了;走完AT之后,我私以为这是AT质量最高的单日徒步线路。前半段路,从杰克逊峰至华盛顿,步道平缓,石头细碎,土壤平实。弗兰肯尼亚固然有那摄人心魂气壮山河的龙脊,下至谷底、再上加菲,却十分难熬。与之相比,总统山穿越几乎全部在林线以上,若赶上晴朗、风小的天气,那苍凉的天地无止尽地蔓延,比弗兰肯尼亚的胸襟大了许多,好戏长了许多。

这一日,不仅艳阳高照,风速还特别低。到达山顶之前,好几个惊心动魄的警示牌:“停止——你现在进入的是全美天气最糟糕的区域,即使在夏天,许多人也在这里因失温,如果天气糟糕,请回吧。” 劝人衡量气候、做下山的打算,在此时竟有些出戏了——风和日丽,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宇宙间的大悲状。 死亡山顶前有座AMC客栈,名曰“云上湖”。为了抵御华盛顿的大风,这客栈全是用石头砌的,而不是木头了,故不能称作小木屋。“云上湖”周边,游客虽不能说成百上千,但比整个白山目前看到的人数还要多。玄武岩圈出几个小水坑,有快中暑的客人,竟在里面洗脸、泡脚,怕是跟警示牌上所说的环境,相去甚远。

华盛顿的山顶,竟让我响起了纽约步道旁边的动物园和游泳池:一节小火车,每个几小时,就呼哧呼哧地爬到山顶,放下来几十个游客;还有不少人是开车来山顶的。

山顶上有博物馆、气象台、游客中心、食堂。我坐在熙来攘往的空调房里,看见山顶的风速只有15英里/小时,气温67华氏度,直逼山顶有史以来最高温(75华氏度)。吃两个汉堡,喝一瓶可乐,听电视机放着新闻,在手机上捯饬着。

人们乘着小火车上山下山,在“华盛顿山顶”的标牌前合影留念,队伍竟然排了几百号人。跟一群坐汽车、乘火车的游客争抢一个合照机会,我实在没什么兴趣。王安石的“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此刻像一句笑话。科技发达了,交通便利了,山也就矮了,海也就平了。区区一座不到海拔不到两千米的“小山”,还是地球上风速最大的地方,不赚点游客的钱、满足一下人们的好奇心,怎么像话?惟一吃亏的,只有游客自己。踩油门上山,和背着大包上山(而且是从佐治亚一路走过来的),体验、感触自然不同。

心底笑一下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做价值观判断呢?我走的步道,也是一种“交通方式”,这是前人千锤百炼、顶着大风大雨、移山搬石修好的步道。比起几百年前的探险家,我可以翻看手机GPS导航,背负总重量不到七公斤的背包,平步青云地踏上登顶之路。与先人相比,我和坐车上山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说到这里,就更加复杂了:最初的探险家们,体验就一定比我等现代人更“好”、更“优越”吗?若是今日我非要走一条不寻常的路,抱石、攀岩,披荆斩棘,到达山顶,说不定体验欠佳,还受旁人耻笑。同理,如今登顶珠峰南北坡的诸位豪杰,走的其实也是“寻常步道”,梯子有夏尔巴人搭好,线路有前人们踩出。那他们的体验就一定比首登者更差吗?

到底怎样的“险远”,才值得“有志者”去追寻?现代社会,还存不存在这样的地方?

我此刻缅怀的,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不知不觉,竟然在华盛顿山顶坐了三四个小时。傍晚时分,终于没有那么干、那么晒了,我才又打点行囊,重新上路。

本以为华盛顿之后的路,同样简单,步道却迅速打脸:没想到小径又回归了玄武岩山石,坡度陡,石头大且硬,傍晚的劲风一吹,竟有些站不稳。

我踉踉跄跄下山,天越来越暗,风越吹越劲。这一带都在林线以上,没有什么绿色,更别谈树林了。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实在愚蠢。为何不趁着天光充足,早点下山呢?非要把自己拖到这步田地。

傍晚时分,太阳悬在西方,暖气流涌向高空,然后化作西风,扫向东方。山脊暴露,我能顺着微弱的光线,看见杰斐逊、亚当和麦迪逊三座山头。没有一棵树。麦迪逊是总统山脉的最后一座高山,而且登顶、下撤麦迪逊的那段路,被誉为“AT难度排名第2的单日徒步”(仅次于AT终点卡塔丁)。今日冲顶、下撤麦迪逊,肯定没有可能了。这意味着我需要在山脊上选择一个豁口、一个风速较为温和的高地扎营。

每个长距徒步者都有自己独特的露营偏好。奶爸最喜欢海拔低洼处的湖畔,最讨厌狂风呼啸的山脊。我最讨厌任何水域,最喜欢干燥的针叶林。我不喜欢临水露营,主要是因为有水处一般地势较低,若是遇上河沟、山谷,晚上所有的湿气和寒气定会下沉,又冷又湿。湖畔若是没有树林,缺少林子的逆向辐射,则跟在暴露的高原扎营无疑,还更加湿冷(且不说半夜若遇上雷暴,在湖畔扎营着实危险)。湖畔若有林子,又可能蚊虫密布、野生动物取水,侵扰睡眠。

但毫无疑问的是,在暴露、风大的山脊露营,不仅难受,而且危险,是下下策。

我扶着石头向山下探去。翻过克雷山(Mt. Clay),在攀援而上杰斐逊的途中,太阳沉下去了。风依然吹着,夜色还没有浸润总统山脉,大地安静又吵闹,流动又停滞。日落之后,天色的变幻才更精彩:粉色的棉花糖,肉色的玫瑰,紫罗兰的云纱,层层叠叠,比山峰的排列还变化多端。

登顶杰斐逊时,天色才真正暗了下去。随着太阳西沉、暖空气消失,气流也没那么放肆了,风越吹越温柔。若是在苍茫的太平洋山脊上,日落后的一两个小时正是我一天中徒步的“黄金时刻”,但在阿帕拉契亚,这里复杂的地表、刁钻的地形、难耐的天气,不允许漫长的夜行。我心里没那么紧张、害怕了,一步步地往前磕,遇到较为平整的地面,就打算扎营。

杰斐逊下山的路,尤其漫长。若此时有一架飞机掠过,离白山不远的话,说不定能瞥见我迷迷茫茫的白色头灯。这头灯是我在波士顿买下的,流明数很高;之前老款的头灯,此刻也装在背包里。两个头灯,的确奢侈,但此刻他们成了我最强劲的定心丸。有了光,山脊、黑夜,都成了和蔼可亲的乐园。有了光,鬼神形状的巨石,也被挡在门外。

我追着光,慢慢前进。光不能太强;强光会减弱人的夜视能力,减弱我对光圈之外世界的敏感度。而且,强光还会让我对这光束产生依赖,反而用尽全力去盯着这光芒,更容易疲劳。

夜空漆黑,没有月亮。把头灯关掉,闭上双眼三秒钟,再突然睁开,就能望见璀璨的银河。我就这么慢慢走着,在麦迪逊和亚当山之间的一处低地,发现了一块草坪。草坪湿润,似乎附近还有个泉眼,不是最理想的露营地,但放眼四周,皆是坚硬的巨石。再往前走,就要靠近亚当山山顶了,风会更大。就在这里睡觉吧。

我把帐篷搭在草坪和灌木相交边缘,关了头灯,坐在帐篷外面看星星。我不知道我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如果不是在华盛顿耽搁的几小时,我可能今晚睡在林线以下,没有狂风,也看不见夜空。但如果我根本没有开始这段旅途,从未踏出一步——那所有的艰辛曲折,则可以全部减免了。

总有更轻松的路,总有更舒服的选择,既不用对抗天地,也不用反观内心。

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在这无人之境,睡着了。

八月十八日。

他们说,喜马拉雅和落基山脉还在向上生长。板块挤压,拱起,涌成年轻的世界之巅。

与之相比,阿帕拉契亚很苍老。几百万年的狂风骤雨,和风煦雨,清风冷雨,把这里收割成山脉中的麦田,平坦,舒整,低矮,温和。它的脊背被人类文明压弯了,被风雨收敛了。

那更嶙峋、更妩媚的山脉,交给落基山脉去修剪,交给西耶拉内华达去扮演。冲劲儿,傲气,尖锐,在阿帕拉契亚早就被磨成了圆滑的岭谷。层叠但不复杂,挺拔但不突出。

阿帕拉契亚把它的姿态放得越低,我就越感到它的沉重。

来走AT的前一个月,我在脑海中构想着一个宏大的微电影主题。我把Radical Face的“Welcome Home” 这首歌分成了8个段落,每个段落都有主题:人脸,足迹,风景,路面……AT走完了,我想必会积累几小时的素材,到时候放到这8个“框”里,按照节奏,慢慢剪好,成一个迷你纪录片。

亚当山脚下,我收着被水浸湿的帐篷,心里苦笑:几个月以来,我越来越觉得,I’m not welcome, and this is not home. 为了一首“Welcome Home”, 我在巨石上反复爬好几个来回,在月夜里录延时,从帐篷里爬进爬出……也许视频能被分类成8个“框”,最后铺成一首叫做“欢迎回家”的歌,可我早已忘记家在哪里,我在哪里,这首歌又在唱什么。倒不如Radical Face的另一首歌贴切:

My feet plow on

From light to dawn

My empty belly and my body aches…

I carry in my chest

A pound of flesh

Could never tip the scale that I’ve made

I should have stayed

But I was never wise

从早到晚,拖着沉重的双腿

肚子空空,扛着疼痛的身躯

我的胸腔里装着一磅重的肉

也改变不了这一路悔恨酸楚

但我没有智慧,放弃这条路

是的,AT是“三重冠”的垫脚石,白山是AT的垫脚石。我的追求简单而世俗:如果不走完这条路,现在退出,我要计算回家的成本、放弃的成本,买好车票和机票,卖掉自己的脸面和骄傲,并在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悔恨。前进的动力接近于无,但悔恨的震感更强烈。我继续走下去,并不是因为我渴望前进,而是因为我害怕后退。

爬升至亚当,山路再急转直下。我花了两三个小时,才登顶麦迪逊,被单日徒步者和其他长距离嗨客甩在身后。

一个亚洲面孔的徒步者,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跟我搭讪。他说他去年(2014)通径徒步了AT。我问他,缅因是否更艰难?他说是的。

“你看到的白山,都是被开发得很好的了。缅因穷山恶水,荒无人烟,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野’”。

我谢过了他,在麦迪逊山顶吃了两根能量棒,就急着下山了。

我并不知道“白山开发得很好”是什么意思。在我眼中,白山的步道修得极不合理,坡度太陡,水土流失严重,人们抱着树干、裹着树根向下爬,对步道并没有什么好处。华盛顿顶峰人潮涌动、白山全境的8个小木屋,的确算是它“开发”的一部分。但这些“开发”,并不为白山增光添彩。这里的山路像是人们掀起铲子,把泥土全部刨开,挖出地底的石头,就算做步道了。如果一个人从来没徒过步,第一次就来白山,让这里成为他脑中徒步应有的模样,那全美国其他的小径,就会变得小菜一碟。但是对于我这样被太平洋山脊、科罗拉多小径等维护甚好、全是被炸出来的小径娇生惯养三年的徒步者,白山的路可谓让人心力交瘁。熟悉了美国西部那平整之字形路线,我对白山的陌生感、距离感,真不是一两句能说的清楚。

麦迪逊至平克汗山口(Pinkham Notch)的这一段大下坡,在短短四英里之内直坠4000多英尺,被誉为“AT全线难度第二的单日徒步”,而且和麋鹿山一样,全是垂直向下、小轿车般大小的的石头,对膝盖是个沉重的考验。

麦迪逊山顶离林线还有好一段距离。我看着远方那窄窄的绿色入口和入口背后的青葱林海,觉得这么近,又那么远。若是算直线距离,应该只有几百米;大不了,算是绕着塑胶跑道两圈。可我每迈出一步,膝盖就阵痛一点,肌肉就缩紧一点,步子就沉重一点。坐在半山腰的大石头上,西西弗推石头上山的模样又忽隐忽现。

下山路上,我为了量化白山这几日的下坡,把难度分为5个等级:5摔了会死,4摔了会残,3摔了会受伤到走不了AT,2摔了会受小伤,1摔了不受伤。初步分析了以下,评定麋鹿山5级,加菲山 4级,南金斯曼 3级, 麦迪逊3级,拉法叶3级。

事后仔细回想,麋鹿山的下坡肯定被我高估了,不应该有5级那么难;麦迪逊也不止3级这么“简单”。应当是我适应了,身体记忆了一些动作,人的想象力和胆子也变得更大,开始有了一些新尝试。白山是练习徒步的好地方,这里的石头和树根毫无章法,特别培养协调性。如果正如麦迪逊山顶的徒步者所说,缅因州比白山要难很多……那白山不论多虐,也还是练手的。

进入林线的怀抱,针叶林以我为圆心,舒展,漫开,顿时又有了安全感。但林线以下,步道似乎更难了:不仅坡度没有减少,石头依然庞大,还多了泥和老树根。

我坐在半山腰的步道正中间,好几个嗨客后来居上,从我背后绕过。我认出了宾州那个“龙卷风警报庇护所”的老伙计Click和怎么也猜不出名字的艾瑞克。他们黑了很多,瘦了很多,眼睛里有一种饥饿的火焰,像是一个个跨栏选手,越难的屏障,越是激发他们的斗志。有好几个人跟着他俩身后,每个人都势不可挡地向山下跳越,灵敏如山羊。

我感到自己跟这个羊群格格不入,便等所有“羊”都向山下奔去了之后,在队伍末尾慢悠悠地搓下山去。

我在山脚发现了他们的大本营,小心打招呼,然后缓慢绕过,继续行走。他们是我在白山见到的惟一“熟人”,如果跟他们组成一队,继续行走,说不定他们的火可以点燃我的斗志。

可我丝毫没有交流的欲望,就像裹进了网里的鱼,已经停止摆动了。缄默,自负,胆怯。

就连马克一行老同伴,我都放弃了寻找和依附。我感觉这片叶子,已经抽离了步道的语境,茫茫然飘荡在另一个时空。

Welcome home. 可我找不到家。

大渡口六楼的“宫殿”之中,我可以看到远村田野和山脉。而我深处都市边缘,乡村已经离我很远,土地已经离我很远。

我十六岁来到美国,夜夜听“落叶归根”入睡,可几年后,中文竟然没有英文流利,回国时只觉身在异乡,了无归属。祖国已经离我很远。

我的父母在我三岁那年离开,待我再见时,他们已如陌生人。我的家人离我很远。

我此刻心中的人,寻找着他的“公主”和“女神”,“结婚后想要四个孩子”。我脱离了他的男权底色,依然魂不守舍,因为自己也浸润其中。我的爱离我很远。

我在这广袤的山川中,渴望融入,却又感到陌生。我的感官不如古人灵敏,手脚不如先民灵活,对天地自然的认知更是钝化。我本来寻求完整完满,体验治疗治愈,可求之不得。自然离我很远。

就连AT,也是远的。我此刻虽然站在它的身体上,却视它为“奴隶主”。我厌恶这段关系,却因要完成更宏大的计划,此刻必须苟且。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可它也不在简岳身上,不在奥斯丁,不在我想去或能去的任何地方。

我在此时此地,我不在此时此地。我的自我,离我很远。

平克汗山口的高速路很窄,有几个类似游客中心的简易建筑物,没有开门。我穿过高速,在谷底的另一侧扎营,次日攀援而上。

说“攀援”并不为过——这里甚至有两米高的垂直岩壁,难度大概在5.6左右,如若单日徒步,可以勉强应付,但背着大包,却感觉在负重无保护攀岩。心中的咒骂已经变成了错愕——这里真是AT上游客最多的路段吗?

一路手脚并用,来到山岭顶端,步道终于好走了一些。我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因为我马上就要走出这片困住我的地方了。

在海特山(Mt. Hight)附近的灌木丛里扎营,我写了九天以来的第一篇日记。

八月二十日,早起,风大。风往悬崖上吹。一个陌生男子爬上那石头,向风的方向倾斜身体。风很劲,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拖住了。

我走出了白山。

白山东北角的格翰小镇(Gorham),湿润清冽。我在青旅里租了个上铺。这青旅黑暗幽深,顶很高,立在主街旁边,像个被床铺填满的教堂。外面在下雨,不是南方的阵雨,倒是有点秋意的冷雨,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天灰灰的,地灰灰的,人们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往返华盛顿顶峰的车辆来来往往——这里是白山的后门,可以驾车去山顶的。

从东北方吹来的风,没有卡塔丁的味道。四个多月以来,“卡塔丁”这三个字是多么抽象啊!它只是一个概念,一个“终点线”的代名词。类似的代名词,还有“死亡”和“时间”,待它来临了,流逝了,扑到你跟前了,你才能确信。接着是错愕,否认,愤怒,悲伤,接受,缅怀。离终点越来越近,本应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我却因为这几个月从未好好享受,只觉冷静和麻木。

在镇子上,本应是可以处理点“后事”,却一团乱麻,无从下手。登顶卡塔丁的日子定在9月6日,劳工节。几个波士顿的小伙伴说要前来庆祝,我定不能让他们扑空,所以一定要在9月6日之前赶到卡塔丁的山脚。之后回到德州,房子找到了,还要搬家。与此同时,德州大学的硕士项目也已经开课了,我还要给教授们一一发邮件,解释两个星期缺课的原因,并恳求他们大发慈悲,在作业和出勤计分上网开一面……我还要处理5个月以来的信件和账单,购买医疗保险。好在我没有车了,家什甚少,了无牵挂。

说是了无牵挂,其实牵挂也是有的。我跟简岳约好了10月去大峡谷徒步,而那之后,恐怕是不能再见了。除此之外,我呼朋引伴,把九月到十一月每个周末的出行都安排好了。走了快五个月,我竟然还没过瘾。也不知这一招是“深陷泥沼,仰望星空”,还是“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我又上路了。

八月到了尾巴上,林子还是如常的绿,只因这里已经几乎没有落叶林了,松树、杉树是常绿的,让人偶尔忘却季节的重量。只有阵阵寒风提醒着我,秋天要来了,我已经走过了三个季节。几年后,我坐在干燥的书桌前,整理我的徒步碎片,惟有AT上是有春色的。西部不是沙漠就是雪山,一开篇,就撞进盛夏的怀抱,一点温和的过渡也没有。AT在这点上,倒是很仁慈,让我追着春天的尾巴一两个月。只是那气味,那颜色,已经很远了。AT的秋色很匮乏,这里没有黄叶,只有寒风,提醒我季节的转变。

虽说是到了缅因州的边界,可白山的影子总是阴魂不散,巨石像执拗而贪玩的小孩子,不肯离去。比起白山、中太平洋和南方,这里的大山的确更安静了,更杂乱无章了,绿色遮遮掩掩,花岗岩层层叠叠,像在隐藏一个个古老的秘密。

新罕布什和缅因州的州界,特别不起眼。我只是径直在林子里走着,见前方有两人驻足,盯着树干上的什么东西。走进了,发现是自从宾州就见过的一对情侣,牵着他们的狗“艾玛”。他们指着那树上的木牌——“新罕布什/缅因州界”——对我说,最后一个州了。

最后一个州了。

缅因是美国的黑龙江。这里的三九寒冬叫圣诞节,赫哲族和朝鲜族的近亲是印第安人。那印第安人崇拜的神山,缅因第一高峰,就是卡塔丁。

和我国的大东北一样,缅因也有成片成片的针叶林,巨大的四不像(麋鹿),连绵的火山湖群,冬天湖会冻成冰,动物和人都坐在冰上钓鱼。缅因的湖里有吸血虫(水蛭),海边有大龙虾,伐木是主要产业,人口密度、家庭收入,均在美国排倒数。这里只有两个季节:冬天,和不是冬天的短暂日子。盛夏之时,这里的山还渗透着凉气;每年只有8月,这里会迎来小小的旅游高峰。而进入十月,卡塔丁将随着第一场大雪,关闭到第二年春天。

只是,缅因州的人,比黑龙江少太多。年轻人都离开了这里,去更温暖的南方寻找工作。这里与新英格兰地其他州(康乃狄克,马萨诸塞,福尔蒙特,新罕布什)格格不入,连“农业”都好像暂时放弃了身价,走进历史的角落。与此类似的是西弗吉尼亚州,人口普查、选民数量连年败退,乡村人的悲歌都唱成了美国畅销书,在一年后跟随美国大选写进了历史。不过,那是后话了。

白山的石头虽然追到了缅因,但白山的人气却没有。正如那麦迪逊山上的亚洲人所说,缅因才是真正的“荒”。荒野荒野,wilderness is self-willed land. 在英文里,“wilderness”这个单词据说最早的含义是“self-willed”,自主的,自我的。荒野,就是有自我精神的土地,它不顺服于人类的需求,不买农业革命的帐,自顾自地生长,并不完全“野蛮”,但肯定没有被驯服。荒野是不为人类服务的土地。

讽刺的是,现代的“荒野”只存在于城市青年的头脑中,是一方不受拘束、不被人类玷污的净土,万物生长,人类坍缩。“荒野”好似从一个切实的名词,变成了一个抽象而主观的概念。一万个人心中,就有一万片不同的荒野。对于某些人,荒野是自然家园;对于另一些人,荒野是寸草不生的地狱。

自AT开始以来,我就没见过符合我心中“荒野”的地方。以AT的标准而言,我也确实没到过“荒野区”。不过,一进入缅因州界,“荒野”这个词就一直在我心里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那最荒,最野地路段,就是白山以北、缅因南部的牧户斯克山脉了(Mahoosuc Range)。

Mahoosuc这个词,一眼看上去,便知不是英文单词。寻找词根,发现有两个可能——一是Abenaki 印第安语中的“饥饿野兽的窝”,或Natick印第安语中的“巅峰”。

我更倾向第一个解释,饥饿野兽的窝。大多数徒步者定是要反对我的。因为缅因的海拔虽然低,没有绝对意义上的“高峰”,但这里的林线也很低,山头不长树,显得光秃秃地,故能看见好几十甚至几百公里外的群山,就像在世界之巅一样。

我却觉得“牧户斯克”是野兽聚居的窝,因为这里的万物没有章法,没有规律,只有亘古相传的原始气息。说这里是大型野兽的藏匿之地,更符合它的神秘气氛。

牧户斯克山脉大都是百万年前冰川消退的划痕。冰川切割出垂直的岩壁,被风雨侵蚀,碎裂成块状的黑石,再滚落下山崖,聚集成谷底的石头堆。

AT上最有名的1英里——“牧户斯克峡谷”(Mahoosuc Notch)——就是这样形成的。

这一英里有名,因为它还有个名字:“AT上最艰难的一英里”。

在太平洋山脊上,走完一英里需要20分钟到40分钟,取决于坡度。在AT上,走完一英里所用的时间除了取决于坡度,还取决于地表——若是有巨石,碎石,陡坡,泥潭,树根,这一英里会慢很多,但至少也在1个小时以内。

牧户斯克峡谷却是另一个概念。一小时若能走完这一英里,便算是佼佼者了。

在大学里,我上过一门叫做“环境伦理学”的课程。第二节课上,教授就给我们讲述了电影《127小时》中的故事:一个热爱户外的理工男,孤身进入犹他的某个红石峡谷中探秘,不料被巨石压住手臂,困在山谷中127小时,最后用瑞士刀隔断手臂,逃出生天。后来,理工男出了一本同名自传,书名叫做“Between the Rock and a Hard Place”, 直译过来就是“在石头和困难之处(选择)”,更传神的翻译是“进退两难”或“左右为难”。

进入牧户斯克峡谷的那个时刻,我脑中回放的全是这句话——between the rock and a hard place. 这就是我现在的处境。

向左,向右,向上,向下。都对。也都不对。

眼前,上千个吨量级的巨石横七竖八地躺在狭窄的山谷之中,好似宙斯用雷电劈开了神殿,宫殿的巨石滚落到人间,塞进了缅因深山这个狭窄的缝隙。风吹不到这里,水流不到这里。此处被世界遗忘了,更没有西西弗兢兢业业地把巨石推上山。

这些巨石有半个卡车那么大,以不规则的形状交错,重叠,就像搭错了的俄罗斯方块,中间会留出缝隙。对游戏玩家来说,这些缝隙就是定时炸弹,随时会越积越多,终结游戏。对于徒步者来说,这些缝隙就是逃出生天的洞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我需要扭曲身体,甚至匍匐、下跪,把背包推到狭窄洞口外边,然后爬着出来。有些时候,我需要把背包扔到石头下面,然后再像蜘蛛侠一样,两手抵着身旁的石头,用一种对抗的力,挪手,挪脚,蹭到石头底。这些石头长宽高大致2到3米左右,随意地跑和跳自是不可能了。

我爬到两个石头之间,刚站稳,手中的登山杖就划了下去,掉进了石头底下的缝隙之中。在进入这个岩洞迷宫之前,我就把一只登山杖收进了包里;没想到,另一只却掉进了石头坑里面。没办法,只得走一条更艰难的路,坠到最底层的洞里,取出登山杖。当我探进黑暗幽深的石头缝隙,竟发现了白色颗粒物——雪!八月的雪,夏天的雪!这是头一年暴雪的痕迹,竟在这幽暗不见天日的石头迷阵底部,安静地保存能量。

再爬回石头表面,听到有人地声音。是带着“艾玛”狗的夫妇。他们的栈道名只有一个——“八只脚”,把狗爪也算上了。八只脚夫妇,男生比女生看上去年轻许多。他们曾跟我说,这一路最吃苦的是小狗艾玛。狗腿肿过,吃饭吐过,掉了好几斤,还看过兽医。小艾玛平时跑跳欢畅,一背上“狗背包”就呆滞不动了,能“背包徒步”,只是给主人面子。艾玛虽然有四条腿,是狼的近亲,对大山并不陌生,却也被暴虐的步道折磨得精疲力竭。

不过,此刻在牧户斯克山谷里,艾玛是绝对得冠军。它的四条腿、肉垫良好的摩擦力、小巧的身形,帮助它在石缝之间穿梭,从两三米高的石头上跳下,或是选人类无法企及的坡度前行。它的两位主人和我一起爬着,跪着,似蜗牛,似乌龟,似蠕虫。

一位年轻男子加入了我们。男子比我们后进入山谷,却赶上了我们,身手矫捷,像小松鼠一样跳上跳下。他的背包看起来很小,骨骼突出,身材并不高大,但是手臂很长。

那美国男生见我们仨狼狈不堪,还不如小狗,便放慢了速度,和我们一起前进,还时不时讲两句笑话,鼓舞士气。

天色暗了下去,空气中漂浮着小雨点,我们仿佛已经在谷里生活了一个世纪。男生为了等我们,攀着一块岩石,做了几个引体向上。

“你攀过岩吗?” 他问道。

我说,只去过岩馆一次。

那男孩继续说,他本以为AT一直是“林荫隧道”,没想到却有这么多抱石“题”。他喜欢攀岩,所以这些石头,只算是小兵小将。

“不过,AT跟我预期中太不一样了。我本来以为是来徒步的(而不是攀岩的)。”

我在山谷的巨石间周旋,几乎什么姿势都用过了,就是没有用智人引以为傲的姿势——直立行走。我又变成了一只猴子,一只黑猩猩,但平衡能力、协调性、肌肉强度相差太远。

屋漏偏逢连夜雨。蒙蒙雨打在脸上,我本应该灰心丧气,可我检视内心,竟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这迷宫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把精力放在了解题上。好像心理上的压抑和扭曲,此刻都交付给了身体,让身体去支招,去出力,去翻新,去想象,去经受磨难,去万劫不复,去解开这个死结。

那攀岩男生又说,你知道吗,有好多人爬到了尽头,又爬回起点,再来了一遍。我一点不意外。

在福尔蒙特,我不是说过——再不会回来AT了吗?为何此刻,又有一种变态的快感,觉得自己可以“再来一次”?

只怕如若再回来,美好的事情不能重复,悲伤的事情还要继续。可这个念头进了脑海,居然自证了合理性。我一定是疯了。

为何不呢?科罗拉多小径结束之后,我为什么会走PCT?当时也许就是多问了自己一个why not: 为什么不呢?这条路特别长,也没有中国人走过——这种挑战本身就很具有魅力。走完PCT之后,又问了自己一个why not: 为什么不试一试三重冠? Why not? 这次的AT之行,也算是为三重冠铺路了。

至于要不要再重来一次AT,我只得暂时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卡塔丁优先。大陆分水岭优先。

2015年的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在几年后会多么渴望再重回AT。我更不会想到,自己嫁给了一个攀岩的男孩子。

牧户斯克山谷的摸爬滚打终于结束。

我看了看表,两个半小时,一英里。

次日傍晚,步道平顺地伸展,像一匹驯服的小马,拖着人前进。

我看见很远处,有一个大湖。步道就拉着我,朝着那湖畔走。

这天,夕阳的光柔和,洒向湖面,碰到明镜的湖面,波浪翻开,白花花地反射阳光,直射进我的眼睛里。

塞着耳机,是李健版本的《在水一方》: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那黄橙橙的反光的湖水,就这样黄橙橙地荡漾进心里。心里很空,没有学费,没有撞破的车,没有远走的人。什么都可以装下,却怎么也装不满。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继续走着,不用看脚下的土地。缅因有很多泥路,很多老树根,稍不留神,就可能绊倒——我已经摔过两三回了。

可这天傍晚,我不那么在乎摔倒了。光芒像一只温柔的手,供拖着我,把我引向湖畔。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但是我怎么走,就是走不到湖边。好像我往前一步,湖水就后退一截。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的眼眶湿润了。一种饱满丰盈的宏大光芒,扫进了满是尘埃的道路。

我停下了脚步,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眼泪没有流出来,顺着湖水浪涛的方向,漂进心底。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

所有的光聚在一起,所有的色彩融合在一起,便会形成一种颜色——黑色。

黑色的山洞。黑色的深渊。黑色的宇宙。聚集所有,吞没一切。

在那年夏天之后,我还会坠落深谷,无人问津。

三年后,我会在本子上写:

坠落深渊,是一种奖赏,因为它证明,你曾站在高处。

怀疑人生,是一种福分,因为它提醒,你曾做出选择。

生存危机,只因为你“存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走出过洞穴,看过这扇窗。

我知道,缅因无名湖畔的那一束光芒,要一直在我的生命里,荡漾下去。

因为,真正看见过的,便绝不会忘记。

一个嗨客告诉我,几年前有个年轻的AT通径徒步者死在了这个湖里。溺水。他说,那嗨客很健康,水性也很好;可能是结束了一天的徒步,背负着几个月的沉重,肌肉还没松弛下来,抽筋了。他离卡塔丁这么近,又这么年轻,真是遗憾。

我在一旁听着,不作声。

那人又说,即使不抽筋、不溺水,这水里也有吸血虫。还是别下水为妙。

我的本意也是不下水的。若是在大西部,徒步一天过后,看到任何形式的水源,我必然要跳进去,游个痛快。但是缅因不同。这里有一种褪不去的寒意,从冰川时代就累积下来的刺骨。湖很美,光很美,站在岸边欣赏就好了。我不想让那几万年的寒意渗透进我的骨子里。

缅因的寒意深重,罪魁祸首是水。这里泛滥着火山湖,每每登顶一个山头,放眼望去,必能看见湖泊。这里的水从地底冒出来,渗进老树根里,树根就变成了湿滑的香蕉皮。林子时而像亚寒带,时而像亚热带——不变的是青色的苔藓和地衣。

可我不知道的是,那寒意早就通过大烟山的雾、宾夕法尼亚的雷阵雨、白山凌冽的风,潜入了我的身体。宾州,简岳来时的那次痛经,只是几年后频繁痛经的开端。

AT还是以某种形式,留在了我的身体里。

另外留下的,还有记忆。但不是所有的记忆。记忆是有主次、有优先的。就像洋葱一样:最外层的,最先遗忘。

我最先遗忘的,是关于身体上的一切。是的,搓掉膝盖的皮之后,踏入淋雨的那一刻,我定是痛得刺骨了。但具体是怎样的痛,我已无法在脑中回放。是的,那片大脚趾掉下来的时候,我也应该有某种痛感;但如今,我却以为那根本不痛,因为记忆早就把身体的感觉偷走了。以此类推,所有的脚底阵痛、膝盖疼痛、盆骨神经痛、肩膀酸痛,也被抹掉了。若不是日记里偶尔留下记载,怕是它们全要蒸发掉。越野跑圈和登山圈都有句名言——“登山者/超跑者容易失忆”——就是指的这种对身体感知的遗忘。

其次遗忘的,是外部的环境和事件。比这更内里的,是人物。一个庇护所、一条林荫道、一次雷阵雨,只要有让我难忘的人,连每句对话都能变得具体。反之,再壮美的景色、难忘的场所,若是没有人物来做“锚”,便什么也留不下。他们说“去哪里无所谓,关键是跟谁去”,讲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我最后遗忘的,那洋葱最内里的,便是“心”,是情绪,是感觉。有时候只要说到一个地名,我先想起来的绝不是外物景致,不是故事次序,而是那里带给我的感觉。这感觉比身体的疼痛更具象,更切肤。我永远不会忘记,娄安山顶上,我们听杰斯特讲笑话的喜悦。我更永远不会忘记,简岳离开以后,AT褪色,“为什么”震颤于心,一走一停顿的悲凉。我可能会忘记登顶的多巴酚,但疼痛扛过去之后,身体产生的止痛剂——内啡肽,却能留很久。我丧失了对身体疼痛的记忆,但心灵疼痛、和疼痛之后的极乐,感召我再去经历,再去冒险。

此刻站在湖边,又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来了:希望。

家园早已经远了。脐带早已经隔断了。所有的失望都失望过了。所有的背叛都背叛过了。所有的桥梁都烧掉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

干涸得只剩下希望了。

我走到一条大河旁边。

这条河叫做克内比克河(Kennebec River),是AT上最独特的一条河。因为河上没有桥,河水还很湍急。

惟一的办法,是乘“船”。AT上的人,管这艘船叫做ferry, 渡船。

这渡船很小,一次只能坐一两个人。渡船由缅因步道管理的俱乐部和AT总部一起调配,只在夏季开放,而且每天开放的时间有限。若赶不上当天的摆渡,便只能等到第二天。

河边确实停了两艘小船,只有一个摆渡人。他看上去比我年纪还小,皮肤黝黑,但不瘦弱。他说他来自缅因,“是这里最少见的人种——年轻人”。他还说在缅因,若不会摆弄皮筏、独木舟、皮划艇,便不能称自己是缅因人。

你一天要摆渡多少次?

最多的时候几百次。现在还没到高峰期。但都是AT通径徒步者——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短途旅行者。他说。

河水只有几十米宽,摆渡人驾轻就熟地逆着水流的方向,画了一条斜线,把我带到了河另一头。

我摆弄着GoPro,本以为录下了摆渡的视频,结果开关没按下去,我也不可能让摆渡人再把我带回来时的岸边。视频泡汤。

就像人生中大多数河流,过去了,便到了另一岸,另一个世界。我不能回头了。

余光中也说: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这条河是我们的教堂和寺庙。在河的另一头,我回头望向来时的岸边,突然感激AT这精心的设计,通过某种远古人类流传下来的仪式,让我们感到一种神秘的庄重。

还是别修桥了吧。

在镇子上补给,人们见我是山里出来的,便问我:你看见过那个老人吗?

哪个老人?

就是那个失踪的老女人。

哦,对。我曾经在很多步道口看见一则告示——一个六十六岁的戴着眼镜的大妈,步道名“Inchworm”,在通径徒步AT的时候,消失在了山里。七月中旬的某一天,她的丈夫曾经送她到步道口。之后她就再没出来过,音讯全无。

镇上的人说,她说不定是被丈夫杀害了,抛尸山野。

有人说,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仇家。她之前不是海军护士么?说不定得罪了什么人。

还有人说,那不可能,她都退休多少年了,慈眉善目的,怎有人会对她起杀意?

当我走到AT中部小镇Rangley的时候,她已经失踪了两年多了。据说,两年前,人们出动了搜救直升机,缅因州警,国家公园署护林人,消防队。她失踪的那一周,很不巧冷锋突袭,大雨连下了好几天,把行踪都掩盖了。搜救人员询问了AT嗨客,徒步了AT链接的所有支线小径,放出搜救犬,可什么也没找到。

一个活人,还是跟我一样的独身女性AT嗨客,就这样消失在了我正在行走的步道上——还是同一片区域。我曾经在美国国家户外学校的徒步教材里读到过,一般人失踪24小时以上,生存几率降低80%。

失踪两年多,她多半已经死了。

我回到步道上之后,不再听音乐了,耳朵和汗毛都竖起来了。

两年前,我曾经处理过一桩失踪案子。一个日本徒步者Taka,在2013年年末重返PCT,意图走完华盛顿北部的300英里。头一年,Taka试图通径PCT,可惜因为家庭变故,在华盛顿州南部退出了。Taka是我好哥们长沼的朋友,而且我当时也在准备第二年的PCT徒步,故对他的行程尤其关注。

Taka在华盛顿徒步开始没多久,一个日本老教授就给我发邮件,说Taka可能失踪了。他说他已经一周没有收到Taka的任何信息。

我将信将疑,联系了那时正在徒步PCT的另一个朋友,让他去PCT最后一个补给点的邮局问问,Taka的补给包裹有没有被取走。如果被取走了,说明Taka已经到了那个补给地,就还是安全的。那朋友去邮局询问,竟发现Taka的包裹还在。他的预计到达时间早已经过了。大事不妙了。

我联系了PCT步道最北端的步道天使丁斯摩一家。丁斯摩妈妈又联系了华盛顿本地的警察。

我们在脸书上建立了群,贴满了Taka的照片。我做了一张表格,列出了照片上可见的Taka的所有装备——尤其是他帐篷的款式、雨衣的颜色、鞋子的尺码和鞋底花纹、头巾的图案和颜色,等等。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带生火和做烟雾信号的工具。那时候,华盛顿的第一场雪已经下了,在山里有好几尺深。生火怕是很难了。

Taka失踪第五天的时候,我接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说是华盛顿北部某义务搜救队的队长。待我提供了信息,他们在当天派出了步行上山的搜救队。但因雪实在太大,只能折返。华盛顿州的大山,甚至比缅因还荒凉。搜救队在Taka有可能到过的区域发现了灰熊的脚印——要知道,灰熊可是美国本土食物链的顶端。

Taka失踪第六天,义务搜救队的直升机起飞了,队长也在飞机上。那天我正在餐馆里打工,收到了队长的电话,说Taka找到了。他没有生命危险,只是6天没怎么吃东西,很虚弱。Taka的帐篷是灰色的,跟白雪的颜色融为一体。好在他把帐篷搭在空地上,直升机很容易就找到了他。

大妈的事情成了笼罩在AT徒步者头顶上的一块阴云。但是我9月6日登顶卡塔丁的deadline刻不容缓,没有时间去战战兢兢。

我不知道大妈为什么消失了,但看看周围的密林——浓密之处,像极了热带雨林。

美国本土没有热带。我此刻站的地方,实则是极北苦寒之地。寒带的热带。在这样的林子里失踪,我并不意外。林子里总有细细簌簌的声响,但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动物发出声音。偶尔听到人说话,但是林子太浓密了,也看不见那些人的影子。如果稍微偏离步道,想找回白色油漆,定是很难的——步道和周围的林子融为一体了。宾州的石头堆成了步道,缅因的林子漫上步道。何况,还有树根、烂泥、巨石等障眼法。

缅因是个大陷阱,诱惑人迷失于深山老林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王维写的是禅意,放在缅因的语境里,却叫人毛骨悚然。

大妈多半是不会从林子里再走出来了,但是我的路还没有结束。若有什么人要加害于我,我也最好不要提前知道。

该来的必定会来。此刻我眼前只有无比艰难又无比简单的一条路,通往卡塔丁。

缅因厚待我,不往我身上洒雨水,我已感激不尽。山顶上的蓝莓都长好了,镶嵌在低矮的灌木丛里,个头不大,却十分甜美。缅因的山顶都是“秃头”。这里因为寒冷,林线比别的州都要低一些,山还没到顶,就已经不长树了。早年修步道的人特别爱偷懒,因为这里的山顶上,几乎没有步道。人们把白油漆一条一条地画在暴露地花岗岩上面,偶尔做一个石头堆,告诉你这就是路了,循着它去吧。

人们说,AT是全世界标识系统做得最好得步道,不管站在步道上哪个地方,往南看还是往北看,都能看到白色油漆条,画在树干上、石头上或是地面上。我觉得这点不假。修步道的人总要多做点什么,来掩饰他们在“修步道”这件事本身上偷懒了。

不过,若是先人们把步道的坡度修得温柔一点、线路规划得合理一点、把石头多铲走一些,AT估计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纽约州那泳池的模样了。

走着走着,我看见地上放着一堆小石子,拼出“2000”的字样。那是只有北行AT徒步者才能看懂的暗号。

两千英里。

我看了看,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甚至忘了拿出手机拍照。有些人说,若是人在AT上走了2000英里,就算走完全程了。这些人有个称谓:“2000英里俱乐部会员” (2000 Miler)。

早在南方,我就习惯了嗨客之间的一种特殊的交流方式。如果你正在山道上走着,迎面走来一个徒步者,看上去资历特别老,或是面容特别沧桑,他打招呼的方式,多半是一个简单的问句:“缅因?” 我就心领神会,看他笑笑:“Yes.” 那嗨客多半会说:“Good luck.” (祝你好运)。我们三秒钟的照面,就这么结束了。他向南,我向北。在PCT上,嗨客会问我:“加拿大?” (意为:你是在沿着PCT朝加拿大国境线走吗?” )在三重冠里面,只有AT是不走到国境线的。

我偶尔想一想,我已经走到缅因了,我已经走过2000英里山路了,是不是应该高兴一下、庆祝一下?看看周围,四下无人,若是高兴也找不到人分享。还是别高兴了吧,赶路要紧。

在进入缅因的第十天,我终于看到了印第安人的神山,那五个月以来一直牵引我的北极星。

卡塔丁。

缅因州在AT境内共有200多英里,占了步道总长度的十分之一。在缅因境内,有一片特殊的土地,占去了缅因几乎一半的线路长度。而这个地区,没有公路、没有人家、没有高压线、没有补给地。若想进去,要带上鼓囊囊的急救包,因为若在里面受伤,是没有人来救你的。若是迷路了,就更不好办了,多半只能等死。

这个100多英里的奇怪区域,叫做“百英里荒野区”(100 Miles Wilderness)。这是AT上惟一一个联邦界定的荒野区,也是惟一的无人区。

百英里荒野区,是AT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地方,其重要性几乎与卡塔丁等同。在荒野去的南方界限上,有一座小城,名叫芒孙(Monson)。芒孙镇只有一条主街,几十户人家,有两个专门为AT徒步者准备的客栈,一个濒临湖畔的港口,可以租小船。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街上没有一个人,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把这里衬托得像个鬼镇。缅因的补给地,大多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夏天,缅因旅游的“旺季”,这里也是没有什么人的。

芒孙惟一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AT最后的补给地。出了这个镇子,向北走,就进入了百公里荒野区了。

百公里荒野区的北方边界,就是卡塔丁所在的州立公园,巴克斯特(Baxter State Park)。那里有一条水泥公路,名叫“黄金大道”(Golden Road)。估计修这条路,花了很多钱,不然怎么能叫黄金大道呢。总之,到了大道,就说明走出荒野区了。离卡塔丁,就近在咫尺了。

在芒孙,纽约步道天使“山羊胡子”大叔再度接待了我。我们住在青旅里,墙壁上写着玛丽莲梦露的名言:“循规蹈矩的女人很少创造历史”。另一张图上画着一个走在山里的小人,旁边写着:“已完成2070英里,还要走114英里,再加上停车场里的几步路”。鼓舞人心啊。

不太鼓舞人心的,是这次补给要背上的食物。芒孙镇是我让胖哥给我寄最后一个补给包裹的地方。我把收到的食物摊在青旅的桌子上:4种口味、总共三十多根的能量棒,5包金枪鱼片,两大包、三十几张面饼,一袋坚果和果脯混杂的trail mix。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在AT上背过这么多食物。

重归重,吃的还是要背足。因为荒野区的门口,立了个牌子:

“警告:在接下来的100英里,没有地方可以获取补给,也别想要获得任何形式的帮助。若你没有准备足够吃10天的口粮和精良的装备,请不要尝试接下来的线路。这里是AT上最长的一片荒野区,不要低估它的难度。” 落款是缅因阿帕拉契亚山野俱乐部。算是很苦口婆心了。

我几乎从踏上步道的第一天,就听说了这个荒野区。有人说它里面全是沼泽地,有人说这里的河流里死过人,还有人说这里天天下雨。巴尔的摩当年就是在这里受伤,终止了第一次的AT旅程,然后又进行了8次反扑(即重新走了AT8次)。总之,这荒野区在每个人口中都挺难对付的。

可我不屑一顾。毕竟,没有补给、没有外援的路段,在PCT上到处都是。甚至应该说,我特别期待这样的荒野区。AT有太多能让我看到城市和高压线的山顶了,我都憋了五个月了,终于到了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可喜可贺。

山羊胡子大叔劝我不要懈怠。毕竟,我要在5天之内走出这个荒野区,时间很紧迫。六天之后,我就要跟朋友们见面,一起登顶卡塔丁了。叫朋友来,也算是给自己上了个“活人闹钟”,提醒自己不能再延续之前云里雾里的走路方式了。

临行前,我在青旅询问,荒野区有没有可能用5天全部走完。大家纷纷说,不太可能,一周时间更合理。还有个哥们儿说,他知道有个伙计4天之内走完。我心里想,那么5天就是有可能的了。

我跟大叔拥抱了一下,算作告别。他对我说,祝贺你。我突然有些想哭。

我走进了荒野区,那片绿色的森林。

荒野区里的丛林热天蔽日,几乎看不到太阳。地上随处是泥,不过不是那种湿滑的黄泥,而是硬邦邦的黑泥。地上满是蕨类和苔藓。天地之间好像只有两个颜色:绿色和深棕色。

大地太安静了,林子把飞鸟的声音都稀释了,我更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天空是纯白的颜色。不蓝,可也不黑,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人们说,荒野区里的天气变幻莫测,说不定准。

缅因的步道本来就不清晰,荒野区里的步道更是和森林融为了一体,铺满了石头和叶子,每走一步都要很仔细。然而这里地势平缓,没有骇人的高山。山顶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土,就是一块巨大的花岗岩。有些地还很湿滑,鞋子若抓地不稳,便很容易从山上坠落下去。

美国自从颁布了《荒野法》,便规定了荒野区中不能出现任何形式的机械。所以这里的步道绝对是用铲子挖出来的,也绝对不会有桥梁。果不其然,第一天,我就过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河上挂了一条绳子,绑在两岸的树干上。我抓着绳子走到对岸,大腿以下都湿掉了,白花花的流水淹没了膝盖,水花溅上了背包。我却很开心,感觉就像回到了西部一样,一天湿脚过十几条河流和小溪,那里还没有绳子呢。

继续往前走,步道跟一条土路相交了。荒野区有几条护林人用的土路,每天有闸门,日出的时候开,日落的时候关。

这条路中间挂了个牌子:向右走四百米,有汉堡和汽水。

我顺着土路向右走,小石子散步在路上,磕得我脚底疼。走向食物的路,永远都是那么漫长。还没走到,便闻到了香气;有两个大胡子的嗨客,刚从一个小木屋里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我走进那小木屋里去。空间很逼仄,大概只有三平米见方。一个老爷爷还不等我回过神,就递了一个白色纸盘子给我,上面是两个热狗。热狗很咸,若在平时,我是不怎么吃的。可步道天使的好意不能拒绝。我吃了两个热狗,爷爷又给了我一瓶Mountain Dew, 加了咖啡因的雪碧。我坐在布满灰尘的小木屋里,不知身在何处。

爷爷说,他在百公里荒野区附近有块地。这小木屋不是他的财产,但是当地护林人允许他使用。他说这两天进入荒野区的嗨客明显多起来了,还告诉我接下来还要过两条特别汹涌的白水河。

我谢过了爷爷,从小木屋里出来。这是我两天来第一次说话,竟有些口齿不清了。

我又沿着那土路走回步道,身后2000英里的画面闪现:山羊胡子大叔,卡梅隆爷爷,在我膝盖撞破之后指导我购买药品的护士,佐治亚在路边烤汉堡的小哥,送我回大烟山看萤火虫的施老师和钟老师,送我回波士顿补给的小伙伴,会说中文的工程师艾瑞克,在旅途第四天早晨跟我搭讪的巴尔的摩杰克,在宾州大雨中接我们去旅馆的玛丽大妈,步道节那些辛勤的志愿者,甚至是……简岳。他们都是我的步道天使——在旅途上带给我温情和帮助的人们。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徒步老师格林爷爷每次带队结束以后,都要让我们说一句:I couldn’t have done this without you. 我的旅途不能没有你们的陪伴和帮助。多少年来,我总在签到簿上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时候写一句“I couldn’t have done this without you”了。

老爷爷说得对,步道很快又消失在白花花的水流里了。又要过河。这条河比上一条湍急了许多,也狭窄了一些。刚刚那两个大胡子的嗨客还没有过河,在讨论着要不要脱鞋,从哪里走最妥当。我跟他们轻轻地打了一声招呼,在河边端详了一下。水花聚集的地方,其实往往是最安全的,因为水底下一定有石头,而且水一定不太深。反而水流很安静、没有什么波纹的地方,要尤其小心。静水流深。这样的区域,我一般会努力避免。之前没有经验的时候,曾经淌进了很深的净水区,腰包里的护照和证件都湿透了。那本湿润的护照我一直留到现在,提醒我不要小觑水流的威力。

我看准了过河的一条“道路”,便径直走进那水里去。后面两个嗨客估计惊呆了,在岸边喊“加油,好运,我们会看着你的”之类的话。我感到十分骄傲,要飘起来了一样。不过不能飘——我得把重心沉下去,才能在水里站稳。

大概五分钟之后,我站在河对岸,回头看那两个大胡子嗨客,露出骄傲的笑容。

这荒野给我力量。这才是我熟悉的大山。

那两个嗨客见我这瘦小的身子都能过河,也壮了胆,颤颤悠悠地过来了。其中一个人没有登山杖,便在河岸边找了根粗大的木头,当他的第三只腿。另一个大胡子说,这河流比他想象中简单。我没有说什么,在岸边脱下鞋子,抖了抖里面的水。估计这鞋子要两三天才能完全干了。

荒野区果然是很野的。缅因曾有过不少垂直岩壁,有些岩壁因为太陡太长,上面还有铁梯子,直接嵌进岩壁里。然而因为荒野区不允许使用器械,这里的岩壁都得徒手攀登。还好坡度都不算陡,大多数情况下不需要用手。登山杖在此刻也没有什么用——那石壁都是坚硬的花岗岩,杖子插不进去,反而容易磨损。

令人尴尬的是,这样的花岗岩斜坡只能一冲到底,中途没有停脚的地方。我的爆发力很一般,只能在岩壁底下茆足一口气,然后心里背诵着中学课文: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彼竭我盈,故克之。

进入荒野区的第三天,我在某个这样的山顶上,晃晃悠悠地吃着蓝莓。蓝莓就是大山里的瓜子和薯片,吃一口便不想停下来,何况身边还有这么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卡塔丁高耸的影子在远方隆起,那是平原上一座突然耸立的大山——跟澳洲的乌鲁鲁巨岩有些类似。

卡塔丁越是胁迫着我向前走,越是叫我看看“闹钟”,我越是想要抗拒它的圣旨。

我在山顶蹲着,挖蓝莓一两个小时,吃到肚子满当当的都是蓝莓汁,才恋恋不舍地下山。缅因的山野几乎没有单日徒步者和短距徒步者,AT的“2000英里俱乐部会员”倒是有不少,所以在山顶吃蓝莓的往往不只我一个人,还有一些胡渣满脸的糙汉和肌肉健壮的女人们。

唐僧师徒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回到中原,那这些蓝莓估计是我的第七十八难吧。

我在荒野区里,要保证每天徒步20英里,才能达到5天徒步100英里的目标。第三天,因为大石头突然多了起来,我还短暂地迷了一会儿路。手机Guthook APP说我就在步道上,可我怎么也找不到白色油漆。过了石头阵,在千篇一律的树干间寻找,才望见石头阵另一头某棵树干上的白油漆,只得再翻一遍石头阵。

总体来说,百公里荒野区仅仅是荒凉,线路并不很难,甚至比牧户斯克山脉和白山要简单许多。很多人惧怕这里,可能仅仅是因为这是AT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荒野区,他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不知道要面对什么。

我常常想,如果AT上全是这样的荒野区就好了。这样,人们才会真正懂得剪断脐带,脱离人类文明,和大山亲密地相处。

不过,这并不是AT的主旨——麦凯叶设想中的乌托邦手工业社区并不存在,步道也没有变成荒野乐园。事实是,城市包围了步道,但又仿佛感知到了步道的神秘力量,不敢进犯太深。步道也很慷慨,吸收了城市居民地人流,再用美国东部的枝叶,把他们遮蔽在大山深处。尤其是缅因这样的穷山恶水,更是贪婪的海绵,让成百上千个人们同处在一片森林里,却看不见彼此。偶尔若是撞见了同类,更加满心喜悦,“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就是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游乐场。

我听着那首Welcome Home,在白山时的那种乡愁不见了。对于大自然来说,我们都是浪子,都回不了家了。可这片土地、这片森林、这条步道依然接纳了我们,给我们一个寄居的港湾,让我们学会忍耐,学会接受。我的小苦,被包裹在了山林陌生的语言里。盖亚若真是万物的母亲,她一定也是在受苦的,而这苦绵绵不绝,包容了万物的苦。有存在,就有痛楚。

印第安人在这里被埋葬,树林在这里被割裂,土地让位给了农田和城市。这个潮流不可阻挡。也许过了千百年后,土地又会回到千百年前的模样。那时候,地球上的主人,就不知道是谁了。惟一不可否认的是,它还会继续受苦。因为苦难中,又有存在。以至,生生不息。

我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是个高深的哲人。大山也不耻笑我作为人类的劣根幼稚,只是安静地包裹着我。又是一个金光灿灿的傍晚。又是一个波澜不兴的大湖。

因为第三天的短暂迷路,步道难度的增加,我必须要在第四天把里程数扳回来。

第四天的傍晚,步道漫无目的地升了又降,降了又升。我走过了好几个分岔口,看见了许多木牌子。木牌子指着临近步道的方向——荒野区里除了AT,还有其他的步道。周围的帐篷和人明显多了一些,应该是离荒野区的出口不远了,哪怕是短期的游客,也可以徒步两三天,来到我所在的区域。

入夜之后,我还需要走不少的路,才能达标。我看了看AWOL指南——没有夸张的海拔升降了。石头阵倒是可能遇到,不过我也管不了太多了。因为明天,我就会站在“黄金大道”,看那金光一直铺到卡塔丁山脚下。

我吃了几个能量棒,点亮头灯。自从波士顿之后,我就再没有寄走第一个头灯,而是把它作为备用,放在包里。同时拥有两个灯,我觉得我可以走到天荒地老。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想结束这一切,又不想。只有慢慢地走,才能让旅途无尽延长。

这时候,终于可以交代一下,那失踪的大妈究竟去哪里了。

旅途结束之后几个月,我才从新闻上读到,人们终于有了她的下落。

一个缅因州的护林人,进山检查他的领地,在一处非常浓密的林荫中,发现了一个坍塌的帐篷。帐篷外面有一个绿色的徒步包,里面有一些徒步装备——地图,一件雨衣,绳子,密封袋,一个仍然可以发亮的头灯。

还有一些能证明主人是谁的物件:蓝色的网球帽,牙线,一个手工制作的项链,上面穿着白色的石头。

当然,还有一堆白骨。

睡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可能是腐烂了,也可能是被动物咬碎了。

白骨旁边,有一个笔记本,本子上已经长了苔藓。封面上写着:“George Please Read”。乔治是她丈夫的名字。

日记本的最后一天,是2013年8月18日。她失踪之后的第26天。然而人们不能证实,这个日期是否是正确的。另一则日记写于“2013年8月6日:当你们找到我的尸体之后,请告诉我的丈夫乔治和我的女儿凯莉。请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死了,以及你是在哪里发现我的尸体的——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也请把这个日记本寄给他们。”

帐篷旁边的树干上,有被火烧过的黑色木炭痕迹。有人曾经试图在这里生火。

发现这一切的那个护林人说,如果不是走到离这帐篷近在咫尺的地方,便根本不可能看见这帐篷,因为林子太密了。可能是因为失踪后连绵的大雨,大妈不得不把帐篷搭在浓密的树丛底下。树丛遮蔽了天空,直升机上的救援队什么也看不见。

从帐篷向南方走70多米,便有一处可以看到天空的开阔陆地。从帐篷走25分钟,便有一条用于伐木的土路。从帐篷走不到2英里,便是大妈一新想要回去的那条有魔力的小路——阿帕拉契亚步道。

不是所有的人离开步道之后,都能找到回去的路。大妈仅仅是在上厕所的时候,偏离了步道200多米,她便迷路了,越走越远。她走上山岗,走上高低,试图发出短信,可这里一点信号也没有。她在连续试了两天之后,便不得不放弃了——因为手机的电量耗尽了。

两年后,人们打开她的手机和日记本,才读到了那么多的绝望:

一条未发出的短信里写: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离开步道去上厕所。迷路了。请给AMC打电话,让一个步道维护人员来帮我。我在离Woods路北边一点的地方。吻。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大妈绝望地写了十多条短信。没有一条发送出去。

第二天,她在下午四点多钟,试图发送另一条短信:我迷路一天多了。距离AT三四英里。给警察打电话求救。吻。

这是她试图发送的最后一条短信。

第三天,她的丈夫什么音信也没收到,联系了警方。缅因州警、国家公园署的护林人、直升机巡逻队和陆地搜救队都出马了,一无所获。

而大妈并不知道的是,有三支带着巡逻狗的K9陆地搜救队,曾经到过离她帐篷只有不到100米的地方。

林子太密,雨水冲刷去了人类的气味。最后的求生希望,也在这短短的100米搁浅了。

只是,这一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我走过缅因这一片幽深的林子,她的尸骨就在不远处。若不是那绿色的背包,绿色的帐篷,帐篷里面的人类物件——这些白骨甚至可能被认作是动物的。

大妈没能走到卡塔丁,她死在了半路上。

她找不到AT了。

在这样的大山里,AT只是20厘米宽的、跟周遭山林融为一体的山路。大约一百年前,一战结束的时候,几个志愿者扛着出头和铁锹,推着小车,开垦出的这一条土地,竟可以在一个世纪以后,决定人的生死。

若我当时知道这些,一定不可能在缅因走夜路了。

但我当时,什么也不知道。我自顾自地在黑夜里走着。

缅因的黑夜,比其他地方要更黑一些。森林也要更安静一些。我吃了有咖啡因的能量胶,提醒自己要保持警觉,又不能对周遭过于敏感。

即使这样,我还是每走出一段距离,就要回过头去,用头灯扫一扫身后的路,缺定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跟踪我。

头灯能照亮的区域是有限的。我看清了身后的路,前面的路又黑下去了。顾此失彼。

我曾是很爱走夜路的。在科罗拉多小径和太平洋山脊,我都曾徒步到十点之后——我在PCT上创造的日行38英里的纪录,也是依靠着走夜路完成的。西部的夜,没有这么遮天蔽日。缅因的林子太密了,遮住了大妈回家的路,也让今晚的我,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开始害怕了。

看了看表,已经11点了。我对自己说,再走一英里吧。

就在这时候,步道前方的林子里,突然发出了响声。

不是动物叫喊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声音。

而是希希簌簌的、什么东西踩在地上、穿过林子的声音。

那东西,或是那一群东西,应该体积不小。它们穿梭过林子的时候,碰到了周遭的树叶。那响声,全是树叶摩擦的声音,还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欻欻欻。簌簌簌。嚓嚓嚓。

我停下来了,大气不敢出。我的直觉是:这一定是移动的鹿群。不然不可能又这么大的声响。

难道鹿群是要集体袭击我?

至少,比偷袭的山狮要好一些。起码是个明处的对手。

想着想着,希希簌簌的声音停止了。前方10米的林子里,闪出了两道微弱的光。

两道光移动到了步道上。我这才背脊发凉。天哪,难道是手电筒?难道是有人?比起野生动物,我更怕人。人比动物凶残得多,也更有想象力。

那手电筒靠近了。

我凝住呼吸,头灯照亮了前方得路。不,不是人。

一个轮廓出现了。

是一只熊。

不过,不是大熊。

熊仔。

我又惊慌了,熊妈妈和熊仔常常一起活动。熊妈妈可是杀人凶手,为了护仔不惜余力。

林子很安静。没有另一只熊的声音。

我轻松了一些。

这时候,我能做的,就是发出声响,举起登山杖,用力敲打,显得自己特别高大、有威胁性。

但是这一刻,我什么也没有做。

我怔怔地看着熊,熊也怔怔地看着我。

我没有动。它也没有动。

我头灯的光芒很弱,刚好能照亮它的轮廓,可看不见它的五官。

惟一能见的,只有那两道微弱的白光。准确地说,是冰蓝色的光芒。

透彻,温柔的冰蓝色。

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我刚刚开始从惊吓转变成惊喜的时候,那小熊好像闻出了这种转变。它扭头就跑,刺啦刺啦刺啦刺啦,又踩断了好多枝叶,惊醒了好多熟睡的鸟。

一个没有恐惧的人类,竟然是这样让动物害怕。

小熊跑远了。我再没有见过它。

那两朵冰蓝色的光,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转眼间,北国的叶子开始变黄了。我惊诧于自己竟然已经在路上度过了春夏秋三个季节。我还记得佐治亚光秃秃的树干,大烟山寒冷的春雨,田纳西山顶的大风,弗吉尼亚的炎夏酷暑,宾州无休无眠的雷阵雨,纽约和麻省的蚊子,白山的第一丝寒意…然而现在的缅因,朋友口中的“极北苦寒”之地,已经入秋。

清明节出发,眼看着中秋节就快要到了…

在路上的日子里,时间成了抽象的数字。大自然地宏大和永恒,让季节的转变那么漫不经心,也让行走于其中的人们蓦然回首而不知所措。

人们说,AT上的“最后一天”,不包括卡塔丁的登顶。

那么,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然而关于这一天白天的那20英里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我来到了黄金大道。至于是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花了多少时间来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我走出了荒野区。

黄金大道旁边,有一条阿波桥(Abol Bridge)。阿波桥下,流淌着本诺斯克河(Penobscot River)。阿波桥旁边,有一个阿波商业营地。这里注定跟AT通径徒步者无缘,因为营地需要好几月之前预定,才能有位子。

我穿过阿波桥,看着奔腾的河水。河水背后,有一大片树丛,绵延10英里。

那一切的一切之后,矗立着一座高耸的大山。那山很高,顶却很平,像是一座死火山。

但卡塔丁不死,它一直活着,是一个巨大的生物体。本诺斯克印第安人把它奉为神山,因为每天清晨,太阳的光芒总是最先照亮卡塔丁。“卡塔丁”在本诺斯克人的语言中,意为“最伟大的山”。卡塔丁山山脊暴露,怪石嶙峋,更有“刀刃”路线从狭窄的山脊穿过,两侧皆是悬崖峭壁。

AT的终点标志牌,便位于卡塔丁顶峰。

第一次见到那标牌的照片时,我还在读大学。那时候,和我在同一组做认知实验的好友、犹太姑娘泰玛尔,已经爱上了徒步,而我还是一个跃跃欲试的小白。大三开学后的某一天,泰玛尔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了好几张打印好地照片。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大湖,湖的另一面有丛林,然后一座高山“刷”地一下平地而起。泰玛尔说,这是巴克斯特公园之内的某个营地,她爸爸在半年前、刚开放预定的时候,就开始排队了,才拿到了“一个可以立帐篷的位子”。第二张照片,是泰玛尔和她的爸爸的合影。她们站在一堆巨大的石头中间。“说真的,在爬卡塔丁的时候,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是累死就是摔死。” 第三张照片,是一个平滑的山脊线。泰玛尔说,手脚并用攀爬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以为自己到了山顶,没想到是个假峰。真正的山顶标牌,还要往前走一英里,“差点要了小命”。

最后一张照片,是泰玛尔和爸爸灿烂的笑,他们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卡塔丁,巴克斯特峰顶,海拔5287英尺,阿帕拉契亚步道北端终结点。

后来,我又看见了许多有这个木制标牌的照片,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位于宾州的森林熔炉公园里,那个“AT中点博物馆”。在杰斯特完成他的“半加仑挑战”之前,我们一起在博物馆里逛了一圈。杰斯特指着一个立体的木制标牌说——这就是我15年前(2000年)登顶卡塔丁时看到的牌子。现在它已经“退休”了,被放在博物馆里。等我登顶卡塔丁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一个全新的牌子。

杰斯特在老标牌旁边流连了许久,我则盯着博物馆里的另一张照片出了神。在那张照片里,除了那个木牌和一个跪在它面前的人,全都是雾。雾遮住了一切。看不见那人的脸——应该是个男人,他把他全部的身体都扑在了木牌之上,像一个远行的游子,见到母亲棺木时的姿势。

在整个博物馆里,只有这一张登顶照片。这照片没有展示一个刚完成3500公里徒步的人的骄傲神情,没有展示一个徒步英雄的飒爽英姿。我只看到了悲怆,凄凉,和空洞。

AT把他挖空了。他跪在标牌上面哭泣,好像一个苍老的婴儿。

卡塔丁的历史很复杂,故事很漫长。早在四百年前,人们就开始攀登这座缅因最高峰。它只有1600米高,但因四周无山,山顶的天气情况很复杂,一年当中有300多天都是狂风骤雨,闪电荆棘。梭罗在离开了瓦尔登湖之后,来过这座山。山顶狂风四起,乌云兵临城下,雷电劈开了宇宙。梭罗感到害怕了。他看到了真正的荒野——地狱似的、不为人而存在的荒野。

卡塔丁山还有一个名字——巴克斯特峰。卡塔丁所在的地盘,名叫巴克斯特州立公园(Baxter State Park)。巴克斯特是缅因在1920年代的州长的名字。一百年前,巴克斯特州长在去世以前,捐建了这个庞大的州立公园,旨在“自然保护”,而非供游人观赏。公园的管理者尊崇巴克斯特州长的遗愿,只开放公园的一小部分,而且限制访客人数,从不增加公共设施。

所以,这个公园对游客的管理非常严格:公园仅在每年5月15日至10月15日之间全天开放;一年之内的其他时间根据天气情况择优开放;护林人员对每一个游客的信息都登记在册;任何人不得在公园境内非指定营地过夜;所有人都必须提前预约两大营地,从公园的3个入口进入;AT长距徒步者(北行)可以在AT专属的Birches庇护所过夜,无需预约,但所有人必须向护林人注册,每天的上限为12人。同理,AT徒步者每天登顶卡塔丁的上限也为12人。

巴克斯特不是一座一般的公园,而很不幸的是,并不是所有的AT徒步者都尊敬它的怪异之处。

就在两个月前——2015年7月,冲刺AT支持式速度纪录的Scott Jurek登顶卡塔丁时,违反了公园的好几项规定:开香槟(违反野外无酒精规定)、酒瓶散落一地(违反无痕规定)、摄制组人数超过12人(也是为了无痕,限制每个队伍的人数)、摄制组离顶峰太近(必须有900英尺的距离)等等。Jurek当场吃了罚单,之后又不得不跟巴克斯特公园对簿公堂。这一举动触到了多年以来巴克斯特州立公园的神经。ATC(前文中讲到的阿帕拉契亚步道协会)一直在坚持不懈地与公园协商,但公园一直要挟,要将卡塔丁对所有AT徒步者关闭,因为公园已经忍耐了AT徒步者的“胡作非为”太久了。

我走在长长的黄金大道上。这是百公里荒野区终点的停车场,也是巴克斯特州立公园的入口。我走进了一家餐馆,摆弄着菜单。点什么都行。点什么,都是最后的晚餐。

我打算今晚就在附近找个干净的地方躺下。凌晨三点出发。我要走10英里,才能到达卡塔丁山脚的停车场。一些从波士顿和纽约远道而来的小伙伴,会在那个停车场等我。我会走进护林人的小木屋报道,让护林人记录下我的名字,并且给我一个终点标牌。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餐厅。

是马克!

如果之前的重逢都是意料之中,那么现在,不得不说这是“神迹”了。马克,从AT的第一天,直到AT的最后一天。我们都激动得哭了。

马克点了一杯啤酒,他说他现在只有一个人。战歌姑娘很早就结束了短距离徒步;Outro三天前登顶了;其他的朋友在身后不远。原来我5天穿越荒野区,竟然追上了前面的人。百感交集。

我和马克聊着,又有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进了餐馆。真是热闹呢。

那人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是一个年级跟我差不多大的美国姑娘,身上配着勋章。她应该是巴克斯特的护林人和管理员吧。

姑娘的确是管理员。她在黄金大道上搜寻所有的AT徒步者,因为要向每个人发出口头的“指令”。我和马克面面相觑,因为我们知道她要说什么。

“你们知道,AT徒步者只有12个位子。”

是的。每天晚上,只有12个AT徒步者可以在专属的Birches庇护所过夜,所有人必须向护林人注册。

“好消息是,现在还有两个位子。”

我和马克高声尖叫。命运太眷顾我们了!

那护林员姑娘走了,我和马克吃得正欢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不好意思,有新调整。我刚得知,有第11个徒步者到达了Birches庇护所。现在是晚上7点。应该不会有人再进去了。也就是说,只剩最后一个位子。”

马克看着我,很快地说,把位子给中国石头吧,她第二天早上要在山脚下跟朋友汇合。

护林员盯着我说:你可以吗?还要走10英里。不过那10英里很简单。可能是你目前在AT上走过地最简单的10英里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可以。然后给了马克一个深深的拥抱。

马克说,我们还是应该把今天算作是AT的最后一天。我说,是的。这叫做有始有终。

晚上七点,我跟马克依依惜别。在几年之后,我又在大陆分水岭附近见过他,后来甚至搬到了他所在的城市附近。那是后话了。

我的旅途,刚刚开始。10英里,我要在今晚到达Birches庇护所,跟一堆AT徒步者睡在一起。然后第二天早上出发。冲刺卡塔丁。

这是我在AT上的最后一夜了。

我进入公园地界不久,在步道右侧发现了一个登记小亭子。亭子有根木头柱子,上面有一张醒目的字条。仔细一看,那字条竟然是写给我的!

“中国石头:记住,你今晚必须到达Birches庇护所,不能在步道旁任何一处地方隐蔽扎营(stealth camping)。享受你的徒步吧。护林人“长筒袜”。”

我的心里默默地说。是的,我必将到达庇护所。我必须到达庇护所。我要把明天完完整整地留给卡塔丁。

我的心里突然异常激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护林人的“最后通牒”也好,10英里的漆黑夜路也罢——我终于要走到卡塔丁的山脚了。

我在安静的黑暗森林里走着,步道果真很平整,没有一块石头,没有一道树根。昨晚夜行撞见冰蓝眼睛的黑熊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算了一算,我在AT上一共见到了7只熊——大烟山1只,仙乃度1只,宾州3只,福尔蒙特1只,缅因1只。美国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刚好也是黑熊最多的地方,多么神奇啊!

步道越来越平,我开始奔跑起来。我觉得我跑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景色,爱上了很多人。但是它们都碎成了陶瓷,洒落在了路上。

它们的影子变成了风,吹过缅因粉色的夕阳,总统山脉的酷暑,娄安山顶上的残雪,格里森高地上的草原和马驹,纽约的节日烟火,宾州大雨下的屋檐,福尔蒙特摔出的那一滩血,闹鬼的酒店和庇护所,大烟山泥泞的小径,蓝岭的杜鹃花宾州的水晶兰,缅因的松和杉,绿山山脉的观火台宾州中点的冰激凌华盛顿山顶的游客,想起他时喝的第一二三四杯啤酒,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一日的狂欢,倒数第四十三十二十一十和第五天的沉默,夜里没信号的时候写的想的挂念的一切,数不清的补给和旅店,悄然而逝的日子和英里数,在心里和AT和解又再埋怨又再和解,然后日子反复循环,顶峰永远遥远,暴雨一直倾盆,山路继续绵延……

我不能再跑了,因为步道进了山里,树根和石头多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让我减速。天完全黑了,月亮还没有出来。大地很安静,一如往常。

前方是水声。走进了,头灯照在一条溪流上,水全是黑的。步道可以过河,也可以不过河。如果不过河,会绕一点路。我看着那黑色的奔腾的溪流,心里突然感到害怕。我决定绕路,不过河。

从有溪流的林子里出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了明月。月亮不圆也不弯,但是能看到好多星星。

步道绕到了一个湖边。湖边的路很难走,我仔细地辨认着老树根和石头。我不能在夜里迷路——因为我的头灯找不到几十米外的白油漆。我只能完完全全地依附步道,遵循它的每一个任性地拐弯。

在夜里,我是没有任何力量的。我只剩行走了。

我既不觉得充盈,也不觉得空虚。我既不感到高兴,也不敢到悲伤。我没有任何情绪,又好像情绪太多,反而像是所有的颜色聚集到了一起,只剩下一种黑色。

黑色是彩色之母。我走在这黑夜里,看不清远方的样子。我只有此时此刻,只有脚下被头灯照亮的一两米的路。

傍晚11点半,我走完了这10英里,来到了Birches庇护所旁边的停车场。可就在这里,我迷路了。真是讽刺——在山里心无旁骛地走着一条道,却在人类建筑工程里迷失。

我反复地寻找庇护所,但是找不到。我在停车场附近搜寻标牌,也因为实在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护林人告诉我,必须在今晚到达庇护所。但是我如若睡在里面,怕是要弄醒其他11个人吧。但如果我不睡在里面,护林人是不是会说我没有遵守规定?

不过,都这么晚了,护林人肯定不会再检查了。如果第二天我一口咬定,昨天进庇护所地时候特别晚,第二天出来的时候特别早,没有人看见我。那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吧。

再说,我已经到了停车场——这是人类的地盘了。我知道停车场不一定安全,黑熊最喜欢光顾的,不就是人类的营地和停车场吗?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在停车场里搜寻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连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走了这么远的路,竟然在终点这么纠结。

我在停车场附近的林子里找了一块平地。平地可以看见外面的土路,可以看见一两辆车。大半夜,停车场却是满当当的。明天就是劳工节了,卡塔丁的顶上一定人山人海。

我没法搭帐篷,只能牛仔式露营。我铺好了白色的tyvek底布。吹满了防潮垫。把睡袋弄得蓬松。用装衣服的包当枕头。

我躺下了,脑子里还在飞速地运转着。

明天早上,我得去护林人小木屋领取“AT终点号码牌”。出发地时候,我是第1028位。中点处,我是第614位。我会是今年第几位走完AT的人呢?

明天天气会好吗?我会找到我的朋友们吗?已经好久没有信号了。他们此刻在哪里呢?

离开AT之后,我会乘朋友的车回波士顿,从那里坐上飞机,飞往奥斯丁。休息一天,就得立马去学校上课了。我已经旷了德州大学硕士学位前两个礼拜的课——教授会给我好脸色吗?

一个月前,我还在麻省的时候,简岳曾经给我发过微信,说他已经登顶了卡塔丁,还在顶峰的标牌下面,“给我留了一个惊喜”。

那惊喜会是什么呢?

21 Feb 2021

阿帕拉契亚步道回忆录 – 连载3

多少年后,当她再回望,却看不见历史的转角。事件发生,人物出现又消失,每一个转折点都会装扮成小丑的模样,待她意识过来时,生命已经被悄悄改写。

她寻找那藏起来的小丑。他不在马里兰高高的草垛里,不在平原上飞舞的蝴蝶里,不在农场的玉米丛中,不在背包上蠕动的毛毛虫里。宾夕法尼亚的石头还没有多起来,步道平缓,像剃过胡子的野蛮男人,也能暂时彬彬有礼。她走在杰斯特的左边,故意拉开一段距离,好让他举起镜头,拍摄她轻快的舞步,划过宾州南部的草甸。

这是她来这里的目的:找一个家,暂时安放她在打工时让她摔倒的那双黑皮鞋、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汽车、那沾满了灰尘的奖杯、那从太平洋山脊和科罗拉多步道偷来的风。

AT能给她的东西不多。她和步道还在磨合之中。也许,她已经快要全心全意地接受AT了。这不是一件小事,因为她对这条步道,一直半信半疑。她就快要嫁给步道,为它奉献汗水、泪水和血。

简岳出现了,她和步道的爱情故事,也就此终止。

在哈勃港,我收到一条微信。一个叫做简岳的陌生男孩,打算在宾州跟我碰面,充当我的步道天使。简岳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桃子,葡萄,西瓜……任何新鲜水果。

他说好,我给你买水果。

那是我和杰斯特刚跨过曼森迪克森分界线的第二个路口。我在分界线的签到簿里写下“回到北方”四个字,署上我的步道名:中国石头,和杰斯特对着镜头跳了兔子舞,便真正走入了北方。我看看表,简岳跟我约的时间快到了。我又要迟到了。

当我和杰斯特终于走到那条公路,简岳已经在他的车里等候多时。

我仔细看着这个男孩: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头发的状态界于“荒草”和流川枫之间。他高而瘦,说话的时候会把上半身放低,显得有些驼背。他穿着尼龙T恤,双臂很长,左手提着一串葡萄,右手提着一大包桃子。

简岳说,他上周末刚刚完成了AT的“马里兰挑战”,一天之内徒步41英里,穿越马里兰,所以腿还有些酸。我和杰斯特笑了:这个我们在北方遇见的陌生人,竟然能说我们徒步者的语言。不容易,不容易。

北方“陌生人”简岳搭我们去附近的温斯堡小城,参加那里举办的AT步道节。这里毕竟不是大马士革,步道节的规模非常小:免费的按摩和冰激凌、吃pie大赛,无痕山林和ATC代表也在场。我以在场“年龄最小徒步者”的身份拿到了一把挖猫洞的小铲子。

杰斯特举起相机,东拍拍西瞅瞅;我和简岳则像进入了一个游园会,我是装模作样的
AT行家,他的眼神明亮而好奇。

简岳带我和杰斯特去城里吃中式自助餐。我夹了三个麻团,宫保鸡丁,青椒炒肉丝,四分之一盘沙拉,半盘水果。杰斯特和简岳在讨论AT弗吉尼亚哪里最难走、宾州哪个补给地的甜品店有最软的面包、“马里兰挑战”的时间纪录……我嚼着饭,大量这个陌生人: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么多?

为什么他知道这么多,聊天时却那么让人感到舒服,没有吹捧的意味?

简岳又拉我和杰斯特回到步道,把他的车停好,背上早已准备好的大包,跟我们同行一程。他只在AT上留宿一晚,“跟通径徒步者取取经”,所以可以在背包里放大量新鲜食物:桃子,苹果,牛肉干,咖啡,摩卡壶。他还准备了5个GoPro电池,可以给很多人取暖的羽绒被。

“我的东西没你们的专业,但是我能背,说不定你们还能用上。” 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们走去六英里外的庇护所。步道笔直平缓,几乎没有石头,我和简岳边走边聊天,得知他在华盛顿特区工作,和千万美国华人一样,上班盯着电脑,下班变身超人。他是典型的“周末战士”,去俄勒冈飞滑翔伞,去犹他滑雪,去缅因漂流,去南卡冲浪,去弗吉尼亚骑山地车,偶尔搞一个40英里单日徒步,或是在不那么“战士”的周末进山,换个地方喝咖啡。

“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是降落在丹佛,所以我现在去科州就像回家一样。” 他说。

我难以置信:这个人是谁?为何他和我有这么多相似之处?我几乎想问他,有没有读过《瓦尔登湖》,看过《幽灵公主》和《天空之城》,在失眠的夜晚思考人类和地球?有没有在下雨的街道上,透过玻璃看面无表情的人群,听到蓝岭和落基山的召唤?

我们走到庇护所的时候,郁积很久的天空,突然降下大雨。我们都没准备好;因为在密林里走,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乌云,而低气压几乎是AT的常态。还好庇护所里几乎没人;几个徒步者已经扎好了帐篷。

简岳趁着雨点小了一些,在庇护所外的林子里搭帐篷——居然和我在CT上用的那顶帐篷,一模一样!

他回到庇护所,泡了一壶菊花茶,分享给我和杰斯特。我们蜷着腿,坐在睡垫上,看雨滴溅在泥土里。

此时,一定有蝉蛹化蝶,孩子突然长成少年,某位科学家有重大发现:宇宙布好了棋局,人们都是棋子,他们盲目地走着。只有我们三个不是:我们有位置,有方向,身上没有玩偶地线。我们是真实的;简岳是真实的。

“我可以放音乐吗?” 他有些过于礼貌。《天空之城》的钢琴主题曲从手机里流出来,衬着雨滴落地的声音,在木头空间里散开。

这是一把钥匙,一句暗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打开了。我突然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他为何了解我的世界。

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们同在这里。

雨下了一整夜,我在庇护所里辗转反侧;然而我知道,昨晚的突然失眠,和雨并没有关系。

简岳收好帐篷,为我们端来咖啡。杰斯特一边品着,一边赞叹简岳的手艺。

“要是你能跟我们一起徒步就好了。” 老顽童说。

“我还会再来的。” 

我们沿着AT继续向北,简岳继续陪我们走了半英里,来到“烟囱石”。杰斯特手脚灵敏,连抓带爬地上到了石头顶。我尚未熟悉用手攀爬的模式,还好有简岳拉我一把。

烟囱石顶景色开阔,能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山顶和绿树。简岳掏出GoPro, 送给我一块电池。我拍下了他在石头顶上跳跃的姿势,好似下一秒他就要回到云端。

我们拥抱一下,他跳下大石头,背上背包,回到他华盛顿的家;我和杰斯特,继续向北。

我看着他的背影,并无伤感。他还会回来,我还会继续行走。我们谁也没有失去什么。我们还拥有整个世界。

昨夜的大雨让小径分外泥泞。在休息的时候,五米外的一棵树,竟然拦腰折断,倒在了离我和杰斯特不足5米的地方。“看来我们今晚要多注意一下,别把帐篷搭在死树附近。” 我连忙点头。

晚上在庇护所,俩day hiker装扮的信使出现,告诉我们栈道天使玛丽就在附近的公路上,准备了啤酒和披萨。杰斯特是玛丽的老朋友,便自告奋勇,把好东西捎回来,和大家分享。

就在他离开的这档子,天色又不妙了,一阵阴风骤起,大家纷纷跑回帐篷,几颗雨点开始砸下来。杰斯特的帐篷没有搭雨帘,我把他的雨帘披上之后,便躲到自己的帐篷里,检查自己的脚。和杰斯特一起徒步之后,几乎每天都有雨。袜子湿了,脚就容易起水泡:我的AT零水泡纪录,终于被打破了。幸哉!

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老天爷装腔作势,大雨没下下来,我却错过了啤酒和披萨饼。

AT的总长度每年都在变化,所以中点的位置也不是固定的。为了让每个徒步者在心理上有个依托,大家普遍认为哈勃港是“心理中点”,曼森迪克逊分界线是“南北中点”,而松林熔炉州立公园是“半加仑冰激凌中点”。 至于地理位置上的真正半程,倒没人太在意。

我和和杰斯特在半程纪念碑稍作停留。这是AT真正意义上的“地理中点”,可我俩晕晕乎乎,兴奋不起来。

杰斯特的心,已经飞到了松林熔炉公园的冰激凌桶里去了。他害羞地问:“石头……哪个……你在温斯堡赢回来的挖屎坑的猫铲……能借我用一下吗?”

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杰斯特要用猫铲干什么。

杰斯特在2000年徒步AT的时候,就奋不顾身地连续两天参加了“半加仑挑战”,而且他自我要求严格,不仅要把冰淇淋吃得一点不剩,还要记录时间。我并不知道在美国东部的山沟里吃半加仑冰激凌这件事有没有吉尼斯世界纪录;但杰斯特的个人纪录非常傲人——25分钟。我只能用这个时间,喝完一小杯酸奶。

这次阵仗比较大:我们的两个摄像机和三角架严阵以待,一大群人表示围观,我负责讲笑话陪杰斯特,度过这痛快而煎熬的半小时。

当然,杰斯特挖冰激淋的勺子,就是我赢来的猫铲。

35分钟之后,大功告成,杰斯特表示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但很遗憾,没有破他的个人纪录。

我为了向他致敬,也吃了两个小冰激凌,却累得不行。真有意思,糖也会让人犯困,看来这几个月我对食物的反应,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就在我和杰斯特到达AT大西洋总部沸腾泉小镇(Boiling Springs)的这一天清晨,我手机的自由意志开始苏醒,自作主张地擦去了我的AT数据表。这张表我每天都会更新——徒步天数、扎营天数、酒店次数、独自扎营、水泡个数、熊的数量、步道天使的名字……转眼被清除。(我知道,可能只是我在走路的时候,一步小心碰到了手机上的“消除”键而已。) 可我宁愿相信我的手机替我做了这个决定,暗示着我:我的AT之行已经重启了,一切都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我对此没有怨言,甚至对机器做的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决定,心怀喜悦。

沸腾泉小镇的天色阴霾,红罂粟在热气蒸腾的泉水边颤抖。我们把背包放在AT中大西洋总部办公室外面,走进亮堂的房间,领取包裹。我穿上新的徒步跑鞋,把陪伴我走过800公里的旧鞋扔进垃圾桶。

一切都要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

从出发第7天就遇到的某位大叔(我早已忘记他的名字),神情苦涩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忍受不了了,太痛苦了,” 大叔说:“我的髂胫束好像断了。”

几分钟后,大叔决定离开AT。他一瘸一拐地走进蒸腾地雾气中。

(四年后,我在风河山脉再次遇到大叔,他瘦了许多,身轻如燕,健步如飞。我已认不出他;他却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中国石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就是在沸腾泉退出的大叔啊!”)

当一群人怔怔地盯着大叔离开地背影,连连摇头时(“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了!” “是啊,我听说他已经拖着断腿走了半个月了”),龙卷风警报突然响起。这是一种生活在美国平原和沿海地区的人们都熟悉的声音,跟救护车警报很相似,但是尾音拖得更长,“翁——拉——翁——拉——”,飘在远方的天际,对耳膜友好,对心情暴击。

“下午3至6点之间有强势雷暴,可能伴随冰雹。” 一个嗨客读着手机里的警报。

在场的其他嗨客们纷纷订旅馆、找地方留宿,只有我、杰斯特、一对中年夫妇、一个德国人选择向乌云的深处前进。

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我和杰斯特交换了眼神,匆匆收好东西,简单吃了点,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2点。我们离最近的公路,还有8英里。哪怕用我在AT上行走的最快速度(每小时3英里),这8英里也得花两个半小时;到那时候,我们将身处雷暴之中。

杰斯特说他对这一带很熟悉,这段路没有石头,没有无脑上下坡PUDS,只有宽广的玉米地,“也许我们可以尝试,每小时走4英里,两小时到达公路。” 他鼓励我。

一切都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

我撕开补给包裹里的能量胶,小口抿着。能量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指令:行走,是惟一要务。

我盯着杰斯特粗壮的后腿,他的“三重冠”纹身沾满了泥点。乌云开始集结,远处又一阵龙卷风警报,被闪电河雷鸣阻断。

我的视野变得狭窄:眼前的小径,杰斯特的后腿,眼角余光中的麦田和玉米地,远处的树木和森林。我开始小跑,心跳和呼吸的声音,盖过雷雨声。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属于盛夏的雷雨,干净、彻底、直接。我们的过去从身体中拉扯出来,掉进身后的泥潭里。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所以我看不到2011年北京夏天暴雨过后的积水,看不到2012年在云南曲靖支教时暴雨冲刷得田野,看不到2013年科罗拉多那让我失温的高原盆地,看不到2014年西耶拉的雪。

我奋力奔跑着,背包变得很轻——我感到它和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步道变成了机场里的自动人行道,变成了跑步机,拖着我向前——推着我向前。我不能停下,如果停下,我会被步道跑步机甩出去,甩到另一个宇宙和时空。

杰斯特停下了,“该死,有只蜜蜂蛰了我!” 我忍住没笑出声,看他揉着红彤彤的后腿,一瘸一拐地继续奔跑。

他们跑进了风力,跑进雨了,跑进雷声里。她感到风暴之中,有一只大手向她张开双臂。

“还有一英里到公路!” 杰斯特的声音差点被雷声盖住。

突然,前方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一个沉重的东西在天上一挥,划过弧线,落在前方3米的步道上。

她倒抽一口气,下意识蹲下,保住自己的头。树木倒下的时候,树干折断的巨响,被雨声和雷声所掩盖。

如果她走快一秒、杰斯特走慢两秒,他们就会被死树砸中!

她突然醒了,在死树前站了一会儿。杰斯特也停了下来,回望着出身的她。然后,突然一个激灵,他们又同时像两只回到笼子里的仓鼠一样,开始继续奔跑:“就要到公路了!” 杰斯特一边跑一边喊。

她的速度慢了下来,那颗死树好像把什么从她身体里抽走了。一切都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

我来到公路边——AT顺着天桥继续往前延申。杰斯特站在天桥前面等我。天桥下的公路,车辆在雨中穿梭。此刻要是搭车,必定会非常艰难。有谁会愿意搭两个全身是泥的从林子里冒出来的野人呢?

杰斯特嘴角划出一个微笑,示意我跟他拨开草丛,顺着一条“密道”,走到天桥下的公路旁。

有一辆车在等我们!

“给你介绍我的老朋友,步道天使玛丽。” 原来杰斯特早在两小时前刚得知龙卷风警报的时候,就联系前几天来庇护所送披萨的玛丽,让她在天桥下等我们。老奸巨猾!

玛丽帮我们解下背包,让我们坐进她车的后仓。我和杰斯特裹上温暖的毛毯。两个小时的雨中突击仪式正式结束,我们像被抽干了魂的似的,一边颤抖一边大笑。

待老夫妻和德国徒步者到达公路,5个“雷暴敢死队”成员全部到齐,玛丽发动引擎,开大暖气,把我们带到附近的汽车酒店。我们洗完热水澡,玛丽端来她的家常意面,杰斯特的另一个哥们儿随后到访,带来了更多的啤酒和披萨。“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棒的步道奇迹。” 我对玛丽说。

玛丽他们走了之后,酒店房间只剩下我和杰斯特。我俩躺在各自温暖的被窝里,把暖气开到最大,穿着干净的衬衫,喝着啤酒。我执意要让杰斯特教会我用打火机开啤酒瓶的技术;杰斯特演示了一遍又一遍。“不对,不是用蛮力,你要把打火机当成一个杠杆。” “角度不正确。” “很接近了。” 一瓶宾夕法尼亚原产的Yuenling牌啤酒,就这样从冰镇状态,被我玩成了热啤。45分钟之后,我终于用打火机让瓶盖松动。让瓶盖完全脱落,竟然还是需要用手拧开。

“China, 我真心佩服你的固执。”

我看着这个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的老顽童,想起了PCT上跟我父亲一般年纪的奶爸。杰斯特的年龄不可考证,他除了讲笑话、摆摆徒步龙门阵,对自己的经历和过往讳莫如深。我不知道他是否结过婚、是否有孩子、现在是什么工作。他的幽默是一个屏障,一层保护膜,阻隔开他和这个世界。也正是这种距离,增进了我对他的信任。

“简岳说他这周末想见我。” 

“嗯,然后呢?”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他展开这段关系……”

杰斯特泯了泯银铃啤酒,慢悠悠地说:“你是说,你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会不会对你的徒步产生影响?”

“不是……不对……不一定……我现在还不确定他对我的感觉……” 

“China, 该不该去见简岳、该不该开始一段感情,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在这方面也不算什么行家,不能给你提供有用的建议……” 他欲言又止。

“但是,就我在步道上这么多年所作的观察,所有的步道情缘,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要慎重。”

我苦笑了一下:“我和简岳哪怕能发生点什么,充其量只能叫做‘步道外情缘’(off-trail romance)吧。” 

“其实我曾经遇到过跟你类似的情况……但最后,我和她显然没能修成正果。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坏人,或是时机不对……” 

杰斯特安静了两秒,继续说:“步道是很奇怪的,它很有控制欲,你没法同时处理跟步道的关系和跟另一个人类的关系……” 

我眼皮越来越重,杰斯特的声音越来越轻。

在睡着之前,我已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跟我生命中很多其他决定一样,询问别人的观点,聆听他们的反对意见,只会让我对早已做好的决定,越来越笃信。

因为,一切都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

从“鹰石”远眺邓肯能(Duncannon)小镇,有一条弯曲的河流,环抱着村庄。我查看Guthook APP卫星地图,发现这条河就是萨斯奎哈纳河(Susquehanna River),那条穿过我本科所在的大学城宾厄姆顿的母亲河。几年前,我每天早上都要乘坐校车,穿过萨河,去学校里里明晃晃的大教室,上环境伦理、暴力与电影研究、非洲舞、阿拉伯语、东亚哲学等课程,去某个小教室开某个学生社团会议,为某场演出排练舞蹈,在学生联盟大楼的底楼吃一块奶酪比萨饼,晚上再坐车回到宾厄姆顿市区,关上灯,戴着耳机,在黑暗里起舞,任大大雪封门。

我突然有个冲动,我想告诉杰斯特关于我的一切:重庆土康巴士上的汽油味,北京陌生叔叔家里的油烟味,成都冬天的雾霾,纽约自言自语的母亲,这条河的上游的一切……我太想说点什么,以至于无言。

杰斯特掏出手机,拍下了我的背影。他是宾夕法尼亚人,这条河的下游,也有属于他的过往:父亲的坟墓,童年时扎破的轮胎,埋藏在森林里的死兔子,费城的灯光,爱过的第一个女人的香气……两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就这样俯瞰着依傍着某个鬼城的河流,不知从何处而来,席卷着亿万人的秘密,凝视他们离开自己,去了别的地方,把另外的生命托付给了另外的河流。

杰斯特此时并不伤感。一路下坡,在步道连结城市的路口,一个男人迎面走来,给杰斯特了一个熊抱。

男人陪我们继续走着,又有另一个男人,上前给杰斯特拥抱。接着,又有一个男人……我们被七八个大汉“保驾护航”,我和杰斯特从“两个臭嗨客进城”变成了“一群流浪汉扫街”,杰斯特在这里的地位好似比市长还高。

我们的目的地很简单:Doyle Hotel, 一个闹鬼的旅馆。

传言中(AT各大论坛、指南书、徒步者闲聊等),Doyle旅馆的老板娘永远拉着臭脸,浴室天花板常年漏水,房间从来不打扫。这是一座建于19世纪末的老式旅馆,底楼是酒吧,隔壁是台球桌。那时的女人不能喝酒,连酒吧入口都要分男女。老板娘在客人付了房钱之后,会扔给你一张毛巾、一套床单,然后告诉你2楼没有热水要去3楼洗澡3楼没有马桶要去4楼解手等等住客须知,然后祝您好运。有一年,巴尔的摩杰克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死尸,原来是镇上的流浪汉在垂危时,随便找了个酒店的房间躺下了。巴尔的摩杰克和酒店老板一起,对这具死尸所在的房间号守口如瓶,所以如今谁也不知道,自己睡的房间,是不是死过人。

我好像忘了说,这酒店的门是不带锁的。

入住Doyle Hotel, 也是“走AT必挑战的项目”之一,跟跳詹姆士河、吃半加仑冰激凌、一天走45英里这些挑战并驾齐驱。因为杰斯特和酒店老板的关系特别好,他大概是那5%不会说酒店坏话的人之一,托杰斯特的福,我有幸也能在这里住上一晚。

老板娘自然给了杰斯特“最好的房间”,其实也就是面积稍大、多了两扇打不开的窗户而已。而且,肯定不是十几年前死过人的那间客房。

我和杰斯特分享一张大床,铺上两个睡袋,我喝了4瓶啤酒,倦意终于大过了惧怕,迷迷糊糊坠入梦乡。只记得门开了又关,杰斯特进进出出好几次,门外金黄的光线撒进房间。

我把黑色抓绒帽扯到眼皮以下,浑身发痒。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杰斯特打呼噜的声音。

邓肯能这个小镇虽然有种阴森颓废的气场,却是杰斯特的第二故乡。作为一个费城人,杰斯特经常在宾州的AT上徒步,而他在2000年走AT时的的一大堆老友也住在附近,所以杰斯特要专门腾出一天来应酬。

我多想也停下来,休息一天,然后跟这个老顽童继续出发。可是,有另一种力量,把我拽向了别处:在两天之内,我要走46英里路,在第二天晚上和简岳碰面。

分别的早晨,杰斯特打开路书,指点江山,告诉我哪一带石头多,要做好心理准备。他总会加上一句: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宾州美名Rocksylvania石头之州,可目前的步道并没有比弗吉尼亚石头多到哪里去。大概是我对石头早已习惯,脚底也长出了老茧,或大脑已把石头当作大地的一部分,坦然接受了通向卡塔丁的天梯是石头铺成的这一事实。

至少,当时的我,认为我能应付得了这一切。

我穿过邓肯能小镇,走过大门紧闭的脱衣舞店(白天关门),走过店门油漆褪去、内部漆黑一片的酒吧,走过萨河大桥,去对岸寻找AT。

天空湛蓝,邓肯能的街道却显得枯黄,偶尔有一辆皮卡掠过,扬起灰尘,向大地宣告它的存在。我突然发现:那“闹鬼”的Doyle酒店,竟是整个城镇最生机勃勃的地方。

我想起布莱森在《林中漫步》里提到的宾州某“死城”,因过度采矿,发生大面积地陷,整个城市沦为一个喷岩浆的炼狱,现已基本无人居住。宾州是一个煤矿大州,在冷战时期是工业重地;如今,除了费城、匹兹堡等几个大城市以外,宾州大山里曾经依靠煤矿为生的城镇和村庄,随着煤炭产业的萧条而日渐衰落,年轻人纷纷搬走。州际高速虽然四通八达,带来商机和游客,然而以邓肯能为代表的一批“被高速遗忘的城市”,无人问津。哪怕能“有幸”被州际高速穿过,也只有加油站、快餐店、酒店和房车旅馆等依靠快速人流或益的产业能人丁兴旺,而这些产业往往修筑在城市外围,对本地经济并没有太大助益。AT哪怕能安慰性质地路过这些小镇,一年也最多只能带来两三千嗨客,而我们嗨客的购买力往往有限,对当地的经济促进微乎其微。当徒步季节过去、AT嗨客们不再在这个城市集结,就连Doyle酒店也会失去一年中惟一的客人——AT徒步者。所以,AT创始人们那重塑阿帕拉契亚经济人文生态的浪漫幻想,不仅远没有实现,还随着全球化,离目标越来越远。

我一个人穿过桥,开始爬升。步道循着山体,径直爬升,没有任何迂回,石头硕大,有些地方需要手脚并用。目前步道上惟一需要攀爬的地方,还是弗吉尼亚的龙牙附近;在龙牙以南,AT就是一条“正常”的步道,是用来走的,而不是用来“爬”的。

此时的我还不知道,邓肯能是AT的“石头分水岭”。自此之后,几乎每一天都有徒手攀爬的戏码。那只属于南方的“绿色长廊”,已进化为“绿色升降梯”。

一切都是新的,过往已被清零。

进入邓肯能之前,我和杰斯特曾经路过一个大型石头堆,他打趣说:“这些石头堆是人们修建宾州的步道时,特意堆在这里的,因为宾州需要配得上‘石头州’的名号,所以日后AT若是需要石头了,从这些有‘战略意义’的石头堆般几块石头,扔到步道上便是。”

我鼻子一酸,突然开始想念这个糟老头子。

杰斯特只是休息一天,他一定能追上来的。

在过了一条公路之后,我埋着头向前走,耳朵里塞着音乐。不知怎的,步道越来越奇怪,开始和公路平行;树干上,也寻不见白色油漆。

我迷路了。掏出Guthook卫星地图,我已偏离步道四五百米,此刻身处一条伐木小路上。肯定是过公路之后,三心二意,没有注意到AT和伐木路的分岔口……

一个人走路,容易犯蠢,我已经不意外了。而且这犯蠢往往发生在我需要赶路、走很多英里数的时候。作为对自己的惩罚,我选择走野路,取回AT最近的路线。

翻过一棵又一棵倒下的树木,踩断一根又一根树枝,杉树像面无表情的狙击手,包围了我。突然,我意识到科州的狩猎季节已经开始。我此刻穿着淡蓝色的衣服、黑色的裙子、背着深紫色的大包,并没有身着亮橘色的背心……我会不会被当成猎物,被枪打中?

正忧虑时,那二十厘米宽的小径出现了。我如释重负。这20厘米宽、3500公里长的泥土带,带给我一种并不合理的安全感。

回到AT,我接连遇上了女孩犹大、科州考古学家夫妇(2014年PCT的旧相识)、两个年轻男孩。他们翻过石头阵,轻快地聊天。我抬头看着天,就要下雨了。不知怎么,心情始终晴朗不起来。

雨终于落下来了,逼迫我们提前扎营。半夜,林子里传来什么动物行走的响声。

第二天早上,我和一起扎营的犹大讨论了一下,觉着不会是熊……行走几个小时之后,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步道旁的大树背后一闪而过。这是我目前在AT上遇到的最大的黑熊。

犹大随后目击了熊4口之家在林子里徜徉。科罗拉多的考古学加老夫妇也撞见了同一熊家子,还在一英里之外发现了熊的脚印。我们的反应不约而同:太开心了!连宾州这种每天过20条公路的地方,也能看到黑熊!

黑熊是安全的,因为它明目张胆。林子是危险的,因为它掩藏枪口。

简岳赶到酒吧的时候,我已经在那里坐了40分钟。在这之前,我走了24英里,AT开始以来最漫长的一天。

我在等简岳时,故意让酒吧老板把电视换到了中美女足对抗赛的频道。简岳大学的时候,曾经是足球队队长。

因为简岳迟到,为了抹去尴尬,我在他到达之前,故意跟身旁的大叔搭讪,假装在等一个对我并不那么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人,若是迟到了,也是可以原谅的。大叔名叫“教练”,费城人士,曾教过足球。他押中国队赢。

球赛进行到一半时,简岳推开酒吧的门,带来满身的水气。我在雨落大的时候,才搭上了一辆来到这个城市的车。现在的雨,已经落得无可救药了,门外的雨顺势要刮进来的样子。简岳赶忙关上了门。

我故作轻松,隔着简岳,继续跟坐在吧台右边的教练大叔聊天。简岳点了几盘菜,两瓶啤酒,我们交换着吃。他也一直在跟大叔说话,偶尔撇过头来,跟我说两句话。大叔是公用的。我猜,他一定对我和简岳的关系很好奇。

简岳处于礼貌,押美国队赢。他有点心不在焉,对足球的兴趣不如我想象中热烈。球赛的结果,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中国队输了。

雨没有停止的迹象。我们去汉堡市附近的旅馆,车从大雨中的山道徐徐下降,归于平原的灯火。

酒店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简岳从外面提进来大包小包的东西:户外炉头,气罐,小锅,方便面,豆腐干,海苔,葡萄,橙汁,鸡蛋,调料,碗筷。他换上灰色T恤和短裤,坐在地上,轻车熟路地开灶,生火,下面,煮蛋,撒调料。看来在酒吧里没吃饱。

我肚子一阵剧痛,跑进厕所。我坐在马桶盖上,肚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抽开了,腹部深处有一股气流,想要向外冲刺,却把针头戳进了腹中。气流久久不能排出。我咬紧牙,背后有一丝凉意。

我痛经了。我几乎是从来不痛经的。可能是被雨凉到了吧,我想。

“你没事吧?我能帮你什么吗?“简岳在门外问道。

疼痛过去之后,我躺在床上,估计脸色很难看。简岳帮我按摩肩背。“你怎么手艺这么好?” “我以前踢球的时候,我老妈经常帮我按摩,久而久之就学会了。” 

他给我讲他的过去,这是两个人关系更进一步之前的必要仪式:情史交换。他说大学里,花了很多年追一个女孩,最后和另外一个人在一起了。毕业之后,有了另一次感情,也无疾而终。他说他25岁才学会打飞机,至今没有跟女生发生过关系,“因为我想把初夜留到结婚之后,” 

最后这一点,我请他多做些解释。“可能是因为……希望对得起那个像天使一样的女孩子吧?” 他的声音也不太确定。

第二天清晨,雨继续下着,天边又传来了龙卷风警报。这是一周之内的第二次了。

我的手机也收到了警报:特大暴雨袭击宾州,不建议外出。

我想起了杰斯特,他该不会此刻在山里走路吧?给他发一条短讯,没有回音。接着,我给我在匹兹堡的好朋友路哥,发了短信:这么糟糕的天气,还是别来了。路哥回复:是啊,雷暴要持续两天,匹兹堡离汉堡,单程要开5小时呢。宾州太大了。

在汉堡市进行简单的采购之后,简岳带我回到步道。我们打算只走一小段,从一条公路走到另一条公路。我没有背大包,只是带了点食物,拄着一根登山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里。简岳跟在我身旁,俩人被雨水挟裹着。

简岳和我一样,到了步道上以后,话才变得多起来。

“我也很想杰斯特”,他说,“他上次不是还说,AT上最长的河,就是下过雨之后的宾州步道吗?”

“嗯,他还说,流成了一条河的AT,特别像正常状态下的弗罗里达小径。”

“哦?那还有人去走弗罗里达小径吗?”

“有啊,犹大姑娘就走过。她说一年中只有一月可以走,因为其他月份都湿热得不行。在缺水的地方,要提前开车在沿途隐蔽的地方藏好水,她的水还被人偷过!在水多的地方,要穿越沼泽,泥水过腰,水里还有短吻鳄……”

“我在大沼泽国家公园看过那些鳄鱼。他们不会攻击人吗?”

“据说攻击性不强。”

我们走到了AT上最著名地庇护所之一——501号庇护所,石墙四面包围,庇护所里面有灯光、有桌子、甚至还有上下铺。四五个愁容满面的男人已经占好了床铺,各种东西挂在各种绳子上,被水打湿的背包反射着白光,沾满了泥土的鞋和袜子在墙角摆了一排。

此刻,我对今天这意外的全休日,心生感激。

简岳跟我打开庇护所内的登记簿。上一个人署名Mado, 写道:“我要在这风雨里继续前进,念着我的咒语:雨停!雨停!雨停!” 我和简岳笑不出来。我往前面翻,没有熟人的名字。他们此刻都在哪里呢?

我在登记簿上留名:China Rock, 中国石头,画下一颗五角星。简岳也留下他的名字,旁边画上一把宝剑。

我会不会是战士从风雨中拯救出来的那个公主呢?

我们从501庇护所原路返回简岳的车,有几个落魄的徒步者站在路边,正要搭车进城。简岳让他们坐进车里,把他们载到Pine Grove小镇。有一个哥们儿说,他并不需要在这里补给,但是天气太糟糕,实在走不下去。

“给你两个个选择,” 简岳把雨刷调到最大档,眼睛不离开公路。

“夏天到AT来看石头,或是夏天到AT来看海。”

“你忘了,还有第三个选择:夏天到AT来看石头海。”

我们哈哈大笑,后面三个外国人听得不明所以。

第二天,返回步道,简岳和我一起步行了一段,然后他跑回他的车,再开到我前方的停车场来拦截我。

小径变成了一条河。一条全世界最难穿越的河。我们游不到对岸去——因为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对岸,而是这条河的下游。

我们的船叫做徒步鞋,我们的桨叫做登山杖,我们漂流的终点是卡塔丁。这条河有20厘米宽,3500公里长。

在石头稍微多一点的地方,或是落叶多一点的路段,水渗不进去,便会积成一个小池塘。小池塘里的水是清澈的,可以看见下面的石头或树叶。迈下脚,走一步,水就变得浑浊了。再过几分钟,小池塘就会恢复原样。

相反的,那我们徒步者最爱的黑土路,被雨水一闷,土地吸饱了水分,成了烂泥潭。

在PCT上,人们说爱斯基摩语言里有30多种“雪”,那么AT上,徒步者也会告诉你他们熟悉起码5种泥:“干燥凝固的黑泥” “基本凝固的干燥的踩上去不滑的泥” “黄色的粘稠的踩上去会滑的泥” “不成泥的形状的土水混合物” 和 “基本成液体的昏黄的土水混合物”。今天这段,在比较好的地方,是第4和第5种;偶尔会遇到第三种——黄色粘稠的踩上去会滑的泥。

泥不是雪,人对泥天生有种难以摆脱的厌恶感,与对屎的厌恶类似,是一种进化本能。若在PCT上,我们没有雪板,也能假装在步道上滑雪,大不了摔在雪上,没什么了不起;可在AT上,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滑泥。遇到泥路,若是水比泥多,人们大概还是能当过河一样,淌过去。若是又烂又滑的黄泥,连最有耐心的嗨客也会在心里骂一句脏话,然后选一条不那么滑的路径走。

因为泥,人把步道越走越宽。

为了不让简岳等太久,我一路小跑。我的鞋早已经从蓝色变成了棕黄色,膝盖以下全部湿透。

泥渗进鞋里,我感到一丝冰凉。

我自由了,我对自己说。既然已经弄脏了,弄湿了,那么再脏一点、再湿一点、再屎一点,也无所谓了吧。干干净净,反而畏首畏尾。

我闭上眼睛,一瞬间,大烟山四月的寒气渗进骨髓。步道早已离开童年时期,进入中年危机。“孩童时代”的河流、泥石流、石头海,越往北方走,只会越来越深。

也许哪一天,我会全然陷在泥土里,陷在石头里,陷在河流里,不能前进,无法退后。

我在两个小时里一路小跑,走了8英里。到达跟简岳碰头的地方,见他正在跟一群嗨客说话。一个姜黄色的大胡子有些眼熟——原来是马克!

“中国石头!中——国——石——头!” 马克把我抱离了地面。“还好你来了!我走得太崩溃了!太绝望了!” “我也是!”

我们相约在3英里之外的庇护所一起扎营,不见不散。“这次是真的要不见不散啊!上次在Front Royal跟你擦肩,居然到现在才照面!得好好告诉我,这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马克跟着其他嗨客们走了,步道口只剩下我和简岳。我们分享一块大石头,席地而坐。简岳穿着白色球鞋,坐在我左边;我把湿袜子脱下来,换上了白色人字拖,坐在右边。

简岳的脸色很奇怪。天空中露出一丝缝隙,是阳光。

我突然来了勇气:“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吧……我和你的关系……?”

“嗯,好的。” 他又不说话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思考。”

天哪,居然如此。

嗯,果然如此。

“那好吧,我们暂停一下,彼此都思考一段时间,也挺好。” 我说。

简岳拿出一罐可口可乐,上面写着“Share this Coke with a…legend.” 跟一个传奇人物分享这瓶可乐。我喝一半,他喝一半。

我换上干净的袜子,背上简岳送给我的豆腐干,把脚放进湿黄的鞋里。

“我走了,不要送我。”

“嗯。” 他支吾着。

“真的不要送我,也别拍照片。我会哭的。”

我背过身,穿过马路,向北方走去。这感觉似曾相识。

走了十米,我回过头,他还站在马路另一边。

我一阵鼻酸,在脑海中冲洗着这一幕的底片。并没有掉泪。

他挥挥手。我转身继续向前走,再没回头。

我仿佛跳上了一个传送带,越走越快,不让自己停下。树木向后退去,森林向后退去。我要去哪里呢?

加速度竟然让我追上了马克。他走在我前边,抱怨着这一切:天气,泥沼,单调的景色,脑中的杂念……

我跟马克讲了我和简岳的事情。“嗯,我看出来了。” 他说。

我没有问马克我该怎么办,因为杰斯特早就告诉过我了。倒是他转过头,问道:“China, 你准备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

我们一起走到庇护所,在附近的空地扎了帐篷。庇护所里已经满员;加上花花绿绿的帐篷,估计有二十几个人在这里过夜。马克跟一个叫做Outro的姑娘在聊着天。我跟他们道了晚安,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就钻进了帐篷里。

我在手机的记事本里写日记:

《127小时》的卷首语是这样的一句话:”Passion: For what I suffer, allow, and endure, is done to me. ” 

我们曾想摆脱的平庸、无聊、琐碎、污秽、不堪,都在栈道生活上潜伏着,随时准备侵蚀我们的浪漫情怀和雄心壮志。在步道上,总有晴天雨天,高潮低潮,此刻心情的低谷,也许只是天气和时机不对。我依然向往阿帕拉契亚的夕阳,漫山的杜鹃花,夜岚晨露…山中的空气给我力量。我不会忘记我来到这里的初衷。只要卡塔丁还在那个远方,只要乌云后面还有太阳,只要心中还知道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漫漫长夜总会过去的吧。

这些文字是要发给袁弘,让他帮我放到网上的AT日记里去。我真正想写的话是:

简岳,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是不是配不上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跟我告别?我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为什么不能选择跟你离去,去把我们的故事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或冒号?我为什么非要在大雨将至的夜晚,一个人坐在泥浆横流的地上,用一个薄纸一般的帐篷,吞下你带来的省略号?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你曾经喜欢过我吗?我如何才能找到答案?追问?躲藏?欲盖弥彰?你是否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我该怎样面对这个答案呢?

马克问我该怎么办。“顺其自然”的本意是“听天由命”吗。

至此,有些事情我再也无法回避。我虽然高呼着“AT虐我千百遍,我待AT如初恋”,却逃不开沉重的事实——在雨中徒步是一种煎熬,在石头上走路是一种煎熬,一个人的孤独是一种煎熬。时间已经所剩不多,同行的朋友越来越少,种种的困难不断地挑战着我的忍耐力。是因为对旅途艰辛而感到委屈,对同伴的温暖而感动,是冷暖对比之间的不甘,是自我软弱的内疚,还是这几年独自行走的寂寞,我不知道。

简岳建造的大厦还那么光鲜亮丽。但我知道,属于AT的纯真时代,已经结束了。

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树枝间的缝隙撒进帐篷。路,还是要走。何不轻松快乐一点呢?

简岳,应该也想见到我轻松快乐的样子吧。这样的女孩才是有魅力的。

当晚我在日记里写:“今天醒来,神清气爽,昨日的阴霾一扫而光。哼着小曲,想通了很多事情,释然之后,快乐来得这么简单:一个晚上不下雨,真是给一点阳光我就灿烂。

我就又这么出发了。

和简岳分别的第三天,只走了8英里,就不得不在庇护所里躲雨。

两个小时之内,一个只能容纳7个人的庇护所,坐了二十几个饥寒交迫的嗨客,大家眼神呆滞,谁也不愿意说话,像被陷阱困住的小动物。

远处又传来了龙卷风警报鸣笛,我们的手机也几乎在同意时间叫了起来,是收到了特大暴雨警报……

我穿着简岳给我的防水服,上面还留着浓重的香气——不像是香水,倒像是洗衣液的味道。这是陪他上山下海的衣服。他就在我身旁,是那么干净。

呆坐了一个小时,马克从雨里走来。他像是泡水过久的死鱼,皮肤泛白,眼珠突出。

我问马克,我们一上午不都在一起走吗。怎么你落在我后面了。

马克把一幅折成两半的登山杖摔在地上,怒道:他的一根登山杖,夹在大石头间的缝隙里,用力一扯,折断了。所有的郁积的怒气都在那一刻爆发,马克举起折断的登山杖,在瓢泼大雨里,疯狂地敲击着石头,大喊着:你再给我断啊!我恨石头!我恨AT!伴随着各种脏话。如此以往近乎一小时,欲哭无泪。

是啊,我们并不是断剑的英雄。英雄起码还可以牺牲。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这怨愤的出口在哪,在雨天踩石头海有何意义。

庇护所里的嗨客给马克腾出了位置。除我之外,还有犹大姑娘、带着狗的“三叶草”和“巧克力豆”夫妇、“规尺”爷爷、摄影师Click等等。最让我感到亲切的还是来自加州的一对小情侣Antsy和Zeuks。一个人开始讲笑话,第二个人接着继续讲,你一句我一句,没有目的。不能算快乐。不能算悲伤。

下午两三点,更多的嗨客陆续出现,可庇护所里已经满了,他们只好无奈地扎营。几个帐篷里陆续传出惊叫:原来,把帐篷搭在低洼处的人们,发现帐篷底下进了水,他们漂在防潮垫的“孤岛”上,帐篷里的东西全湿了。这些人只能骂骂咧咧地拆了帐篷,在泥里把东西收起来,另外找地方扎营。坐在庇护所里的人,一边为自己提早“占领”位置而庆幸,一边为自己的自私而愧疚。毕竟,中午就选择住进庇护所里的人,是懒惰而胆小的。步道奖励了我们这群懒惰而胆小的人,惩罚了那些走得更远更晚的人。这一切公平吗?

我深深地感到了自己装备的局限性:我的Zpacks Hexamid Solo帐篷属于最轻薄的夏季单层帐篷,底部仅仅是一层蚊帐,需要铺一层防水底布。 有时候地表石头多,插不进地钉,帐篷就完全搭建不起来。现在困在庇护所无法前进,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在雨里行走,而是担心晚上自己的帐篷无法撑住住强劲的雨势。一路上我一直在觊觎着那些“货真价实”的帐篷。我痛下决心去纽约买一顶“真帐篷”,再换一件雨衣。

几个大雨披出现。三个男孩子,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左右,都没穿雨衣,每个人拿着一根木棍,浑身都湿透了。我们连忙挪屁股给他们腾出位置。

几分钟之后,童子军的领队们也到了。几个小男子汉,一句抱怨也没有,默默等雨势小了之后,随着领队一起搭帐篷。晚餐时分,他们把徒步最后一天剩下没吃完的食物分给了我们:刚煮好的鸡肉,几包红莓干,脱水食物,竟然还有一袋爆米花!

三个男孩子坐在庇护所门口的台阶上,和大家一起玩“猜名字”的游戏。因为我们平时都用的是步道名,彼此不知晓真实姓名。一个叫贾斯丁的童子军小男孩,看了Antsy姑娘10秒钟,说:“你是不是叫奥利维亚?” Antsy惊叫,天哪,这孩子怎么会直到我的名字?小贾斯丁说,我猜名子很厉害的。果然,他又接连猜出了马克和另一个徒步者的真名。有一个艾瑞克,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也没猜出他的本名,指责他说:都怪你长得太不像一个艾瑞克了。艾瑞克抗议:那你们说说,我应该长成什么样?我们哄笑。

轮到猜我的名字了,我直接摊牌:让别人猜我的中文名也太不公平了,更不会有人想到我的英文名是德文起源的海蒂。

“你为什么叫海蒂?是爸妈给你取的英文名吗?” 

不是,我说。是我12岁的时候自己给自己选的英文名。起源于《海蒂》电影里,秀兰邓波儿演的那个阿尔卑斯山里长大的小姑娘。

“哦,你是不是12岁就能预见自己以后会成为嗨客?” 

“嗯,是的,贾斯丁可以猜名子,我可以预言未来!” 我顺着胡扯。

“那你能预言这场雨啥时候停吗?”

 “我看是停不了了,不如我们学诺亚,造一艘方舟,驶出这场大洪水吧!指挥官就由我来做,因为我是诺娅!” 

庇护所都笑得沸腾了,就连马克也舒展开了愁容。

我们那些从中午就蜗在庇护所的懒虫和胆小鬼,是为了躲避在雨里走“刀刃”(Knife’s Edge)。山脊的两侧都是陡峭的石头悬崖,而脚下唯一的“路”则是不规整的巨大花岗岩。横七竖八的巨大花岗岩石头挡在眼前,完全没有土路,必须在石头之间跳来跳去。第二天傍晚到达庇护所时,规尺爷爷告诉我们他昨天在刀刃上摔了3次;科州考古学家夫妇,更是在这200米的一小段耗了将近1小时,大妈在冷雨之中几乎失温……

“庇护所难民事件”之后的第二天,没下雨,可行程任务并不重:只要走16英里,赶到黎海山口(Lehigh Gap)之前的庇护所就可以了。黎海山口是AT最有名的几大隘口,因为这里需要垂直上升900英尺,手脚并用攀岩。一般人会选择把这种事情放到一大早完成。

下降到谷底,穿过黎海河,小径便从高速公路的另一侧垂直向上。在黎海山口攀爬开始之前,我走到峭壁底下,突然想解大手。

左寻右觅,在步道旁边20米处,找到两科低矮的灌木,解下背包。事毕,寻找装厕纸的透明密封袋,里面空空如也。

“古代人是不用厕纸的” “印度人是不用厕纸的” “美国人在户外也常用树枝、石头、雪代替厕纸”等等念头冒了出来。我撅着光屁股,在背包里翻来翻去,只发现了一件能替代厕纸的东西——AWOL指南。我在每个包裹里,会给自己寄几十页的指南书;每到一个补给地,就把用过的页码扔掉。手边大概还有三四页书,对折,擦屁股,再对折,也只好如此。

几十米外,步道上几个嗨客的身影若隐若现。情急之下,我弃“厕纸”于不顾,拉起裙子,背上背包,立马走人。几张沾了粪便的AT指南书,就这样被我留在了宾州的石头海里,成了我自诩“无痕山林执行者”的污点。

在一段四十五度坡的土路之后,便到了需要攀岩的区域。我们把登山杖收了起来,因为根本用不着,还碍手碍脚。我拿出了GoPro的各种配置零件,在石头岩壁上上上下下走了几个来回,录制了各种角度的宾州“石头海盛况”。背后,是大平原和黎海河(LeHigh River);眼前,是电视机、摩托车、三轮车大小的石头,大小刚好足以让我们用手支撑身体、攀爬上去。石头之间并无土壤连结,完全依靠奇特地排列组合,形成精密优雅的自锁系统。虽然再完美的系统也会出bug,石头会在小概率的情况下脱离“集体”,松动、坠落,我们也只能在心里默念,希望这倒霉事别落到自己头上。

黎海攀岩尽头,大地平缓,山崖开阔,能看见几十公里外的建筑物和高压线。深青色的黎海河环抱小山头,弯弯曲曲。步道两旁有低矮的灌木丛,树莓垂手可得。

一块大木牌,树立在步道正中央。这很罕见:大多数AT的标识,都立在步道两旁,而不是正中间。

那霸道的牌子写道:Superfund Site, 黎海山口,宾夕法尼亚。

我转头去问规尺爷爷,什么是Superfund Site?

“这些地方,以前被工业污染过,后来联邦立了个法,圈了几块地,腾出了一点钱,拿来治理。也不知道现在治理成啥样,不过,这些树莓,你最好还是别吃了。”

我连忙把手收回来。

几天后,我上网查询,发现黎海山口曾有一个锌厂,在80年代排出了大量二氧化硫,还排出大量锌、铅、铬、砷化合物,植物消失,山头变秃,黎海河重度污染。

回想起本科时代,妈妈来宾厄姆顿拜访我,说那里的水“怪怪的”。宾厄姆顿离黎海并不远,污染源却不同:我们上大学的地区,曾经是IBM的工厂。后来厂子搬走,城镇衰败,留下一堆环境烂摊子。宾厄姆顿为首的纽约“南方边界”地区(Southern Tier),拜环境和经济问题所赐,拥有全美排名第二的抑郁症率。

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黎海当地居民对锌厂无比忠诚,因为厂子在当地发展经济,解决就业,还帮助建了学校,甚至修了个AT青旅。很多锌厂员工,不愿意让锌厂名誉受损,甚至拒绝联邦调查人员在自家草坪取样(为了测试污染程度)。一来二去,黎海山口的问题拖到了90年代,靠了从外地来的志愿者尽心竭力整治,才有了效果。

正如我慌乱中在步道旁接手、不拿走厕纸,违反无痕山林原则一样:Superfund Site就是美国工业在地球上扔下的“厕纸”。我的恶,虽然小,但依然是恶。黎海人的恶,虽然大,但他们也是一群在林子里扔厕纸的人,也有难言之隐。自然的平衡是一个如此庞大复杂的体系,就像黎海山口石头阵一样,貌似按兵不动,却又岌岌可危。若哪天泥石流,山体崩塌,不是任何一块石头的错,也都是每一块石头的错。

关于2015年7月2日的那个下午,我的日记里只有这句短短的话:“伙食基本吃完的时候,沿着公路走一段去吃午餐,结果遇到了hiker自由鸟姑娘和她朋友的车,将我载到餐馆再送回栈道。”

关于这段路,我是有印象的。我记得这条公路很窄,很蜿蜒。公路两旁有人家,前院后院挂着美国国旗(国庆日快到了),有些院子还堆满杂物、草坪上装饰过剩,看上去不太贫穷,也不很富裕。公路窄,马路牙子就更窄了,窄到几乎不存在。偶尔一辆车从我身边擦过,小心一点的司机,得把车开过马路中间的双黄线,以免撞到我。除此之外,我还记得路旁长满了高大的阔叶树,树叶把阳光都遮蔽了,让所有的东西都罩上了绿色的影子。

我沿着马路走着,速度不快也不慢,有一种不知要走向哪里的感觉。离开步道,哪怕走在人群之中,也像是一只离家的兔子。

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个下午,很多片段都消失了。自由鸟姑娘是谁?我为什么要离开步道去餐馆?真的是因为食物吃完了吗?那家餐馆叫什么?我在那里吃了什么?我向何方走,走了多久,跟谁在一起,做了什么?恍惚之中,我只知道,我是怀着一种淡淡的惆怅在走这路的。至于是不是全然因为简岳,我也记不清了:关于这天,没有任何照片留下,没有日记里的真情吐露。

不做记录的日子,记忆的片段散落在了路上,无从拾起,就这么被风吹走了,死掉了。夏日在拉长,然而我的回忆却日渐缩短。这一天的我,短暂地消失了,被偷窃时间的灰先生拐走了,除了日记里简单的一句话,这一天连墓碑也没有了。

在Wind Gap的停车场,狼游身穿一件黑色T恤, 在马路的对面向我们招手。两年了,他还一点没变。

狼游是我在大学时期最好的哥们儿之一,我们在相同的两个社团里摸爬滚打两三年,一起为了各种活动忙到天昏地暗,见证过周围所有朋友包括对方的醉态窘态糊涂态,彼此虽不算无话不说却能两肋插刀,可以算是最佳死党闺蜜兼基友。四年前的夏天,狼游还在为马拉松横跨美国的王玄当志愿者,那个夏天的“横跨党”也成了我今天徒步的灵感之一。转眼间,我们已经毕业两年,我也有两年没回纽约看望妈妈和大学同学了。趁着7月4日美国国庆,我虽然还在宾州,在新泽西工作的狼游能把我捎回纽约,这样能把看烟火过国庆、为老妈过生日、参加大学同学会等诸多大事一起操办。

在“庇护所难民事件”中,一个叫做Antsy的姑娘一直坐在我后面。她和男友Zeuks,自从高一就好上了。两个人后来因为家庭缘故,双双辍学,做各种杂工,养活自己。他们从听说AT、到整装待发,中间只有不到一个月。刚好他俩也有去纽约看一看的计划,我便邀他们同行,杀回我在美国的“老家”。

坐上了狼游的车,Zeuks才说,他这次去纽约,就打算留在那里了。

“你打算在纽约做什么呢?” 

“不知道,没想好,看看有什么机会吧。”

 “你有什么梦想吗……兴趣、爱好什么的?”

 “我喜欢打游戏,但是不仅仅是娱乐的那种……如果有天能把这个当职业就好了。”

Antsy姑娘表情淡定,想必他们是已经商量好了。我对此,丝毫不感到惊讶;倒是开车的狼游,吓得不轻。

在纽约天际线映入眼帘时,我和身后的小俩口一起,发出惊叫和赞叹,好像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纽约是我来到美国时的第一个家,我在这里生活了六年,在这里恋爱分手压马路唱K吃麻辣烫做志愿者上大学毕业。纽约虽然脏乱差,虽然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虽然是世界上最冷漠的城市之一,却见证了我的成长,维系着我特殊的情感,依然高冷地保持着自己的调调,兼收并蓄、吐故纳新。

世贸大厦又建起来了,曼哈顿的花儿又开了,哈德逊河边的自行车又开始熙来攘往了。这是我熟悉的纽约的夏天的味道。在曼哈顿的小理发店借用厕所,门后有门,别有洞天,小小地盘里一切井然有序。我和狼游回到法拉盛,吃了熟悉的火车头河粉,去KTV包场两小时,再到新世界地下一层,吃满记甜品的杨枝甘露。

看着大街上的潮男靓女,让我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老妈没有扔掉我留下的衣服。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到家,把生日蛋糕给妈妈,喝着她做的罗宋汤,里面简单的猪肉、土豆、西红柿,还是高中时候的味道。两年,屋里的陈设,没什么太大变化:门和厨房之间的逼仄空间,几张有妈妈、大舅一家、外公外婆的照片,妈妈大学时期的照片,还添上了我的毕业照;门旁边的陈列柜,落得一丈高的文件、医疗用具,穿或不再穿却舍不得丢的鞋;横在屋子正中间的沙发床,和我的小床之间,只有十几厘米距离,每次去厕所,都要侧身走过这个“英吉利海峡”;妈妈书桌前,贴着“排毒养生食物清单” 和各种菜谱。

妈妈和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她知道,我愿意告诉她的部分,大概已经写成了日志、发到网上了。对于她来说,了解我的近况的最好方式,就是去我的网站上,把日记背下来;或是翻译几段我的英文状态,转发给外婆。

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来到美国。我们第二次见面只有短短五天,那时我十三岁。第三次见面,就是我十六岁来美读书的时候了。我从没在妈妈家连续居住过超过一个月,母女二人几乎不通电话,大多数时候我过着我的生活,她走在她的世界。没有淡漠,没有撕裂,只是她对我的单相思、我对她的陌生感。有一个编剧说,在他幼年时,父母双亡,他便第一次看到了死亡。对我而言,我幼年时,父母离开,我便看到了绝对的孤独。无人言说,无法名状。是真理,是常态。不用修饰,不用弥补。没有理由,无需解释。

也许只有多年后,当我和母亲之间的河流越来越窄,越流越缓慢,我才能看见河对岸,母亲当年的艰辛和苦楚,她经历的压迫和反抗,以及完成这一切所付出的代价。我才能用一种非理性的角度去理解母亲当年的决定,不能算是感同身受,但至少设身处地。

但是这个时刻还没有来临,我们还行走在河的两岸,只能偶尔遥遥相望,然后继续前行。

至少,在这个晚上,我可以让她帮我按摩一下酸而紧的小腿。母亲以前为了生计,学过按摩,还没手生,但力道应是不如当年了。

我躺在沙发床上,她按摩完了,我也就睡着了。

七月四日,美国国庆节。早上,翻箱倒柜,找出来了“正常人”的衣服穿上,照镜子,微笑。没那么生硬,还能勉强冒充“扭腰客”。

狼游在我家借住,我们一起翻脸书,复习了那些年的照片人物和事件。我搬到德州之后,对老同学的近况孤陋寡闻,狼游一次性给我轰炸式更新。貌似大家都在去往高富帅白富美的精英阶层的方向努力,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实验着某服装品牌的那句广告词:不走寻常路。

和狼游去参加大学同学会。半路收到死党珅的短信,才想起过两天是她的生日。我俩一拍大腿,立即跳下公交车,去给她买蛋糕。在同学会见到几个老友,大学同学现在大部分在美国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平时的工作量很大,加班、熬夜,都是家常便饭,出来见个面更不容易,这居然是两年来大家第一次基本聚齐。

晚上,我和三个好友跳上地铁,去东河看国庆烟火。一风堂的拉面、TKettle的珍珠奶茶,东河的烟火和人潮。本次的体验主题是:是否能在徒步3个月之后,忍受几万人摩肩接踵,还能保持镇定。实验结果:纽约客血统已深入骨髓,对人群完全无感,就跟从来没进过山里徒步过的时候一样……

纽约市的烟火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我依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夜空,期待着每一次的昙花一现。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稍纵即逝的,任何长久的东西,都需要用妥协和忍耐来维持——很遗憾我太早明白了这个道理。

身旁,珅在问狼游,你觉得我们当中谁最早结婚?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谈恋爱的小奕。珅捅了捅我,问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眼前浮现简岳的脸。我把他从头脑中赶走,他又一次次不请自来。

“轰——啪——”,另一朵烟花绽开,凋谢。

五年前,我和初恋,站在东河的河边,以同样的姿势,望着绚烂的夜空。那时的我,以为人生剧本已经写好,对未来很笃定:跟初恋成家,相夫教子,做一个脸不太臭的家庭主妇。可以有一份工作,也可以没有。每一年,我们都会在国庆节看烟火。可以在纽约,也可以在别的城市,没什么两样。

年少的时候,生命很长,未来很远,树还没有长得茂盛。突然有一天,叶子飞走了,跳上了一列火车,又换了一辆汽车,去了遥远的山脊,亲吻了别处的风,落在某个王子的城堡,又被扫到了某条未名河,冲向下游,落在别人的后院,暂时歇脚。或是被某人捡起来,放进书本里压着;或是被伐木的车碾碎,渗入泥土。或是飘了一圈,走得很远,又转了回来,被兔子撕碎,被鸟儿吞咽,零星脉络,落到了原来的那棵大树旁。树木盘根错节,老根伸展几公里远,一只蝴蝶落在树叶上,听不见地底下那隆隆的响声。一艘轮船,绕过冰山,只看见它的一角。海平面下,冰体宏大,直指无尽的黑暗。

我眯着眼睛,望向夜空,看着繁花盛开又一束。突然觉得,这瞬间爆发的热情,也是值得的。

今天返回栈道之前,承蒙纽约/新泽西某徒步群的盛情邀请,一起吃了顿港式早茶。在场的蜀黍阿姨哥哥姐姐都是三州徒步的前辈,Peter叔竟然还专门从费城开了两小时过来。饭局间,我竟然被邀请在菜单上签名……

饭局之后,群里的精壮劳动力一起驱车一个半小时,和我一起回到风山口(Wind Gap)。风山口以北的一段路被誉为“北宾石头海中的精华”,翻译过来就是“在这里你踩不到土,全是石头”。另有传言,在这里辛勤奋斗的步道维修志愿者们,每天早起之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负责把石头磨尖磨利,好让人踩上去欲死欲仙。

“高手在民间”这话,形容杨斑竹和Jerry带领的徒步团一点不假。Jerry一踏上石头,就不见了踪影。我们追上他之后,便靠着集体鸡血效应,以3英里/小时的速度在石头海里,想象自己是杨过,正在练习轻功。这片石头海主要是镶嵌在土里的小石头,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跑的,脚没立住就迈出下一步,靠着冲量,一鼓作气,把脚下的石头堆当成炙热的火球,边跳边跑,反而不容易崴脚。

傍晚,Jerry一行人离开了。明天是周一,国庆假期结束,工作日开始。我挑了一块地,搭起了一顶全新的帐篷。跟之前那顶帐篷不同;我现在拥有的这顶,有内帐、外帐,自立式,内帐搭起来,不需要地钉。若是下雨、大风天,把外帐(也就是雨帘)套在外面,撑起来,像洋葱皮一样,把内帐包裹在里面。我闻着新帐篷的味道,抚摸它平滑的身体,想象着外面大雨倾盆,我在里面安之若素。

次日,从石头海,下降到特拉华河山口(Delaware Water Gap),穿过陆桥,去隘口另一边的群山——新泽西,AT第8州。

特拉华河山口,顾名思义,特拉华河从这里穿过,外加一条州际高速、一个国家景区,让这里人潮涌动。走路穿过城市,从烘培店里买一块蓝莓派,喝一杯热咖啡,抖抖包上的灰尘。穿过街道,河的另一边,人们在草坪上铺开毯子,小孩子穿着鲜艳的衣服,在野餐区域吹泡泡。

停车场中,几辆吉普车后,人们从后备箱里挖出几个巨型背包,撂到肩膀上,撑开登山杖,锁上车,沿着人行道,朝AT的方向走去。我没跟这些游客打招呼,也不在乎他们要去步道上待几天、会不会再照面。我甚至有点担心他们会跟我打招呼,便加快了脚步。

真正让我厌倦的,是陆桥下的车水马龙,繁杂的喇叭声,尾气的味道。我能适应纽约,因为钢筋水泥、游人如织,于我而言,只是各色的树:行走的树,80曾楼高的树,脏脏的、带有现代化历史的树,会发出声音的树。但是我不喜欢车流,它们会碾死树,会让城市的交响失去漂亮的音符,变成虚伪的噪音。徒步让我的脚结茧,却让我的耳朵更敏感、娇弱。

州界线划在桥上。新泽西,你又为我准备了什么样的试炼呢?

既然山口在河谷底,步道自然是要一路爬升,去山的另一面了。上坡,溪流相伴,石头海依然延续,甚至比宾州更甚了。

想得美,人家石头才不会以州界为生长边界呢。只是觉得新泽西的石头,怎么也比宾州的踩着踏实,好歹是新一个州的石头了。

晚上,坐在全新的飞溪帐篷里,脚伸到外面,脱下鞋。右脚的大脚趾指甲盖,已经变得乌黑,用手轻轻一碰,竟然松动了。该不会是天天在宾州泡“河水”、碰撞石头造成的?我端详着这灰色的大脚趾指甲盖,其中还有缝隙、纹路,灰得很不均匀。想起《走出荒野》,谢丽尔不是也掰下来8片黑灰的脚指甲盖吗?据说,不怎么痛。

我半信半疑,用手再一碰,一扯,那指甲盖,就这么脱落了,被我拿在手里,像个忏悔的囚犯,战战兢兢。我抚摸那暴露的指甲肉,同是乌色的皮肤,并无痛感,倒像是发现身上多了一块肉。那肉摸起来,稚嫩而老成,未经考验,却好像又饱含沧桑。

我穿上袜子,再套上鞋子,试探性地右脚碰了碰石头,再碰得重一点,竟也不痛。我心中有些失望,原来掉脚趾甲盖,是件这么没有仪式感的事情。掉了就掉了,好像那指甲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抚摸指甲盖的表皮,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把指甲盖扔进装垃圾的密封袋里,过几天出山了,再扔掉这个新泽西带给我的第一个“纪念品”吧。

新泽西是AT在中大西洋地区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州,中规中矩,没什么个性,倒是有个“新泽西路边摊大挑战”。因为新泽西的高速多,AT穿越的地方附近经常有小餐馆,所以几乎可以不怎么背食物。我的包里只有一点点零食和早餐,午餐和晚餐几乎都可以在路边摊解决。

七月七日,在马路边吃饱喝足之后,神的旨意把我带向了日出之山(Sunrise Mountain)。宿命啊,宿命!谁让这山前后几英里都没地方扎营,偏偏山顶有一个巨大的亭子,还有两三个高中生,穿着短裤和球鞋,两男一女,在亭子边逗留。我等到他们离开,本来打算把帐篷扎在亭子里,可风太大,根本hold不住内帐(亭子里插不了地钉),便把住址移动到了旁边的草地上。

这个日出之山,早已在我心中被复习了数次。十年前,AT纪录女皇戴维斯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学毕业生的时候,第一次徒步AT,就在这新泽西“日出之山”的山顶,发现了一具刚刚上吊自杀的男青年的尸体,还在风中飘荡。戴维斯联系警察之后,发现还有另一个姑娘Susan也是目击者。她后来无心走路,下山全休,在附近的小镇教堂里和这位Susan姑娘偶遇了(戴维斯是虔诚的基督徒),从Susan那里听说了这位已故青年的故事。他本来是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貌似与家人发生了矛盾,抑或是有什么其他的伤心事,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扎营时还不以为然。山顶的风很大,帐篷时不时会发出奇怪的响声。

半夜,我被风声惊醒,脑中浮现干尸在风中摇摆的画面,想到“鬼魂可能还在这里出没”这个念头时,觉得睡袋的一角莫名其妙地被动了一下,天空有一只叫声诡异的鸟正好飞过……

我又想到了那三个高中生。为什么他们会在一个星期四来到这里?是徒步上来的吗?对了,新泽西的AT都离高速非常近,所以他们应当是放学之后,开车到步道口,再沿着AT走上来的……这意味着,不论何时,任何人只要有车,腿脚灵便,便能轻而易举到达日出山……会不会有不轨之人,一时兴起,到日出山放风,结果发现我的帐篷,然后……

我在帐篷里僵硬地躺着,全身冒汗,眼睛睁大。风声盖过了其它动静,夜很深,然而并不是完全漆黑。这亭子是年轻人自杀之后,再修建的么?日出山不高,为什么风却那么大?有没有流浪汉曾经在亭子里过夜?他们是被警察赶走了么?……我对鬼魂又敬畏有惧怕,对活人更是充满不信任。

我再也睡不着了,但也不愿收拾行囊,拆帐篷走夜路。

打开手机,调出音乐软件,找到一首雪地摩托车乐队(Snow Patrol)的歌,名叫New York。这首歌里有一句歌词,循环往复:

Come on, come out, come here, come here.

来吧,出来吧,来这里,来这里。

继续听下去:

漫长的霓虹夜,海洋阵痛

火种开始燃烧

我想念这一切,从爱,到闪电

没有它们,我便被扯成两半

给我一个预言,一个结束,一个开始

让那安静的混沌,把我带回

漫长的霓虹夜,海洋温暖

火种开始熄灭

来吧,出来吧,来这里,来这里。

一切都来吧,来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把音量开大,扯掉耳机,让这首歌的声音弥漫帐篷,穿过风声,散播山顶。

若是真有谁,真有什么,在夜里浮现身形,就让他(它)们都来吧,没有谁阻拦你们。

你们是自由的,我也是。

后半夜,“来吧,出来吧,来这里,来这里”循环播放了三小时。我游离于浅睡和清醒之间,刚要睡着,就被歌声或风声惊醒。

帐篷外的光越来越亮,天色全白后,我才关掉音乐,安心地睡到七点。又担心有游客来到山顶,便收了帐篷,下山。

在昏昏沉沉之中走了大半天,穿过高点公园(High Point State Park)。新泽西的沼泽地很多,好在泥地之上常有木板搭着,蚊子虽常来凑热闹,也不至于让我崩溃。走过一个木桥,桥头竟然挂了个牌子:“Lover’s Bridge”, 爱人桥。

傍晚经过Unionville小镇,和徒步群的袁贞阿姨会合,一起走了一段。若不是跟阿姨有约,我恐怕很难找到力量,走完20多英里。AT至此,一切已经变得非常单调:相同的景色、相同的天气、相同的事件甚至是相同的人物。我把树都认得差不多、手机里的每首歌都听过一百遍之后,脑子里还是需要用其他的事物来填充。歌里唱的那句“没想到答案,就不要寻找题目”,于此时此地的我,并不适用。

阿姨带来了番茄炒蛋、家常牛肉、水果和啤酒,用小锅煮了一锅米饭。我俩把帐篷搭在一个动物保护地旁边,头顶高压线,远方有几只鹭飞过湿地。

我对那夜的营地记忆犹新:我和阿姨差点没把地钉插进坚硬的石头地里。旁边有一条土路,貌似偶尔有保护区的护林人经过。周围没有帐篷,没有一个人。天色灰暗,好似远方起了山火。又想起来,这里几乎没有大山,湿度很高,应该是不会有大火的。

因为袁贞阿姨的陪伴,这个灰暗的晚上,就走进了我的记忆中。它有形状,有声色,有味道,有人气,有故事。那些苍凉的绿树,天际的飞鸟,一下就变得具体了。

那么,那些没有人陪伴的夜晚,没有嗨客同行的路段,没有人物的照片,是不是终究会失去回忆的锚,找不到可以攀附的坐标,记忆像杯子里的水一样蒸发掉,只留下浅浅淡淡的水渍?

我突然发现,我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独身行走的。是的,是离开邓肯能、离开杰斯特的那个清晨。从那以后,我就走进了一种混沌里。一种惆怅笼罩着我,哪怕和简岳在一起的日子,也没有散去。

我想念闪电和大猩猩把他们的脏袜子和臭内裤和我的衣服混在一个洗衣滚筒里清洗,然后我们一起去收衣服,分辨出粉红内裤和灰色T恤的主人,数一数彼此的衣服上各有几个洞。我想念哈利波特的背包,那么硕大,却还有空间装下一整罐头的盐。我想念在Over Mountain庇护所,一群人围绕着火堆,蹲着、趴着、吹着,只为了生一个“全世界最漂亮的火”。我想念大烟山那被风雨包围的庇护所,查姑娘湿哒哒地站在门口,人们挪开自己的脏衣服和臭鞋,为她找一个干净的位子。我想念在饥肠辘辘的时候,人们分享给我一根能量棒、两篇苹果干、三颗牛肉粒,因为再没有什么比互赠食物更能表达嗨客之间的爱。我想念杰斯特在天桥下为我开辟“秘密通道”,他被蜜蜂蛰得红彤彤的腿,邓肯能Doyle酒店那打不开的窗户,被我捂热的银铃啤酒。我想念AT曲径通幽,白油漆刷在密林中的树干上,但每走几英里,就能看到熟悉的红色背包、蓝色登山杖、各式越野跑鞋,瘫坐在步道边,然后互相瞪着对方的小腿,出一口粗气,继续向前。我想念马克,他在雨里断成两截的登山杖,他在林子里绝望的呼喊,因为没有那个雨天,所有的等待和救赎便失去意义。我想念Antsy和Zeuks小情侣,想念飞翔的萨拉,想念所有同行一程、同睡一个庇护所、同咒骂天气的人们。

我更想念简岳,因为它让我从步道的苦涩中抽离出来,短暂地尝到了爱情的果实,又因为太过香甜,让我被刺痛,被迷惑。

失去了族人,我就失去了我的图腾。我已经远离祖先的土地,走进了人类文明的荒野里,若是没有族人依附,失去共同的语言,忘记标记和符号,那我还剩什么呢?

只剩记忆中,淡淡浅浅的水渍,还有中大西洋那日复一日的绿。

在Vernon的旅馆里遇到德国大叔,他说目前最不喜欢的州就是新泽西。其实到了徒步的这个关头,不喜欢任何一个州,我都完全可以理解……

在小镇上买了一只烤鸡,回到酒店,拨通了简岳的电话。

谈话内容,无外乎简岳的闪烁其词,和我的寻求证明。我想证明我们之间存在过的爱的痕迹,但并无踪影。“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挥剑的骑士,去拯救我的公主。” 可惜你没有剑,我更不是公主。我们之间谈不上谁拯救谁,甚至连在这孤单的星球上相濡以沫都做不到。

简岳的梦没有醒,那我的呢?

“一觉醒来,还有一颗想要冒险的心。不管结局是喜是悲,我都想去尝试,去经历,义无反顾——这就是冒险者的共性吧。” 我在日记里写道。

七月十日,从新泽西进入纽约,回到了“home state”, 步道很给面子地再次进入石头海模式。大概两三英里没碰过土之后,我在马路边的冰激凌店,以糖代酒,一“醉”方休。

这个冰淇淋店坐落在山腰上。夕阳西下,人们趁着晚餐之后,还剩余的一点天色,开车上山,买一点甜点,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等夏日的酷热消散,夜空降临。

一个印度女孩,认出了我,还叫了我的名字——不是步道名China Rock,而是我在真实世界里用的“海蒂”,Heidi。我疑惑地看着她,认不出来。“我是你大学室友啊!你忘了吗?” 哦,是的,我还有印象,但不那么深刻了。我们尴尬地聊了两句。我告诉那女孩,我在走AT。“AT是什么?” 是一条很长很长地路,从佐治亚连结到缅因。“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太无聊了,想做点有意思的事情。“辛不辛苦?” 很辛苦,很辛苦。

我有点尴尬,因为我忘了那室友的名字,她提的问题也让我为难。为何在步道上生活久了,谁也不认得了?

背对夕阳,我走回步道,在两英里外的山道附近选了棵还没死的树,把帐篷搭在下面。

几年前,我还没徒步过科罗拉多小径的时候,同样热爱大自然和旅行的郝女侠曾经跟我聊过徒步。她曾经带过另一个没有徒步经验的妹纸,走过纽约段的AT。当年我们的谈话内容我已经忘记,只依稀记得郝女侠说纽约段的AT没那么难,但比较单调。

现在,“单调”的部分我已经深深地理解了,因为这就是AT本来的样子,我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常态。但出乎我意料的是,AT在纽约的部分难度系数极高,小径又开始变陡了,而且石头并不比宾州的少!我觉着自己被糊弄了:所有人都在抱怨宾州的石头海,为何没有人好心提醒一句,扭腰的石头才是大boss! 是进入新罕布什和缅因之前的演练!是垂直上升下降!我常常仰头望着岩壁,心中飘出歌词: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啊……

解释很简单:越往北,走AT的人就越来越少,就像很多人见识过大烟山的雨,确没见识过玛卡菲之顶的日出;见过龙牙的嶙峋,确没见过宾州南部的平坦;见过风山口的石头海,却没见识过纽约的小假山……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只奖励给北方人的“惊喜”呢?

几乎刚过纽约州界,小径就给了一个下马威:两英里只内硬是没踩着土。而且步道的设计很诡异:它一定会把你往最大最陡的石头上引,而当你手脚并用气喘吁吁爬到顶上时,才看见附近有一条土路从石头旁绕过!谁叫我千万不能作弊,一定要跟着白色的AT路标走呢……

不过,这两天天气出奇地好,我也开始享受爬石头的乐趣了,就当是为学习攀岩做演练,怎么掌握重心的转移、怎么安排手和腿的位置以最省力。经过哈里森州立公园的“榨柠檬机”(Lemon Squeezer),其实就是倾斜版本的一线天,身形比较大的人,需要把包举起来或者扔到石头上才能通过。我早就听说了这个适合小个子的地标,果然一次性不脱背包,就从夹缝中间钻过去了。

纽约州的电话信号很好,无线网络通畅。我一个人走,慢慢悠悠,坐下来吃口面饼的时候,总会打开朋友圈,翻看简岳的状态。我们刚见面不久之后,他发了一张AT的照片,那是绿草铺满的林荫道。注释写着:你会把我带向何处?——那“你”,指的是我吗?

我不厌其烦地翻阅他地过往,保存照片在手机里,晚上躺在黄色地充气防潮垫上,耷拉着松垮地睡袋,总想着翻看他的照片,他写过的文字。我保存他去过的山脉,就好像那是我陪他去的;我观摩他飞翔过的天空,瞻仰他浸湿过的白水,就好像我也能完成那些勇敢的梦。他上个周末去哪里远足,这个周末去哪里骑车,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在步道上,每个庇护所都写着简岳的名字,每个指示牌都指向他所在的方位,每块石头都有他敲打过的痕迹,每个爬不上去的假山,他都在顶上向我挥手。

在沉迷于简岳世界的夜晚,我总会偷懒,不写日记——我发给袁弘刊登到网上的徒步日志,频率也越来越稀疏,有时候每2、3天才会想起来写点什么徒步的东西,发到网上。我把这懒惰归功于徒步的辛苦、夏日的沉闷、独行的孤寂。我不愿意写任何关于简岳的文字。这种隐藏秘密的羞愧和耻辱,又加深了我的疤痕,鼓励着我的懒惰。

山羊胡大叔是一位极其忠诚的…粉丝(抱歉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名词),一直在微信上联系我,向我提供栈道前方的信息。我们终于在大熊山山脚碰头,大叔还带来了蛋饼和西瓜,全身行头颇足,单日徒步也要背上露营的装备,这样“就不用再另外为露营打包”了,而且“台风海啸时可以说走就走”。

我和山羊胡大叔一起爬了著名的石头台阶,在山顶远眺哈德逊河,望向曼哈顿的天际线。熊山顶上,可谓人山人海,平时蜗居的人们,周末都出洞了。他们可以乘坐小火车,从纽约市的各个角落,涌上城市周边的小山头。

见过大叔之后,我又要去赴第二场约会:我去哈德逊河旁与我大学时代的导师卡梅隆爷爷会面。

穿过了栈道旁的下饺子一般的游泳池、人满为患的湖泊。游泳池本身不大,皮面起码有一百多个人,大多数人并没有穿泳衣,人跟人之间不足二十厘米。岸上,孩子拖着绿色的游泳圈追逐着,粉红衣裳的小女孩吹着泡泡,几个中学生舔着冰激凌,大叔大妈挺着大肚子,晒着太阳……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想要呕吐。

这个有泳池里的人数,大概比我这一路见过的人数总和还要多了。

继续往前走,穿过熊山脚下的动物园——里面居然有一只黑熊。这黑熊跟我在山里见到的,并无什么差别,只是这次,我可以拿出相机,毫无顾忌地拍摄。拍了两张照片,又觉得这种摄影,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记录囚徒在塑料假山里的疲态而已。

我翻看AWOL指南,这个公园还有小火车、哈德逊港口、博物馆、蒙特高里历史遗址、酒店、药房……前几日在纽约探亲访友,我对此并无反感,因为那并不是步道,我可以完全分割这两个迥异的世界。而现在,步道和都市的界限,完全消失了。我行走在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区域,寻找着AT的白色油漆,感觉像进入了一个巨大模拟器,被什么天眼观察着。

好在卡梅隆爷爷及时赶到,把我带离了这个异世界。

卡梅隆爷爷是个老嬉皮,银色长发飘飘,年轻时骑着摩托车满大街晃荡,在出版界混得如鱼得水,中年时代突然心血来潮,去修了一个教育学专业,然后在纽约上州某精神病院的特殊教育部门当老师。我曾经在他那里做过半年的实习生,每周去精神病院的门诊学校当一天助教。门诊学校只对13至17岁的患有多动症和情绪障碍的孩子开放,接收大宾厄姆顿地区的无法在公立学校里继续念书的孩子。学生不多,大概8-10人,只有两个教室、两个老师。卡梅隆爷爷教英语,社会科学和美术;皮特爷爷教数学,科学,体育和音乐。学校就座落在大宾汉姆顿地区最大的医院里,还配备专门的护士和心理医生。本科三年级上学期,我每个周五都会一大早来到学校,和孩子们上体育课,打打排球、做做体操,听某个十四岁的女孩讲她暗恋的男孩、喜欢的嘻哈歌手,然后坐在卡梅隆爷爷的大圆桌旁,跟三五个孩子讨论小说和15世纪的世界。午餐时间,我一般坐在孩子们之间,听他们聊电子游戏和明星轶闻;饭后的乒乓球和桌球大战,我几乎每局都输。我们会组织远足,去宾厄姆顿的街道上捡垃圾、做义工。学期的最后一次午餐,我炒了青椒肉丝和宫保鸡丁,煮了米饭,十几个孩子和教职员工都品尝到了美式中餐之外的“中国味道”……

虽然学校很小,而且是纽约州立拨款的项目,卡梅隆爷爷却把教室装扮得恢弘庞大:一整面墙的世界地图,一个红木书柜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爷爷很少用到教科书,若是历史课教到某个国家,爷爷会在网站上检索从跟这个国家有关的所有《国家地理》文章,然后从黄色书架上一本一本地寻出来,让圆桌旁的孩子每人选择一篇文章阅读,生态、地理、艺术、文化、科学等各个角度不一而足,读罢后大家相互交流。卡梅隆爷爷说,他每个学期都会招收像我一样的实习生,背景越多元化越好,最好肤色和语言都跟美国毫不相干,因为他希望孩子们能看到纽约州以外的世界。

爷爷为了回哈德逊河谷照顾他年迈的母亲,在去年提前退休了。他难以适应离开学校的日子,经常给我发邮件,念叨以前的学生们。他很早就告诉我他有徒步AT的梦想,对我这次的旅程更是倍加关注,向我发出哈德逊航海邀请。是的,作为一名教师,爷爷每年夏天放假的时间都用于航海,从哈德逊河一直漂到弗罗里达、加勒比海……

爷爷驱车把我带到了他的帆船俱乐部,让我参观了他的小帆船。他在俱乐部的公共厨房,为我煎了一磅重的牛排,配上啤酒。我们坐在哈德逊河的帆船港口,聊起了以前的孩子们:斯蒂文拿到高中毕业证了,保罗爱撒谎的老毛病让他屡屡受挫,琳恩的自残行为几乎停止了……因为教职工有严格的职业标准,不能私下跟孩子们加脸书、发短信,所以这几年,我跟孩子们的交流基本断了。

我大学的时候曾在学校的“社区连结办公室”义务做平面设计,上司阿利森女士也是帆船爱好者。她从小就住在纽约上州的大山里,赤脚跑步,周末露营。十九岁时的一次离婚,让她走上了追求事业的道路,可是她没有忘记冒险,每年夏天都去维京群岛参加帆船赛。“帆船是需要天赋的,我一碰它,就跟它的韵律心有灵犀。我天生就知道怎么掌握平衡,怎么判断风向,怎么在各种天气条件下做各种调整,那些费脑子的参数我一点就通,体力活也是我擅长的……” 她甚至在我毕业之后,借给我《长距离徒步》和《阿帕拉契亚步道磨难集》两本书,成为徒步AT最早的参考书。后来,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感谢邮件,却听说阿利森女士在徒步的时候摔断了背,不得不提前退休……我记得她也说过,从小就想通径徒步AT。此刻让我厌烦的步道,是多少人不能完成的愿望呢?

傍晚,我把帐篷搭在了帆船俱乐部的草坪上。第二天早上,爷爷让我尝试掌舵,我们一起在哈德逊河上漂了三个小时,可惜没有什么风。我观察他启动引擎、扬帆、收帆、掌舵、抛锚、打结,闭上眼睛,闻着哈德逊河咸咸的风,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我心不在焉,有一种难言的紧迫感,在催促我返回步道。

爷爷驱车,把我送回熊山脚下的巨型泳池,陪我走到了横跨哈德逊河的大桥边。我们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我就继续上路了。

几年后,卡梅隆爷爷的母亲去世了,他依然独自生活在哈德逊河谷之中,不再航海。我们再没有见过面。

脚下,哈德逊河席卷了几千公里的泥沙,昏黄黯淡,向大西洋流去;一条高速穿越几个翠绿的半岛。这座大桥的交通不算堵塞,因桥身庞大,我甚至感觉不到桥体的震动,但因为噪音,我还是戴上了耳机。每次过桥,都感觉自己要被车流卷走,但艳阳之下,又没有力气小跑过桥,只能忍耐。

走了一公里,勉强到桥对岸,穿过马路,是接连不断的爬升。正调整好背包,身后有人大叫:“石头!石——头——!” 转过身,原来又是马克哥!

从纽约回来的马克哥换了发型,对我说:石头,要不咱们搭档吧?我说,哥们儿,从最开始咱不就是好搭档了吗?我一直特别珍惜马克哥,因为他是我在起点的斯布林格山遇到的第一批徒步者之一,中间几次重逢、几次分散,如今竟然还能陪伴左右,真是奇迹。

马克拖着我上山,我气喘吁吁,故对话主要由他负责:

“石头,你知道纽约这一带的AT,在1920年代就建成了吗?我们走的可是世纪步道!” “石头,你最喜欢吃的水果是啥?哦,葡萄,桃子。我最喜欢吃柚子。啥?!你最讨厌柚子?!你错过了人生啊……” “石头,你听说了么,闪电他们已经走到白山了!他们说那边的路很难走,一小时最多能走两英里。哈哈,是的,现在一小时走两英里也挺难的……” “石头,我听说Zeuks不打算回AT了?真实可惜,不过Antsy已经回来了,应该走在咱们前面一两天的位置!” “石头,你跟简岳怎么样了?……我嘛,还是单身,跟之前好过的一个男生还有联系……我们的圈子很小,丹佛的gay倒是不少……我是怎么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的?哈哈,说来话长……”

傍晚扎营的地方很抢手,在周围竟然有十几顶帐篷,好不热闹。

纽约北部的路程比南部要稍微简单一些,但蚊子已经渐渐多起来了。每当小径经过水塘、沼泽或是干枯的小溪,几只蚊子就开始在耳边嗡嗡作响。我第一次戴上了蚊帐面罩。傍晚,大家约好,几十个人一起杀到路边的披萨店,冰激凌、啤酒、汽水是传统项目。店主允许徒步者在后面的草地上扎营,帐篷散落一地,让人回想起了步道节的场面。两天之内竟然分别走了23英里和25英里,而且是在每天有N个路边摊的诱惑之下完成的。

托马克哥的福,认识了高个子的金发女孩Outro。姑娘是密苏里人,大学毕业三年了,在达拉斯的建筑师事务所画图,出发来AT的第三天才发现她已经通过了建筑师资格证书。为通过这个证书,她要考7个不同的大试小试。Outro让我想起了犹大姑娘,假小子,说话好像随时可以蹦出“又又切克闹”之类的句子,为人耿直爽朗,长腿一蹬,连马克哥都追不上……

在跟马克重聚之前,我已经熟悉了一个人走路的速度和心境。如今,身边新老朋友又多起来了,我被迫从简岳的洞穴里爬出来,见见天光。朋友们好像都比我走得快,逼迫我做追及问题。

纽约北部的鲍林镇(Pawling),沼泽里的荒草漫过胸部,一条小蛇从我脚下溜过,我竟然没看见,硬是踩上去了。那蛇一下就溜进了荒草中,不见影子,而我还要赶路,去追我的同伴们。鲍林镇有直达纽约市的火车,我们摇摇头,已经不想再跟那城市的游泳池和动物园有任何干系了。

过了鲍林镇,康乃狄克州界就到了。过了康州,就只剩下马萨诸塞、福尔蒙特、新罕布什和缅因四个州了。康乃狄克是新英格兰的门户州,面积很小,西侧被纽约州挤压着。AT在整个康州段也只有50多英里,两天便可走完。

也许是前两天走得太快了,一过康州的州界,我就开始周期性疲乏。康州的石头比纽约更甚,海拔升降频繁,坡短,基本属于早死早超生的痛快类型,每天都是“上上下下的享受”。

康维尔桥(Cornwall Bridge)小镇没有餐厅,杂货店关门,多亏酒店有人把车借给我们,可以开去奢侈型的肯特(Kent)吃晚餐。肯特镇干净小巧,街角摆放着花盆。

陪伴我的除了马克哥和Outro姑娘,还有一对奇怪的组合:一个金发女孩,原本和老公一起出发走AT,但现在老公已经超过了她3天。金发女现在的徒步搭档,是另一个男生……

返回酒店,我、Outro和马克对此延展出众多猜想,“栈道离婚”一言以蔽之。

不管是夫妻、情侣还是朋友,这几百天来的相处,足够让两个人从你侬我侬到撕破脸皮,从如胶似漆到形同陌路,从“我的眼里只有你”到“怎么老是你”。

何尝不是如此?从南方走到了新英格兰,我终于知晓步道是多么贪婪。步道渴求,甚至要求我奉献全部的灵与肉;它要求我生活在当下,重置过往,把心中的尘埃清零。我们从另一个世界带上步道的东西——不论是一件装备,还是一个伴侣——终将无法抵抗步道的嫉妒和拉扯。这毕竟是一种浓度太高的生活啊。我们既然购买了AT的游乐园门票,就只能坐上它的过山车。若不能把尘世的关系抛在脑后,必将在过山车的加速度下,体会一种难熬的失重感。

我想起了津巴多教授设计的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这是一项关于囚禁权威者和被监管者行为影响的心理学研究。充当看守和囚犯的都是大学生志愿者,他们很快地便适应了自己的角色,一步步地超过了预设的界限。最终,三分之一的看守被评价为显示出“真正的”虐待狂倾向,而许多囚犯在情感上受到创伤,有两人不得不提前退出实验。最后,津巴多受到警告,提前终止了整个实验。

我们被制度化了。监狱、工厂、医院、公司、学校、国家有它们或明或暗的语境,或强或弱的声调,或繁或简的语法。若不能说这种“语言”,便会异化成局外人。步道也是如此;我们书写步道,也被步道书写,被步道改变,被步道限制。徒步者生而自由,却脱离不了步道的框架。

第二天的计划比较短,“只有”17英里,于是我们磨蹭到上午11点才从镇上出发。大概是最近蛋白质没有吃够,我的肌肉很僵很紧,上坡吃力,很快落在了后面。没想到马克哥和Outro跑到了庇护所里去吃午餐,我竟然超过了他们。被追上时,我们才发现步道改了道。这个改道在我们的指南书和我的手机软件里都没有提及,貌似还很新:河上有座桥刚刚被拆,徒步者无法经过,所以必须绕着公路走3英里。

小径走惯了,我们都很避讳走公路:地硬伤脚,单调无聊,虽然步道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既然是正式改道,新线路上被打上了白色的AT标记,我们只好勉强遵从。

我们三人在白色厂房旁边找到了一个自动售货机,投币进去,竟然发现机器还在运转。于是,每人买了一罐可乐,沿着马路牙子,走在康州的小路上。Outro姑娘在前,马克在后。我们经过安静的墓地,马克纠正我公墓应该叫“cemetary”而不是“graveyard” (后者翻译成“乱葬岗”更合适)。右侧是高大的白杨树,一条小溪在沟里流淌,隐约透过树叶,看到几户坐落在水边的人家:木头房子,木头庭院,彩色的风车,奇异的石像。该不会是哪个常青藤教授的后院吧?

这里离梭罗的瓦尔登湖,只有一两小时的车距。梭罗吮吸生活的那间小木屋,远不如人们想象中那般与世隔绝。哪怕在梭罗独居的日子,他离人烟也只有很短的步行距离,时不时还有老友上门拜访,为他的“城乡结合部”半隐居生活带来一点鼓励。梭罗乘着浪漫主义漂亮的飞机云,把“荒野”可怖的面纱揭开,粉饰它的神性与美德,将其推进美国人的心里。

如今,我每天都能穿过公路,每走两小时就能遇到电线杆,从观景台俯瞰大地,遍是炊烟。杀人犯和大学教授都能轻而易举开车到达步道口。我不会看云识天气,以树影判断时间。我们失去了远古人类赤足跑步追踪猎物的能力,月圆月缺也不再是我们参考宇宙的坐标。梭罗比我早生一个多世纪,但我相信他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瓦尔登湖于他,AT于我,更像是对荒野生活的念讣告,立墓碑,然后用一种仪式,祭奠现代人的渺远幻想。

几天之后,我发现杰斯特的脸书状态更新了。他们一伙人为了去原有AT附近吃上一顿饭,居然,非法闯入桥梁被拆的地址,穿过湍急的河水淌到对岸……都怪新泽西和纽约太便利,竟给我们留下了“高速路食品”后遗症。中大西洋的平庸啊,愿你被新英格兰的香气和人情味洗净。

在康州的最后一天,马克联系到了他早在南方就结下深厚交情的战歌姑娘,载我们去纽约上州的伍德斯托克小镇(Woodstock)游玩。战歌一半是古巴血统,头发乌黑,眼睛是深棕色的,皮肤很白。

伍德斯托克早在六七十年代就是文艺青年重镇,它举办的民谣音乐节更是名扬海外,鲍勃迪伦(Bob Dylan)抱着吉他、站在伍德斯托克的舞台上唱《手鼓人》(Mr. Tambourine Man)的黑白影像,烙印在了经历过民权运动和反战时期的那代人的记忆中。这个小镇位于Catskill山脉脚下,现在依然啃噬着人们对那个文艺爆发时代的记忆,满街都是艺术家的店铺。嬉皮士们光着脚,头上插着鲜花,轻声细语,在路边购买水晶球和从西藏进口的布。

我们四人找了家泰国菜馆子,点上几杯泰茶。既然是在徒步,天天睡在山里,头上哪怕没有鲜花,也得有点苔藓,所以跟伍德斯托克这种左派小镇的气场,还是能勉强接轨。

饱食一餐,云开雾散,战歌姑娘提议去河上玩漂流,其他人一致同意。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决定差点改变了我的AT之路。

我们玩的是单人的小皮筏(tubing),其实就是一个大轮胎,下面垫一个底。这种皮筏很简单,不带桨,只能靠调整重心操纵大致方向,属于真正的“随波逐流”。

当地的河水属于白水2级。开始的时候,河水浅、水流缓慢,有时候甚至还要站起来把轮胎拖一段,才能到能漂起来的深度。我们四个人一直保持在较近的距离,能够照应彼此。我用GoPro拍了好几个视频,嬉笑打闹之间,水流变得湍急了起来,水流撞击石头,泛起雪白的水花。我开始紧张了。

我的小艇撞到了一处大石头。我下意识地身体向前,重心前倾,只感觉皮筏从后面翻了上来,把我压在了水里。

第一次遇到“翻船事故”,我惊慌失措,在水里连忙蹬腿,喝了好几口水,在水下睁着眼睛,看见了黄色的大鹅卵石。

我浮上水面,抱住皮筏漂了一段,水流急得让我顾不得做其它反应。皮筏从我手中脱离了。慌乱之中,我抓住了左前方的战歌姑娘的皮筏,又被白浪打进了水里好几次,浮浮沉沉,水闷过头顶三四秒,能浮上来呼吸一秒,就又沉了下去。

今天不会就是我的死期吧,我还没活够……好歹也在陆地上走过7000多公里了,如今要死在水里就太荒唐了……

战歌姑娘的皮筏被我拽着,她重心不稳,也翻船了……

河流变浅,不知怎的,我和战歌都能站起来了。我俩看了看彼此狼狈的样子,站在原地大笑不止。“糟糕,我的GoPro被水流冲走了,后半程的照片和视频全没了!” 

战歌姑娘指了指我的脸,说我的狗扑肉还戴在头上,只是翻到了另一边而已。我一摸,谢天谢地!

我和战歌着急地寻找皮筏,马克哥奋勇跳进水里,把我俩的皮筏都给救了上来……我租的鞋子也丢了一只,居然在下游几个石头中间找到了。一场“事故”结束,惟一的损失是丢了一个太阳镜,喝进去好几口纽约上州的脏水。糟糕,得有多少病原体?

之后的漂流很顺利,吃一堑长一智,我知道了翻船是因为重心全部落到了前端,所以特别注意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均匀地分散在皮筏上,遇到白水也依然保持躺着的姿势。

漂流结束,我们还了皮筏和鞋子,站在岸边哈哈大笑。马克调侃我走路的能力远超我划船的能力,对白水只是“水土不服”。晚上,我们四人住在战歌朋友的大宅子里,以奶酪白葡萄酒庆祝我的劫后余生。

白水事件再次让我复习了生命的可贵,增进了我想要完成AT的决心……直到我发现,我受了点伤。

四人返回步道,穿过康乃狄克-马萨诸塞两州的州界,从熊山顶上下来,我举步维艰,一个很简单的动作都要吃力地做很久,下山的时间是别人的两倍。第二天早上,瘀青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水流把我卷下去的时候,我的两只膝盖都撞到了石头。右侧大腿也被撞了,大腿肌肉吃力,膝盖自然承受不住。这天疼痛减少了一些,下山依然吃力,因为膝盖弯不起来,没办法用力。两天分别只走了10英里,还会有怎样的后果我无法知晓。

我只和马克、Outro、战歌一起走了两天,就不得不搭车到了麻省城市大柏灵顿(Great Barrinton),独自租了个酒店房间,买了樱桃、面包、奶酪和烤鸡,平躺、挂腿,希望能把伤治愈,不落下后遗症,以最佳状态应对后面更艰难的徒步。

躺在黑暗的酒店里,回想这一切,竟发现上天给我开了个玩笑:我越是想要独自徒步,越毫发无损;越是想要亲近别人,越容易受伤。心底深处,我体察到了一种人际关系的疲乏。好像我跟我的新朋友和老朋友,再无法回到亲密无间的状态。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面对每个人,都那么空如白纸、坦诚相对,如今的我,遮遮掩掩,心不在焉,甚至已经完全不渴望友谊了。

更可笑的是,这受伤居然不是因为步道,而是因为漂流;不是因为土,而是因为水!

我想起了简岳带来的那些雨。他每个周末的漂流,仿佛又是一个隐喻。我知道,他就是关闭我触觉和好奇心的那只手。有他在我的脑海中,我便无法对步道忠诚。可是,我没有办法把他从我的脑海中赶出去。他已经占据了一座城堡,修建了护城河和花园。他是完美的君王,有我对户外、对道德、对男性的所有幻想。

相比之下,AT显得庸俗、丑陋、艰难。这里不是荒原,这里也没有我的王国。阿帕拉契亚的森林被城市包围着,攻城略地,做着最后的妥协,却依然陡峭、蛮横、杂乱无章。雨点日复一日地打湿帐篷、打湿睡垫、打湿背包、打湿衣服。有人一次次在湿滑的石头上摔倒,有人不停受伤,有人诅咒着AT诅咒着徒步,有人怀着失望或是悲伤黯然离开。

我在这天的日记里写道:“我也借着受伤的机会拷问着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走AT、走完有什么用。在这个节点,问任何一个通径徒步者为什么要走AT,多半会得到一串漫长的沉默。我的答案是:既然开始了,就要好好地结束它。卡塔丁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它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它在召唤着我。一开始,我根本不敢去想卡塔丁; 而现在,它的光芒和热度已经让我不敢直视了。另外,AT再难,也有一万多人完成过通径徒步——既然这么多人都做到了,为什么我不能坚持下去?它真的有这么困难吗?长距徒步和其他的户外项目的确很不同,因为它的收获很缓慢。前面漫长的铺垫,就是为了最后短暂痛苦的朝圣之路。” 

“Scott Jurek和Jennifer Pharr Davis在破速度纪录的每分每秒想的是什么,我无从得知。但他们的坚韧、耐力和勇气感染着我。世界上其他所有耐力运动员们, 不论是环球航海、漂流、徒步、山地自行车、超跑还是其他的长线项目,都是对人类极限的终极挑战。如果说拼速度拼的是体能,那么耐力项目拼的就是头脑和心灵….. ”

早在我还没走出宾夕法尼亚的时候,斯科特就破了速度女皇珍妮弗戴维斯的纪录。然而,他仅仅把纪录削减了3小时。所以,在我心中,珍妮弗戴维斯依旧是不折不扣的AT纪录女皇。

在这个漆黑的酒店房间里,徒步节戴维斯演讲中的一句话,此刻尤其触动我:“有人说,我破了AT速度记录,是一件体育盛事。可我觉得他们理解错了……这其实是一个爱情故事。” 戴维斯全程的补给人,是她的丈夫Brew。 当她在最累最苦的时刻,前方爱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莫大的鼓励。她的46天的纪录,可以分解成几千次的补给、几千次的“我想要见到他,我需要见到他”的想法。

我深知这种意念的力量,毕竟它拽着我走完了科罗拉多小径和太平洋山脊。那这次呢?简岳会在卡塔丁等我吗?

我所有的努力,仿佛失去了一个宏大的期许。我此刻的惟一愿望,就是让他爱上我——如果徒步完成AT能做到这一点,我就去徒步AT。如果离开AT能做到这一点,我就离开AT。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满脸的痘印,被紫外线灼伤的皮肤,突出的牙齿,腿上深深浅浅的疤痕,长长的汗毛和腋毛……我拿了把剪刀,把额头前的长发剪成了刘海。

我不是公主,更不是女神。他不会爱上我。我这么丑,走得这么慢,这么平庸,不会有任何人爱上我。

我终究是被抛弃的——这不是将来时,不是现在时,而是过去时。

可如果我继续徒步,他就会爱上我吗?不会的。徒步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的伤痕,晒出更深的痘印,让我苍老得更迅速。徒步会让我变成一只野兽,忘记礼节,忘记文明,忘记外表,忘记“女性所该从男性那里争取的东西”,摒弃“女人该有的样子”。我会离他心中那公主或女神的模样,越来越远。

步道会盘根错节,长成我心底的藤蔓,深入血液,成为一个器官,或是一颗毒瘤。

但那就是我渴望成为的模样。我本来的模样。

简岳和步道,终究是无解的吧。

能抵抗这种思维黑洞的惟一方法,就是找到其余的填充物。在这个全休日,我几乎全天都泡在酒店隔壁的书店,翻了一下《沙乡的沉思》,还发现了心念念已久的《雪豹》。书店里没有《孤独星球-尼泊尔》,却有尼泊尔大喜马拉雅小径的指南书。最后买了一本“Wandering Home”回酒店看。作者从福尔蒙特的长小径徒步至纽约的阿地伦达山脉(Adirondacks),沿途了解当地人与土地和自然的相处方式,探寻新英格兰和中大西洋地区的新型农业(包括酿造、养殖、伐木、有机农业等等)的发展趋势。我对养蜜蜂和种豆子并不感兴趣,只是需要一个塞满大脑的东西。

“石头,你是惟一一个在步道上还在读步道的人。” 闪电的那句调侃,一针见血。我终究只是一株不能离开步道生长的植物啊。

我想起闪电、马克、杰斯特称呼我的方式——China。这是我步道名“China Rock”的第一个词。他们不愿意叫我石头,却叫我中国

再想一想,China还有另一个意思:陶瓷,瓷器。

我突然释然了。我不是石头,我是脆弱的陶瓷。或更甚——China Rock, 陶瓷石头。外层脆弱,内里坚硬;外经过煅烧,内经过沉积。

步道的土,漂流的水,能挫伤我,能淹没我,但不能消灭我。因为我源于火,归于火。

我所忠诚的一切啊,请带领我吧。我在心里默念。

在大伯林顿休息了一天之后,膝盖的好转并不明显。新英格兰的小镇很“高冷”,奔驰宝马满大街,人们并不热情,所以我根本就没有搭车出城的打算。结果哈克贝瑞跟我一边聊天,一边伸大拇指,有一辆车一秒钟之内就停下来了。哈克贝瑞兄弟也是个流浪汉模样的嗨客, 形象和耶稣差不多。毕竟独身女性是最容易搭到车的。想必跟我“绑定”,能让这个外形彪悍的男子在别人眼中的“安全系数”陡增。

麻省是新英格兰的心腹,小径的风貌也有了变化。步道已经在纽约一带离开亚热带湿润性气候,纽约以北的地区都是温带大陆性气候。麻省的湿度较低,多风,多云,与南方的湿热有了明显区别。如果不是正值七月,用“秋高气爽”来形容这几天绝对不为过。另外一个区别就是小径本身——石头少了,多了松树和杉树铺盖的硬叶林。淤泥和盘错的老树根也为徒步增加了些许难度。

我一个人走着,耳朵里塞着音乐。两年前,在科罗拉多小径碰上日本人长沼说的一句“我行走时不听音乐,因为我想听到动物的声音”让我印象深刻,故在太平洋山脊上,哪怕孤身徒步,我也很少塞上耳机。可AT不一样。这里没有让我心花怒放的美景,没有让我急于追上的同伴,甚至没有西部那种令人永生难忘的奇遇。他们说AT百分之九十是“屎”,百分之十才是“哇塞”,我觉得一点不假。

当最开始意识到“我并不想待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时,我吓了一跳。不仅如此,我还为自己脸红羞愧:为何别人可以无氧爬珠峰、宁可断臂也要逃出深谷、在林中穿行46天、失去性命也要到达南极点……而我就这么脆弱?

可昨天在酒店,我已经得出结论:脆弱就脆弱吧,抱怨就抱怨吧,这就是我此刻真实的心情,我“陶瓷石头”的本来面目。

而且,我不是早在几个月以前,就遇见了这一切吗?大自然在这场赌局里只赢不输,而且从不遮遮掩掩。我能做的,就只有忍、熬、磨、嗑、赖。谁赖到了卡塔丁,谁就最多和美国东部的大山打了个平手。

音乐,是我解救跟步道的敌对情绪的一剂解药。音符里有个世界,让我看到两年前的自己:除了最远的远方,我哪儿都不想去。除了最纯净的生活,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必须有的东西,我尽可能不去拥有太多。反观现在的我,更像呼伦王乐队(Lord Huron)的“Lonesome Dreams”这首歌里唱的:

恍惚之间,我降临到这孤岛的海岸

鬼魂是我唯一的伴

我奔跑着穿过森林密布的岛屿

一步一步地追逐着阳光

我觉得我来过这里

当丛林边缘突然出现一大片旷野

我注视着那火红的太阳

终日的寻找都是徒劳——我总是孤单一人

我又一次梦想着一个孤独的世界

一个让我迷路的世界,一个我没有朋友的世界

梦里只有岩石和树木

和一条永无止尽的路

我又一次梦想着一个孤独的世界

一个让我迷路的世界。我独身一人

哪儿是我的归宿?这是一个谜

请别把我丢下

我躺在星空下面

季节的变换只在转瞬之间

我观察着斗转星移

旧的星辰死去,新的星辰诞生

但是我对此地如此陌生

这个荒野让我感到孤独

但也许这个梦境是真实的

也许这次,我不会醒来

走到上鹅湖(Upper Goose Pond),看着眼前如明镜般的湖泊,映射天空的蓝,突然渴望这种澄澈。本想跳湖游泳,意识到大姨妈很不合时宜地来了,便只能瘫坐在码头边,听三两个大胡子地嗨客聊天。这几个男生眼眶深陷,小腿粗壮,颧骨突出;他们在攀比着谁在旅途中掉了更多体重。有两个嗨客租了皮划艇,泛舟而去。我本想再赶几英里的路,可这湖水有一种力量,让我不得不停下。

到不了瓦尔登湖,在这里坐坐也是好的。我想起了梭罗那耳熟能详的名言:“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的有意义,我希望活的深刻,并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然后从中学习,以免让我在生命终结时,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其实,英文原句中的“to live delibrately”, 此处翻译成“有意义”,实属误译。“Delibrately”, 刻意地、故意地。梭罗想要刻意而为的生活,而不是浑浑噩噩、随随便便的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至于这种生活是否有意义,他没有评判。并不是所有刻意的生活,都能有意义。但所有有意义的生活,必然是刻意而为、不随波逐流的。

那我呢?我此刻的生活能算上“有意义吗”?能算上“刻意、故意、不马虎”吗?

次日,经过一个蓝莓庄园。蓝莓一筐10美金,颗粒饱满,随意采摘,把篮子装满即可,边吃边摘也是不要紧的。庄园主人也顺便做了AT步道天使,我无心采摘蓝莓,便从房主那里买了五毛钱一瓶的可乐。蓝莓庄园有个木制的大房子,玻璃透亮,房内的热带植物若隐若现。我坐在台阶上喝完了可乐,匆匆写过房主,便继续赶路了。我错过了什么呢?一大筐的蓝莓。一段和天使的交情。跟其他嗨客一起摘蓝莓的乐趣。我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里呢?

早听人说,麻省的步道并不陡,但很泥泞。从上鹅湖到道尔顿(Dalton),穿过一大片玉米地,突然下起雨来。

每次你来的时候,总会带来一场雨,雨还不小。也许是命里注定多水,我们的秘密就像这些雨一样,淅淅沥沥。 上次你离开之后,AT上再也没下过雨。

不对,只下过一场。那场雨还真大——我穿着你的雨衣,坐在庇护所里沉默不语。

雨停了又下。而从那天之后,AT总是晴空万里:北宾,新泽西,纽约,康州,麻省。直到今天下午,7月24日星期五下午五点半,在这个决定性的时刻,雨点又砸下来了。

我在麻省的这个小城里,穿过一片玉米地,收到你的短信。你说你又来到了AT上,但不是来麻省找我。你说你要给我一个惊喜。你也说,你很对不起。

这次的雨不仅大,而且冷。我换上了新买的雨衣,而你的衣服已经打包好,等明天寄还给你。突然之间,我觉得这场雨仿佛昭示着什么。你说的“惊喜”,不会就是来麻省找我吧?虽然我曾说好了不见,可万一……

我掏出手机,只剩7%的电量了。雨点溅满了屏幕,我竟然没法打开微信。用裙子把屏幕擦干,还剩5%。关闭飞行模式、打开无线网络,电量一下掉到了3%,手机自动关机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知道,此刻联系你也是徒劳。已经做的决定,无法再更改。

也许手机的突然关机,也是上天对我的暗示吧。

雨越下越大,一直延续到晚上。我知道,不论明天你出不出现,这都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不论明天会不会再下雨,你都已经来过。

雨下了一夜,早上八点多才慢吞吞地从睡袋里钻出来,在一天之内经穿过了道尔顿和柴郡(Cheshire)两个市镇。补给之密集,基本上背半天的零食就可以了。麻省北部再最后宠幸一下我们这些饥肠辘辘的满脸倦容的风尘之客,进了后面几个州就真正踏入“无人之境”了。 

道尔顿餐馆里的服务生心不在焉,他说自己徒步过AT和PCT,可明显满腹对徒步者的偏见。差评。只给了20%小费(其他人我都给30%)。 坐在柴郡的路边,手里一小桶薄荷巧克力冰激凌,看着头顶渐渐被雨云不满的天空,我感到出离地孤单。

马萨诸塞州的最后一日,我终于披上的全身的防蚊衣。AT上的蚊子快、狠、准,下口就起包。如果头天晚上不是在傍晚手忙脚乱地穿上全身防蚊服,必定全身各处挂彩。 一个人扎营,一个人收拾帐篷,一个人缓慢地爬升,来到麻省最高点——葛力洛克山(Mt.Greylock)。一个人到达山顶,真是个糟糕的事情,因为葛力洛克山顶通公路,又恰逢周末,游客携家带眷,人群熙熙攘攘。山顶还有一个巨大的塔,像小时候读《魔塔》时幻想中的邪恶之塔,直插云霄。人群和巨塔,那么跟大山格格不入。但是我走在山顶的时候,才觉得最格格不入的,竟然是自己。我飘荡着上了山,飘荡着去商店买汽水,飘荡着帮情侣拍合影照,飘荡着看着远方的云朵,又飘荡着下了山,就像一个幽魂。没人问我从哪里来,没人问我到哪里去。没一个人认识,也不想认识任何人。

我的膝盖依然没完全康复,下山还是别扭。到了山脚,搭车来到威廉姆斯小镇(Williamston),突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有点不一样。雾色散去,我看到了小镇背后的大山,那么高耸、苍茫、翠绿。

福尔蒙特州,绿山山脉。我终于在告别蓝岭山脉之后,回到了真正的大山。

威廉姆斯小镇是一个大学城,著名的威廉姆斯文理学院就坐落在这里。我无心闲逛,只是找了个酒店住下。本以为今晚又要独自一人,没想到早在弗吉尼亚中部就遇见过的“南行的北行大妈”也住在这里。几个偶尔照面的老大爷,坐在酒店阳台上跟我打招呼。熟悉和亲切的感觉,又回来了。

晚上,我和两位徒步大妈共进晚餐。我问:在AT上,你们啥时候差点放弃徒步?一个大妈说,从弗吉尼亚的龙牙下来到马卡菲的那一段,完全没水,烈日当头。她差点就一屁股坐在山脚的停车场,打电话叫家人来把她接走,打道回府了。

另一位大妈说,在AT上没有几天真正享受过徒步:不是太冷就是太热,一直都很潮湿,要么受伤,要么接近中暑……有时候都分不清adventure(奇遇)和torture(折磨)的区别。

我嚼着面条,应和着大妈们的讨论。我是有多么讨厌自己,才会把自己扔到这儿?转念一想,不对,我肯定是太宠爱自己了,才会走上这条路的。

回到酒店,我翻看手机。邮箱里多了一封的邮件——原来是在步道节上认识的弗吉尼亚的工程师Eric。艾瑞克去过中国,会说一点中文,没想到他竟然用中文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标题曰:爬得怎么样?呵呵,老美的用词都如此恰当。

你好中国石头,

最近你怎么样?现在在哪里?我猜你必须有好多有意思的故事。你喜欢新帐篷吗?

下三个周末我去远足AT。 附近呀的AT走完了。最近在AT上我看到了几个熊。它们都从我跑去了。下星期六就是我最远远足的一天。一共走了34英里。上一天我太累了。八月我不要出去远足,因为我太忙。上周我要放假去海边。听说这个海边最近有几个鲨鱼攻击。所以我不让我女孩游泳。

希望你在AT上都安全舒服开心。一路平安。2015年7月21日。

我给他写了封回复。第二天早上醒来,又收到了他的回信:

谢谢你的回信。我刚从海边回家。我们很幸运。天气非常好,也没看过鲨鱼!我们去了北卡(NC)的海边。我不太喜欢弗吉尼亚的海边,因为人太多,景色也不北卡的漂亮。我一看你的信就知道应该写弗吉尼亚,不能写附近呀。

我再读你的信我发现我上和下时候的意思我用错了。我经常做这个错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你的膝盖怎么样?希望已经医治了。当然对远足你的膝盖很重要。

VT 的AT怎么样?我认为VT是很好的地方。是很美丽的地方文化也很好。夏天的气候也很舒服。我妈妈的家乡就是在VT。她的大学是UVM。

希望你的情况多很好!你很快AT做完了。加油!

“我很快AT做完了。” 我反复品味这句话。是的,福尔蒙特是AT的倒数第3个州。

我听说福尔蒙特也是AT的重要转折点,因为以北的小径会变得很陡。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之前的AT还不算“陡”吗?当我还在南边的北卡/田纳西一代抱怨栈道太陡的时候,PCT上遇到的几个走过AT的朋友纷纷留言:等着吧,在进福尔蒙特之前,小径可以算作是平的。的确,自从离开了弗吉尼亚,我已经不记得看见什么高大的山脉了……直到昨晚从麻省最高峰下来时,望见不远处的绿山山脉。好戏要开始了。

另一件让我紧张的事情,是我是否能按时完成AT。大多数徒步者是没有日期限制的,想闻闻野花,追追蝴蝶,在每个庇护所都睡上一觉,从三月走到十月,也无大碍。但是我没有时间去享受这种奢侈。我在德州大学的硕士项目,报道日期是八月底。这意味着,我需要在30天的时间内,徒步600多“垂直上下”的英里数,还不能允许一点差错,更别提受伤、全休日了。丧失了团队,徒步变成了一个人的死磕,没有人在身后推着我,在前面拽着我,“鸡血效应”很难激发出来。

“行路不难, 难在于应对进退而不失其中正;难在于婉转人际而犹有自己的字里行间;难在于往前铸足之时,还能回头自我眉批;难在于路断途穷之际, 犹能端庄句点 ,朝天一跃,另起一行 …… 行路颇难。” 简媜说的真好。

早上在威廉姆斯补给,超市大妈关切地叮咛:这几天天热了,要注意补水。我立马买了一瓶星巴克冷饮,咖啡因让我腾云驾雾,上坡像是坐了火箭,连膝盖的伤也不疼了。

 AT在福尔蒙特州的边界树立了一块牌子,显示此处也是“长小径”的起点。长小径总共274英里,是美国徒步的“小三重冠”之一(另外两个是约翰穆尔径和科罗拉多小径)。长小径还是美国历史最悠久的长距离步道,大部分线路在1920年即完成;它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条完整的长距离景观“纵贯线”,贯通弗尔蒙特州,直通加拿大国境线。

长小径当中的前100英里,与阿帕拉契亚重合。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帕拉契亚步道在后来“借道”了长小径的这段路,因为AT不论是从规划还是建成,都比长小径要晚十年左右。长小径之父詹姆斯泰勒,在1910年的春天召集了弗尔蒙特州的23个户外运动爱好者,提出了修建长小径的构想。同时,他提出要建立一个独立机构,发动志愿者,自行修建这条步道。这个独立机构名为“绿山俱乐部”。长小径的缘起、修建和成型,全部是由“绿山俱乐部”这一民间户外NGO一手规划的。直到今天,绿山俱乐部依然是长小径的惟一掌管者和唯一修建者。长小径之所以幸运,是因为它在1920年之前,就已经基本全面竣工;而最后连结至加拿大的路段,也在1930年经济大萧条刚刚开始时就完成。弗尔蒙特州小农经济发达,而在林业资源被大量瓜分、经济危机冲击到来之前,绿山俱乐部的志愿者们,就已经开垦了这条步道。所以长小径的历史,是美国历史上相对完整的独立自主的步道工程的呈现。

长小径的“风景”与其它两个完全不能比,因为地上全是老树根和泥,抬个头都不容易,不过也基本没有景色可以看。惟一让我欣慰的是天气大好,风和日丽,连蚊子也没那么嚣张了。离开弗吉尼亚以后,步道一直围绕着人烟,被电线杆、公路、民宅、公园撕破,好似一个巨大的景区,永远都不脱离人烟,丝毫没有“荒野感”。直到福尔蒙特,久违的高耸山脉重现,古树参天蔽日,蕨类植物铺满森林的土壤,绿叶把手伸向步道,步道越走越窄,因为都被放肆生长的植物覆盖了。抬头望天,蓝色又被枝叶割裂成斑驳的小块拼图。似乎,离开了仙乃度国家公园之后,我再没见过这么稠密、浓烈的森林了。

福尔蒙特的海拔升降也不是盖的,这两天明显有种在“爬山”的感觉了。连续登上了两座接近4000尺的高山,第二座山头就是斯特拉顿峰(Sctratton Mountain),福尔蒙特州南麓的最高峰。观火台下面立了块铜牌子,长长的四段话,说明斯特拉顿峰就是“长小径之父”詹姆斯泰勒构思这条连贯福尔蒙特的步道的地方。据说,“AT支付”麦凯叶也是因为长小径在20年代初连通,深受启发,才雄心勃勃地画出AT的蓝图,连结阿帕拉契亚全境。所以说,斯特拉顿峰就是整个阿帕拉契亚步道的灵魂诞生地。

我爬上斯特拉顿峰的观火台,扶着铁质栏杆,垂直向上,像是在爬梯子。观火台顶上,是一个密闭的阁楼,四周镶着玻璃窗,风倒是吹不进来了,不过也跟窗外的世界划出了分割线。我看着远处的群山,只知道这里可以看见麻省最高峰、远眺新罕布什州。群山在这里荡漾出温柔的曲线,青黛层叠,烟波飘渺。

不过我认不出来这些山头的名字,它们于我也只是擦肩而过的美人。我们终究对彼此陌生。

这一片林子是国家森林,由联邦管辖,不能进行大面积的商业活动,故没有什么人烟气。高压线就是乐谱上被戳破的孔,画卷里被染破的洞,在这里自然是没有的。两个观火台也只是比丛林高出一些些,并不破坏画面的和谐感。

我关在玻璃房子里,跟窗外的世界拉开屏障,呼吸着4000英尺的干净空气,看着这并不是荒野的荒野。绿山比纽约的林子更像荒野。大烟山比绿山更像荒野。俄勒冈比大烟山更像荒野。西耶拉内华达山脉比俄勒冈更像荒野。科罗拉多的圣胡安山脉比西耶拉内华达更像荒野。可这一系列比较,都只是在趋近数学上的“无穷”。真正的荒野、荒原,并无绝对,只存在比较。绝对的那个荒野,只在我们心里,存在着形而上的完美版本。一个没见过大山的孩子,没有参考系,无从比较,任何一点绿水青山,都能让他/她觉得荒凉。但这种“荒”,和梭罗、约翰缪尔、徐霞客、郑和眼中的荒,必然不同。和我眼中的,也必然不同。

可叹的是,既然世界上不存在外物的荒野了,那接近“无限”的纯粹,又能去哪里找呢?

在福尔蒙特的这座山上,自然是找不到的。下山的路很陡,一个黑色大胡子追上了我,硬说要给我演奏一首曲子。他从包里掏出了一个蓝色萨克斯,小巧玲珑。萨克斯大胡子坐在背包上,霸占了整个步道,因前后无人,山林寂寥。他演奏了一曲,熟悉的音质,不熟悉的曲调。我站在他面前,成了这个曲子惟一的听众。哦不,还有群山和森林。我们都在聆听,试图把音符吃进去。曲终,鸟儿都飞走了,我睁开眼睛,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继续赶路。

自从上次白水漂流受伤,我被落在了马克等人的后面,一直处于追赶的状态。不知从何时开始,突然发现反方向行走的徒步者人数陡增。我明白,这些伙计就是传说中的South Bounder, 即Sobo, AT向南行走的徒步者。AT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径,有人向北走(比如我),也就自然有人会选择另一个方向。但为什么向南走的人比较少呢?那是因为AT的精华(白山和缅因)都在最北边,开场就把好戏演完了,后面就没有盼头了。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从线路简单、补给容易、景色一般的南方(即佐治亚)行走,走向北方的缅因。 

我打心底里对Sobo们佩服不已。他们最开始的路段是AT最难最危险的地方:齐腰的溪水、比人还高的大石头、泥沼乱石树根混合路面、缅因新生代蚊子……熬过来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当然,小径对于他们来说也会越发简单,越发无聊。有些Sobo在南下白山之后就退出了,因为AT变得太单调,风景也少了,他们便觉得走下去没什么意思了。

傍晚和一个Sobo男孩扎营,我们谈到了AT的死亡地带:缅因州南部。Sobo说,有好多4、5英尺的大石头,要跳过去。他的原话是:我真不理解那些身高5尺7(175公分)以下的人是怎么过去的!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遇到了一个让我特别感动的姑娘“休息”, 走了这么久,还能摩拳擦掌,朝气蓬勃,一直反复念着:Today is not the day to quit! (我不会在今天退出)。坚决不“休息”。她要赶八月底法学院开学的期限,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犯错的时间了,继续每天平均23英里,但她还是那么有信心,让我想起了長沼的那句话:It’s all in your mind。 真让我自愧不如。自己什么时候丢掉了那种迎难而上的自信呢?

福尔蒙特的这天下午,我和休息姑娘、迈阿密恶魔两人讨论PCT, 走着走着,来到了一段宽敞的大路,路面平整,而且是下坡,我觉得特别爽快,收起了登山杖,一路冲坡。

正想回头跟他们说“这段小径太像PCT了”,一不留神,被什么隐形的东西绊着了,因为速度太快,冲量太大,整个人飞了出去,连拽带拉的扑到在了石头路面上。 坐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在意疼痛,而是被血流如注的膝盖吓着了。

迈阿密恶魔帮我把包取下来,我就干脆坐在土路上,先拿头巾止血,再用水冲了一下伤口。还好上次回纽约的时候,妈妈给了一些酒精纸,我当即擦了一遍血肉模糊的膝盖。很奇怪,并没有痛感,大概是神经细胞都磨掉了,死掉了。

最后,用纱布垫盖上,再用各种胶带粘上。左膝有一大块肉不见了。准确的说,我失掉了一块表皮,暴露出来的真皮还不少。

迈阿密恶魔曾经做过警察,他波澜不惊,表示见过许多类似场面,当即附身在地上寻找,“我要找到你丢掉的那块肉。” 我祈求他别找了,听着比看着痛。

中国石头,哦不,陶瓷石头。你终于把自己打碎,撒在路上了。这个碎片,捡不回来了。把陶瓷雕琢得温润晶莹,只为了把灵魂洒落在路上啊。

 还好此时离大路只有5英里,而且是皮肉伤,并没有伤到骨头。

我们继续前进,在高速公路处我发现了老朋友Sam, 他朋友的妻子刚好有车,可以载我进城。来到曼切斯特中心(Manchester Center),我取到了第四个补给包裹,里面还有一双新鞋。

镇上的住宿都满了,一家店主好心拉我去买了晚餐,再把我送到镇外的旅店。我拖着血流如注的腿,药店踟蹰,又遇到了一位好心的护士,正巧也在买急救用品。她看了看我的伤口,告诉我应该买双氧水、酒精纸、蝴蝶型邦迪、棉签棉球、胶布、纱布垫等等。

返回酒店,把一大堆医药用品摊在床上,首要任务是处理伤口。拿双氧水反复擦拭,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但是,下一步——冲澡——的确是耗尽了我的意志力。我把buff头巾洗干净,含在嘴里当毛巾,进水的那一刻一阵剧痛,咬紧毛巾,还是叫出声来。

洗完澡,用纱布垫吸干伤口的水分。我仔细打量两块血红的膝盖,像是形状奇怪的地图。是失落的亚特兰蒂斯、还是远古的潘诺西亚大陆?不浪费时间,再上双氧水,蝴蝶邦迪,盖上纱布垫,再用胶布贴好。

精心呵护伤口的过程,竟让我想到了化妆。

我在科罗拉多小径上失温过,在太平洋山脊上高反、缺水、缺盐,但这是第一次在小径上受伤。

我在日记里写:“徒步已经让我失去了许多东西,如果我以后有了女儿,一点不会让她接触户外,不会让她像我这一被晒黑、满腿是伤、皮肤过敏、一副硬生生逼成女汉子的可怜形象……”

“……有时候会突然慌神,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种牺牲值不值得。这种怀疑不是第一次有了,但是我知道,我变能因此变得更坚强,但也变得更柔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吧。” 与其说是吐露心声,不如说是自我催眠。一个“惨”字,我写不出来。

我还要赶路,我还要去卡塔丁,我还要……

第二日,等待大雨停,返回步道。

长小径跟AT的重合路段结束了,两条步道分道扬镳。我顺着AT向前,准确地说是向东。是的,AT拐角了,分流了,不再向北直愣愣地走了。若摊开AT地图,定会发现福尔蒙特中部的这个“大拐点”,像一个鱼钩,有倒刺。

这个拐点,划分出两个纪元。从此以东、以北,AT垂直向上,荆棘密布,恍如进入幽暗森林,再无南方的平坦和山花烂漫。我们姑且称今后的路为“垂直纪元”。步道偶尔暧昧地挑逗,平和地延展,恍然以为回到了“水平纪元”。当你觉得土地还会以水平线延伸开的时候,步道就撒上巨石、老树根、淤泥,把琴弦拨离人烟,划出一道土色的阶梯,直指穹顶。再过一会儿,脚下的大地龟裂,岩层挤压出皱纹,黑暗的谷底又再把人吸进去,坠入泥土的瀑布,一落千丈。如此反复,层峦叠嶂间,偶尔能喘息一次,坐在平地上。丝带抖动地更剧烈了。上,下。上,下。

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连道歉也不用说。步道真是个大流氓。

AT长距不是个练习速度、心肺和体能的最佳地方,因为在背着徒步大包的情况下,速度基本快不起来。它赐予我的惟一奖赏,便是精壮的小腿:用力一捏,全是紧实的肌肉。一蹬,一弹,一提腿,一着地。扎稳,吃土,再蹬。爆发力从来就是我的弱项,可自垂直纪元开始,我被驯服得妥妥贴贴,大腿小腿变得更加黝黑、精瘦。

我膝盖上裹着两道白色,在垂直纪元的密林中,被土色丝带推到风口浪尖,再顺着重力向下走入深谷。

两周,两次受伤。我自从两年前大学毕业,再没有买过医疗保险。年初车祸时尖利的救护车乌拉乌拉声,还响彻耳边。我不能再继续受伤了。这对穷人是种奢侈——何况我既是金钱的穷人,也是时间的穷人。

我本来就已经落后计划进度半个月了,这下子速度又要减慢。其次,因为是外伤,又没有医保,缝针、打针、吃药便跟我无缘,我必须要极其当心感染,得穿着紧致的黑色透气打底裤,不能淋雨(家常便饭)。

我每天晚上都要“小手术”。先用酒精纸擦拭伤口,再上碘酒,风干后抹上药膏,贴上蝴蝶型创可贴,最后上纱布,用衣服材质的胶带固定好——这是城里那户视给我的忠告。两只腿都要如法炮制。最初这个过程要持续三四十分钟,后来效率逐渐提高,差不多一刻钟就可以搞定。

因为是第一次在野外处理伤口,没有什么经验,绑绷带的时候又磨破了几处皮肉,反而比本身裂开的大口子还疼。再酒店擦双氧水的时候,在浴缸里疼得龇牙咧嘴;后来发现可以通过自己掐自己的大腿来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屡试不爽。

伤口每天都变一个样。护士说,使用蝴蝶型创可贴是为了不留疤痕。我很怀疑这点。这么重的创伤,而且还失掉了肉,不可能没有痕迹。至于它会深刻成马里亚纳海沟,还是东非大裂谷,抑或是某种陨石坑,我不得而知,只能竭尽所能让伤痕不那么具体。

这两天戴上了耳机,在徒步的时候享受音乐。反复循环陈绮贞的“流浪者之歌”, 许多感触如山崩海啸。在福尔蒙特的这个晚上,五味杂陈搅在一起,几乎感觉自己要陷入精神分裂的边缘。

许多人无法理解,我们在走路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事实上是:很少的回忆,很多的憧憬;很少的现实,很多的想象。一个念头带来另一个念头,无限循环,无法打消。

徒步,在许多人眼中,是一件那么自由、自然的事情。可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的牢笼,更没有绝对的自由。境由心生。

在步道上,我们虽然忙着走路,但其实还是太“闲”。闲的发慌,无从诉诸,没有干扰,也没有新的启发和刺激。许多人通过与同伴的互动交流、与队友的相濡以沫来打发这种百无聊赖的空寂感,但我从最开始,就几乎一直保持了solo的状态,不组队,不依附。离开了闪电、大猩猩、杰斯特等人的气泡,和马克一直“青蛙跳”。

AT就是一辆火车,我上上下下,随遇而安。或者,不安。走不进荒野,也留不住人心。受伤的时候,周围总围了一群人;疗伤的时候,却只剩自己一个人,跟自己的心魔对话。我觉得小径就像是一座透明的监牢,我们是里面的囚徒,必须每天做苦力、受重刑,直到刑满释放的那天。我的思想、无聊、窘困,都与牢狱中的犯人无异。

我被困在自己的头脑里。

西西弗接受了惩罚,推着巨石上山,快到山顶的时候,巨石又滚了下来。我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背着我的巨石,被它砸进谷底的深渊,又充满希望地再接再厉,推上,滑下,推上,滑下,无穷无尽……

撑住我,撑住我……

恰好文亭、白云、力立、立源四位波士顿华人户外圈的女神要来AT上探班,挽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头两天掐着时间,没走多少。最后一天爬基灵顿山(Killington Peak), 和四位姑娘在山顶会合。妹子们的笑声在老远就能听到,大家一起登顶,在山顶展望白山。四位姑娘都是拿白山当自家后院的大牛,说眼下的景色在那里随处可见。

四位姑娘攀岩、跑马拉松、越野跑,潜水滑雪登山样样精通,基灵顿这样的小山几乎没有运动量,走完了还有点不尽兴。

我们感叹到景色对于户外的重要性。说实话,如果没有景色,真的很容易让我忘却走进大自然的初衷……回想当时在半程之前的大南方,我还挺能接受“绿色长廊”,而现在我已经把徒步当作纯粹的有氧锻炼了,跟在健身房跑步没有区别。

基灵顿是美国东北部最大的雪场,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小文的。跟他学习滑雪、开始相恋、开车游遍小半个美国,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跟他认识的时候,我还没开始正儿八经地徒步过——我们去大峡谷附近地哈瓦速派,吃着骡马扬起的马粪灰,背着大包小包,走进谷底的世外桃源,那红土之间的冰蓝色瀑布。我们跳进瀑布洗澡,融化在冰与火交织的梦境里。

后来,他给我寄了三十多个补给包裹,让我得以在2013年走完科罗拉多小径、在2014年走完太平洋山脊步道。但我终究不得不承认,我不爱他。他太“正常”,对我太好,不能满足我自我折磨的特质。

我离开他,来到大山里,重新寻求这种自我折磨。

现在我得逞了。简岳向我刺来痛苦的毒针,AT再把重伤的我包围起来,构造一个绿色的监狱。

我在监牢中,开始构想一种背叛。一种反抗:等出了这个牢狱,我要去大峡谷漂流,去尼泊尔爬雪山,去跑全程马拉松或是超级马拉松,去科罗拉多、去西耶拉内华达。我要去看我在AT上被亏欠的景色,去认识我在AT上没遇见的爱人。我开始盘算计划——九月初回到德州,十月就可以去科罗拉多走四山口,可以去大峡谷走R3谷底双重穿越。十一月可以去南犹他、北亚利桑那,郊狼谷、反射谷已经在心里念了许久。我可以把周五空出来,每周都飞到拉斯维加斯,飞到凤凰城,飞到旧金山,飞到沙漠和雪山的腹地,去写我的诗、经历雄奇的探险。我会在尼泊尔的风马旗和转经筒之间迷失,遥望珠穆朗玛和埃玛达布朗,在熟睡的冰川上做一个梦,我就能进入喜马拉雅的宏大吞吐和广袤语境,摆脱阿帕拉契亚的潮湿、冗杂,让宇宙的澄澈稀释我的痛苦和寂寞,让太平洋另一边的狂风吹出一个新的自我。

如果我能逃离这里,去哪里都是好的。只是,我现在还不能走。我的服役还没有满。

逃离这个名叫AT的监狱,并不是牢狱的终止。我知道,完成那些奇妙瑰丽的短途旅行,只是午后的小憩,并不是我的真正目的和归属。

只有另一次长距离徒步,能弥补我在AT上缺失的东西。这叫做“对症下药”。

是的。我还会投入另一座叫做大陆分水岭的监牢。新墨西哥的沙漠、科罗拉多的雪山、怀俄明的风河、蒙大拿的草甸,会让我服役于史诗之中。大陆分水岭西侧的水会注入太平洋,东侧的水会注入大西洋。我需要这种宽广的语系,让我的每个决定都能一两拨千金。哪怕是监牢,是服役,我也会安安心心地,不咒骂我地奴隶主。

真会如此么?我心生狐疑。

此刻,心底又冒出一个声音。你不会满足的。你不会得逞的。你的放逐和救赎,不是一剂灵丹妙药。它们治不好你此时此刻、在这条步道上积累的疤痕。

或许,惟一的解药,就是把AT再重新走一次?

我咬牙切齿。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冒出这么龌龊的念头?就算万劫不复,肝肠寸断,我也不会再走AT了。死掉的一切,就让它封印,让它沉没,让它积攒岁月的灰尘吧。

我不要再回来了。

21 Feb 2021

阿帕拉契亚步道回忆录 – 连载2

弗吉尼亚(Virginia)全线554英里,是AT路线最长的州,占整个步道长度的四分之一。

AT上的人常说,徒步者走到弗吉尼亚之后,就会变得郁郁寡欢,美名“Virginia Blues”。也许是AT上的各州风格迥异,其他的州都比弗吉尼亚短,“翻篇”很快,不容易审美疲劳。也许是因为走到弗吉尼亚时夏天已经来到,春天的懵懂和欣喜不再,步道从无虑的童年进入惆怅的少年。如果弗吉尼亚伍尔夫和歌德组合起来,说不定能写一部《少年弗吉尼亚之烦恼》。

我顾不得“烦恼”,因为大马士革的钟声召唤着我们一路人。杰斯特已经走过AT多次了,对大马士革熟门熟路,连店小二的名字都记得;我和闪电则异常激动,早上6:45出发,在两个半小时內狂飙10英里进城。

大马士革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和繁华:主街上只有几家户外商店和杂货店,餐馆都藏在小街上,城里的洗衣房刚刚关闭,连冰淇淋店也倒闭了,超市在城外的高速旁。AT徒步者最需要的东西,这里竟然都没有。真是有点幻灭:不是说好了咱是AT上对徒步者“最友好”的城市吗?

还好青旅的热水够猛够足,洗了一次痛快的热水澡,可以评此为步道上的冠军水龙头。我在房间的墙上找到了几个挂钩,拿出绳子,撑起对角线,作为简易的晾衣杆。青色的速干长袖上衣、绿色的防风衣、黑色打底裤等衣服都早已在洗澡时顺便挫好,全部挂在晾衣绳上,神清气爽。

我和闪电分一个房,房间两侧是简易的木窗框架、储物空间,并没有床垫。我把白色的帐篷底部(Tyvek, 一种建筑工地常用材料)铺在坚硬的木板上,吹好防潮睡垫,在铺开绿色的-5摄氏度睡袋,擦拭登山杖、背包、手机、帐篷……

闪电撅着屁股,东西洒落满“床”,气定神闲地刷着手机朋友圈。

“石头,你在步道上看啥书?”

我把手机上的电子书向闪电展示一番:Scott Jurek的Eat and Run《跑得过一切》,一个老爷爷去南美洲徒步的故事,《背包客》杂志的徒步菜谱……

闪电惊呼:“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步道上还在读步道的人,不可理喻!”

下午,食物中毒之后被落在队伍后面大猩猩出现了,给我们带来了精彩的和黑熊抢食的故事:半夜,赤身裸体的大猩猩发觉有一只黑熊试图夺取他挂在树上的食物袋。大猩猩穿上短裤,操起两根登山杖,互相击打,大半夜的在林子里吼叫类似“忐忑”一样的曲调,黑熊兄弟识趣地走开了 ,可大猩猩再也睡不着了,收了帐篷,竟然在大半夜继续赶路。林子里的每一个影子、每一种声响都刺激着大猩猩的神经:“最终,我活下来了,才能给你们讲这个故事。”

大马士革是我们一堆人分道扬镳的地方:闪电、我和大猩猩继续赶路,在一个星期之内走120英里,再从高速公路搭车,返回大马士革参加步道节。杰斯特和哈利波特在大马士革停留, 再向北走70英里之后,返回参加步道节。 气象员和家人团聚,会在大马士革待上好一阵,怕是遇不到了。

杰斯特在青旅前摆弄刚在包裹中收到的新登山杖,架上相机,开始录制每个人的采访:步道名、目前在AT受过的伤、最喜欢和最不喜欢的路段、对未来徒步者的建议。

在建议那条,我的回答是:No Rain, No Maine.

离开大马士革这天,我、闪电、大猩猩傍晚才上路,闪电边走边聊他的情史(“所有女人都被我迷得不要不要的“),比他更帅的大猩猩则不怎么说话。

到庇护所时已经9点了。庇护所内空无一人,我们仨很是得意。谁料,半夜有野鹿在林子里发出响声,小老鼠从庇护所里探头探脑。虽然霸占了整个庇护所,可谁都没睡好。

弗吉尼亚的第二天,我们仨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行走在弗吉尼亚的田野上。说是“田野”,不如说是“农场”。牛儿漫山遍野,栅栏圈出一个个农场的边界,徒步者需要走上一个个只有人类才能解锁的阶梯,才能穿过私人领地的界限。

美国是一个私有土地国度,尤其是在东部地区,70%左右的土地是私人属地。1976年,AT确立成为国家公园署当中的组成部分之后,全线都必须实现公有化,其周边的一些区域也要被算作国家公园的范围之内。联邦利用同一批法案当中建立的“土地和水资源保护基金”(Land and Water Conservation Funds),以低价购买沿途的土地,建立这条长为3500公里的国家公园。

这一措施迎来了一批“反环保主义”思潮,许多保守派的、反对联邦集权的政治团体认为这一举动侵害了私人财产所有权。另一方面,联邦并不愿意加深与民众的纠纷,于是把步道的管理和建设项目大量“外包”给民间志愿者组织,由他们用自己对AT建设的工作经验和对本地政治经济环境的切身体验,去周旋于私人地主之间,让地方和州级别的组织能够担当设计管理AT的职责。

联邦和民间的周旋终于于1984年达成最佳解决方案:阿帕拉契亚步道的统一管理权被正式交予阿帕拉契亚管理局(Appalachian Trail Conservancy)这一非政府、非营利的民间组织,而国家公园署等联邦机构依然提供部分支持。步道管理局联合沿途的31个山野俱乐部,与公园署、林业署、州级政府联合,形成了美国历史上独树一帜的民间和政府共同管理土地的局面。AT的最后的一片私有土地在2014年被购买,至此AT实现了100%的公有化。

所以,AT就是一条3500公里长的国家公园,这些农场主必须要保证徒步者能在不那么繁琐的情况下,穿过栅栏、翻越界限,还得确定自己的牛不会跑到别人家的草地上。几十年来联邦政府和私人之间的拉锯才形成了今天步道,不得不说在美国的政治体制下,是个奇迹。相比而言,欧洲(尤其是英国和北欧)的山道,早在形成的初期,就约定俗成是公家的财产,人们可以有“自由游荡的权益”(The Right to Roam)。

大猩猩和闪电在大农场边的悬崖旁睡着了。90华氏度的大太阳天,频繁的上坡和沉重的背包加重了我们的疲劳。午休后,大猩猩和闪电饶有兴致地讨论如果中了1000万美金,该怎么分配这笔钱。下一个脑洞题是“我想拥有那种超能力”。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玩各种口头游戏,最简单方便的就是“20道题”。出题者在心中想好一个人物、地点或事物,答题者为了猜出这样东西,可以提20个问题,出题者只能用“是”或“否”回答。闪电出的“银河”,很快被我和大猩猩猜中;大猩猩出的“超级玛丽”,我和闪电问了27个问题却还没猜到个大概。

我们想象世界被僵尸侵略,城市被血洗一空,核泄漏,恐袭,陨石撞击,地震,病毒泛滥……出山以后,我们成了世界上惟一的人类。

大猩猩掏出手机,没有信号。“兄弟们,准备好面对世界末日吧。”

“等等,莫非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后一卷意大利香肠?” 闪电嚼着今天的第4顿饭,若有所思。

我们向着弗吉尼亚最高峰罗杰山(Mt. Rogers)进发。最后一个上坡,没有树木,空气干燥,大地暴露,我们仨都放慢了脚步,隔开了距离,“20道题”问答和世界末日幻想,都不了了之。揣着小三脚架登顶,以为可以拍日落的延时,结果山顶竟是一片松林,日落的影子都看不着。

在离开大马士革以前,闪电向杰斯特取经,把AT接下来这一路段的亮点掌握在手,其中最重要的两个点都集中在第三天:格里森高地(Grayson Highland)和一处可以游泳的溪流。前者,可以逗小马驹;后者,可以在中午泡澡。

格里森高地就是一处有灌木和小树林的大草原,地势开阔,风吹草低,野马遍地。这些马儿与世无争,天塌下来了都不能阻止它们淡定地吃草。它们毛发脏兮兮的,身材矮小,毛发的颜色五花八门。这些小马驹是不能喂的;听说曾经有俩妹子喂过马之后几十分钟后便被马儿攻击了。闪电和大猩猩不听我劝告,昨夜把帐篷搭在罗杰山开阔地草地上,半夜小马驹前来骚扰,他俩帐篷没破,也没受到惊吓(“我们和小马玩了帐篷内外捉迷藏”),不过又一个晚上的安眠泡汤。

两小时后,我们来到了杰斯特口中的透心凉小溪。闪电、我和大猩猩相继笨拙地钻进水里,溪水冰冷刺骨。闪电象征性地把头浸入水中1秒,大猩猩在把手臂拉在木桥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他俩一会儿就上岸了,只有我在水里孜孜不倦地用GoPro尝试自拍。在一天之正午泡一泡冷水,看似会浪费一两小时,实则对下午的徒步大有助益:我在PCT上最远单日徒步38英里就包含了两个小时的泡水。

徒步的生活看似重复,其实充满着可以创新的空间,主要堪比怎么利用一天中的大把时间:你可以踽踽独行,也可以谈笑风生;你可以频繁歇脚,也可以上起发条;你可以遵从计划,也可以挑出盒子之外,换个方式走路。马驹、泡水,就是我们在夏日来临的催眠曲中的“出格”,可谓两针强心剂。

过去几天,我们商讨了一个新强心剂:在Partnership Shelter (联谊庇护所)搞一次“野餐”。注意此“野餐”和平常的徒步食品不同。我们从罗杰山游客中心上了去Marion市的班车,从超市买来红酒、葡萄、奶酪、烤鸡、油梨果、番茄、柚子、草莓、面包。红酒和草莓混在一起,就是一杯sangria。番茄和油梨果切片,夹上奶酪,加几片烤鸡肉,用面包夹住,就是一个鸡肉三明治。

刚好午后天降大雨,大约有三十个人挤在联谊庇护所所矮小的屋檐下,餐桌上堆满了食物,所有人就这么分着吃。闪电用了庇护所一楼的淋浴,接着一不小心从通往阁楼的梯子上掉了下来,又在切牛油果的时候划破了手,大喊:“这个庇护所有毒!” 众人笑瘫。

晚上,我们当中为“野餐计划”献身的功臣们,可以睡在庇护所二楼宽敞的阁楼中,房顶很高很尖,竟有了种睡在教堂钟楼的感觉。第二天醒来,花粉、树粉过敏的我,眼睛痒得泪水直流。我一边笑着擦眼泪一边对闪电和大猩猩说:“要是让我爹知道我每天跟一二十个陌生男人睡在地板上,第二天泪眼汪汪,他肯定不会饶了你们。” 众人再次笑瘫。

从罗杰山的游客中心,我买到了一本北美树木辨识的小册子,大猩猩也挑了一本鸟类辨识的集子。AT被誉为“绿色长廊”,而自己连这些绿树的名字都叫不出来,总觉得这几个月像是白过了。有了这本集子,我终于能认出小径边上的各种枫树、橡树、松树、郁金香白杨、山毛榉、七叶树、木兰等等在AT上常见的树,更了解了山月桂和杜鹃花的差别。

一路上,大猩猩和闪电一直在帮我认树。大猩猩虽是斯坦福高材生、出身于精英家庭,也是个“农村男孩”,从小生活在纽约上州的大农场上,从大学教授的父母那里学会了木工、砍柴、喂养家禽(他家养鸡)、烧饭等等。闪电虽在郊区长大,可受园艺工程师父亲耳濡目染,动手能力也很强。我的最直接感受是:这俩孩子认植物的能力甩我10条街,其他的手工能力根本不用比较……

让我反思了一下我国的教育:学过的都不记得了,记得的都没怎么用,倒不如美国的孩子懂得的常识多,起码能能认树认鸟认花草。

但转念又一想,国内的孩子们只认识公园、植物园里那插满名片的盆景和鲜花就已经不错了,升学考试的重担怎能让他们产生走入山中的欲望?哪怕走入大山,花鸟虫鱼松杉橡柏又能见到多少呢?美国的物种多样性远不如中国,但中国的物种消逝之迅速、灭绝之残忍、教育之匮乏,让我不得不怀疑几十年后、甚至几年后,我们的山林是否也会像美西的荒野一样,安安静静?

而且,大猩猩、闪电远不能代表美国大多数人通识教育水平;布鲁克林的孩子对大自然的认识度,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也正因为这些由家庭、居住环境造成的差异,导致他们这类从小被自然主义熏陶的孩子,更容易走入大山、开启长距徒步之旅。

我正相反:我的“自然缺失症”已病入膏肓,当看到地球这一面的好山好水,便像冲出牢笼的囚犯一样,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徒步之旅完全是对此病的治愈过程,且我并不能骄傲地说自己已经痊愈。

路越走越窄,它把我们禁锢在了单一的价值观中;我们自以为是地学习到的“新产物”,只不过是昨日的旧习而已。而那些擦出火花的念念不忘的旅人们,也终究是被无穷的相似点带到了一起。我们能坐下来谈话,读类似的书,走同样的路 ——这都是因为我们视野狭窄,而不是宽广。

一直忙着抬头看树,脑海思绪万千,一下子就被大猩猩和闪电超过了。我们约定好在17英里外山顶的庇护所见面。下午的爬升很陡峭,我心不在焉慢摇慢摇地翻着小册子,辨认树木,到了山顶时已经下午六点了。Chestnut Knob庇护所在暴露开阔的山顶,有完整的四面墙壁、可以封紧的厚重石头门,想必是寒冬或早春躲避暴风雪的应急庇护所。大猩猩和闪电竟然不在山顶:他们在这里等了两个小时,决定继续前进,给我在登记簿上留言。我吃完晚饭后,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小时,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徒步,不去抬头看树了。

昨天收到PCT同伴“长官”的短信:我们在PCT上的好友萨拉,去世了。

2014年,萨拉32岁,我们一起徒步了PCT的头两百英里。萨拉是我在PCT上惟一的女伴、第一个稳定的徒步搭档。她来自俄勒冈,十八岁搭车横跨美国两次,二十岁跑到欧洲旅游,认识了人生知己,果断把自己嫁了出去。二十二岁,她和荷兰老公Jasper一起回到美国,生活在波特兰。Sarah希望能和爱人来日一起徒步PCT,于是在256英里处的大熊湖退出。

我在PCT上的第一天,萨拉就坐在莫伦娜湖公园的长凳上,跟我讲述她在中国北京四中教书的经历。许多人在徒步开始之前,便听说过萨拉: 她自愿为100号人跑腿,打印地图。沿途的每个徒步者都于她有过交集:萨拉是那么风趣健谈、友好善意。她说西红柿是水果而不是蔬菜。她说Chia seeds的保健功效没有传说中那么好。她说我的脚疼是因为小腿太紧。她说应该迈小步而不是大步……

萨拉总是笑着,“在我22岁的时候,爬树的时候摔下来了,结果把腰摔坏了,还送了急诊。” 那时候我在华氏100多的沙漠里走得精疲力尽,需要靠舔背包上的盐渍来补充离子。我把最后的半瓶水分了一半给萨拉,让她继续前行。

之后萨拉说:“那天晚上我走啊走,走啊走,终于在12点之后到了藏水点。” 她在月光下面打开了沙漠的第三道大门,后面是水天使早早放好的几百公斤瓶装水。“我起码喝了两升水,直接打地铺睡着了。”

萨拉在大熊湖准备离开PCT时,把她的背包送给了奶爸;奶爸背着它走完了全程。卡洛斯也一直把在白水河边与萨拉扎营的经历当成PCT的亮点。我和萨拉一起登顶San Jacinto, 一起在剪刀口帮助栈道天使Monty烧烤,一起在天堂谷咖啡厅享用Jose Burger,一起在圣菲力培山脉口渴到晕眩,一起在南加州的山顶看战斗机低空掠过头顶,一起在天使之家Ziggy and the Bear泡脚露营,一起在大熊湖青旅畅所欲言……

萨拉偶尔说出两句零碎的中文。我说:你教的化学对徒步很有用,路上遇到的不少问题都跟化学有关。她回答:你学的心理更有用,徒步就是95%的心理戏。

几天前,她在午夜回家的路上坠崖身亡。萨拉和丈夫走在一条月光下的小径上,那是他们家附近的小路,他们非常熟悉。萨拉在一处悬崖的观景台上停留,说听见了海狮的叫声,寻音而去。丈夫回过头时,她已消失不见。

萨拉有一张甜美的脸,让人无法猜测她的年龄。她的身形偏胖。我常让她走在前面,每小时两英里,不快不慢。她走在南加州的山脊上,走在春天的鲜花里,走在高速路旁。她搭车的时候从容自信,竖起拇指,犹如一个骄傲的女皇。

我站在土地上,一次次抬头仰望。速度慢下来后,大猩猩和闪电也注意到我的改变。我们都没说什么,安静地生火、煮饭、搭帐篷。营地还有一个女孩,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

火光暗下去了,我仰头望天。你会是最闪亮的那颗星吗。

5月14日,我收拾好帐篷,闪电冲我吼道:你准备好了吗?

我准备好了。大马士革,我们回来了。

中午,我们仨走到了和我的PCT好友“长官”约好的公路岔口,他果然在那里等待。一个熊抱之后,我、闪电、大猩猩挤进了长官的车后座,一行人向大马士革开去,参加步道节。

“你知道吗,萨拉去世的那篇新闻报道,是她的一个前男友写的。莫非是有婚外情?莫非是谋杀?” 长官一边开车,一边揣测。我在车后一言不发。

回大马士革参加步道节,并不在我的原计划之中,但错过这一大盛会,又有点可惜。对我而言,步道文化就是是美国亚文化的缩影。Trail Days虽本意为AT徒步者盛会,实则是类似火人节、Rainbow Gathering的嬉皮士大会,所有人在这里以步道为载体,以徒步者生态为依托,自由地表达自己。

大马士革被分出了几个大区:城中心主街上主要是为游客服务的装备商店,邮局人满为患,所有人都在寄包裹收包裹。

大多数徒步者扎营在“帐篷城”——城外的一块大草坪和一大片森林。草坪上是比较低调的可以见天日的“正常人”,森林里则是个嬉皮士天堂:不同年份的徒步者分别组成了Billville、Riffraff、Wanderland等几个聚集区,每个聚集区都可以按自己的特点,点缀森林。白天走进去,帐篷纷繁多样,犹如迷宫;夜晚走入森林,蜡烛、熏香、灯泡、图画、太阳星星吊坠、火堆,把夜空点燃,啤酒和毒品觥筹交错。这些部落都有几个核心首领,比如Billville的核心,就是我们的好朋友杰斯特。夜幕降临,美国的酒精法律就不再在森林里起作用了,警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上9点开始,森林最深处会传出震天的鼓声,闻声而去,一群头戴面具、上身赤裸的男男女女,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火圈起舞。火圈外不断有人加入。他们的舞步很简单,口中唱着古老的歌谣,或简单地随着鼓点发出声音。

若某外星生物拜访地球,在林间看到这一幕,可能真要以为人类还没有走出洞穴和大山。

我加入群魔,围着火堆,绕了一圈。

退入黑暗的围观群众中,仰头张望,繁星没有被火光削弱,若隐若现。仿佛胸中有什么淤积很久的东西,离开了身体。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沉重,填充其中。

人们走出了洞穴,离开了火堆,遗忘了群山。千百年后,又有人人选择了回去。只是,这一小部分人,仿佛同时拥有了两个世界:其中哪个是理想国,哪个是赝品,又抑或二者皆虚幻、我们不能拥有和掌控任意一个世界?

奥斯丁的雨冲垮堤坝,洪水淹没地下室,22人死亡。马其顿的警察和阿尔巴尼亚独立分子发生冲突事件。哥伦比亚西部山体滑坡。毕加索的《阿尔及尔女人-O版》在纽约拍卖出1.79亿天价。

我动了动,踩断了地上几根山毛榉的枝叶。

徒步者是全世界最大的徒步盛会之一,每年都有几万人参加,但是分段(或者是短途)徒步者的数量,比通径徒步者的数量更多。这些短距离徒步者可能只走过几百甚至几十英里,但他们认识了解AT、对步道有感情、在徒步中结实了其他通径的朋友,他们对AT的热爱不会轻易消磨 。我们在这里遇到了不少“老朋友”,甚至有些我们以为会中途退出的人,还依然留在步道上。大家的位置各不相同:我们早已进入弗吉尼亚,有些人刚刚走到大马士革,有些人还在北卡和田纳西。

本打算来Trail Days简单看看,了解下大概情况,再打道回府,结果精彩活动一个接着一个(换句话说,我们偷懒了),在大马士革待了两天三夜。

大草坪区域附近有绵延一公里的装备公司展销帐篷。Leki、Gregory、Black Diamond等公司会派出维修队和器械,免费修理装备;CLIFF bar、Marmot等等公司几乎是在直接发装备;Leki公司更是搞了个“扔登山杖比赛”,扔最远距离的人可以免费得一幅杖子。我绕着装备展销区走了几圈,但是没有讨要免费装备的兴趣。一个是因为我喜欢的几个小公司不在场,另一个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装备都很满意,实在没有再购买的必要。闪电免费搞来一个原价200刀的背包,大猩猩也半价收入一个睡袋,其他人在“装备大扔抢”活动中售后袜子、能量食品、水袋若干。我呢?在教堂的供应免费食品的地方碰到了一个喜欢摄影的朋友,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错过了大抢购。

看装备帐篷累了,把手机、充电宝拿到“充电站”充电。志愿者大妈向我展示了充电站全貌:整整3个桌子,二十几个插线板,密密麻麻的插座和接口,还有密集似人头发的充电线。三百多部手机、电子书、充电宝,跟阅兵式一样,井然有序地躺在白色桌子上。

另一侧,又一个志愿者大妈在收集长距徒步者的脏衣服。她身后的白色大帐篷里,有3台洗衣机、3台烘干机,从步道节开始就没停止过运行。我、闪电、大猩猩凑了一防水袋的脏衣服,标注好步道名,撂给志愿者大妈处理,几小时后再来取。

大马士革市区里的教堂、市政厅都被步道节占用,作为活动场所。有著名徒步者经历分享会、动植物知识分享会、作家和纪录片导演分享会、纪录片首映式、户外组织(如美国长距徒步者协会)年会等。趁着等衣服烘干的时间,我去听了AT速度女皇Jennifer Pharr Davis(詹妮弗·法尔·戴维斯)的讲座。戴维斯在2011年以46天、11小时的时间,在丈夫Brew的补给团队支持下,通径徒步AT,打破速度纪录。她写的《成为奥德萨》让我对徒步AT又向往,又害怕。在2005年她的第一次AT之旅上,如果说被闪电击中、遇到干尸还不够惊悚,那2011年破纪录时在福尔蒙特遭遇胫骨发炎,疼痛难忍之下还要继续以历史最快的速度向着南方冲去,在泥地里一边摔一边安慰自己“这座山只摔了两次,状态不错哦”,在外人看来就有些难以理喻了。

戴维斯在这次演讲中,很少提到几年前她破纪录的事情:这次的主题是结婚生子之后,带全家进行全美50州汽车旅行的故事。她的脸庞轮廓分明,身材高挑,有着男人一般的轮廓,说话的时候气定神闲,有条不紊。丈夫Brew还助兴演奏一曲,二人通过卖书、演讲谋生,对几百听众的大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我买了一本她的新书《再次被召唤》,排队走到她面前,自我介绍,寻求签名。戴维斯说她好似听说过我,让我欣喜若狂到近乎晕倒。如果有时间,我真想坐下来和她聊聊,她身体里那枚闪闪发光的火球,其助燃物是否就是上帝(戴维斯是虔诚的基督徒)?她的速度是两性的速度纪录、全人类的速度纪录(在田径史上,女性几乎从未拥有过两性纪录)那么“女性”这个变量,对她的纪录有什么折损,有什么助益?除了徒步之外,她的平行宇宙在哪里?她是谁?她爱什么,担忧什么,背负着什么?

珍妮弗戴维斯的故事,我早在大学时期就有耳闻。我的学校离纽约州的阿帕拉契亚山麓不远,校园的后山就可以越野跑。大二的时候,学校户外社的主席在纽约上州一次徒步活动中,坠崖身亡,新闻传遍了纽约上州地区。那时,我的“户外经验”,还停留在旅游团、公路旅行和后院散步的水平。户外社主席的身亡,却在潜意识里埋下一根导火索。不久之后,我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美东深处这一条连通佐治亚和缅因的步道,听说了某个疯子姑娘在山里摸爬滚打46天啃下全程的故事……

走出戴维斯的故事会,艳阳高照。市中心的大草坪上,人们铺开海滩浴巾,头戴鲜花和草帽,在大树下乘凉。草坪尽头的舞台,徒步者三三两两上台表演。

杰斯特拿着一把吉他,戴着兔子耳朵,穿着爱尔兰裙,开始弹唱他的杰作《我到过天涯海角》:

当我在下雪的东冰川大道上收拾行李

一辆载满干草的皮卡在我面前停下

“哥们儿, 如果你要去冰川国家公园,上车吧”

他问我,下雪的时候我是否还在山道上

我说:“听着,老哥,我走过三重冠的每条路,去过海角天涯”

我去过海角天涯,走过每条步道

穿过每个沙漠,呼吸过每座山的风

徒步已经是我的生活

我去过海角天涯

我去过Steamboat, Vernon, Lima, Snowqualmie,

Pie Town, Quincy, Rawlins, Hiawassee,

Wrightwood, Packwood, Dubois, Drakesbad,

Pinedale, Troutdale, Macks Inn, Seiad,

Winter Park, Benchmark, Manning Park, Cracker Barrel,

Helena, Salida, and Sawtelle, 那又怎样?

我去过Daleville, Leadville, Burney, Andover,

Mt. Laguna, Caledonia, Anaconda, Hanover,

Rutland, Ashland, Monson, Durango,

Chief Mountain, Roan Mountain, Bear Mountain, Frisco,

Tennessee to Mojave/Tehachapi, Twin Lakes,

Grand Lake, Trout Lake, Crater Lake,我的天哪

我去过Damascus, Columbus, Stehekin, Catawba,

Silverton, Silverthorne, Tahoe, and Chama,

Cascade Locks, Millinocket, Big Bear, Darby,

Yellowstone, Duncannon, Timberline, Tuolumne,

Kincora, Etna, Hachita, Donner Pass,

Sonora Pass, Muir Pass, Mather Pass让我崩溃

我去过Lordsburg, Gatlinburg, Pearisburg, Colorado,

Pine Grove, Lake Morena, Leadore, Waynesboro,

Boiling Springs, Warner Springs, Hot Springs, Pagosa Springs,

Ghost Ranch, Old Station, Harpers Ferry, Deming,

Idyllwild, Erwin, Green Valley, Sierra City,

Atlantic City, Silver City, Lake City, 太遗憾了

我去过海角天涯,走过每条步道

穿过每个沙漠,呼吸过每座山的风

徒步已经是我的生活

我去过海角天涯

杰斯特唱得上气不接下气,台下的人倒是越听越兴奋,有人打拍子,有人欢呼大叫。

我听着歌词,里面有超过半数的地方我都很熟悉,还有另一半要在接下来的旅途中经过。若是有朝一日能走完三重冠,看着这些拗口的地名化为脑中清晰的实物,是不是就能如此有底气地说“我去过海角天涯”?哪怕不是海角天涯,这地名表也能算是“美国的犄角旮旯”了吧。

我去洗衣站收了衣服,去充电站收了手机,去帐篷区领了免费的晚餐,看另一个临时舞台正举办着“墨西哥麦辣汤品鉴大会”。游荡回了大草坪,几百个帐篷在绿草上花枝招展。

Eric和Lauren小夫妻带来了一顶巨大的白色帐篷,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大猩猩、哈利波特等人就把那里当作大本营。闪电去了需要入场券的“徒步者舞会”,真好奇他的舞伴是谁。

5月16日周六,几千人穿上奇装异服,参加步道节大游行。游行的顺序不是杂乱无章的:森林里的几大部落按照资历排序,2000年届的老前辈们先走,以此类推。

我们2015届徒步者队伍排在最后。我混到2015届的最前端,把GoPro夹在登山杖底端,举到天空之上,拍摄身前身后蔚为壮观的徒步男女。镜头记录下了穿着染色迷幻T恤的剃头男、举着充气船的胡子男、穿着泳衣的太阳镜女、头发像鲍勃马利眼神似切格拉瓦的神秘男……队伍两侧,大马士革的居民们有的懒懒地坐在躺椅上,有的携家带口敲锣打鼓,有的滑板少年好奇地张望。徒步队伍时不时喊出“谢谢你,大马士革”。

从步道节重返AT,回到三天前长官迎接我们的路口,重新向北开始征程。

闪电、大猩猩和我纷纷抱怨这两天没休息好。虽然我们在步道节里没正式徒步,可每天没少走路(从帐篷城到主城有好几英里)。这两天看这看那,听听讲座、抢抢装备,晚上凑个热闹跳跳舞喝个酒,还是得睡在帐篷里,公共澡堂也不一定有热水,最糟糕的是我们仨的衣服没洗干净,上面还有(闪电的)臭袜子的味道!

下午天降倾盆大雨,时机正好,因为我们正在湿度为100%、温度为80华氏度的森林里汗如雨下。雷阵雨一来,大家纷纷庆祝,根本没人穿雨衣。比起身上下雨,我更希望天上下雨,只要不是太久。

今天我们的终点是“树洞青旅”。目前住过的青旅条件与难民营可比,比睡帐篷差太多,最重要的是不干净,房间飘满徒步者的“清香”。好在“树洞”把我的观念纠正了过来,让我重新对青旅抱有希望。

“树洞”是森林深处的一个有机农场, 主人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姑娘和老公种菜、养猪、搭建新房,大多数家具都是手工制作,所有的食物全部自给自足。我们吃饭的盘子是姑娘烧的,屋顶是两人做的木工,连地毯都是手工编织的。两人都有按摩证、都会非洲鼓,房间飘着熏香,墙上挂着八卦图。这里不通公路,十分安静,大多数的嗨客也还没有从步道节回来,整个地方只有不到十人。

晚饭前,大家要手牵手闭眼10秒钟,说出心中所感恩之物。每个人闭着眼睛,发表演讲:“感恩上帝,感恩饭食,感恩陪伴,感恩没受伤,感恩步道,感恩家人,感恩健康的身体”。我们先分享了纯天然的沙拉和草莓,再喝下一碗浓郁的土豆汤,甜点是主人夫妇自制的冰激凌。

饭后,所有人依照“树洞部落”的规矩,帮助主人收拾桌子和洗碗。离开房间时,我们也要自己更换被单和倒垃圾。偌大的农场,只有两个主人,每天留下一两个徒步者,以劳动交换住宿和伙食。如果没有徒步者自觉打理,这一切很难有条不紊地运作。可能也正因为一切看上去那么井井有条,文艺清新,大家都不想破坏这个氛围,让正能量循环。树洞就这样,从民宿变成了社区,从酒店变成了家,从商业变成了文化。二十世纪许多哲学家、包括AT之父麦凯叶心中向往的那个乌托邦,人们自给自足,互帮互助,生活简单纯净,艺术返璞归真,能量与盖亚母亲融为一体……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们预订了一个单间,三张大床,有自己的卫生间。洗完澡后,穿上浴袍,坐在楼下的吊椅上,听蝉鸣,看着猪猪们在远处的草地上徜徉。

闪电坐在阳台的木制摇椅上,看着远方:“我被治愈了。”

“我也是。”

从树洞醒来,大猩猩早上帮着女主人准备早饭,被小两口盛情邀请再留宿一晚。我和闪电则在饱餐一顿之后,直奔Eric的化工厂。

我和Eric, 不过才认识三天。步道节中Jennifer Pharr Davis的分享会上,他坐在我的右边。我们先是用英文搭讪:他是弗吉尼亚本地人,化学工程师,工厂就在AT旁边;他正在短距离徒步AT, 争取能把弗吉尼亚州的步道拉通走完。当Eric得知我来自中国时,眼睛一亮,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拿力人?” 原来他曾经拖家带口,在南京工作过3年,女儿“小兔子”也在中国出生。后来,因为担心国内雾霾对女儿健康有影响,他们一家三口才回到了弗吉尼亚。回到大草坪之后,我发现Eric的帐篷就在我不远处,便继续唠嗑,话题涉及装备、政治、女性地位、教育、中英文比较、北美板栗树种植,等等等等。他果断邀请我们三人在去Pearisburg补给之前给他电话,由他充当我们的栈道天使。

Eric搭我和闪电,进城买补给,匆匆20分钟解决任务,直奔墨西哥餐加碳。几个卷饼、一瓶蛋白质饮料之后,我的胃终于开始抗议了,大概是这两天吃得东西太好了,我匆匆与艾瑞克告别之后便冲进厕所……

弗吉尼亚最令人称道的景点是“龙牙”和“玛卡菲之顶”。离开“树洞”之后,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便是接近这两个别人口中的“AT最具有标志性的景观”。

弗吉尼亚已经在夏天的酒里浸泡得张牙舞爪,山月桂乳粉色的花瓣落上温润的一笔,也修饰不了盛夏的决绝。步道回归了AT的本来面目:50度的上坡要靠脚尖来走,山脊上的石头堆要用手攀爬,速度掉到每小时0.5英里也得忍着,稍有不慎就能摔个十几米。

绿色的森林,模糊成了一块巨大的屎。

我把登山杖插进石缝里,站稳后向前迈步,登山杖却拔不出来了。稍一用力,“咔嚓”,登山杖断成两截,下面那截有气无力地怂搭着头,等待我地怒斥。我索性把两截从中掰断,收起登山杖残损地尸体,放进背包,继续走。

我经过印第安人的古战场,华盛顿的草原,南北战争游击队的碉堡,名人或草芥的墓碑和白骨。它们的痕迹早已消逝,留我在脑海中,立碑。

忘记攀登上了哪座山,爬了第几个1000米,我在傍晚到达某个山顶,睡在大石头上。十几米外有单日徒步者在嬉笑打闹。闪电在哪里,大猩猩在哪里,杰斯特在哪里,哈利波特在哪里,我不知道。躺着,看着天,腿部有些痒,是两只蚂蚁爬过。

我睡着了。

与此同时,一百英里以南,“鲍勃军团”的志愿者正挥汗如雨。步道节结束之后,鲍勃把几百号人运到小径上,新建庇护所、维修被损毁和侵蚀的路段、改建“之”字形线路。一两天之后,工程就基本完工了。人多力量大。鲍勃再负责把所有人送回他们各自需要重返的步道口。一百年前,AT上几乎没有循序渐进的坡度,所有的路段都是直上直下,有些地方斜度甚至超过60度。近年走AT的人多了,许多人开始投诉:AT有些地方太难,石头多、坡度陡,不够“亲民”。各地志愿者便纷繁投身改建的工作。

这样做也不是没有坏处:一些地方变得简单了,甚至是太简单了,导致徒步者在遇到“AT真面目”时无所适从。

弗吉尼亚州是AT全程14州中路线最长的州,共计550英里(AT总长度为2180英里)。在南部的时候,有人传言弗州又平又绿,特别好走。时至今日,我们才领会了一条金玉良言:永远不要相信别的嗨客说的话。

从Pearisburg补给结束至Dalesville这一段,我们不停地翻山,每天的海拔图都是几个M和W字母。弗吉尼亚的“三重冠”——龙牙、马卡菲之顶、廷克崖壁,都挤在两天之内。

上龙牙的山路,崎岖陡峭,但尚不至于困难,偶尔有几处大石头需要攀缘。龙牙是两块巨大的花岗岩,有两层楼那么高。放下背包后,我和闪电一起,攀岩至龙牙顶端。眺望远处的山脉,弗吉尼亚理工大学就在山麓另一侧;Roanoke城顺着公路就可以抵达。高压线和房屋点缀在绿色的树林和田野间。半日车城外,是华盛顿特区;一日车程外,是亚特兰大;两日车程外,是纽约。我有些眩晕,用GoPro自拍几张后,便爬下了这两座类似童年假山的石头。

从龙牙下来的路线陡峭至极,我一瞅就知道自己要用屁股来蹭一段路。大猩猩在下坡的时候迷路了,因为四处皆是垂直下降的石头,难以认清哪里才是步道,迷迷糊糊走到错误的路上,在陡峭的石壁上挣扎,回头一看,一条白色油漆在远方耻笑自己……

三人连滚带爬下了龙牙山,来到Catawba小镇(其实只有几户居民)的某著名农家乐式餐厅吃晚饭。餐厅本身是一栋巨大的别墅,有接近100年历史,门前种着一棵参天的橡树,门后的草原上有几匹马驹。我们点了热汤和桃子酱,坐在角落,品鉴周围散发出洗发水和洗衣液香味的干净游客们。

吃罢,继续走路,到离玛卡菲之顶最近的庇护所时,已经是晚上9点,趁着月光找好了扎营地。庇护所里某人的呼声很大,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不知过了多久,闪电爬起来开始收东西,大猩猩说:哥们儿,你知道现在才3点吗?

闪电说,我知道,可是我1点就睡不着了……

我和大猩猩在凌晨5点爬起来,去三英里外的玛卡菲之顶追赶日出,可还是迟到了二十分钟。老是在林子里走,看不到什么景色,但一旦柳暗花明,视野一打开,便会把每个壮观的地方视为珍宝。走在去玛卡菲的路上,点着头灯,聆听着自己的喘息和心跳,我感谢自己对每一个美景和日出还能葆有最初的那份激动和好奇。换个地方看日出和日落——我已不知人生中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

闪电泡好了早饭,裹着睡袋,躺在背包上,翘起二郎腿,奚落我们两个懒人,错过了这一“AT徒步必不可少的日出”。

大猩猩沉默不语了十分钟,然后像念电影台词一样叙述了一遍几个宇宙起源的理论,探讨了他的大爆炸观点、生命起源,最后抛出了生命目的性的问题。闪电和卡菲之顶上另外几个游客闲聊,有个本地人已经是第100次登顶玛卡菲看日出了。

崖壁好似恶魔的舌头,或《狮子王》中的荣耀之顶。我们三个“辛巴”“彭彭”和“丁满”,把相机架在十几米外的悬崖边,一二三木头人,搞怪自拍。

两个男生的背影像两座大山,太阳从他们中间升起。一只蝴蝶黏在我的鞋底,扇动翅膀,不肯离开。

在玛卡菲逗留两个多小时,我们才收拾行囊,重新出发,一路向北。闪电一边走一边认树,终于把几种山胡桃的区别分清了。我们三人里,大猩猩的腿最长,但是闪电的速度最快,比我当年的战友長沼和卡洛斯的速度还要快,我每次都直接放弃追击。

两个人如果一起走路,会产生一种“拉伸效应”。前面的人为了不让后面的人觉得自己走得慢,便会开足马力、加快速度;后边的人为了不让前面的人觉得自己走得慢,也会加快速度追上。一个人走路,自己跟自己赛跑,外界的压力消失了,速度全由自己决定,自由的代价便是丧失了“鸡血效应”。

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和大猩猩、闪电在步道上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清晨。

来到Daleville小镇,我们定了两个旅馆房间。大猩猩和闪电在房间里放“人猿星球”。这两个男生都是机械工程出身,每天走路都要听podcast科学广播,手机里都有两三个辨认树木和鸟类的app, 到镇子里之后都会一本正经地坐下来补日记。

第二天,我们三宝受到了Terrence/Emi和琳达两家人的热情款待,在“三只小猪”餐馆吃到了一顿肉食大餐。两家人从长岛一路开下来(最近是美国国殇日假期),经过费城,来弗吉尼亚和我见面之后又要马不停蹄地穿过仙乃度国家公园。

吃罢,我们“三只小猪”走路去Krogers采购食物。因为我不煮热食,每次的“主食”便成了面饼三明治:面饼+奶酪+意大利香肠+其他创意(梅干、培根屑等等)。早餐是甜到腻的Pop Tart饼 (400卡路里一块,类似夹心饼干)和坚果(主要是花生和葵花子)。一天中的零食包括trail mix (即各种坚果和果干的合体)、牛肉干(我的蛋白质的主要来源,当然奶酪和香肠salami也不能少)、果汁软糖等等。这样下来,每天的食物有两磅重,比当年煮热饭时代的单日净重要高出许多,但是节约了燃料、炉具、水和炉头的重量,更重要的是节约了时间,想吃就吃,不用煮水和洗碗。

大猩猩和闪电这“两只小猪”下午五点出发,我继续留宿一晚。第二天天亮了之后,我又改主意了,打算继续留一天,搞一个double zero双休日。

就这样,我在床上看了一天的动物星球、变性人体育明星Bruce Jenner的访谈和Tonya Harding (94年美国女子花样滑冰丑闻主角)的纪录片。我来美国之后,就几乎没看过电视,在一天之内恶补了不少文化常识。

一下子落后大猩猩和闪电两天。

在PCT上,我在西耶拉遭遇了一场大雪,休息了两天,因而落后奶爸和卡洛斯等同伴。重返步道,“万径人踪灭”。前路漫漫,孤身一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盆地中仰望苍穹,脚下是明晃晃的洁白,眼前是我一人独享的美景,而我竟然无心兴奋或者感动,只心想着追上远方的朋友们。

步道被雪埋了,脚印还在。这些脚印在雪地上特别明显,每天不同的时段,脚印也是不同的。早上的雪硬、脚印就比较浅;而下午的时候,太阳把雪晒软了,雪一踩就踏。有时候,脚深陷在这些“陷阱”里,拔不出来;或是脚挣扎着出来了,鞋还陷在雪里面,用手狗刨,手和脚都湿透,嘴唇和脸却被太阳晒得滚烫。

有几次,我近乎癫狂地寻找着认识的脚印——任何脚印。我对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脚印,都有一种痴迷的依恋:我坚信它们的正确性,坚信它们带领我走向对的方向。我为此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过好几次亏,都是因为脚印本身领向的方向是错误的,而我把它们当作圣旨去遵循。

而我知道,这些脚印对我的意义,已不再只是路标和导航。它们成了成了苍茫大海上的灯塔,岛屿上的炊烟。哪怕看不见人,只拥有脚印、灯光、乃至人几个小时前生过火的气味,都能消灭我对未知的一点点恐惧。有几次,在终于发现脚印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落泪。有几次,却又孤独惆怅,再度坠入低谷。

七天之后,我终于在猛犸湖,与我的PCT同伴重逢了。我还特别查看了他们的鞋印;发现我并没有“最强大脑”,竟然把一些鞋印记错了。然而哪怕是把脚印完全认错了,那种依托感是无可取代的。说它们支撑我走过了这7天西耶拉雪路,也毫不为过。

说回AT。我选择休息两天,一方面是放松身心,从弗吉尼亚中部的陡坡和酷暑中,缓一缓神。

另一方面,是在他人与自我之间寻求平衡,重拾solo hiking的初衷。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出发的,在终极意义上来说都是独身徒步者。虽然途中结伴,但并无契约。这个“集体”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只是短暂的结盟,我不应该因此而妥协自己的计划。

等等,有什么好像不对劲。

不,我并不是这么想的。我并不“需要”一个人走。

大猩猩和闪电,其实是很好的旅伴。闪电这家伙的徒步风格比较彪悍,和卡洛斯的速度类似。大猩猩比较温和,类似奶爸,可他在纽约州就要离开了。我在PCT上和卡洛斯、奶爸尚能青蛙跳到加拿大,为何此刻却想要挣脱大猩猩和闪电的队伍?

可能,PCT上那个追逐别人脚印的我,并不是真正开心的我。可能,跟别人“绑定”的旅途,并不是属于我的旅途。

可能,闪电的莽撞和孩子气,大猩猩的温润和压抑,我的极尽妥协,让我回想起了曾经旅途上的某种权力关系。可能,我并不喜欢这种关系,不想重蹈覆辙。

抑或,我其实内心想要跟大猩猩和闪电重新相聚:会不会,回到步道上,我又会开始发疯地寻找他俩的脚印?会不会,我让他俩先走,是为了更好地追逐、让他们拽着我,向卡塔丁飞奔?

我到底想推开什么,想靠近什么?

我把电视声音关小,腿搭在墙上,嚼着红莓干。背包在椅子上,睡袋在床边,帐篷挂在晾衣线上。它们都在瞪着我。

不管怎样,现在我是一个人了。

大猩猩和闪电在两天之外的北方;步道上的徒步者少了,线路的惊喜也少了。石头不多,线路不太陡,还是那熟悉的爬坡,下降,再重来。

夏天,真的来了。

第一个反应是晚上睡不好了。我的睡袋是华氏20度的标温,最近晚上弗州的温度得有五六十度,故,我裹在睡袋里,与桑拿无异。把睡袋拉链拉开,略有帮助,后半夜才能完完全全睡着。估计是折腾得累的。

第二个反应是汗如雨下。注意,这并不是比喻。我徒步过德克萨斯的沙漠,南加州的沙漠,亚利桑那的沙漠,经历过100华氏度的高温,在仙人掌堆里撒野,可是现在我懂了,温度不是全部啊!还有一个变量叫“湿度”啊!美国东部夏天的湿度,说“汗如雨下”,还真不如直接下雨来得爽快!

第三个反应是蚊子多起来了。我现在尽量避免在每天最热的那段时间走路,所以不得不把徒步的时间滞后。日落前后一小时是蚊虫攻势最猛烈的时段,好在现在的蚊子还处于青少年时期,还不怎么叮人。有一种体型很小的飞虫,插嘴迅速,雁过不留痕,乍眼一瞅会发现腿上多了几个小包,以虎牌万金油拭之,方能维持神志。

我开始期待我的全身防蚊衣了。

杜鹃花几乎要开败了,花瓣凋落在小径上。黄昏时,一抹粉色映衬在球形水塔上,好似一个外星工程建筑。一个大石头尴尬地夹在两堵石壁之间,不知几百年后是否会掉下来,或是明天。

次日来到詹姆斯河边,河上有AT最长的步行桥。一块石头牌匾写着:“詹姆士河步行桥:纪念威廉.T.脚先生(1946-2000)”。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那位故人的姓氏确实是“Foot”, 脚。多么好的姓啊。千里之行,始于Mr. Foot. 

詹姆斯桥出名另有原因:从这里“跳河”,是AT徒步者的传统。

AT还有很多其它奇葩传统:从最南端的斯布林格山捡一块石头,一直背到卡塔丁再扔掉;在半程的哈勃港吃一桶半加仑的冰淇淋;24小时中喝掉24瓶啤酒同时走24英里;“西弗马宾”四州单日穿越,等等……

我来大姨妈了,所以没有跳河。有个姑娘跳了,出来之后直呼大爽,有恐高症的人都能这么享受……我则和其他几个徒步者在岸边享受步道奇迹:两瓶饮料,一个热狗。多乎哉,不多也。步道天使的哥们儿赤身裸体地在河上划站立浆。他们明天要南下,去寻找更多徒步者聚集的地方。

拍拍灰尘,继续上路。我要走到黑夜里。只有黑夜里,森林才是可以亲近的;其他时候,它是酷暑的同伙,孤独的帮凶。

我走在月桂丛中,花已经没了。来到一处开阔的悬崖边,掏出相机,录影中,由我哼着的小曲配乐:

是的,这会是一个寒冷而孤独的夏天

但我能排解这种空虚——

我每天都会在梦里,给你写一封信

以吻封谏

我会在阳光中看见你

我会在所到之处,听到你的声音

我会朝你奔跑,保你入怀

但亲爱的,你并不在身边

我并不想在这个夏天,和你说再见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错过这一切

所以请让我们相约,在九月再相见

以吻封谏

夜幕逼近,山路上,一个美国大妈穿着连衣裙,精瘦的身躯和脸庞,肌肉紧绷。她在夕阳的余光下,拄着木头杖子,轻快地蹦下山,好似一只雨燕。

她看到我,精神突然一阵:“你好,你是中国石头吗?我早听说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

我半信半疑。

“我是向南走的北行者。我们见过面,但你应该把我当成了个单日徒步者,所以没印象了。”

向南走的北行者?

大妈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她有两辆汽车。她在步道上的北端某处,把车子A停好,从北方向南方走,跟北行的徒步者直接照面。走到南端的车子B时,她会把车子B开到车子A以北的下一个补给地,补给后,继续向南,走到车子A, 再把车子A开到车子B以北的地方,向南走,以此类推。这样,她得以在“微观”层面,点到点的层面,向南走;但“宏观层面”,她其实跟我们一样,都在向卡塔丁靠近。所以,她是一个“向南走的北行者”,能跟我们这些纯北行者(Nobo, northbound的简称)经常交汇。

大妈还要赶路,向南去找她的车,说不定晚上能在哪里洗个热水澡,在车里睡一夜。她走后,我才发现自己忘记了问大妈,是否见过大猩猩和闪电。

可能,对大猩猩和闪电的行踪,我已经不在意了。

我来到半山腰处一块开阔的平地,山一侧的石崖边,有密闭矮小的树丛,成天然的屏障。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山脚下平原上,飘来一朵云。云朵很低,跟我的视线平行。它像一艘船,不知道驶向何处;周围的“海洋上”,没有其他云朵陪伴,船儿形单影只。

我打地铺,吹睡垫,把睡袋摊开。今夜是我在AT上第一次不搭帐篷的“牛仔式露营”。我坐在这个山崖上,任山风吹拂,月亮升起。云朵船飘走了。

我把自己埋进睡袋里。以吻封谏。

半夜,有什么东西刺痛了我的眼睛。睁开眼,一轮又大又白的圆月挂在天上,好像一个电灯泡。

“南行的北行者”大妈对我说,不要对Buena Vista抱太多期待,能闪人就快点闪。

次日,我遇上一个德国哥们“Off”,走了18英里进城。当我觉得自己的忍耐程度已达极限: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脏过,每天好似在自己生产的盐水里“洗澡”时,惊喜接踵而至:Amish小店里发现炸牛油果酱等奇特的阿密使人(宾州和俄亥俄一带的奇特民族,不用电,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土特产,路边摊主请我们吃西瓜,从邮局到图书馆到赛百味的店员都很热情。

人品守恒:入住印度人开的酒店,房间很脏,连被单都没有,还得睡在自己的睡袋里。我和Off分一个大床,把床垫假象成庇护所的木板,就差铺上tyvek底布了。

第二天起来之后,大腿起了一些小红点,和蚊子咬的包一样痒,德国人说可能是bed bug……

撤离酒店,和德国人在汉堡王上网,遇到一个老爷爷,说可以搭我们回步道。老爷爷的车居然是65年的Impala, 内置华丽,酒红色的座椅,古朴高端,跑起来很拉风,但后排没有安全带。我不懂车,但见德国哥们和老爷爷眉飞色舞地聊着……

晚上八点半终于走完了14英里,在渐暗的天色中搭帐篷。庇护所此地无银三百两,宾馆又有床虫,还是睡自己的帐篷最靠谱。

佐治亚、北卡、田纳西、大烟山,好似回忆童年往事那般遥远。那时,我们听闻弗吉尼亚一马平川,日行25英里毫无压力,心向往之。

如今行走在弗吉尼亚的我们,只感觉自己已成为她的奴隶。弗吉尼亚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世界。我看不到弗州以北的远方,回不到千里之外的来处。我被困在毫无目的的升升降降中,炙烤于“绿色长廊”的蒸笼里,朋友四散,不得超生。

这就是“Virginia Blue”吗?

上升3000英尺到神父山,下降3000英尺掉到Tye River, 再上升3000英尺到三山。今天是步道目前为止海拔变化最大的一天——总共上升6000多英尺,合2000米。在90华氏度,90%湿度的酷暑中。棒极了。

在神父山顶前,有个兵哥哥在跟陌生hiker聊天。他看上去比我年纪小,步兵裤,尼康单反,背包后面挂着一支来福枪。兵哥哥对AT很感兴趣,问这问那,还拿出小本子来记笔记。

我向他讨要过来福枪,自己背上。回想出发前,我曾在德州的大农场玩过狙击枪和手枪。有人曾问,来徒步AT是否要带枪;此刻我掂量着比我帐篷还要重10倍的武器,五味杂陈。是的,你不需要带枪,因为你根本背不动。是的,你不需要带枪,因为危险来的时候,那手枪可能埋在背包最深处。是的,你不需要带枪,因为总有个兵哥哥,比你的枪更厉害。

神父山顶上的庇护所,登记簿里所有人的笔记,都以“忏悔”为主题。一本《圣经》放在登记簿旁边。

我翻开忏悔笔记本:“我忏悔,昨天不该吃1磅冰淇淋,因为我没带够厕纸,而且因为屁臭,我的同伴已经拒绝和我分享庇护所了 ” “我忏悔,不应该和熊自拍,因为它的instagram账号被林业局404了” “我忏悔,我在詹姆士河非法跳水,还撒了一泡尿” “我忏悔,昨天庇护所水源上游有个厕所,我进去贡献了点病原体” “我忏悔,我经常从悬崖往下扔石头,但我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人” “我忏悔,我把一个能量棒偷偷放进同伴的背包深处,让老鼠去吃吧” “我忏悔,我憎恨大自然,讨厌在林子里扎营”……

每个人都忏悔都像是在恶搞,分不清哪些是真心实意。步道这座“监牢”,困住我们的身体,压抑我们的心情,若幽默感也被抢走,那可真需要忏悔了。

下山的时候,又是熟悉的“AT Style”——石头+陡坡,我的思绪飘到了《走入荒野》主人公 Chris McCandless身上。克里斯搭车全美国、皮划艇漂流到墨西哥、涉足阿拉斯加,背离家庭,唾弃社会,摒弃教育和规范。他的世界和“正常人”的世界那么不同。他不愿无聊地生,无聊地死,不愿做除了“极致”之外其他琐碎的事物,蔑视物质和金钱,或者觉得它们与生命完全无关。矛盾的是,克里斯对自己的父亲有着严苛的道德要求,又对社会底层的人分外宽容和同情。我想到了他在路上认识的那些人,想到了他离奇的食物中毒和死亡,想到了阿拉斯加,想到了20岁的自己,猎奇,大胆:如果没有奇遇和历险,生命则毫无意义……这就是徒步中的“zone”, 一个思维的黑洞,进入这个空间以后,行走完全靠肢体最本能的反应支配,大脑天马行空。

下降至山脚,有奔腾的溪流,坚固的木桥,庇护所附近有十几个帐篷。没一个认识的人。这样也好,反正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被打扰。就好像自己真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想什么重要的人似的。

我又掉进了那个黑洞里,不想出来。

次日正午,我来到一处悬崖边吃午餐。毕,起身涂防晒霜,忽见步道附近,一黑乎乎的四脚动物悠然登场。这哥们气定神闲,搔首弄姿,明显对我刚才进食的行为很感兴趣,也想参与。它在我面前扭扭捏捏,我淡定地拿出GoPro,拍照、录影。

熊哥们离我越来越近,超过我的舒适范围地线之后,我收起了相机。熊哥见闪光灯不再,黯然离场。我也开始移步。它一听见我走路的声音,突然恐慌地跑进林子里,在离我五米之外的地方躲猫猫。

这只熊明显吃过人类的食物,不论是偷的抢的还是被人喂的,可以看出他对人类很适应。这一段有一个标牌:“此处一英里范围不许露营”。不知是否与此熊哥有关。

收起背包,继续前行。森林模糊,小径模糊,天空模糊,日子模糊。我抠了抠腿上被床虫咬的疤,三个小红点一组。满是盐的衣服已经硬了;黑色短裙下偶尔可以感受到一丝热风。

我好似醒着,又好似睡着了,做了一个巨大的梦,梦境遮天蔽日。

接近鱼石山口前的几英里,便看到山下的高速公路忽隐忽现,车鸣声更是刺耳。看来世界还没有毁灭,人类依然存在,我不是最后那个不幸的“幸存者”。

走到步道口,山道变成了水泥路,穿过两三个停车场,继续下坡。步道右侧开阔之处,耸立着一个巨大建筑物。走到门口,发现是一个酒店。但停车场一辆车也没有。酒店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漆黑一片。左侧一个玻璃门围着一个办公室,电脑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我感到一丝寒意,退了出来。我寻找头顶的窗户,有几扇是开着的。然而没有灯光。没有空调的轰鸣。没有人气。再退几步,我回望整个酒店的全貌。莫非人们都被外星人掳去了?莫非真的发生了什么灾难,我的确是最后那个人类?

别做梦了,一定是酒店爬满了床虫,被关闭了。

从隧道穿过高速公路,路旁的标牌上写着:“鱼石山口,海拔1900英尺,蓝岭之巅”。

蓝岭,蓝岭,莫非就是你,给我的弗吉尼亚,画上了一抹蓝色?

仙乃度国家公园(Shenandoah National Park),是20世纪初美国建造的最有历史意义的国家公园之一。当时黄石、优胜美地等西部国家公园大行其道,东部的商人、土地持有者和政府也不甘示弱,经过长时间的游说、筹款、规划,终于在弗吉尼亚州的北部圈出来了这一块地,接近首都华盛顿特区,意图在美国东部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建立一个远离尘嚣的自然天堂。

蓝岭公路(Blue Ridge Parkway)从公园内部穿越,AT的规划者也把步道设计在了与蓝岭平行的位置。公园内的蓝岭公路美名曰“天际之路” (Skyline Drive),步道穿过它28次,共在公园内绵延104英里。传说中,这104英里平坦舒畅,AT也能经过公园内的几个游客中心——Loft Mountain, Lewis Mountain, Big Meadow和Skyland,可从其“Wayside”小卖部买到好喝的蓝莓奶昔。仙乃度和大雾山是AT经过的惟二国家公园,二者都禁止狩猎,所以黑熊数目大。仙乃度最常见的哺乳动物是白尾鹿,常见的鸟类有30多种,植物种类繁多,媲美大烟山。

AT的规划者为了把步道设计得离大城市更近,在纽约和宾州牺牲了一定的美观度,跳过了阿帕拉契亚山脉的核心地区——西弗吉尼亚,而把小径放在了山脉最东麓的区域。蓝岭就是这个区域最显著的山脉。AT“为人民服务”,让美国东部的城里人能够不用花太多力气,就能找到一个“散散步”的地方。可惜,最初的设计者把小径修得太难太陡,即使能来AT的人很多,能走的人却很少。大多数人都是比尔布莱森在《林中漫步》里形容的“旅游鞋观光客”“轮椅徒步者”。

我倒要看看这仙乃度,到底是荒岛丛林,还是平原假山。

步道口有一串栈道天使的名字,义务接送徒步者进城。在弗吉尼亚的温斯堡小镇(Waynesboro)逗留一晚。免费的YMCA大草坪供徒步者搭建帐篷,也有一个教堂为徒步者敞开大门。次日,2栈道天使Ping把我送回鱼石山口。

一回到AT,天上就暗了下来,云层变厚,雨点透过浓密的树叶落下来。这与大烟山门口芳塔娜水坝上的雨,何其相似!我打了个哆嗦。大地的魔法棒一挥,夏天便消失了。也许魔法棒再一挥,它又会出现;然而看魔术的我们是否知道,这是个赝品,并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夏天。

前方出现了一个简单的木质标牌,旁边的铁箱子里有登记簿,填好信息,把许可证挂在包上,我就这么进入了国家公园。有几个徒步者,选择水路穿越仙乃度。此刻他们应该正漂在与狭长公园平行的一条河上。

第二日,雨下了一天。因为我的帐篷是湿的,不得不进庇护所睡地铺,所以当天只走了12英里到达黑石庇护所。仙乃度和庇护所和大烟山的风格类似,可以睡10个人以上。我左边一个大妈,第二天就要离开步道;右边的哥们儿一边煮水一边诅咒恶劣的天气,他的包里破了一个洞,所有东西全湿了。在六百英里前的热泉市,曾经见过的越野跑夫妻,此刻又出现在庇护所里。那姑娘浑身哆嗦,老公指挥大家把庇护所二层的位置空出来给她用。二人神色凝重,也没有互相交谈。

庇护所前面有个烧烤架子,下面可以放木柴,周围圈着大石头,作为屏障。一个男人说:“我见过有人在雨里,用电工胶带和酒精洗手液生火。” 大家包里都有电工胶带,这是贴装备破洞、黏放过脓液的水泡的必需品;我作为重度洁癖,也随身带着酒精洗手液。然而没人吭声,大概我们头脑中都有一团火焰,在大雨中燃烧着。靠着那团火,取暖已经足够。

雨下了一夜。睁开眼,庇护所里的人都还躺,便继续睡去。如此往复,终于在早上8点左右一个个起来了,满脸的不情愿。

仙乃度雾气弥漫。我一边走,一边收集被雨水洗过的黄樟叶子。这种叶子可以吃,刚好我挺久没吃蔬菜了,一早上补充了不少野生维生素。进来,辨别树木已有大长进,在野外应该不用怕饿死了。在科罗拉多,我曾弹尽粮绝,吃白桦树叶,把叶子泡在果汁里,还祛不尽它的苦涩。只是那时,我并不知白桦树叶是否可以吃,也辨别不出毒蘑菇和毒蛇。

中午到达Loft Mountain Campground, 在营地的小杂货店里歇脚。托马斯坐在店门口,望着窗外的大雾,一言不发。我和Easy Strider把湿掉的衣服和袜子搭在空调下面,每人买了点零食当午餐,把手机插上电,就在店里闲逛。守店的爷爷热情地招呼我把帐篷也晾出来。我在等东西晒干的空档里,翻了几本画册。照片中的仙乃度,阳光明媚。

我们徒步者是狗,仙乃度是主人家,蓝岭公路是每天的“放风时间”,因为只有在这条人造的公路上,我们才能看见天空。这是何等讽刺。

穿过公路,走回参天的密林,在自然氧吧里吸收负离子,却有一种室内的窒息感。丛林像一个绿色的内脏,而我早已被什么怪物吃了进去,它的血盆大口,我已不记得,只知道要在这个真假幻境中,继续向前。

我从小就喜欢黑暗,喜欢封闭的空间,因为我只能在锁上门、拉紧窗帘的小房间,才能写出让老师称道的作文。初中漂亮的城外语文老师说,班里只有我一个人有语言天赋。彼时,我所有的成就感,都是在学习中获得的。写作于我,就如是被拖进房间里去,心满意足地自我鞭笞。我享受这种内心隐隐有喜悦的折磨。关上门,只有台灯的灯光、纸笔和我自己。遮天蔽日,暗无天日。一定不能有任何干扰——不是干扰,而是窥测。我害怕在写作的时候被人看到。我只能面对纸和自己。但反而,这样深入地讨伐灵魂的写作,在客观上能被认同是好的作品,被老师拿去全班朗诵,甚至班级之间传阅、上校报。但我讨厌老师让我上台,朗读自己的作文和诗歌;就像公众审讯,当面承认错误,或让掏心掏肺的文字,被暴露在阳光底下,所有的黑色都被晒得透明,然后萎掉。

我记得我用过的每一个笔记本,写过的每一篇作文和诗。然而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它们全都不见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它们遗落在了哪里,我也不记得了。它们是被语文老师们偷走了,被登上作文集了,还是被我扔掉在路上、在飞往美国的太平洋里,我也不记得了。那些文字已经从我身体中抽走,或被我催吐而出,再无身影。

后来,上了大学,我在临床心理学和精神疾病课上,学到了赋格式解离性失忆症。赋格是巴洛克时期一种流行的复调音乐体裁,运用模仿对位法,使一个简单的而富有特性的主题,在乐曲的各声部轮流出现一次(呈示部),此后主题及插段又在各个不同的新调上一再出现(展开部),直至最后主题再度回到原调(再现部)。离散型赋格失忆症,则更加烂漫:一个人完全忘却自己的过往,出现在一个新的城市,用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职业,重启人生。她的前一个“自我”之镜被打碎,再也无法拼凑成平整光滑的镜面……

树枝伸向苍穹,把天空割成一个又一个裂缝,阳光洒不到地面上。我踩在林间的泥土上,落叶没有声音。

由于我在AT上经常拍花(实质是因无大景可拍),被施老师和钟鑫发现蓝岭附近的杜鹃花季已到。恰好六月初大烟山的萤火虫又开始展示他们交配的过程,于是施老师和钟叔便准备一箭双雕,从仙乃度南下大烟山,再从蓝岭公路返回,一路追花,顺道跟我在蓝岭见个面。

钟鑫、施皖是人人网的摄影大牛。我们提前约好了在仙乃度见面的时间。二位神算,见面的前三天每天都在下雨,两位一来雨就停了,丁达尔了一天。三人在Skyland吃了一顿豪华晚餐,本以为日落平平,便沿着天际公路拍云。八点过,日落有了好兆头,三人按照原计划走了一段AT,到小石头人观测台拍日落。可惜,施老师没找到照片中的水坑,悻悻而归。当晚我们睡在车里。第二天早上两位老师重返小石头人拍日出,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小石头人。

本来只打算和两位吃晚餐、看日落,结果变成了睡车+吃早餐,开始有了公路旅行的感觉。

我也开始纠结要不要同去大烟山看萤火虫:萤火虫年年都有,但和两位老师同行的学习机会,怕是失不再来,“说走咱就走”也符合我一贯的不靠谱风格,便临时决定跳上车,南下大烟山,回到一个多月以前辛苦徒步的地方,看看自己是否还认得克灵曼之顶的模样,浓雾是否依然。

可惜许久未坐车长途旅行,山路十八弯,居然晕车晕到吐了…淡定吐完之后满血复活,下午准时到达大烟山附近的集合场地,惊吓到了在场不少朋友。Pigeon Forge在大烟山北麓,朋友们租了两个小木屋。贾老师今年和小伙伴们拿下了7张萤火虫许可证,福泽众生,专业团和酱油团加起来一共有40余人。开进萤火虫森林的国家公园巴士上,全是我们的人,场面蔚为壮观,跟春游似的。因为我没有武器和家伙,属于深度酱油,只能带着眼睛和心去欣赏萤火虫。几位踩过点的老师轻车熟路,“误入”野花深处,很快就不见踪影。天黑之后,大家都以红光视人,我没带头灯,便倚仗着维生素A和登山杖走回了栈道口,在午夜之前坐上了返程车。

朋友租的小木屋十分给力(我乡下人没住过小木屋),我洗了两小时热水澡,第二天早上疏了头——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第二天乖乖地睡到自然醒,起来喝啤酒吃冰淇淋。多么丰盛的早餐啊。乳糖不耐的“病友”依然不忘先吃药。我药已停,无为而治。

和大家一一惜别,我的20张酱油AT明信片被一抢而空。6月7日是“雾里看花”日,两位老师先是去了克灵曼之顶,让我好好看了看没有大雾的大烟山是什么模样,傍晚时在山顶某游客中心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愣是在挑战我路痴并不存在的方向感。拍云时突然黑云压顶,转瞬大雨倾盆,二位在车和悬崖边做了几次往返跑。风光摄影师的执着让我深深折服。7日晚在Waynesville吃了顿还不错的晚餐,施老师连夜奋战写论文,靠一杯茶刷夜一宿。我和钟叔继续睡车,在凌晨四点被叫醒,去找日出点。

8日是“摔镜头”日。日出十分,一坨白雾跑来凑热闹,越聚越多。小睡一会,惊闻钟叔的镜头滚下了坡。三人凭借头灯和登山杖,终于在青草深深处找回了失落的镜头。日出之后,三人又刷了Graveyard和Craggy Gardens两点,龙螈比杜鹃花长得更上镜。下午在Viaduct桥边踩点之后,我沉沉睡去,二位依然执着地追赶着游客中心盖章的脚步,可惜有两个已关门。当天的最后一个点是Rough Ridge。 这名字没有取错,小径的确是够rough的,全是水坑。在拍了施老师的悬崖照之后,二人继续向山顶奔去,我则试着延时大雾,其实就是懒得继续爬山。下山时惊雷作响,我开始在石头上蹦哒,雨水不饶人,到栈道口时已成落汤鸡。钟叔給背包套了雨罩,自己没穿雨衣。施老师随后赶到,表示看见云来了继续刚着,收包时一个镜头滚了出来…“摔镜头日”在Blowing Rock的夜宵和旅店里完满告终。

最后一天还有一半多的路要赶。二位早上起来拍日出,我延续酱油党风格,又华丽丽地睡过去了。这一天拍了水车和湖,三人以麻辣泰菜完满结束蓝领飙车之旅。我吃了两个月以来第一顿米饭。

据我统计,钟叔每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小时(可加上车上半小时打盹),施老师平均睡眠时间不超过两小时。两人没有落下一次日出,每天的运动量比我的要大得多。深感风光摄影师的体能和毅力无与伦比。骄奢淫逸的长距徒步者表示深深敬佩。

四天里,和二位认了不少植物(惊叹一声,然后过耳即忘)。钟叔是活百科全书,脑容量有128G+,神经元异常健壮。施老师精力无上限,在三周没怎么睡的情况下没有颓态,连“累了”的状态都这么嗨。钟叔表演了10秒手剥橙子,我示意了打火机开啤酒瓶,钟叔在新技能get之后把撸来的啤酒都干掉了。三人在车里从朴树听到宋胖子再听到万能青年旅店,从“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看候鸟飞回来”到“夹着尾巴逃跑了”。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一直以来,我都能在大自然中找到我最舒适的状态。我欣赏自然,更多是从美学的角度;但站在自然的门外,管中窥豹,却总觉得隔了点什么。两位老师提醒了我,什么才是打开自然之门的钥匙。要走的路还很长,不过推开了门之后,总不会绕路太远。

我在9日晚上11点被送回步道,走了一英里,牛仔扎营在蓝岭公路旁边。因为地太硬,插不进地钉。我躺在苍穹下,周围偶尔有车经过,被萤火虫的光芒包围着。

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家。

虽然四天的公路旅行里没怎么睡觉(还是比两位老师睡得多),返回步道的早晨,仿佛我脑袋里有个什么开关被重置了,起来时觉得打了鸡血。

刚刚从蓝岭公路回来,不免有些“后遗症”:脑海里一直重播那几首歌曲,满眼的花草树木就逼自己回忆是XX科XX属的(虽然最后只能勉强憋一个名字),公路旅行造成的PTSD症状很明显。怕是这次听的歌要一直耳虫,直到卡塔丁。

自从闪电和大猩猩走远之后,我就很少跟人一起徒步了,见着的朋友也会因为速度不相同而错过,所以公路旅行上的陪伴,也是很让我怀念的。都怪歌词太文艺,都怪景色太美丽,都怪小伙伴会发光。刚刚回来,的确有点失落。

经过了大草坪的Wayside, 喝了举世闻名的蓝莓奶昔,遇见了许多失散很久的朋友。休息了四天之后,不少人又赶上来了。“犹大”姑娘和几个嗨客坐在游客中心门口,讨论蜱虫。蜱虫喜欢氧气稀少的部位,比如头部和腿部的毛发之中。这些虫子特别小,可能藏在头发、袜子、腰带、内裤各种奇葩的空间里。它们会把尖利的嘴插入被吸附者的身体,需要用镊子才能安全夹走。如若蜱在身上附着超过24小时,它们会传染莱姆病(一种神经系统的疾病),严重可至死亡。貌似已经有徒步者感染上了莱姆病。我头发又黑又密,而且防范意识不够,一直仰仗着自己有“第三世界国家抵抗力”,然而蜱虫可没有种族歧视,它不会因为我是中国人,就不愿亲近我。忽然觉得熊和山狮亲近多了,毕竟它们有庞大的身形,为人熟知的习性,是“公平”的捕猎者。

在公园里,经常会有游客来询问我们走AT的故事。他们穿着T恤,踩着人字拖,一只手拿着奶昔或咖啡,另一只手揣着从游客中心买来的纪念品。他们走20米,回到车里,开去下一个景点;有些好奇的人,会移动到嗨客聚集的桌子旁,问东问西。更多的时候,我们瞪着他们,他们瞪着瞪他们的我们。时间在他们身上不是线性蔓延的;空间在他们体内并非由南向北。我看着无穷的时空,以彩色的线条,从他们身上四散溅开。

傍晚,我在Skyland游客中心吃了甜点,走到了大石头人和小石头人。这是两处悬崖,可以眺望西部的仙乃度大平原,是看日落的绝佳场所(施老师他们就是来这里拍日落的)。我在大石头人上试图用狗扑肉拍延时,结果相机掉到了水坑里。风太大,雾蒙蒙的,太阳没多久就沉到了云里。

回到小石头人,在悬崖边发现了一块平地,插不进地钉,只好继续牛仔。一边吃牛肉干,一边眺望星光和远处山谷的灯光,看夕阳的粉红色渐渐消退,闻一闻山风的气息。“我们囿于黑夜、厨房与爱,却终将归去江河湖海。那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的去向。”

山风狂吹了一夜,一晚上大概睡了两小时。不过牛仔露营的一大好处就是不会睡懒觉,早上收拾东西也奇快。连续两天晚上没扎帐篷,可见北仙乃度的地有多硬。相应的,步道上的石头也多了起来,水源依旧稀疏。火成地貌的风格要贯穿宾州,一直延续到新泽西。

在仙乃度最后的傍晚,我又来到了一个Wayside, 品尝了蓝莓冰淇淋,写了明信片,喝了星巴克的咖啡饮料,补了日志,终于在傍晚7点结束了一切与徒步不相干的工作。仙乃度的无线网络信号特别好,天天有4G。这也许归功于仙乃度接近华盛顿DC的地理位置。我不太希望步道上的信号太好,不然干扰太多,总觉得要打开手机查一点什么,一开手机(关闭飞行模式)又不干正事。

至此,我已经把公园的三大Wayside小卖部和一个度假村都糟蹋过了,“不虚此行”。仙乃度是我拜访过的第21个国家公园,徒步穿越过的第10个。我已经做好离开它的准备了。

太阳西沉,白天的酷暑渐渐消退,正是徒步的大好时机。我一个人趁着咖啡因的劲儿走了几英里夜路,又有点害怕会遇着熊,最惨的还是找不到可以插地钉的营地……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一小块有土的平地,地钉只能插一半,不过也比牛仔式强太多。虽说是插了地钉、搭了帐篷,可林子里的土地上植物繁茂,入夜之后,所有的虫子都冲着头等的光源,往帐篷的方向飞(爬)。光源是个好东西,利用得好,可以把帐子里的虫子引到外边去,屡试不爽。可这次还有两只漏网之鱼:一只大蚂蚁和一只大蜘蛛,难兄难弟一不小心被我关在了帐篷里边。其实虫子都不大喜欢待在密闭空间里,因为氧气太少,它们的活动也受限,没有那么生龙活虎了。我已经累得管不着帐篷内部的生态多样性了,沉沉睡去。

第二天,拖着满身的黏液,给仙乃度做一场告别式。晨光中,一只黑熊也来凑热闹,未等我按下快门,就急忙消失在了森林里。

夏天来了,树儿绿了,莓子熟了,梦还没醒。100英里的仙乃度,比我策划的时间长了一倍。感谢一场下不完的雨,一些陌生或熟悉的朋友,一些被萤火虫点亮的夜晚,让AT的故事有了起承转合,弦外之音。

在一场暴雨降临之前,搭车进Front Royal小城。收到了REI新的登山杖,把折断的旧杖退掉了。一个人大吃一顿晚餐,一个人去超市买了蓝莓和札幌啤酒,冲了一小时的澡,顺便检查蜱虫。 把冷风开到最大,在酒店的床上慢悠悠地睡着了。

半夜,我被什么奇怪的梦惊醒。坐在床上,看着酒店里奇怪的装潢,手触碰到了身边那温暖的绿色睡袋。

我在哪里?

几乎有一半的早晨,我睁开被眼屎糊上的双眼,脑中都会冒出这个问题。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才6点就醒了?为什么“床”这么舒服?为什么天这么高?为什么头顶有树?

反而,在城里的酒店里,我的感官甚至觉得白噪音也太过尖锐,床太软,被子太厚,窗户太紧,空气太稀薄,梦太多……

早上重播宋胖子的《鸽子》,赖在房间里不想走。离AT的“心理中点”哈勃港(Harper’s Ferry)只有55英里,我要在两天半之内赶到,可我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一个人慢悠悠地托付酒店把名信片寄走,开始往城外的方向走。

天空中飞翔着木棉花,街边的莓子熟了,地上满是野草莓。一辆车停下,大爷把我载到步道口,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人——马克“再见哥“!那个两个多月、900多英里都没见着的马克!

我们同时吼一句脏话,两个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寒暄彼此的遭遇。马克在弗吉尼亚南部感染了一种寄生虫,没能去参加步道节,还拉稀、发烧了一礼拜,痊愈之后,瘦了五磅。

马克要进城,我要回步道,两人就此别过,约定在哈勃港再见。

见着老朋友了,心里乐滋滋的。路边的桑葚熟了,手一碰就能掉下来,几个人拿着塑料袋收着莓子。经过一大片草坪,坐在椅子上看太阳肆虐着,嚼一口奶酪,用小红莓和蓝莓果干当甜点。我对莓子的魅力又有了重新的认识。

三个手提塑料袋的男生经过。他们穿着短裤,鼻子和膝盖晒得碳红,浑身散发一种雄性荷尔蒙的味道,想必也是AT徒步者。我看了看他们双手提着的袋子——里面装的都是垃圾,是他们在AT沿途捡的垃圾。

“我们从斯布林格就开始捡垃圾了。” 另一个人说:“你不敢相信,有些地方,每走一英里,就能捡到一磅重的垃圾!” 

“你们把垃圾扔在哪儿?” 

“我们一直提着,直到看到垃圾箱。有时候步道天使也会帮助我们把垃圾运到城里扔掉。”

 三位哥们儿还说,他们随身带着一个称重计,每天结束时,会统计当天“收集”的垃圾重量。迄今为止,AT还未半程,他们已收集了超过700磅重的垃圾!

“你不敢相信步道上的垃圾有多千奇百怪,” 一个哥们儿说,“人们太有想象力了。”

我想起了PCT上的好友“悬崖”,他曾在北加州一边走一边拣人们遗弃在步道上的东西(悬崖不愿称那些东西为“垃圾”)。他曾经在一天早上,连续捡到帐篷杆子、挖屎坑用的小猫铲、飞到山崖下的PCT地图。悬崖熟知所有无痕山林条款,常跟我们讨论吃过的果核应不应该仍在林子里、抄近路的诸多害处、塑料的降解速度等等。整条路上,我们常常都会为了讨论无痕山林的细节规定而吵得不可开交,比如是否应该把厕纸埋进猫洞,或是能否在山里扔苹果核。甚至到了有网络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翻看《LNT手册》寻找答案。我们在无痕的行为上互相监督,有时做错了事,会受到集体的压力。奶爸和卡洛斯认为水果核可以降解,无伤大雅,而悬崖却告诉我们,如果水果在当地山林并非原产,就不能扔掉水果的任何部分,每年都有很多鹿误食橘子皮而死。从此以后,奶爸和卡洛斯只好乖乖的把苹果核吞进肚子里。

悬崖很帅,却惋惜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我可以被称为,恩,一个小偷。” 悬崖说,他曾经是个“坏人”,因为偷东西被判过刑。我却发现,走着走着,身边的每个人都变成了他。

晚上的营地已经被人占了,我迁移到附近的一块平地,是一个石子路边的停车场,已经有一顶帐篷立在了那里。几个老朋友相继出现,寻找合适的营地。停车场的石头路面坚硬,肯定插不进地钉,我直接放弃搭帐篷,牛仔式露营。

10点之后,天边的闪电越来越亮,几朵乌云聚拢了起来,草丛中的萤火虫依然欢乐地跳着舞。

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我顽强抵抗了一阵,最后还是狼狈地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回到被占满的营地边缘,还剩下很小的空间,勉强够我搭帐篷。我把帐篷扎在另一个陌生帐篷旁边,地钉碰地钉,雨帘碰雨帘。我在心里对那帐篷的人说了句抱歉。

在雨里搭帐篷,浑身湿透,又险些插不进地钉,心里发毛。奋斗20分钟之后,我钻进已经被打湿的帐篷,和一堆湿掉的装备郁闷地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四天的公路旅行、两天牛仔露营、一天酒店噩梦、一天雨中搭帐篷……算下来,自从进入仙乃度,我就没睡好过。

打开手机,有微弱的信号,发现“蓝岭三人组”的微信头像统一了风格,心情又好了许多。AT至此,已成了一场心理战。一个人独行,面对高温酷暑、蚊虫叮咬、水源稀缺、荆棘乱石,每天被汗水浸透,渴望一场暴雨洗去满身的黏液和尘土。回想两个月前,我们在大烟山的雨里冻到牙齿发颤,坐在庇护所里意淫夏天。转眼间,季节变换,果子熟了,蚊子来了,天气热了,我们又开始怀念那微冷的温度。PCT上的同伴鲁多曾经说过,冷比热更好。冷,起码可以用加衣、快走等方式让身体回温。热,心烦气躁,不能再脱,喝的水都成了汗,人走得更慢,也更懒散……

在热里怀念冷,在夏天怀念早春,一个人的时候怀念一群人……为什么我总是渴望走进自己虚构的“围城”?

第二天早上,我赖着不想走,直到九点才出发,慢悠悠地挪步。

中午和七十多岁的老夫妻Will和Way午餐之后,我干脆找了棵大树,铺开底布,观察了下周围有没有三叶毒葛,便躺在背包上迷迷糊糊地小憩,周围苍蝇蚊子蚂蚁都来凑热闹。挂在半梦半醒之间,拿起收集,开始改图、补日志,下午的时光就这么溜走了。

在步道上浪费时间的惟一好处,是激将出自我潜能,在拖延完毕之后,定一个“大计划”。结束了几个小时的“休息”,我便雄心壮志地给自己立了走22英里夜路、连夜赶到哈勃港的“宏愿”。头13英里是臭名昭著的“过山车”,要连续翻越13个陡峭的山头,上坡下坡不超过半英里,但是几乎垂直。

“过山车”的中途,经过地上用石头摆成的大字:1000 MILES. 一千英里!终于超过四位数了。三年来,科罗拉多栈道+太平洋山脊+约翰缪尔+风河山脉+阿帕拉契亚,已让我的总英里数超过了4100。下一站会是哪里,我的心里已经有数,不过,得先拿下卡塔丁.

夜幕降临之后,所有的飞虫都冲着头灯而来,步道又全是石头,独自行走,无人监督,我便开始当这个“22英里夜路计划”没发生过。在夜里翻过山车,的确太作孽,内心安慰着自己是“为了安全着想”,“不算打脸”,便在11点在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沉沉睡去。

早上5点钟被闹钟叫醒,满心不情愿地把自己从睡垫上揪起来,开始慢悠悠地穿衣服。今天要在下午四点之前走18英里,赶到AT总部,去会面美国中文电视和《世界日报》的记者朋友们。

还剩5英里的“过山车”,昏昏欲睡,举步维艰。飞奔穿过一条高速,因为正值早高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不容易到对岸,发现了一张粉丝贴出来的海报,致敬Scott Jurek。此人是超跑冠军,素食者,著有Eat and Run一书,今年准备破Jennifer Pharr Davis曾创下的46天徒步AT的纪录。他也是被补给团队提供支持的选手,每天日行(跑)50英里,据说现在已经离我很近了。( 他在17日凌晨经过哈勃港, 那时我正在青旅睡大觉)。破长距步道纪录的形式有两种:支持性和非支持性,决定因素在是否有补给团队(司机,采购,医务人员,摄影师等等)。非支持式的徒步者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通径徒步者风格,自食其力,无后援团队。截至2015年夏天,AT的支持式纪录是46天,非支持式是58天。PCT的支持式是57天,非支持式是60天。

下午穿过山脊的乱石滩,口干舌燥,顾不上喝水,在乱石滩中艰难挪步。我没学会踢毽子、跳长绳、摇呼啦圈,自行车骑得半斤八两;平衡感不是我的强项,只能在心里骂脏话。

终于过了弗吉尼亚州界,来到了第5州——西弗吉尼亚。我于5月7进入弗州,6月15才出来,560英里用了40天,算是我走过时间第二长的州了(第一是加州,1700英里,96天)。

从石桥上俯瞰仙乃度河,河水低平,浅流之中有些许石头。河面宽广,远方雷声隆隆,日光斜坠。汽车从身后飞驰而过。

明天太远,昨天太近,眼眶竟然湿润了。这就是那歌里的“Blue Ridge Mountains, Shenandoah River”。蓝岭山脉,仙乃度河。

乡村路,带我回家。

赶到AT总部时,已经迟到了40分钟。我简单洗漱整理了一下,开始接受采访。这是我第一次接受电视媒体采访,好在姑娘们年纪相仿、性格活泼,都有老朋友的感觉,所以回答问题时一点不紧张。几位姑娘在总部等了一个多小时,回去还要赶稿+整理采访资料,我在心底深深佩服。晚上几个姑娘一起吃了一顿晚饭,这是我全程的第一顿中餐,竟然还不算太美式。她们带我来到哈勃港青旅,我们就此别过。

早就听大猩猩聊过哈勃港:一个充满历史情调的小镇、绝赞的冰激凌和青旅。我一到青旅,大妈就告诉我这里的食物可以随便吃,包括半加仑的冰激凌,我呆若木鸡1分钟之后,自觉地前往冰箱,该干嘛干嘛。

躺在床上写30张名信片(有20张是在ATC刚印出来的)。临床的大妈来自蒙特利尔,一口法国腔。听说我是徒步的,她连忙问我认不认得杰斯特。我说:那个混蛋,我当然认得啊!

我太喜欢这个爱扯淡的老头儿了,去了蓝岭四天之后,他刚好能追上。法国大妈告诉我,今天杰斯特和他的七十多岁的妈妈载了她一程,他们明天就能到青旅了。我心里一乐:杰斯特妈妈的糕点名扬步道内外,她的巧克力球让我垂涎已久,这次不仅能见到本人,还能有吃不完的甜点……

法国大妈还说,哈利波特和杰斯特在一起徒步。我忙问:气象员呢?高个子呢?笑话框呢?大妈说,她没见到这些人,并不知道他们在那里。

一个月前,我的“嗨客黑帮”,有几个人——五个,八个,还是十个——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们每天“青蛙跳”,每晚相约露营,在城镇上喝咖啡吃披萨,却在走路时很少相遇。我看过他们每个人的鞋印和背影,熟悉他们帐篷的形状和颜色,闻过他们的屁臭和狐臭。我们被一种说不清的契约绑在一起,彼此依赖,彼此照应。

但是,这么庞大的队伍,终究会四散。哈利波特要从哈勃港离开AT,继续他的美国之旅下半场,在暑假结束后回到德国,开始上大学。杰斯特要一边走一边拍摄AT纪录片,怕是不会像我一样心急火燎地赶路。马克还在赶来青旅的路上。大猩猩和闪电可能三四天前就离开了哈勃港。高个子大叔负伤,不知是否还在步道上。笑话框、气象员、银铃大妈、灰熊大爷、吸大麻地父子、德州一家人、另一个“海蒂”……我们在这条宽20厘米的泥土丝带上,互相缠绕。在学会拥抱的同时,也学会孤独,学会疏离。

这不仅是步道,也是人生吧。我想着想着,在青旅舒服的床上睡着了。

梦中隐约有汽笛声。

在翻过山车地时候,我就在心里许诺自己:等到了哈勃港,我要舒舒服服地奖赏自己一个全休日。

到了哈勃港,我又在心里说,要不,在这里待两天吧!

在青旅醒来,老板娘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我磨洋工地补了日志,打算走路去哈勃港。因为昨晚的记者姐妹们搭车载了我一程,我跳过了一段路,所以今天得向南行3英里,把这段路补回来。

哈勃港曾是美国第二大兵工厂,在南北战争时被北方军摧毁,后落入南方军手中,却因驻守的南方部队拉长线支援李将军时,没能及时赶到,最终促成了北方军胜局,可以说是一个有趣的历史转折点。这里位于两江之交的三角洲,是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和马里兰三个州的交汇点,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

向坡上行半个小时,又回到了AT的总部(即阿帕拉契亚步道管理局,简称ATC)。从ATC了解到,步道在哈勃港这一带,修得特别陡,是因为地表之下有南北战争的遗迹,如若炸山体、开辟折型线路,会损坏遗址。这一带都是国家公园署的地盘,还得由着他们。

ATC的秘书长像见到亲人一般招呼我:“石头,你好歹回来了,昨天忘了给你照相了!”

照相?

“我们要给每个徒步者照相,作为到达中点的庆祝仪式,照片会‘载入史册’!”

秘书长说的“史册”,就是ATC建立以来的30年间,为徒步者整理的名册。秘书用拍立得,让我在ATC的标志旁边摆好造型,又帮我把照片打印了20份,其中一份插进了2015年徒步者名册中。大妈用红笔在我的照片上面写上编号:619。我是今年到达哈勃港的第619名徒步者!我隐约记得在步道伊始,我领取过一个“出发编号”,排名1000出头。这说明我已经超过了起码400名徒步者,走到了队伍的靠前端。

我挪步ATC总部办公室,这里被布置成了一个小型博物馆:历年徒步者经过此地的照片被挂在墙上,展厅中部有一块巨大的AT地形板,角落有AT图书馆、网吧和小商店。我翻开了2000年AT年册,年轻了15岁的杰斯特穿着红色衬衫,和同伴们开心地笑着。墙角的电视上,《林中漫步》电影预告片播了一遍又一遍。

别看ATC的面积小,这个组织已经有了90年的历史,管理着超过4万会员,总资产达1700万美金。我所在的哈勃港,只是ATC总部办公室,但更像是一个“徒步者会堂”;真正的ATC, 共有53名全职员工,15名董事会成员,一个总部和5个支部办公室,联合了31个山野俱乐部、39个沿线城市、14个州的25万英亩土地、包括国家林业署和国家公园署在内的5个联邦组织,当之无愧是美国步道管理的最大机构。

我在ATC转悠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等到杰斯特,却无意中提起了Leave No Trace(无痕山林), 引起了ATC秘书长的兴趣。得知我在为无痕山林做宣传,她提出为我牵线LNT手册的作者(曾是ATC员工)。

恰好,ATC的CEO也出现了,正好帮我解答这几个月以来的疑问:为何美国西部的太平洋山脊步道PCT同是修建在火成地貌上,却没有那么多突兀的石头。答曰:AT只开放给行人和狗,PCT开放给徒步者和各种牲畜骡马,所以修建时使用了炸药,开辟之字形线路,那些花岗岩都被炸碎了,步道上自然没有大石头。

墙上的一张统计表,记录着AT自2001年以来,每年的出发人数、到达哈勃港(中点)的人数、到达卡塔丁的人数,和分段徒步者统计。2001年,大约有2375人从斯布林格山出发,只有702人到达哈勃港,最后登顶卡塔丁的只有寥寥402人,完成率仅有17%。去年(2014年),大约有2500人开始了通径徒步AT的征程,到达哈勃港签到者只有1267人,最后走到卡塔丁的只有674人,完成率为27%。过去15年间,AT完成率最高的年份,也只有30%。

我并不对这个数字感到惊讶,照了一张像,便把它抛在脑后。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差点让我放弃AT徒步,成为离开的那70%。

晚上回到青旅,杰斯特、杰斯特妈和哈利波特已经在等我了。终于吃到了久违的巧克力球,第二天睡过了头。连续三天第三次跑ATC,遇到了台湾人陈衍霖,他已经在美国生活了20年。杰斯特妈带着她的绝世糕点满城跑,向各个青旅送货,不收一分钱,栈道天使是也!

我走路去哈勃港城区。现在整个城市已经成为国家公园体系之下的历史遗址公园,每栋古旧的楼房,都是一个展厅。被烧毁的军工厂、布朗将军的纪念碑,立在小镇的显眼处。穿过墓地、岩石和花圃,我回到了两百年前没有太多硝烟的战场。马里兰、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把我怀抱在中心,波多马克和仙乃度两条河淡然淼远。

杰斯特的再次出现,把我射偏轨迹的箭,又拉回了准心。故事里有了熟悉的老朋友,便能自圆其说。我不愿再看到阴森的外星人酒店,不愿在大雨里一个人扎营,不愿在别人的热闹里,掉进黑洞。

哈利要去弗罗里达的海滩上晒太阳,第一天就见面结果之后再也没碰上的布莱克也走到了青旅。杰斯特搜刮了妈妈的麻球,换上2000年的红色衬衫,准备第二天跟我一起出发,攻占马里兰州。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阴天的哈勃港,满是离别的气氛。杰斯特跟老妈、哈利波特一一惜别(据他描述,几近落泪),我俩并肩踏上向北的征程。

说是“并肩”,实不为过,因为仙乃度河旁的小径是个“双人道”。实际上,几乎整个马里兰都是“双人道”,步道上没有石头,平坦得让人不适应。

西弗吉尼亚只有4英里,马里兰只有41英里,是公认的AT最简单的一段路,可以在一天之内完成;也有人把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连在一起,一天走完45英里,单日涉足4个不同的州,这就是AT上有名的“四州挑战”。我和杰斯特并无此雄心壮志,因为杰斯特已经在2000年完成了四州挑战;我也打算这次好好欣赏风景,把这个拉练机会留给下次旅途。

离开弗吉尼亚之后,我们便正式搞别了AT语境中的“南方”,来到了大西洋地区——西弗吉尼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新泽西,纽约。杰斯特马上就要回到生养他的宾州;我也离我在纽约皇后区的“老家”,越来越近。

爬上山顶的巨石,远眺哈勃港,河谷的乌云开始聚集。在一场暴雨之前,我们调戏了一只乌龟、一只青蛙和几只蜗牛,然后在10分钟的滂沱大雨里不穿雨衣,顺便冲个“凉水澡”。

七点到达庇护所的时候,一个衣冠整洁( = 不是徒步者)的国家公园员工帅哥坐在一堆嗨客中间。他自我介绍为Indie。

我大吼一声:“INDIE! 你是那个PCT上的那个Indie吗?!”

帅哥之前在跟杰斯特聊,把我华丽丽地忽略了。“我是中国石头啊!” 

“啊啊啊!中国石头!好久不见!” 

Indie是去年我在太平洋山脊上有短暂交会的沉默迷之男子,他的女朋友“文艺吉普赛”姑娘更健谈,也经常抱怨Indie酗酒、走得太快等等。那时的Indie帅哥留着大胡子,而现在的男青年正襟危坐、体面威严,代表了国家公园署的最高旨意,比去年外向了不知道多少倍,幽默健谈,和记忆中的糙男判若两人。更让我惊异的是,他和文艺吉普赛居然还在一起……

早上和路人聊天,两人到华盛顿纪念碑时已经10点。我在饥渴地采摘桑椹,听到杰斯特在和旁边的游客聊天:“你们知道为什么他们把纪念碑关闭了吗?”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里面被闪电击中了。” 

我和杰斯特面面相觑,猜测也只有通径徒步者才会愿意睡在纪念碑的塔里。二人自觉打开手机,见华盛顿邮报:三名AT徒步者在华盛顿纪念碑被闪电击中,一人(性别女)头部受伤(摔在了石头上),送医院缝针,其他两人无大碍。

我和杰斯特一身寒战。昨晚半夜狂风暴雨,我俩把帐篷扎在树下。又曾听说,今年冬天的狂风吹断大树,砸死了帐篷里睡觉的hiker……我俩昨天还在讨论科罗拉多的雷暴:“CT上的很恐怖”“大陆分水岭步道上的更恐怖!”……

说起科罗拉多,今天我们经过了I-70, 两人百感交集。我曾沿着70号州际高速,从盐湖城搭车到丹佛。之后,我在徒步科罗拉多步道时,再次经过了I-70。杰斯特也在走大陆分水岭时,对I-70印象深刻。

一条高速,连结着落基山脉和阿帕拉契亚的心腹,穿针引线我们的过往。他们说“每一条步道都会相连”,all trails connect。果真如此。

在穿越70号州际时,AT走的是天桥。桥下有点堵车,所有的车子聚在一起,司机们也许是看到了桥身上“阿帕拉契亚小径”的标记,挥手的挥手,鸣笛的鸣笛,甚至粗犷的大卡车司机们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我和杰斯特俩活宝站在桥上,享受着桥下大卡车司机们的敬仰,自豪地举起登山杖,蹦蹦跳跳,像两个战胜的士兵,或是被狗仔追踪的名人,好不威风。逗留许久,杰斯特还拿出摄象机拍下了这一切。

离开公路桥,我们俩默不作声。

杰斯特在大陆分水岭上拍摄的纪录片名叫“Embrace the Brutality”, 拥抱残酷。他在太平洋山脊上,也边走边拍了“PCT魔法师”。只有2000年的AT, 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徒步,他什么影片也没留下,所以今年打道回府,完成个人三部曲。然而他每每提到15年前的那次AT徒步,和巴尔的摩杰克等疯子嬉笑怒骂,穿着奇装异服偷袭补给站,编奇奇怪怪的歌曲,背奇奇怪怪的玩具,在白天睡觉,在晚上狂奔……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淡淡的惆怅。

“你知道吗,石头,” 杰斯特停顿了很久,“我上次徒步AT的时候,没有拍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有些抖。

“但那是我操蛋的一辈子里最好的纪录片。”

在曼森迪克逊线,杰克逊驾起三脚架,戴上兔耳朵,拉着我跳了一段“兔子舞”。

我们不知道这个仪式有何意义,或是有什么好庆祝的——我们正式离开美国的南方,在一块写有“曼森迪克斯分界线”的墓碑上,庆祝着一个完全由人类虚构出来的地理分界线。一脚在木牌前,一脚在木牌后,也没感觉有什么两样。

“杰斯特,走过了这个牌子之后,我要重新做人。”

“真巧,我也这么想。”

21 Feb 2021

阿帕拉契亚步道回忆录 – 连载1

2014年9月。

回家的第一个晚上,我跟男朋友小文分手了。

当我俩关了灯望着天花板,他突然问我:“你不会今天晚上就要跟我分手吧?”

而我,眼前只有一汪北方清澈的湖泊。

我俩都知道,我从不曾爱过他。这半年所经历的蜕变,只能让我的愧疚一天天加深。我不想再浪费他的时间;我想去北方的湖,那是我忘不掉的眼睛。

是的,小文已经为我付出了太多,早已超过了一个男朋友的范畴。那天晚上他没有哭,他只是问: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呢?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是我可以承受这个事实。我知道你想去非洲。我知道你想继续出走。哪怕你要离开十年,我会一直支持你。只要你不离开我。

我翻过身,任两人之间的裂谷灌满海水。我知道,如果没有小文,我不可能走完科罗拉多小径,不可能走完太平洋山脊。但在走路的人是我。他总是跟在我身后。

所以,我看不到他。

两周后,小文帮我把少许物件搬上他的车,开往奥斯丁。

我在奥斯丁的朋友K同意短期接待我。奥斯丁和达拉斯之间有3小时车程。我们约定在中途的Waco市“交接”。

小文一路十分气愤,我缄口不言。他能让我在分手后两周暂住他家、此刻还不把我从车上扔下去,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K见到我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帮我把行李和自行车搬上了他的白色雪弗莱,和小文寒暄两句,便启程向奥斯丁进发。K开车到圆石市的宜家,置办了几件东西,带我去了超市,然后帮我搬入了他在奥斯丁北部的公寓。

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时光,将是我徒步生涯的第一个低谷。自由早已标好了价码;如今,我要开始一点点偿还。

我就这样开始了寄居在K家的生活。白天他去上班,我在家里写写画画,买菜做饭,无所事事。晚上他回家,若是对晚餐中肯,我便欣喜若狂;如果我俩发生了争吵,第二天我就会走路一小时去买他爱吃的牡蛎,配上白葡萄酒,“将功赎罪”。

K在我入住之前跟我约法三章:我包办所有的早餐,还要做煎饼果子。早餐容易:周末去中国超市买点包子馒头,早上放进蒸笼即可。煎饼果子一事却被我当成了K的幽默,抛在脑后。

直到一天,K因没吃到煎饼果子而闷闷不乐,仿佛老爹看到不争气的女儿,只剩沉默和失望。

我和K从不曾真正熟悉过;我们相差七八岁,出身遥远,只因我大学时期在网络上发表的关于旅行和户外的文章而认识。他是圈内大咖,呼朋唤友,招兵买马,做各种高规格的trip,发各种浏览过万的文章。若不是K,我不会认识王阳,开始科罗拉多小径之旅;他几年前对我的一句褒奖,我可以记很久很久。K对我来说,是领我进门的”师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兄长。他拥有我所没有的:稳定的工作、稳定而庞大的朋友圈、想买就买的摄影器材,还有一份猎头特有的善于招贤纳士的社交智慧。我是一匹独狼;他是狼群的首领。

首领要吃煎饼果子,我便去置办。在亚马逊上买了个三十多刀的摊饼锅,在亚超买了各种面粉,按照标准比例配置,却做不出像样的饼,更别谈煎蛋和油条了。K继续郁郁寡欢,我便扔了锅,又去买了个100多刀的。我们终于吃上了煎饼果子,K开始在朋友圈炫耀,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喜悦。

一日,K上班离开后,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机上的潘多拉APP播放着音乐。一阵旋律响起,宏大深远的和声,歌词模糊不清,却好似山民们在远古的荒野呐喊。

我疲软的身体为之一振,电流穿过大脑,脚底发痒,风霜和尘土、夹杂一点松针味的空气迎面扑来。音乐是另一种空间:但是在这首歌里,我没有感到西部的粗犷和干燥,取而代之的清冷和深幽的潮气。

打开手机,看到歌名:Blue Ridge Mountains. 

蓝岭山脉。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走过的路太少。死读书那阵儿,每天走的路就是从寝室到教室到食堂再到教室;死走路那阵儿,每天就是从白走到黑,从迷糊走到清醒再走到迷糊。读书那阵儿,走的路太少。走路那阵儿,没心思读书。结果,闹了半天,书读了一半,路也没有走好。前几年稀里糊涂读了几本《在路上》《野性的呼唤》《涉足荒野》《瓦尔登湖》就以为可以上路了,结果发现自己啥都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走路。认不出名儿的野花野鸟,还是认不出名儿;地质地貌结构研究了千百遍,还是纸上谈兵;指南书翻了千百本,去过的地方就只有那么点儿,而且大多还是走马观花、不求甚解。既然这辈子的智商大概就是这么着了,我还是趁脚还能动,多走点路吧。卡塔丁,听着不错,可以吃吗?

K有了个新点子:他要拍一个沙发客纪录片,地点就在自己家。

K总是不缺新点子,虽然常常烂尾。我在PCT上,走路的时候是大山的沙发客,休息的时候是步道天使的沙发客,其余的时候是运气的沙发客。这个文化我已不陌生,甚至略感厌倦。

K接待的第一户旅行者是一对来自澳大利亚的音乐家,不出名,没有几张成品CD。他们来奥斯丁的原因纯粹是因为Austin City Limits, 全美最大的音乐节之一。他们太小众,根本排不上音乐节的演唱会榜单,只能凑个热闹,趁着全世界的音乐爱好者齐聚奥斯丁,找几个餐馆和酒吧卖唱。女主人挺着大肚子,兴致勃勃地说孩子出生了之后要取名为Leonard, 以纪念Leonard Cohen。(我当时只知道科恩的世界名曲Hallelujah, 自己甚为喜欢,其他关于科恩之事我一概不知,还以为他就是六七十年代愤世嫉俗的民谣歌手一枚。几年之后,科恩成了我最爱的歌手和诗人;听到他的旋律,我就会想到这一对澳洲夫妇。)

歌手们在K家举行了小型演唱会,客厅坐满了K在奥斯丁的密友,加上免费火锅的吸引力,竟然来了二三十个人。我趁机邀请了高中同学、同在奥斯丁的睿劼,和PCT上的老友“悬崖”作客。悬崖在一大堆中国人里扭扭捏捏,很是拘谨。我心知肚明:我和他都是离开部族的“失语者”。二人点头微笑,嘘寒问暖,不予言说。

我们去奥斯丁东区的酒吧街看澳洲夫妇卖唱,我甚至在酒吧里清唱了一首王菲的《我愿意》。在这个牛仔城市的泥土气息里,多了点青草和流水的香味。

临走前,澳洲夫妇送给我一件美丽的无袖衫,工笔画着一只精致的兔子图案。夫妇说,这是他们艺术家朋友的礼物,不要钱。

澳洲夫妇走后,我又开始在家里写写画画,看书做饭。

K在几个月前跟他深爱的女朋友分手,筹备着一个人去伯利兹大蓝洞潜水的行程,只为了完成他和前女友许下的约定。

我偶尔给K展示最新的画作、刚写的文字,只听到一句:

“哎,你们这些文艺女青年。”

奥斯丁的第一个秋天,我品尝到了离开小文之后的流离。K带我去超市,去拍万圣节游行,去看电影,去宜家买铁板,黏上他走遍美国收集来的几百个冰箱贴。我会依然偶尔忘记K家的地址。有时候K的朋友来找他借摄影器材,毕恭毕敬;我却对K家的旅行书和玩偶们敬而远之。

入住后一个月,我卖掉了陪伴我科罗拉多小径全程的帐篷和背包,放在阳台上的自行车不翼而飞。我走路去超市,继续做煎饼,把绿豆粉和面粉混合到适当的比例,浇上生蛋,裹紧油条和香菜。

可是我不想念纽约,不想念小文,不想念属于或不属于我的一切。我的心已经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2014年的感恩节,K一个人去了伯利兹大蓝洞,我默默把行李打包,搬进了小胖家。

胖哥和胖嫂是在K的朋友圈中,但跟K的关系若即若离。他们家的大房子有一个卧室出租,月租金500美金。

胖嫂带我买了车、考了驾照,送给我床铺和枕头,卖给我一些二手家具。这是我大学毕业以后,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间。我又向邮局申请,更改住址。

十二月,胖嫂拉我去找短工。她把我介绍给了一家台湾菜的老板娘,离家开车5分钟,不走高速,刚好适合我这个新手。

台菜店卖猪脚,卖三杯鸡,卖烂大街的美式中餐。大厨是老板本人,厨房其他伙计依然不意外地都是墨西哥兄弟,服务员都是50多岁地老大姐,只有两个收银员是我的同龄人,一个在UT读研,一个在读护士学位。

上海外卖大哥跟我说,护士妹妹偷过店里的钱,让我不能轻信她。

台菜堂吃的人不多,外卖生意却很紧俏。常驻外卖员有“四大金刚”,除了上海大哥之外,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华侨。四大金刚不需要谷歌地图,因为他们熟悉奥斯丁几角旮旯的每条街道,知道哪里可以避免红灯等左转,哪里下班高峰期车不那么多,哪里晚上夜路不容易出事。有次上海大哥送我回家,说起送外卖这一行,“用命在赚钱”。我才知道合格外卖员必定是数学高手、脑子快、能一心多用,这一行做得顶尖也不容易,会被其他的餐馆挖墙脚。

我的“同事”都是五十多岁的老大娘们,每天我们进店第一件事仍是准备红茶、水果、冷水、肉汤这些餐馆常备品。我已经很是熟络。闲暇之时,大妈们也偶尔磨磨嘴皮子。最常被人在背后讨论的是上海大妈明华;大家都说她有点“神经兮兮”。明华是个老单身,抹口红,喜欢艺术,号称经常去攀岩,不过不愿跟我约岩馆,因为“有些攀岩姿势养成了坏习惯,不能教给别人”。

台菜管要求员工们穿上黑皮鞋、黑衬衫。我拿着第一天60美金的工资,开着3700美金购买的二手福特金牛座,去Target买皮鞋衬衫。在辛苦一天之后,“省钱”的重要性总是排在最低。我穿着沾满油渍和厨房炒菜香味的衣服回到家,打开彩色的房间,进入另一个天地。我买了绿色的椅子,红色的书架,黄色的挂钟,蓝色的被套,五彩的纸板。我买了很多书,很多可有可无的装饰品,网购了会喷水的音响。打开音响,会有五彩的灯光亮起来,透明塑料柱子里有一小注喷泉按照音乐地节奏上上下下。

我邀请睿劼和她的朋友作客我的小天地。我们在夜里关上灯,打开音响,播放Sufjan Stevens的音乐,看水柱和律动和彩色的光芒印在天花板上。就像北极的奥罗拉。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那里有最真切的太阳。日出,就是日出。日落,就是日落。雨点打在身上,湿气就会渗进皮肤。该是什么的,就是什么。大自然从来不会推推嚷嚷、模棱两可。大烟山的雾气和阴雨会冻死人,就不该让睡袋被打湿;华盛顿山顶的狂风会把小个子刮跑,你就应该埋怨自己当年晒得太阳太少,吃的蛋白质不够,或是爸妈怎么没把自己多生个五厘米;他们说卡塔丁的乱石会滚落、有恐高症者不要轻易尝试,你就该欺骗自己,路在上面,往下看干嘛。蓝岭和白山不会撒谎,大自然在这场赌局里只赢不输,而且从不遮遮掩掩;这时候,轮到你做的,就只有忍、熬、磨、嗑、赖。谁赖到了卡塔丁,谁就最多和美国东部的大山打了个平手。

2014年十二月初,我在买了3本跟阿帕拉契亚步道相关的指南书,其中包括AT支持性FKT纪录保持者珍妮弗戴维斯(Jennifer Pharr Davis)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走AT的自传。几天后,我又拿到了一本砖头厚的GRE备考资料。打工,作题,看书。

奥斯丁不像达拉斯,这里离沙漠地带更远,冬天没有那么冷。偶尔走路去家附近的快餐店,跟早高峰的人流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看窗外的冷雨,模糊的红绿灯,面无表情的行人,脑海里回放着那首Blue Ridge Mountains. 

In the quivering forest

Where the shivering dog rests

Our good grandfather

Built a wooden nest

And the river got frozen

And the hole got snowed in

And the yellow moon glowed bright

‘Til the morning light…

此刻,生命轻得只剩重复。

离开某个家,前往某个陌生的城市,打工、筹钱,看书、准备。变穷,同时变富。失眠,上路,行走。再离开。再重复。

行走AT,好似不再是我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不得不做、别无选择的一件事。

我对AT的憧憬远不如PCT,只因阿帕拉契亚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高中时期纽约的家的后院,国内幽深潮湿的黑森林,大学时期纽约上州的后山,从长沼口中听闻的“10%风景不错,90%没有风景”的步道……

除此之外,行走让我付出的代价,已经大到了我无法放弃它的程度。

离开步道之后,我发现自己能供应给这个世界的东西,与这个世界的需求脱节了:世界希望赚钱,积累财富,提高效率,节省之间。我一直对这些事情特别不在行,更不感兴趣。

而徒步者的信条更是彻底:忘掉钱、忘掉物质、忘掉效率、甚至忘掉时间……

深陷长距离徒步的人,会发现进入了一种“文化”。可怕的是,这种“文化”和其他文化的转化过程缓慢,而且代价极高。

我已经习惯了几个月睡地上、坐路边、说脏话、不插电、不工作、不化妆、不憋尿的生活,习惯了和人之间没有戒备和忌讳的交往、每天按照英里数来安拍deadline、按照水源来计算时间、按照步频来提高效率、按照爬山的速度来总结“个人成就”,习惯了大山洁净的空气、怎么吃都不会胖的幸福感、每天运动带来的多巴酚、和周围的部落人民心照不宣、100%不予言说的相互理解……

偏离了徒步生活之后,离开了每天的阳光、大运动量、早睡早起的节奏,荷尔蒙(乃至整个精神系统)都很容易失调。这也就是为什么《尤吉指南》中要特别列出一章,名曰“Re-entry”,列出几个徒步者的自白,大意就是“没关系,跟你一样没法回到正常生活的人,还很多。”

“没有回来”的人,常常会错觉是自己“选择了这种步道生活”;但另一个方面,我们也被步道生活选择,无法抽离。

回想一年前对PCT无限憧憬的那个我,此刻只剩苦笑。也许,除了少数真正的自然人、超凡的隐士,这种身份和精神世界的抽离感,带来的更多是不便、尴尬和痛苦。很多人以为自己选择的是一段旅途,但其实他们选择的是这被一同“打包”了的、难以交流的无助感。

我对这种匮乏和剥夺,又爱又恨。Thru-hiker成了我想融入又想挣脱的标签。

阿帕拉契亚,阿帕拉契亚,阿帕拉契亚。它是照片里会让人眩晕的峭壁、是烟雾弥漫的深山、是被赋予浪漫幻想的朝圣之路。听闻阿帕拉契亚之时我还是少年。除了高中时期背诵的美国地形图,大学时期更闻美国东部有一条山中“长廊”,纵贯千里,年年有疯子企图从南到北,风餐露宿,一次性走完全程。那时的我对隐居山林之事抱有着乌托邦的幻想,以为《在路上》的生活可以被一双皮靴和一个登山包轻易复制。直到我看见朋友郊游回来的照片——那是一条垂直而上的峭壁,布满了古怪磷峋的巨石,模样甚是恐怖,像怪物一样高耸,一直冲着苍穹的方向申去。朋友骄傲的说,那是阿帕拉契亚小径的终点,卡塔丁山。

阿帕拉契亚的故事让我生畏。AT的完成率只有20%。AT女皇珍妮弗戴维斯在第一次通径徒步之后出版回忆录,当中的描写把我深深地震撼住了: 戴维斯在一天之内被蚊子咬了137个包;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具刚刚上吊的尸体;被寂寞男青年骚扰;每几天就被雨淋成落汤鸡;在庇护所要么是别人打呼噜声音太大要么是被短途背包客当成游乐场要么是有疯子骂街自言自语,反正从来没睡好过;被闪电间接击中;在镇上遭遇酒鬼;饿得渴得神志不清;经常手脚并用还要攀岩……另一本传记“Hiking Through”中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去,作者在旅途的最后几个月几乎天天需要睡在旅馆里,已经身心俱疲。

(“46天跑完AT女超人”的戴维斯并不是运动员出身。2005年,刚刚大学毕业的她耗时4个半月通径了AT。2008年,她再度返回AT, 并一举攻破了AT女子速度记录,用57天8小时完成了3500公里徒步,平均每天行走60公里。2011年,戴维斯再度改写历史:她只用了46天11小时20分钟就完成了AT, 平均每天行走76公里。戴维斯的AT纪录有一定争议,因为她采用了“支持式”(supported thru-hike) 补给原则,即把背负和补给的任务交给他人,而自己只完成徒步的部分。不论如何,戴维斯的纪录是世界超跑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西边干燥的狂风已经吹不到奥斯丁了。此刻,我的眼睛只面向东部那幽暗的森林。

“朋友太多了,不缺这一个” “你们这些文艺女青年,不管自己是否愿意,总是会对别人造成麻烦和负担” ……

我搜索K的微信,才发现他已经把我删除了。

圣诞平安夜的晚上,美国人的商店和餐馆都关门了,台菜馆照常营业。饥肠辘辘、回不了家的人打爆了餐馆的电话,“四大金刚”外卖员神色匆忙;我和另外三个服务员更是手忙脚乱,门口刚进来一桌客人,第4桌客人要结账,第7桌客人要点菜,第10桌客人要加饮料……我们几个服务员是平坦小费,所有的桌子都要照顾,堂前堂后小跑,焦头烂额。

一桌客人点了猪脚饭,我赶忙送去。只顾着手端稳沉重的餐盘,没想到脚下踩到油润的地面,一个打滑,我失去重心,连人带菜摔在地上。

周围人沉默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房间里的喧闹和窃窃私语继续进行。

我爬起来,给周围人道歉。老板娘过来帮我收拾残局:“有没有伤到?” “还好,没有,十分抱歉。” “以后注意要穿防滑的鞋子来上班,没事就好。”

大约20分钟之后,全场爆满,大堂十分喧闹。我端着更重的餐盘,走向靠角落的一桌客人。正经过餐厅最中央的位置时,脚后跟又一滑,正当我脑袋闪过“不会吧,再来一次”的念头时,我已经又连人带餐盘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巨响震动了整个餐厅,一瞬间世界寂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止就餐,向我看过来。厨房好似也安静了。

我的脸滚烫,垂下头,不敢让别人看清我的脸。

在座的有K的朋友。

收拾残局之后,我在厨房发呆,久久不敢出去待客。老板气哄哄地打开厨房的门,大吼一声:“真是中了邪了,一个晚上摔两次!” 他没直接看我,更像是朝着老天发了一句牢骚。

老板娘的懊恼里没有责备的意思,厨房门外又开始吵吵闹闹,世界重新开始运转。

我盯着脚下“背叛”我两次的黑色皮鞋,心想:还是徒步鞋防滑啊。

“摔跤惨案”之后,我买了厨房专用的黑色防滑皮鞋。打工的一切恢复正常:跨年夜、元旦我们照常营业,门庭若市。这几天我每天都能赚到一百多块。

在几乎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我去考了GRE。几周之后拿到了分数。考得不错,申请UT的教育硕士戳戳有余。配合上讲述我徒步故事的文书、面见教授的陶瓷经历、本科几乎全A的成绩单、大学时期还能让我吃点老本的实习和科研经历,我在网上把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的资料全部交齐。

2015年1月6日,我约了睿劼和另外几个朋友,由我开车,去奥斯丁西边的汉密尔顿池塘转了转。

德州丘陵地区的地貌主要是石灰岩形成的峡谷和山丘。汉密尔顿溪与佩德纳雷斯河汇合处上游3/4英里处,从石灰岩露头溢流而出,形成一个50英尺长的瀑布,瀑布直冲而入陡峭箱型峡谷。 瀑布永远不会完全变干,但是在干燥的时候,瀑布的流量会大大降低。所以汉密尔顿池塘的水一直呈碧绿色,水量基本恒定。

一月的德克萨斯,天色湛蓝,空气清冽。翡翠绿的池水好似一滩还在生长的死水,“瀑布”的水帘已经缩小到细腻的一注。走入箱型峡谷,天空被遮去一半,池水碧绿浑浊,倒影里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庞。

我们又去了距离不远的Reimer’s Ranch. 这里的石灰岩壁是这一带的攀岩胜地。我们只是散步。

突然间,我看到河谷对岸的草丛中,一只大型野兽穿过草原。它身形如牛,足短,脸部宽大,鼻子突出,皮毛呈黑色,粗糙。

野兽穿过黄色的干草,黑褐色时隐时现。不知它是否察觉了对岸的人类,野兽没有发出声音,但转瞬消失在了草原中。

凭样貌判断,它应该是一只野猪。 

我大叫“河对面有野猪”,同伴们却好似没有察觉,以至于我自己也开始怀疑:我到底看见了什么?

生命中注定有许多事,难以与人言说。憋久了,甚至都不记得那些事是否真正发生过。

我再没见过野猪。

回程路,依然是我开车。这是我第一次开车“出远门”,又带着一车人,紧张、自知。

这天是周二,工作日的正午,路上没有什么车。顺利回城之后,在离打工地方不远处吃了一餐寿司。作罢,朋友们驱车回家;我自己开车去台菜馆,准备下午4点开始的晚班。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稀里糊涂地从墨西哥走到过加拿大,还没弄清走路是怎么一回事儿,故事就结束了。我还没来得及辨认花朵和树木的姓名,学会看云识天气;我还没来得及把每一个路上的笑脸放进相框,把每一个姑娘和汉子的脸庞记在心里。一切如梦,太匆匆;哪怕做了万全的准备,真正的旅程还是无法回头的列车。这次,我想慢下来。我想记住狼吞虎咽后盘子里的残羹剩饭的气味,我想记住旁边那个睡袋里的男人的胡渣的形状,我想看清楚路上的每一块石头,喝干每一瓶啤酒,然后背脊朝南,义无反顾。

那辆车冲过来的时候,我脑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还没走AT呢!”

一声巨响,气囊弹出。

再一声巨响,我撞上路边的栏杆。

停顿。万物俱静。

我推开车门,瘫坐在路边的草丛上。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仿佛几个世纪前,我来到了熟悉的左转口:在左转道上等待直行车辆全部通过,便可以左转进入台菜馆所在的购物广场。

但是,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期,我在左转道(没有红绿灯)停了许久,对面的车辆依然川流不息;我的车后面也渐渐排起了长队。

正当我焦急时,对面一个车道的司机似乎想让我先走,把车停了下来。不久,对面马路正中另一个车道,也开始为我让位。

有七八辆车,全部停在对面两个车道上。

司机示意,我可以左转。

我踩下油门,一秒,两秒,经过了第个车道,经过了第二个车道,正快要进入广场的时候,没想到第三个车道冲出一辆车……

快到我只能用右眼的余光看到一片加速的色彩,快到撞击的巨响和强烈的震动感同时进行。

就像闪电和雷声之间没有任何空隙,在同一微秒发生。

只是此刻,长沼不会再出现,我只能独自弃船,漂浮在雷雨交加的海上。

我依然在路边呆坐着。车的副驾驶一侧被剧烈撞击后,失去控制,撞上路边的电线杆。好在电线杆附近没有路人,车也因此而完全停止(似乎发动机受到了损坏,因为我以记不清是否踩下刹车),并且没有任何火花和冒烟。

刚才在对面车道礼让我的司机们,此刻纷纷下车,询问我的状况。

有人拨打了911。

我在错愕中,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只记得从天边飘来救护车的鸣笛,下一秒就有个黄色的救护车停在眼前。一切就像梦境中的片段,失序、混乱、破碎。

一个男人问我,是否可以遵从他,做一些简单动作。我照做了。他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紧接着,他问我是否感觉有异样。我的确感觉胸闷,肋骨有轻微的疼痛感。

可我随即想起,我没有医疗保险。

“你可以选择跟随我们上救护车,去医院接受急诊检查,也可以不上车。这是你的权力。”

半晌之后,我摇摇头:“我不上车,谢谢。”

救护车开走了。

接下来,我的神智慢慢恢复正常。我给睿劼打了电话,配合警察出示了驾驶证和汽车保险。

警察说这个路口常有类似车祸,因为离我最远的、冲出来一辆车的那个车道,是个很窄的右转道。一旦马路中几个显眼的车道堵车,那个右转道就会成为极其隐蔽的视觉盲区。

但是,因为我是左转,即使被车撞了,责任依然在我。

警察把对方的汽车保险给我。并给我出具罚单。哪怕我是被撞的人,除了自己的车被损毁,还要自己承担医药费、拖车款、罚单。对方车辆的损毁,会由我的保险公司负责评估和赔偿。

我在各种记不清内容的表格上签字。给破损难堪的车拍“遗照”。车的右侧轮胎已经撞歪,副驾车门和车顶盖完全变形。

撞我的车主是一户墨西哥夫妇。因为有警方介入,他们和我没有任何交流。

又过了几十分钟,拖车公司到了。他们给我留了名片,去取车的时候再付拖车款。

之后我和睿劼等人如何去吃了一顿韩国骨头汤、她如何送我去北部的拖车厂取车、我是如何把破车拖到城里并卖给了零件回收商,我已经不记得了。

惟一有印象的是,当我完全把所有款项交齐,把车以500美金处理给了零件商之后,我走了一个小时,回到胖哥胖嫂家。

那天天很蓝,空气不干净。奥斯丁的马路依然不友好,人行道似有似无。

行走。这种姿态陌生而熟悉。

不知为何,我感到一丝轻松。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不知青春为何物、该怎么珍惜。越是年轻,就越害怕别人说自己年轻,因为知道银行里的这笔“青春存款”迟早要拿来还债,落得自己两手空空。我反感“年龄决定论”,因为那些教唆着“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年纪该做的事儿”的人,往往自己做得并不好,对生活充满悔意。人的局限,都是自己给自己定的;有小孩儿5岁就走到了卡塔丁,也有老人85岁才登顶;年龄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他们说,你这样的年轻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我腰疼。我的腰带总是把自己勒得太紧,弄得我神经痛。

在出车祸的前一天,我其实就给自己找好了新工作:一家奥斯丁北部的日餐料理店。台菜馆的老板娘、老板和上海外卖大叔都很照顾我,但台菜馆的小费实在有限。我在出车祸前花了一天时间在奥斯丁的餐馆四处询问,最后一家中高档日餐店的中国老板因缺人而招了我。

可是第二天,我就出了车祸。车子报废,我又变成了几个月前的状态。

打工赚钱的渴望让我很快投入下半场战斗:我从台菜馆辞职,每天坐公交车往返日餐店。

奥斯丁的“步行指数”只有36分(满分100分),所以公共交通也颇为差劲。我每天要走15分钟才能到离家最近的公交站,坐20分钟之后下车,又要走10分钟才能到日餐店。但我毫不在乎。日餐店的日均收入基本是台菜馆的两倍,且每个服务生负责特定的客人,不用跟其他员工分小费。

白天,属于油腻、污秽、繁琐,“生活被琐碎消耗殆尽”。

夜晚,属于书籍、茶叶、沉静,“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

在出车祸的两天前,我仿佛有了神谕的先见之明,在亚马逊上下单了一本《车轮上的瓦尔登湖》:主人公负债、远行、还债、求学、非法住在自己改造的车里。他写下了自己在过去五年中进行的成长实验,“吮吸生活的骨髓”,褪去污渍和噪音,只保留和追寻物质和经历最真实和深刻的模样。作者Ken只比我大几岁。他的文字是我在车祸后急需的养料和知音,强化我曾经固若金汤、如今破落不堪的信念。

“一周前,当我在五月的晴空下,站在路边、立着自己大拇指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放弃了掌控权,扔掉了按部就班的日程,放弃了远大宏图,切掉了木偶的绳子……我把生命交给了某种未知。现在,没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驾驶着这辆生命列车,而我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充满身心。有时,把生命的掌控权交给命运,其实才是获得掌控权的惟一方式。”

此刻,夜晚并非悄无声息。它喧闹、拥挤:繁星在万米高空呓语,植被在万米深谷繁栖。世界并没有死,它只是用冰僵的身躯酝蓄着下一轮的爆发。大地并没有睡,它只是用暂时的休眠迎接最后的清醒。

醒着的一切注视着我。我知道,“怂”字拆开了,就是“从心”。

2015年1月底,我手里拿着《户外探险》杂志社给我买的回国机票,前往“中国户外金犀牛奖”的颁奖典礼现场。

这时候,我刚出车祸不久,在日餐店打着两年来的第4份工,没车没房没钱,甩了一个可能是这辈子最爱我的人,在奥斯丁有几个熟或不熟的朋友,有几件凑在一起价值上千美金的装备。仅此而已。

若不是出车祸时脑中闪现那句“我还没走AT呢”,有时候我醒来真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什么是金犀牛奖?当时我不甚了解。我从没去过武功山和西藏,没在川藏线上搭过车,没在青海湖骑过车,没在新藏线开过车。我在8264上发的文章被盗用,在穷游网上贴的故事烂尾。我没买过凯乐石和探路者,没参加过旅行社和同学会之外的国内户外活动。我对中国户外圈一知半解,中国户外圈对我完全不熟。

回去干嘛?我不知道。至少我可以看到亲爱的外婆,“后大裤衩时代”的久违的北京。

《户外探险》的编辑让我写一份自我介绍登在杂志上,放几张能见人的、像素不算低的照片(很难找)。文章和照片的大意是自我推销,等在微信公众号上让人投票,发给评委们参度考量。可我把这篇文章当成了一场自我嘲讽:

每当被复杂的社会现实评价的时候,被纠结的人际关系弄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或是望着街上庸庸碌碌的人群而感到失望的时候,抑或是纯粹想念那山峰清泉丛林原野的时候,我常有一种幻觉:远处的群山,在召唤着我,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可是,我的内心深知,我无法回去得太久。栈道是我的家,可是这个美丽而残缺的人类社会更是赋予我身躯和智慧的地方。栈道教给了我坚持,忍耐,和接纳的能力,这并不是要我在现实社会里愤世嫉俗,活得一筹莫展。相反,我认为健康的“追梦”,能给人处理“入世”难题更大的力量。

不要让追求到的自由,重新给你戴上镣铐。

稿子交上去之后,我内心的苦笑没人看到。直到收到通知:我获得了2014年金犀牛“最佳背包客”奖。我内心一片混沌,又在湖底隐隐约约觉得碰到了救命稻草。彼时几颗痘痘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给我回国见那些没听说过名字的大牌评委增加了点自卑心。

在大雪纷飞的底特律转机,北京冬天的空气质量不敢恭维,父亲接机的时候送的礼物是几张防霾口罩。

颁奖典礼之前空出的两天时间,我腾出来去ESPO走了走(感谢《户外探险》的亚洲户外展入场券)。展区人头攒动,国产和进口的装备公司、材料公司、周边公司争奇斗艳,国产和进口的户外达人(我是后者)埋伏其中。这是我淌进国内户外圈这潭水的第一课,大众对户外的热情超过了我的想象,却又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颁奖典礼上,主办方很有心地给我的外婆留出一个空位。所有的奖项获得者都坐在前排(也只有我们有洲际大酒店的客房招待,这可能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豪华的酒店了)。我拿着发烫的评委名单:孙斌,郭川,党琪,赵嘉,奚志农,刘航,等等等等。我周围坐着的则是罗静、钟齐鑫、宋坤等男神女神。我几年前在电视节目里见过罗静;而其他人只是最近才知晓。

我穿了一键黑色长袖T恤,一条在科罗拉多步道上被我烧出两个洞的尼龙(窟窿)裤。上台的时候就像闯入了别人家的化妆舞会,只能假装自然。主持人问我“走这么多路为什么不累”,我想回“其实在城里活着挺累”,但忍住了,说“只是身体累,心不累”。不算违心。主持人又问“每天走多少路”,我把25英里说成了25公里,自行删减了近40%的路程,也算是被迫谦虚。

颁奖典礼结束,我灰溜溜地回到旅馆房间。奖杯是玻璃做的,很重,估计占我全部家当重量的7%。现在它被放在我老板车库里的某个角落,吃灰。

接下来的几天,连轴转地跑分享会、采访、ESPO、午饭聚餐、晚饭聚餐。被很多人画了很多饼。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某些人眼里是一块金砖,但能明显感觉到人民对户外的需求越来越迫切,而且这种需求不一定能长久。有些人想在上升期把内容制造者们紧紧抓牢,缔造一些真真假假的户外网红。虚虚实实我且不在意,但一有介绍美国步道体系的机会,我绝不放过。我仿佛背负着一种自我膨胀的使命:要赶在“信息差”利用和误导人民群众之前,把它扼杀在襁褓之中。

惟一的清流,是认识了穷游网的一帮人,拿到了写《太平洋山脊穷游锦囊》的合约。我知道,未来几个月步道上的补给,就要用这笔稿费来买了。

更让我欣喜的是,自然之友“无痕山林”团队也在金犀牛嘉宾之中。我和老驴、莲花等志愿者一拍即合,因为Leave No Trace早已深入美国户外骨髓,我也被长沼、奶爸、悬崖等人悉心“教育”过LNT准则。老驴作为无痕山林微薄的“幕后操控者”,已经follow我很长一段时间了。见到他们,就像见到了志同道合的老友。我决定用接下来的AT之旅为中国的“无痕山林”宣传做点什么。

那年冬天的北京,赵嘉老师骑着自行车来穷游网总部唠嗑,问我《走出荒野》和真正的PCT之旅有什么不同;奚志农老师是惟一一个在金犀牛典礼结束之后,跟我一样早早离开,还一直搭讪到电梯口的人;自然之友总理事张伯驹跟我年纪相仿,身负重担,带领着17个人的团队走在中国环保战役的最前线;曹峻“曹老大”帮我在分享会打圆场,宋坤把酒店的床位让给我的外婆、还有我见了惟一一面的郭川老师……有些人后来成为挚友,有些人再也没有交集。

我这个初出茅庐的“灰马”(不是黑马)只是户外前辈脑海数据库的一个新名字。没人知道我的蛰伏潦倒、“非徒步者人格”;另一方面,我只想把他们的目光放在步道上,但又挣扎着,不愿把“徒步者”的身份烙印得太深,不愿让步道取代我色彩斑驳的大地和天空。哪怕别人被这个名号骗了,我也不能骗自己。

英文中有个词叫“breakthrough”, 突破口。我明晰金犀牛就是我的breakthrough, 别人口中的“突然绽放”;然而我对它能带给我的一切,还抱着暧昧的态度。我不知要break什么,要go through什么。

鱼缸里的红龙睛被上帝之手扔进了大海,沧海寄余生,“箭已离弦”。

我想走去卡塔丁,因为我想要放声痛哭。我读着别人写的传记,揣摩着他们走去卡塔丁的经历,会和我的有什么不同。我可能也会像他们一样,在泥沼里的木头桩子上滑倒,摔个真正的狗啃泥;我可能也会遇上冰雹,被闪电击中,在大石头堆里痛苦地爬上爬下,在小木屋里被别的徒步者的鼾声弄得睡不好觉,在镇上被酒鬼骚扰……我可能会生平第一次在栈道上放声痛哭。可是我期待这种哭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好久以来,我都是为了电影、书本、音乐里那些别人的故事流眼泪。我什么时候也该同情一下自己,赏给自己一次真正流泪的机会,然后咒骂:我真是个傻子,把自己领来这要死不活的trail上来受罪,究竟是为了干嘛?然后,发现这是个伪命题,继续哭得痛快,酣畅淋漓。

回到美国,我决定打好手里的牌:穷游锦囊,个人网站,无痕山林。

我一个人生活在胖哥胖嫂家的二楼的某个房间。孤独是我的出厂设置,我对此不屑一顾。二月和三月,除了打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做个人网站和写PCT攻略锦囊上。

我很少赖床,每天总有念头把我从混沌中拉出来。偶尔小胖家会来客人,都是跟我同龄的年轻人,当中有不少是UT的某某主席,某某石油系高材生,某某未来企业家。这种时候我才喜欢“赖床”,在下午三四点关紧窗帘,把屋子打造得跟史前洞穴一样黑暗。

不管是向着目标蠕动、还是不顾一切冲刺,我在这段时间极其高效:和通过K认识的朋友袁弘一起弄了个网站,我负责框架和内容,他负责所有的技术;为了写《PCT穷游锦囊》,把PCT的日记和攻略重新翻了一遍,慢慢累积了几万字的素材,从地址地理到装备补给,为第一份中文的长距徒步攻略倾尽我的所有;卖了单反,买了GoPro, 学了Adobe系列软件,为网站提供装备照片……

准备PCT时我兴奋而全面,每天做功课、写下进程;准备AT时我干练而沉稳,不再追求全面,只愿意抓住重点。PCT时尚有小文支持我、陪我走过准备期的全过程;AT的孤军作战,难免有诸多限制。

我除了自己的脑子必须清楚之外,还得把重要的信息全部写成一份“说明书”,交给胖哥胖嫂和袁弘。说明书的内容无外乎是:如果我N天没联系、电话打不通,他们有必要走警方的程序,通过我前几年寻找Taka学到的野外搜救那一套,确认我的下落。我还留下了包括我银行密码、护照绿卡照片、所有信用卡信息在内的完整档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信息说不定还有用。

就差写封遗书了。

胖哥胖嫂对“trail boss”补给员的身份一窍不通,我为了减轻他们的压力、同时吸取我在PCT上给自己过度邮寄的教训,这次只定下了5个邮寄点,其余几十个补给点完全依靠沿途购买。

“邮寄包裹”和“沿途购买”两种补给方案,各有利弊。总结CT和PCT的经验,我发现:

邮寄包裹适用于远离城镇、补给昂贵、物资稀缺的地区。邮寄包裹的好处是食物营养价值的可控性;可以批发购买食品,价格便宜;不用在补给镇子上耽误太多时间、增加徒步效率。邮寄包裹的缺点是依赖于邮政系统,包裹不一定能按时收到;依赖于邮局的工作时间(美国每个地区邮局的工作时间不同,但周日都是不开门的)。一般而言,邮寄包裹的最佳接受地点是补给城镇上的酒店、青旅、杂货店、户外用品店这样7天都营业的商业机构,而不是邮局。

沿途购买适用于沿途有较大城镇、物资丰富、价格公道的地区。沿途购买最大的好处是方便、可控性、食物的多样性。沿途购买的缺点是商品的价格可能会很昂贵;某些地区的小卖部规模有限,购买不到营养价值高的、适用于长距徒步的食品或是商品。

阿帕拉契亚小径是一条补给特别方便的小径,沿途有许多公路和城市。所以我选择主要沿途购买、再由胖哥胖嫂把越野跑鞋(大概600英里需要更换)、袜子、指南书对应的章节、存储卡、维生素/蛋白粉/离子含片等等寄到途中5个地点。

我根据网上的信息,买了AT的指南书:AWOL Guide。有关AT的资料太多、太杂。毕竟这条步道的历史比PCT整整长了半个世纪,徒步人数在2015年之前应该是PCT的好几倍,而且并不偏远,所以指南书的特点也跟我之前使用的不太一样。AWOL指南精确到每个重要的水源、庇护所、山顶和地标,而且它的英里数覆盖在海拔升降图上,让徒步者对“上上下下的享受”一目了然。

2月9日,在我24岁生日这天,我发布了网站。三月初,我又更新了AT的补给地表格和装备清单。补给地经过美国东部的14州,有六十多个城镇。我写道:“对于想在中途加入我的朋友,我一概不拒绝,只是希望你们知道我将会保持我的速度和行走习惯。加之这次AT的平均完成时间是6个月,我只给自己定了4个半月,时间很紧,怕是很少有机会能减慢速度。如果您愿意加入我,可以参照我的AT博客更新,确定我在某个时间大概的位置(大约一个星期内的预测较为准确),用微博或邮件与我取得联系。我们可以在小径上碰面,一起走一段,之后再按步速的差别做决定。”

网站上,还有不少有关太平洋山脊的文章。为了对比电影《走出荒野》和真实徒步的区别,我把Wild原片反复看了好几遍。《走出荒野》原著作者谢丽尔在书里写道:“虽然我的过去满目疮痍,但站在这条步道上,绝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就在我应该在的地方。” 电影里说:“如果上天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决定”。果真如此吗?谢丽尔是1995年徒步的PCT, 而《走出荒野》17年之后才出版、几乎20年之后才作为电影问世。这些离开步道的年月里,她是否也纠结挣扎过跟步道这个“前男友”的关系?是否也有过冲突与和解?她写的是否真的是1995年的那个自己、还是2012年重新回首时想看见的那个自己呢?

而我知道,2015年春天的那个我,冲动、短视,却不纠结、沉溺。蛰伏期的苦无以言说,可我并没有因此而萎靡不振。我不大相信虚无,认为徒步就是意义。大学时期推着我、燃烧着我的那股劲儿还没有断。但是这股劲能维持多久?

雄心壮志的我先在脸书(Facebook)立了个旗子:“年底之前,你们就会通过我的网站,跟随我在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亚步道上“走”了一遍;会在夏天读到我的PCT中文攻略;会看到我的AT纪录片《我想走去卡塔丁》;会在国内的跟徒步相关的书上看到我的名字;会看到我在野外教授无痕山林的知识;会看到我徒步尼泊尔的照片……而且,我秋季就将成为德州大学奥斯丁分校的研究生了!”

事实证明,在我刚刚适应“自言自语居然能有人愿意听”的那段时期,立“小目标”还是能看到成效的:年底前,这些项目旁边,都打上了小勾勾。

出发的时间定在四月五日。三月底的奥斯丁已然是夏天,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搅动着人的心绪,暗藏着大地的阴谋。得克萨斯的已经从春入夏,姑娘们穿起短裤走在傍晚的暖风中,笑声弥漫了奥斯丁大街小巷。

和去年的这个时候一样,我夜夜失眠。就像是跟现世的账还没算清、却又要被推往远方的未知……一年前的我,亢奋、不安、紧张;一年后的我,依然如此,丝毫没有长进。可是在那个我和这个我之间,已经隔了4200公里。

临行的前几天,我还是发扬了自己拖延症的光荣传统,一如既往地临时抱佛脚:收拾房间、整理行李、拍照和改照片、跑银行、跑邮局、联络好友、整理最后的文稿、更新网站……面对着这么多的“不从容”,也只好自我安慰:“行拂乱其所为”是“天将降大任”的前置条件。

除了带上路的一大背包装备,我还得考虑沿途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所以把剩下不带走的装备也做了清点和整理。我把这些“留守儿童”分门别类放进密封袋,标注名称(无外乎就是小绿小红这样的外号),统一放进一个大箱子里,交给Trail Boss胖哥胖嫂两口子。当然,这些“上缴”的物品中,也包含着我的护照、身份证件、银行卡等等。能带走的,永远就只有那么几样。就像翻箱倒柜地收拾搬家的行李,结果发现一年之中就用了那么几件物品,穿了那么几件衣服,90%的东西都是闲置状态。

这次徒步,我大部分的家伙都来自去年走太平洋山脊的装备。那个吸附着我的汗水的背包,被修修补补几十次的睡袋,舒服得像自家的床一样的睡垫,怎么虐都不会出卖我的净水器,在火山焚过几百次却依然坚挺的小锅,伴着我在黑夜里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的头灯,只有两个工具的“多功能”刀,压过沙子鹅卵石仙人掌刺的帐篷底布,还有那在曾经被老鼠咬穿了一个口的食物袋……

我把房间清空了,将所有的物品放进了箱子。掐指一算,毕业的两年之内,我的常住地址改了四次:纽约,宾汉姆顿,达拉斯,奥斯丁。说来可笑,两年前站在大学毕业领奖台上的那个光鲜亮丽、雄心满满的我,肯定不会想到如今我竟然小半年都会住在帐篷里、吃脱水食物、睡羽绒睡袋。那时的我肯定也想不到,背上这区区10英镑的家伙,竟能成为让我生命更加富裕充足的养料和工具。

终于有勇气阅读了《走入荒野》(Into the Wild),却发现这本被徒步者吹捧的“巨著”,在我心中有些过誉。

临行前两天,重新翻了Bill Bryson的《林中漫步》(A Walk in the Woods)。这老头子的文字嬉笑俏皮,没有沉重严肃的大道理,却能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对阿帕拉契亚小径的怀念。是怎样的沉淀之后,他才能大笔一挥,写下“A Walk in the Woods”这样的标题,就好像他刚刚习以为常地在家后面散了一个步一样。


回想自己:一直以来,我所追求的理想生活,只是为了能让手中的能力匹配上我的野心,让内在的冷静压制过外在的名号。睁开眼睛,所有的虚荣都是那么遥远,欢呼声和鼓励声仿佛来自另一个宇宙,与我毫不相干。我只剩下双手双腿,面前的背包,和一次无法预测未来的漫长旅途。

不知是不是这个时代,让我们不痛不痒;也不知是不是太好的生活,让我按耐不住。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缺少太多东西——但是我缺故事、缺经历、缺冒险;终究,我缺的是“大苦”。而徒步,能带给我一场跌跌撞撞的旅途,更能带给我这种切肤的体验。也许像李宗盛唱的,这只是一次次对命运的“不自量力的还手”。命运如果先不打脸,我就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些虐待的理由。

只是这半年,如梭罗的那句“吮吸生活的骨髓”。我应是吸得太狠,有点疼。我在深夜听着谭维维改编的《乌兰巴托的夜》,竟然痛哭了一宿。

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只怕这次的远行只为了求一个心安理得:我愿为心中所向的远方,受苦、忍耐、锤炼,义无反顾。半年以来,生活试着打击我、诱惑我、误导我,告诉我什么是好的、对的、舒服的、安稳的。但我站住了,没有从。

也许,正是身后的那些路和脚印,给了我这种定力。

“我们做了那么多努力,不是为了改版这个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去年4月4日清晨六点,我和美国大叔鲍勃沿着蜿蜒的山路,在晨曦的微光之中驶向PCT的起点。一路上,我一句话没说。站在国境线,背脊朝南,我就这么一个人开始了PCT。

在PCT上的第二个星期,我有次竟在疲惫的行走中失了神,恍然看见長沼(CT同伴)在我前面带路。他走得很快,头也不回。我被这种力量牵了去,加快了步伐,下意识地想要跟上他——这是我在科罗拉多栈道上跟他一起徒步的常态。但当我意识到前面那个引导我的人只存在于自己的幻觉中时,只有一阵委屈的鼻酸。峰回路转,在那之后第二天,我就遇到了我在PCT上真正的引导者们:卡洛斯、奶爸、花和鲁多。我们看着彼此的背影、吃进去前一个人脚步扬起的灰尘,在这个默认的契约之中成为了彼此的标杆和推手,直至PCT结束。

可这次的AT,明显不一样了。亚特兰大的一群好友前来送行,远方胖哥胖嫂和袁弘的加油打气,让我知道看着我背影的人,还在身后。

但实际上,这也依然只是我一个人的旅途。背上沉重的背包,我才意识到,除了平时打工走的那些步数,我没有为AT做任何的体能训练。实际上,这可能是我大学毕业以来体能最差的时候。我有些踟蹰。

海南安慰我说:徒步者的姿态已经在你的骨髓里了,怎么会忘记呢?

海南几年前立下“我要走遍美国,去拍留学生的故事”的志愿,一时轰动了社交网站,也把他拉入了我的视线。几年来,海南的计划磕磕碰碰,机缘峰回路转;当年的壮志在浪起浪落之后进入了停滞的状态。在这个瓶颈期里,海南用德州扑克养活了自己,可这个影像计划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坎,一个未竟的梦。海南答应要为我拍摄AT起点的画面,此刻他正举着摄影机,在背着大包的我身边窜来窜去,寻找最佳角度。

海南说的对。包里装满了4天的食物、一升水、我的所有装备。刚背上的时候觉得沉,恐怕只是有大半年没适应过这个重量了。走了几米以后,背包好像轻了不少。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或许,身体的负重,把精神的负重给“挤压”走了。身体里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被抽空了。

在山脚下的登记簿注册时,我发现自己是今年第1018名徒步者。目的地一栏,大家不约而同地写着“卡塔丁”(AT最北端,位于缅因州)。

上Springer Mountain步道的初始,有一个石拱门。拱门旁边立着一块深棕色的木牌,上面写着:

至AT起点斯布林格山山顶(佐治亚)—— 8.5英里

至AT终点卡塔丁山(缅因)—— 2108.5英里

用刚买不久的GoPro自拍了大合影,跟好友做别,我一个人向着AT真正的起点Springer山顶进发。四月初的佐治亚不算寒冷,我穿着绿色的防风衣、打底裤配短裤、越野跑鞋,背着PCT上的同一个背包,拄着PCT上同一副登山杖。

步道穿行在枯木林中,新绿尚不属于大地,一二十米高的橡树犹如整装待发的士兵,沉默而熙攘地凑成连绵的方阵。待树叶发芽之时,我又会在哪里?我是否永远只会比绿色,更靠近北方一点?

熟悉的酸痛感又回来了。我不紧不慢地按照最舒服的速度走,还是超过了不少徒步者:他们要么看似背着一座大山,要么自己看上去就像一座山。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踽踽而行,走三步一喘,走五步一歇。

在美国所有长距徒步线路中,AT是最受欢迎的“处女线”。我佩服这些首次尝试长距离徒步的人们,因为AT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地翻山越岭,对菜鸟毫不仁慈。我听说从亚特兰大,如果约一辆到达AT起点地专车,可以要求司机在8.5英里外的另一个步道口等待,以便能在刚刚开始旅途之后就能马上放弃。甚至有些出租车司机专门做这类徒步者的生意,在AT起点附近的各大步道口等着,一有人退出,立马抢生意:要不要送你去酒店?要不要去镇上喝啤酒?

我难以想象,旅途还没有真正开始(还没走到AT起点),就决定退出,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不过既然有这么多服务供应,说明第一天就退出AT的“需求量”应该不低。实际上,第一天往往是最难的。但对于没有经验的徒步者,他们看不到未来的曙光,没尝过苦尽甘来的希望,眼前只有最沉重的脚步、背叛期望的伤感。

一个背着Hyperlight Mountain Gear的大爷趁着我摆弄GoPro录像的时候超过了我。他步履轻盈,没拄登山杖。我想起来在本科读书时期,我的徒步老师John Green和Scott,都喜欢把手插在口袋里徒步。也许是他们带领的学生速度太慢。我们挥舞着登山杖一步一喘,老师们手插口袋哼着小曲,闲庭信步……也许我现在看着这些菜鸟徒步者,就跟我的徒步老师们当年看着我一般?

Springer山顶很平坦,有不少人是从离这1英里之外的停车场走来的。AT的起点既然就在这里,我之前爬山所走的那段路只能算“拉练”,不能算真实的AT里程。

有个人兴奋地叫着:找到第一个白油漆(white blaze)了!山顶靠近悬崖出,有一块平坦的空地,上面的一块大石头中,镶嵌着AT的纪念章,旁边画上了一道白色油漆。

这是AT沿途一万多个白油漆条纹中的老大,是这3500公里旅程的第一道杠。白色油漆是5厘米长、15厘米宽的长条竖直记号,一般每个几米至十几米就有一个。AT沿线的这种白色记号据说总共有超过一万个;如果徒步者走了一里左右还没有看到标记,那多半是走错路了。山野俱乐部也尝试使用其他的标示(如菱形铁片等等),但都没有这种白色记号保留得长久。另一种AT的记号是蓝色油漆(blue blaze),指示AT附近的其他步道,或是AT的改道、紧急天气使用的使用路径等等。在高原地区,这些记号可能会标记在大石头上,或是由小石头垒成的小山代替。

因为AT沿途的标记充足,徒步者一般可以不使用地图。AT不容易迷路,但同时也容易迷路,就是因为每隔几步路,树干上就会有一道白油漆。人们不需要认地图,只需要辨认好方向,别倒着走回头路,就行了。我在准备CT和PCT的时候,经常参考的whiteblaze.net网站,其名称也源于AT这道白油漆。白油漆是AT的坐标、名片和代言人。

第一夜,我选择在离斯布林格山顶3英里外(也就是AT正式里程第3英里处)的庇护所附近扎帐篷。到达时是傍晚,庇护所里已经有了20几个徒步者,围着火堆晚餐。吃罢,竟有几人开始自发地练瑜伽,做各种伸展活动。科罗拉多的年轻人马克开朗温和,让我想起了卫斯理(CT同伴);姑娘艾伦牵着一只狗;一对年轻的姐妹还带上了父母走一段;五十多岁的凯恩跟我的装备一模一样;乔伊是我在PCT上好友灰狼的同学……

AT的完成率不足20%。我今天遇见的这二十多位和善的面孔之中,只有不到四人能站在卡塔丁上微笑。在最初这几天结识的朋友,会一个又一个地消失。

阿帕拉契亚步道呈南北走向,我刚到达的是最南端Springer Mountain,最北端是缅因的卡塔丁山(Mt. Katahdin),全长3500公里,途经14个州:佐治亚、北卡罗莱纳、田纳西、弗吉尼亚、西弗吉尼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新泽西、纽约、康乃狄格、马萨诸塞、弗尔蒙特、新罕布什、缅因。

步道主要沿着阿帕拉契亚山脉山脊而建。阿帕拉契亚山脉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山脉之一,承受着亿万年的风化侵蚀洗礼,养育着美利坚百分之七十的人口。人们世世代代在阿帕拉契亚山脉伐木、农耕,这里既是“五月花”的开拓者对新大陆的第一瞥,也孕育着世界上最前沿的思想和文明。常春藤的教授把这里当成后花园,纽约的商人把这里当成避风港。

AT最初的修建意向并非单纯是为了保护环境、为游客提供户外资源。“AT之父”麦凯叶(Benton MacKaye)希望把AT建造成为一个规模宏大的社区发展项目,带动和保护沿途的农业经济、维护林业资源、促进手工业发展,让那些东部山林中的较为贫困的农业社区能够在访客的带动下重新恢复生机。麦凯叶的老本行是建筑,本来做得顺风顺水,没想到妻子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自杀了。这让麦凯叶重新考量环境和人性的关系、建筑与自然的平衡。

今日,在距离AT一天车程的范围之内,居住着超过美国总人口三分之二的居民,涵盖的大城市包括纽约、华盛顿、波士顿、亚特兰大、费城、里士满等等,游客的逐年增加既符合AT最初的推广民众野外体验的概念,也为其带来了困扰。AT步道管理局鼓励直通徒步者分散开始徒步的时间、或者不要单一地从最南端开始徒步,这样可以减轻步道的拥堵现象,让营地和庇护所的使用更合理,减少对环境带来的污染和对户外体验的破坏。

实际上,AT因为没有PCT上“刚走完沙漠就要翻雪山”的复杂地形,它的时间窗口要宽裕得多:只要你不怕早春最后得暴风雪、不怕超市阴霾的大烟山、不想跟别人扎堆,你几乎可以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出发走AT。话虽如此,徒步AT的最佳季节仍是夏季:每年的3月至10月是徒步高峰期。三月之前,美国的南部海拔较高区域依然大雪封山,加之东部本身的湿润气候,这些降雪湿度大,伴随着高风速,极其寒冷。而北部的缅因属于“苦寒之地”,即使在两千英尺的海拔都有高山自然带;卡塔丁山所在的巴克斯特州立公园更是在10月15日之后对徒步者基本关闭。

我听说就在今年3月,马里兰州的AT上刚死了一个人:一个徒步者的帐篷搭在森林中的雪地上,半夜被死掉的大树压倒(大树也可能是因为不堪积雪的重负)。冬天徒步AT并不是个浪漫童话。

因为AT长达80年的徒步文化的影响,大多数人都愿意和别人“扎堆”,选择3月或4月这个最热门的出发时间。我选择的4月5日,纯粹是致敬去年(2014年4月4日)PCT的出发日期。2015年4月5,简单好记。

出发,往往是最简单的。因为听说AT和PCT的“尿性”完全不同,讨厌之处几乎没有重合点,我还特意采访了几个走过AT的朋友:下雨了怎么办?太冷了怎么办?泥路怎么走?这些破事儿我在PCT上几乎没有经历过啊!

他们一致回答:suck it up! (凑合着办)。

出发之前我便知道天气预报:除了第一天天气晴朗,之后的3天都会是阴雨。刚上步道第二天,设想中最挑战的情况就出现了:在雨中的泥潭和水坑里爬超过40度的上坡,在被青苔覆盖的光滑大石头上走超过40度的下坡,在上坡和下坡之间,忍着大便。

杜鹃花树根低矮,枝蔓像手掌一样张开,呈兰花的形态,支撑一个倒立的“伞”。杜鹃叶在雨中颤抖着,油绿的叶片仿佛要渗出油脂。路面湿滑,还要在雨中跳石头过河。反正跑鞋早已湿透,落水也没有什么成本。我的雨衣是绿色的,乔伊的雨衣是橙色的,艾伦的雨衣是蓝色的。我们这群4月5日出发的年轻人,在雨中的迷雾山林,你追逐我,我超过你,一天就这么“青蛙跳”着。

AT的核心地标是“庇护所” (shelter)。这是一种木头半敞式小屋,一到两层,一面暴露在外,但是头上有顶,可以直接把帐篷睡袋放下睡在里面,省去了扎帐篷的麻烦。AT沿线的庇护所有270余个。这些庇护所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名称——新英格兰常称之为“Lean-to”(棚),仙乃度国家公园称之为“hut” (小木屋), 其他地区的统称为“shelter”(庇护所)。名称各异,但庇护所通常是一面镂空、三面围砌、有顶部的简陋建筑,通常是木质。庇护所有倾斜的屋顶,顶部有可以悬挂物品的衡量,墙上有挂钩;内部是一个一米左右的平台;底部为悬梁。庇护所附近有简陋的山中厕所(privy),依靠自然分解,没有冲水系统;附近多有平坦地面可以搭建帐篷,且有自然水源(小溪、河流等)。

我已是AT今年第1018个徒步者(实际人数可能更多),每天从起点出发的人超过四五十个,大家一窝蜂抢一个只能睡十五人的小房间是不现实的。庇护所除了能省去扎营的麻烦,其他的好处很少:你周围可能躺了六七个鼾声震天的大汉,头顶可能有老鼠爬过,谁半夜翻来覆去的话整栋“楼”都会知道,早上想要提前离开也不方便。庇护所往往也是社交场所、hiker吹牛的地方,对于喜欢早点休息的人,还是三个字:别想了。

第一天的庇护所里还有几个位置,但我还是扎了帐篷。第二天就不同了,下雨下一天,所有的人都想抢庇护所的位子,包括我。

但下午三点到的时候,我想待的庇护所里面已经满了,因为有几个徒步者整整在里面待了一天避雨!美名曰:步道上的全休日。

其他辛苦在雨里走了一天的人只能干瞪眼。我的心态比较平和,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在AT上是早晚得在雨里扎帐篷的,那就练练手呗,谁怕谁。

庇护所里,早到的人仿佛已经在睡袋里躺了一天。哈士奇蜷缩在胡渣大汉的睡袋上。我的同胞们用白气炉、木屑炉、酒精炉、口袋炉、一体炉等烧水做饭,把防风衣、雨衣、羽绒服搭在庇护所的横梁支架上。我没有带任何炉具,只能在雨里“吃冷饭”:墨西哥卷饼、果脯、香蕉干、能量棒……

布莱克和乔伊聊起了AT的完成率。官方统计的完成率是15%,他俩觉得实际数据应该更低。昨天大家还谈笑风生,可是能不能到卡塔丁,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据说过了尼尔山口(Neel Gap), 继续下去的徒步者人数会骤减。而这才是最初的30英里。

傍晚,几十个人在一起讨论明天的计划,大家的意见分成两派:要么作死,上血山(Blood Mountain),一路杀到尼尔山口, 一共16英里;要么舒舒服服地走8英里,第二天再翻血山。

血山是战役旧址,地势险峻,下坡很陡,而且周围6英里不能扎营(除非有熊罐),所以需要一鼓作气翻过去。我当然是想马上到第一个补给地,避免抢庇护所的尴尬,所以选择了第一个方案。

雨没有降低行走的效率,却让扎营及其不便。第三日早上起来之后,一大堆东西都湿了。我的帐篷是Zpacks单层帐,下面是蚊帐,雨水很容易溅起来洒进帐篷里。打包的过程很痛苦,帐篷外部的泥巴和水加起来得有一磅重,还不算其他湿掉的东西。看来到尼尔山口青旅的计划是一定得完成了。

一天没有见到一个通径徒步者,但是遇见了几十个短途和一队栈道维修志愿者,他们每个周六从各自所在的社区出发,相聚AT。

AT和其他小径一样,绝大多数是由志愿者维护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各州开辟AT路线的过程当中,大批的志愿者投入建设的过程。他们的工具非常原始,手头的任务艰巨:美东的岩石坚硬,埋藏在林线之下,侵蚀作用较少,沙土并不多,很多步道都是从土壤里“挖”出来的大石头累积而成。这也是AT与PCT的一大不同:AT没有使用炸药,所有的树根、泥土和石头均是土地本来的面貌。AT初期的核心即是自愿主义:阿帕拉契亚步道在20年代至40年代的两个罗斯福时期基本完全由民间管理和建设的。各地的山野俱乐部组织志愿者,设计、规划、实施步道建设的各个方面,包括与私人领地所有人握手协商,达成口头协议,让AT得以从私人的“后院”经过。

血山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难,上升是两英里升高600英尺,比PCT上见过的1英里1000英尺要简单许多。下坡的确不容易,小径上全是泥和湿润的石头、树根,有些地方落差很大,需要用手协助。

血山脚下就是尼尔山口 Neel Gap (Gap和西部的山口、垭口的用词pass是一个意思)。公路旁有AT最著名的装备商店Mountain Crossing,店门口有一棵“屈辱之树”,上面挂满了鞋子。这是那些退出的徒步者留下的。血山这是AT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老大难山头。不少人从血山上下来之后,就直接退出了,所以尼尔山口享有“20%退出率”的美名。有些人打算再坚持一下,就在尼尔山口的装备商店Mountain Crossing搞一个“装备大清点”,让店里的工作人员检验每样家伙,扔掉不必要的、更换更轻的、把过重的东西寄回家。装备店自带邮局,把你的旧装备寄回家,可谓是一条龙服务,太会做生意了。

在步道这头三天,我预料之中的难点都发生了:没有景色、潮湿、陡、石头多、庇护所拥挤……步道本身就是最好的筛选者。

傍晚在装备商店里买了东西,订了青旅的床位,正愁没有吃的,一群栈道天使就出现了。他们是当地的教会组织,经常来这里做栈道奇迹。这次他们准备了三道菜和甜点,我连吃了两大盘。

青旅的下铺住的是“教授”。教授的确是一位教授,儿子在空难中丧生,教授此行是为了完成儿子的遗愿。我心里一震,想到了出发前刚读到的故事:父亲把儿子的骨灰带上栈道,但自己有伤不能完成,把儿子的骨灰交给了路上遇到的姑娘,由她带到终点。另外一本AT游记,作者的妻子得乳癌去世了,他在一年之后辞去工作、走上AT,以纪念亡妻,并感恩现在的生活。

步道上还流传着“保罗的靴子”的故事,行走AT是已故青年保罗的遗愿,他的家人便把他厚重的皮靴交给AT上的徒步者们“接力”,每个人背着靴子走一段路,再传给下一个人。就这样,靴子从斯布林格山被一路背到了卡塔丁,保罗的亡魂也跟着靴子,完成了他生前的愿望。

第二天,在Mountain Crossing商店逛了逛,翻了翻店里卖的《林中漫步》。坐在店门口整理食物袋子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胡子比我头发还长的大爷走了过来,跟我唠嗑。

我说:我这次时间有点紧,八月底要赶回去上课。

大爷:如果到时候你没走完,时间到了,怎么办?

我:走完再说。

大爷:真好。我第一次走AT的时候,在终点前100英里退出了。虽然第二年又回去走了之前没完成的部分,但是感觉实在是太不一样了。如果能完成,就不要放弃。

我:之后呢?你又去了哪里?

大爷:后来我又通径徒步AT八次。

我一脸错愕。原来我见到了名人——走了AT九次的巴尔的摩杰克(Baltimore Jack,他已经于2018年去世)。我之前还听说过走完AT十三次的人。走完PCT十四次的威廉姆森干脆就把家搬到了步道旁边。以前我无法理解人为何要一次次重复走同一条路,但前段时间突然有了再走一次PCT的念头…..

今儿天气很好,我中午才出发。被杰克教育了一凡之后,我又遇到了老夫妻“把手”和“记号笔”。他俩知道我来自中国之后,便告诉我路的前方有一个美女剧作家,名叫“抄写”。抄写姑娘在中国教过书,旅行过三十几个地方,现在正和老公+哈士奇一起走AT,为新剧找灵感。之后,我果然在步道上遇到了一对带着哈士奇的年轻夫妇。我直接走上前,开始跟“抄写”说中文。她先是惊讶得不知如何回答,然后跟我聊起了如何喜欢大理、热爱成都的小吃、在火车站用中文买票被围观、被北京出租车司机坑钱……夫妻两人精神状态不错,但哈士奇狗狗看上去很累了。他们是我此行遇见的第三组带着狗狗通径徒步AT的人。

傍晚时分,到达庇护所时,连外面的空地上都已经搭起了二十多个帐篷,花花绿绿好似大本营。我甚至跟一个黑人姑娘和她的女伴走了一英里。要知道,我可从来没在CT、PCT上见过一个黑人!

我下午的状态很好,便决定继续赶路。今晚第一次在AT上独自扎营。第一次长距的人都很害怕一个人露营,喜欢往避难所附近的人堆里扎,于是AT沿途其他地方几乎没有露营的人。回想起两年前的夏天——我在CT上第一次尝试独自扎营的夜晚,阴风阵阵,松树参天,吓得我一夜几乎无眠。尔后,与其说熟悉了独自扎营的感觉,不如说每天都把自己弄得只想倒头就睡,就没精力在帐篷里翻来覆去了。

傍晚,远处响起了郊狼此起彼伏的叫声。我把食物袋重新整理好,所有食物全部密封,然后和它一起睡进了帐篷里。应对黑熊的办法有很多,可我没有熊罐容器,没有避难所旁边挂食物袋的绳索,也没有绳子和树能让我把袋子挂在营地附近。如果徒步王Andrew Skurka出现,一定会狠狠教育我的“不专业”。

可黑熊远不是我最担心的。

到目前为止,AT上的死亡案例十有八九都是凶杀,作案者大多数是沿线的居民、或者是逃难的怪蜀黍。马克的父亲本想在谷歌搜索上查找“Appalachian Trail Maps” (AT地图),跳出来的第一个词条却是“Appalachian Trail Murders” (AT凶杀)。想当初胖哥胖嫂听说我要去走东部的某条巨长无比的步道,就说知名美剧CSI的新内容是某杀人狂在AT上吃人肉……

美国东部的大山一直就不算是个安全的地方。《户外》杂志曾经长篇报道上世纪末宾夕法尼亚AT一个骇人听闻的谋杀案,男女主角皆被残忍地杀害;比尔布莱森的《林中漫步》曾写过仙乃度国家公园两位女同性恋者被枪杀,“AT速度女王”珍妮弗戴维斯也在她的第二本传记中写过2000年初美国东部山林内的连环谋杀案,等等。

AT上的死法层出不穷:在大烟山睡湿掉的睡袋,晚上气温骤降,被冻死;三月暴风雪被倒掉的树劈死、在步道1英里范围之内迷路26天之后饿死、各种物理性质的死亡(摔滑坠崖等等),但这些都没有流浪汉、杀人犯等更能捕捉人们的眼球。

阿帕拉契亚步道曾一度成为美国禁区。

美国东部的山野其实非常贫穷,尤其是我所处的阿帕拉契亚南麓(佐治亚、卡罗莱纳一段),这里民风淳朴彪悍,居民固守传统,有着“深南”性格,爽朗开放。可惜这里丘陵此起彼伏,土壤贫瘠,并不适合农业,很多人把这里当成进行各种非法活动的场所;再者AT离城市实在太近,宾州、弗吉尼亚就经常有流浪汉长年累月生活在步道上……“AT之父”麦凯叶最初的想法,就是建一条步道让AT沿线的社区“富起来”,可没想到,让AT火起来的,竟然是因贫穷和暴力而产生的凶杀案。

想着想着,我背脊发凉。我的帐篷位置不算隐蔽,可周围不见一人,竟让我有点怀念庇护所的拥挤。看来,我得摒弃PCT上养成的“随地而睡”的习惯,尽量扎堆庇护所。

在PCT上,法国同伴鲁多总结过:前一百英里是最难忘的,其刻骨铭心(精疲力竭)的程度远超之后2500英里。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AT最前面这段确实让我累炸了。

传说之中,今天下午三点之后会有雷阵雨。可走了一天,不仅没掉一滴雨点,还又热又闷。今年的新生代蚊子也开始学习它们的妈妈,跃跃欲试,想练习下祖传技能,往我身上直扑。四月的蚊子已经开始咬人了,这让我对这漫长的夏天充满了“期待”。

海尔瓦塞(Hiawassee)是AT经过的第一个城镇,从Unicoi山口和深溪山口两个地方都可以搭车前往。今天经过Unicoi山口的时候,我忍住了,心想可以再走二十几英里,明天从深溪山口再搭车。而这样做的顾虑是我的食物储备告急,不知道能不能再撑一天。

当然,大片总是有最后三分钟的拯救:山口正飘着烧烤的香味,原来是当地某教堂的志愿者们正在搞栈道奇迹:双层安格斯牛柳黄油奶酪夹心汉堡包!我感激涕零地咽下去了,原上帝真的不想让我现在进城啊,那我就再走一段路吧……

这两天,我已经把大多数一起出发的人都甩在身后,和我玩“青蛙跳”(速度相近)的只有马克和铃铛大妈。

马克是科罗拉多人,住在丹佛,已经有了徒步者的大胡子,年龄不可考,约20-35之间。马克的栈道名是Adios (西班牙语里“再见”的意思)。因为马克速度比较快,老是超过别人,不停向大家说拜拜,就此得名“再见哥”。

铃铛大妈,五十岁左右,缅因人,身强体壮型,徒步过美利坚的半壁江山,这次只走一半AT。大妈脚趾做过手术,现在又有点感染了。

其实前两天我也被自己的脚趾吓唬过。走之前太懒,没有剪脚趾甲;因为脚一直在水里泡,指甲也一直顶着鞋,昨晚已经有了乌黑的颜色。莫非要像Wild女主角谢丽尔那样一片一片把快要脱落的脚指甲从指头上撕下来了,说不定指甲盖还能做收藏。

六天之内,已经遇到了三次栈道奇迹。今天的奇迹除了有吃有喝之外,还包括被车送进城。

海尔瓦塞市依山傍水,城市明亮整洁,是不少富人夏天度假的地方。我和俩弗罗里达的姑娘+一缅因大叔在城里徒步了一小时,才走到了传说中的披萨饼自助餐。一路上他们在讨论着这一带的彪悍民风,还有流传甚广的犯罪故事。提到《女巫布莱尔》(又名《死亡习作》)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所有的神经元都开始警觉。还好在披萨自助餐里遇到了两大桌熟悉的面孔,减少了我们被“女巫”抓走的可能性。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吃热食了,看见“美国深南”那物美价廉的菜单、便宜到麦当劳都逊色的美食,不禁大开吃戒。

昨天熊孩子们没来光顾我的帐篷,但听说有位大姐的营地被熊骚扰了两次。祸不单行,这位大姐在同一个晚上被毒蜘蛛咬了,从手指到手臂全部肿了。旁边的一位大叔当即让她把伤口割开,放毒血。直升机和警察全部出动,护送大姐进城里的医院。大姐今日在镇上成了公众关注的焦点,所有人都上前进行“采访”,大姐欣然表示这些小问题不会影响她的AT计划。

出发之前,我在个人网站上发表了一篇问答帖,摘录了近两三年来天南地北的网友们陆续提出的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特别有意思:

“在你徒步美国的过程中,不怕发生意外缺胳膊断腿吗?不怕踩坑摔死吗?不怕滚落山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吗?不怕被凶禽猛兽流浪狗咬伤得不到及时救治甚至尸骨无存吗?不怕遭遇电锯杀人狂被杀害吗?不怕邂逅色狼变态狂被侵袭吗?”

这位知乎网友的问题,可以说是这几年来从家人到陌生人都最关注的:安全。这些问题如果平移至城市生活中,会不会更面熟:开车的时候不怕被酒架司机追尾吗?在逛街的时候不怕拦路抢劫吗?在家做饭不怕被查水表吗?在大街上走着不怕天上掉大石头吗?不怕变态杀人狂跟踪偷袭吗……活中小概率的事情很多,在城里不一定比在野外安全。但这并不代表小概率的危险事件就应该被忽视。野外最大的危险之处是一旦有小概率问题发生,得到救治的时间会比城市大大延长,甚至救治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所以野外的最重要课题不是如何应对问题、解决问题,而是如何避免问题。

就这点而言,我做得不算好。但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讲,女生完成长距步道的比例,比男生要高。我认为这跟女性比男性活得长的原因类似:女性普遍更谨慎,没有男性那么“虎”;同时,我们的视野比男性稍微更发散,所以“第六感”更强。因此,我们因为莽撞、短视、急性子而犯下的错误,比男性要少。

John是我本科大学的徒步课老师,我第一次参加他领队的活动,就被带着爬雪山。我穿着牛仔裤、棉衣、绒靴子,在雪地里打滚,在风火台大叫……下山时,我看着30多度的雪坡,战战兢兢,生怕滑倒。John支开我的关注点,一边跟我慢慢往下蹭,一边跟我讨论:为何女性普遍比男性更害怕下坡?不知是他安慰我,还是确有其事,John非常诚恳地说:他认为女性普遍对摔倒更谨慎,是因为我们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大部分资源都给了孩子。孕妇,或是孕龄的女性,需要保全腹中的胎儿,所以一个普通的摔倒,男性的成本几乎为0,女性却可能会因此流产、甚至危及自己的性命。

聊着聊着,我便放松了起来。他的一句“其实摔了,也不会太糟糕;反正是软雪”让我真正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我确定自己那时候没怀孕),撒欢了似的往下跑……没想到纽约的第一次雪山之行,竟然也变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越野跑经历! 

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撒欢地下坡。我的习惯性模式是:拄着登山杖,谨小慎微,每一步都要踩稳、避免所有的碎石和泥坡……如果说我在CT上活到最后是“狗屎运”,那走完PCT大致是因为“怂人命长”吧。

回到镇上的旅店,店老板告诉我房间已经订满了。我支吾道:有两个同伴在我后面…有一个缅因来的大妈…四五十岁…棕色短发…还有一个丹佛来的男生…二十多岁……

店老板问:你知道他们真实的姓名吗?于是我就傻了。步道上大家都用trail name称呼彼此,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铃铛大妈的姓名是啥。

正一筹莫展时,说曹操曹操到。铃铛大妈笑容满面地把我拉进她的房间,安顿下来后,马克“再见哥”买来了啤酒,三人在露天阳台上吹吹牛聊聊天。房间是“蜜月房”,我和银铃大妈睡床,马克睡沙发,如果还有人想要跟我们分房,还可以睡在主卧内的巨型浴缸中……可惜佐治亚北部的物价太便宜,硕大的房间只要五十多刀,其他人纷纷定下独立的房间,整个汽车旅馆被徒步者占满。

酒店所有的房客几乎都是AT徒步者。每年夏天,就是我们这些人为沿途的小城带来无限商机。傍晚,一行9人压马路去自助餐厅扫荡,饭桌上大家又聊起了小径上的凶杀案。据说被害者大多数是赌独身女徒步者,大家都往我这里瞅。过去两个晚上我都是一个人扎营的,也经常一个人走路,让不少扎堆庇护所的人颇为惊讶。美国东部的徒步的确与众不同,不仅有毒蜘蛛和黑熊,还有怪蜀黍……

银铃大妈的大拇指被医生钻了两个洞,把里面的脓血放了出来,据说不疼了。那天在林子里被毒蜘蛛侵犯的大妈也上路了。如果人人都像他们那样强悍,估计AT的退出率就不会那么高了(当然,步道也会更挤……)

从海尔瓦塞返回步道,神清气爽,脚下生风。昨晚吃了两片过敏药,结果光荣地睡过了第一班车,导致上午十一点才出发。镇上吃的饕餮大餐在一宿睡眠之后发挥了作用,三瓶蛋白质饮料也让肌肉舒服了许多。回步道的班车是旅馆安排的,15个座位全部坐满。

重返步道。半路上,一小伙子傲娇地把小径堵住了,我就只好跟他走一段。他叫罗素尔,亚特兰大的码农,佐治亚理工毕业,卖了房卖了车,然后把身子卖给了AT。罗素尔说他在电脑前面坐了五年,没怎么锻炼,腿部肌肉都退化了。这分明是扯蛋,因为他没有登山杖,还能跟我走得一样快(前提:目前在AT上我也就遇到一两个人比我走得更快)。罗素尔明显是有备而来,在装备和食物上都做了很深的研究。“极客”在科学备战这方面,的确不容小觑。

走着走着,步道右侧的大树上挂着一个木牌:佐治亚/北卡罗莱纳州界。天哪,第一个州就这么被我们走掉了?旅途刚开始不到一周,这“打怪”“升级”之路的奖赏也有点密集了吧?要知道,PCT上我可是在加州待了90多天啊……

我和罗素尔在午餐时还翻看了指南书,发现新罕布什和缅因州有不少魔鬼上下坡,什么0.4英里之内上升850英尺啦,2英里之内上升3000英尺啦,让我刷新了对美国栈道系统坡度的认知极限(PCT上最陡的是1英里上升1000英尺)。几天前,我在脸书上抱怨这两天的小径太陡了,结果某AT大叔跑来评论:忍着吧,AT在进入新罕布什之前我,都是“平的”。另一位AT大叔说:进了新罕布什之后,就可以把登山杖扔了,因为爬步道要用手……

八点到了营地,又是几十号人,大家燃起篝火,簇拥在5000英尺的山顶上吹牛,看日落西山,看繁星升起。一直都听说有人穿着拖鞋走长距线路,今天终于得见一位拖鞋高人,穿着Crocs走完了约翰穆尔径。营地旁边有条小溪,几个兄弟抓了小虾,得瑟地炫耀着。

“只要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 我说:只要走对了路,每天都是假期。

醒来,晴空万里。我每天睡在帐篷里,把tyvek底布平铺在zpacks单人帐篷底下的蚊帐之上。帐篷用一根登山杖支起来,我睡在黄色气垫上,“岛屿”周围的海洋里散落着包里所有的装备:钛小锅,水杯和净水器,衣服,急救包,手机,GoPro, 食物…… 春末渐暖,不下雨的晚上,我只穿一件尼龙单衣,就能在20华氏度温标的睡袋里舒服地睡着。醒来时,我会花很长时间,仔细检查羽绒睡袋那薄脆的表面,用强力胶带(tenacious tape)修修补补,不让一根羽毛逃离。

穿上五指袜和越野跑鞋,收起帐篷,沐浴在斑驳的树影下。北卡的橡树林还没蹿绿,天空暴露而博大,偶尔走入杜鹃林中,杜鹃叶遮蔽天空,围出精致的绿色“隧道”。

灰熊大叔和我一边走一边聊天。他说有个朋友制作了一部关于AT的纪录片,讲的是一个失踪大妈的搜救故事。谈话正进行到高潮,前面出现一条小溪,灰熊大叔敏捷地踩石头蹦过了河,瞅着我在后面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过河之后,灰熊说:大妈的尸体在一年后被找到了,在一条河的下游,所以我刚才要看着你过河……

我听后向灰熊表示感谢,幸亏您在我过河之后才说明真相,不然我脚抖……

午餐时,灰熊告诉我河边有个姑娘,也叫“海蒂”。Heidi是我的英文名,貌似在美国这名字已经绝种,因为她是个“祖母才有的名字” (Grandma’s name)。海蒂姑娘居然跟我差不多年纪,相机都是同一款,还主动要求合影,说“现在叫海蒂的不多了”。海蒂姑娘生长在爱荷华那大平原中,从小没见过几座山,刚进入户外圈,就直奔AT,有点吃不消。在爬100英里观火台的时候,有一段很陡的上坡,白油漆刷在笔直的巨石上,需要用手攀爬。我让海蒂走在前面定速度,自己负责在后面气喘吁吁,以鼓励海蒂姑娘“你不是一个人”。

观火台是美国东部山林间特有的建筑,和庇护所、白油漆、林间厕所(privy)一样,是阿帕拉契亚的标志。这座观火台的位置,也正好是AT第100英里。我在纽约州立大学“冰蛤蟆屯分校”(Binghamton University) 读书的时候,学校户外队领队John大叔经常带我们去爬观火台。John立志要走完纽约所有有观火台的山峰,不知今天的他是否了却了这个心愿?

走了20英里,来到庇护所。我先选平坦的、被橡树叶覆盖的地表扎营,确认周围只是枯树而不是死树,离庇护所不进不远,不在从庇护所走到厕所的“要道”上。之后,我在附近取水,拖着水和食物袋子,走到庇护所横梁下的餐桌,参与集体时光。

除了马克,庇护所里还有两个年轻人:大猩猩和闪电。大猩猩市德国后裔,闪电是意大利后裔;他们的厨艺也被祖先的文化所影响。大猩猩用小刀细腻地割开干奶酪和香肠,扔进煮好的方便面里;闪电淘气地把大段地Salami意大利式香肠截成小段,穿在树枝上,在篝火里烧烤,一口一大块,让人垂涎欲滴。闪电搅拌着意面块,一边说着“我感觉吃进去一个小火炉”,一边得瑟地看着我又冷又干的大饼。

大家都对我的两件事表示惋惜:一是我没有炉子和气罐来煮热饭,二是我要赶时间,尽量在140天内完成AT,回奥斯丁上学。大家纷纷鼓励我翘一个星期的课,不要老是把刚认识的人甩在身后;但我很喜欢做追及问题,说不定一路走一路赶超,能把今年走AT的几千号人都认识一遍。我明白这只是乏力的自我安慰。如果我有充足的时间,我更愿意在步道上跟我喜欢的朋友们待在一起、共同前进,而不是匆匆赶路、不停道别。

我和黎晨哥是通过Bay Area Chinese Hiking 的脸书认识的,他曾在PCT上造访过两次,武功了得,体能上限未知。黎晨哥在AT出发前告诉我,他有一个表姐在富兰克林市,可以带我进城。

我没想到的是,雅玲表姐不仅带了我和其他四位一样又脏又臭的hiker trash来到了富兰克林,还带着我们去了两家超市+吃了两顿大餐+花了一天的时间陪我们转悠+把她的空房间腾出来给我们使用。雅玲姐是我们在AT上第一位全能栈道天使,让我们几个人感叹自己是何德何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以后必当日行一善回报上帝。

在雅玲姐的房子背后,一条小河安静地流淌着。我们五个人喝着红酒,吃着葡萄和草莓,躺在仰椅上,看着天上的云飘过。这让我想起了无数个南加的夜晚,繁星把夜空点燃,思绪翩翩起舞,言语泛滥。

我们这一队人里,只有我一个女孩。马克是四海为家的厨师;闪电是有痞气的码农;帆布男是沉默的画家;大猩猩是个文艺温柔的工科男。

大猩猩与我同岁,直男,纽约上州人,德国后裔,牛高马大,轮廓分明。大猩猩的父亲是动物学家,从小教给他各种哺乳动物的叫声;他把猩猩的求偶啼声学得最顺溜,经常跟我们表演,故得此名。大猩猩是传说中被“家庭教育”培养出来的小孩,18岁之前都是父母当老师,爹地心血来潮了就会拉着他和姐姐俩人进行公路旅行,一出走就是五个月。每次公路旅行都有个主题,内容涉及战争、地质、植物、政治等等,主要“授课地点”在各大国家公园,当然沿途顺带介绍常识,从汽车维修到美国公路系统到各地文化,一并延展开去。大猩猩的本科学校是纽约州立水牛城分校,说起来还是我半个校友。本科毕业后他去了斯坦福读研(学的居然是EE),八月底就要去洛杉矶工作、过白领生活了。  

马克和大猩猩的出身大不相同。马克的父母都是军医,从小驻扎再各个部队,一直颠沛流离。马克的母亲在他10岁时就去世了。他从15岁开始一直打工,赚钱养活自己,大学也没有念完,但这并不能遮掩他的聪慧和才华。马克和大猩猩都做得一手好菜,而且他俩三观正、情商高,能跨越阶级和性取向(马克是弯男),聊得到一块儿。                                                                                                                                                                                                        

另外一个有趣的人是闪电。闪电哥也是精英家族出身,工科男,毕业之后工作了几年,再出来徒步。闪电特别聪明,却有一点痞子气,上能喝酒下能嗑药,和草根们打成了一片。                                                                                                                                                                                                        

帆布男是一个有四十岁大叔长相的27岁青年,画家,面容粗犷,性格随和,是闪电的小跟班。      

闪电和大猩猩聊起了步道带给人的变化,我微笑地听着,不说话。在两年前的夏天,我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顿悟,而现在走得太远,竟然难以描述自己的改变。

虽然本科学的是心理,我现在对脑神经学的理解也所剩无几。研究人们身体和大脑的这群科学家们早就列出了徒步的诸多好处,我却不愿意了解太多。我只是一个爱走路的人;我当然知道走路能让我更“健康”,心肺能力更好、骨骼更健壮、睡眠更沉更香。可是这些好处,一个勤于运动的人也能得到,不需要走上长距步道、做大半年的“野人”。

过去半年的日子,我分手、搬家、车祸、领奖、蛰伏、出发;这也是一段“长距徒步”。要说其“生命密度”,也不算小;时间上,刚好是一段长步道的通径窗口。那为什么在奥斯丁我很难感到“活着”,而在AT的此刻,“活着”却是那么不容置疑?为什么我在城里也有“自由意志”,然而在步道上,我才能真正感觉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为什么我能在操场上跑马拉松,却不会像步道上经历一段“英雄之旅”?是我真的在那个“平凡的世界”里活得不好不坏不痛不痒,还是我此刻在一个“异世界”中,穿越过一扇门、一道屏障、一片森林,便可到传说中那升华的生命、真正的极乐之地?“异世界”有巨龙、鬼火、被“虚无”侵占的国度,有会说话的猫、不会老的人、魔法城堡和惊天阴谋吗?还是“异世界”只是我们猿猴脑的生理反应、情绪支配,是我们创造的幻象?

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愿拥有上帝视角。徒步伊始的一切,就像人类的童年时光:无忧无虑,充满好奇,有安全和依靠感。最糟的天气不会让我们郁郁寡欢,家里的烦心事不会干扰走路时的惬意。但是,两三个月后,当这段AT之旅进入“青年迷乱”“中年危机”和“老年平静”时期,我在脑中营造的那个“异世界”又会变成怎样?

从富兰克林小镇返回步道第一天,傍晚五点,他们四位男士占领了庇护所,可我还想继续行走,毕竟自己一般都能走到七八点钟。

在最后的山顶上有一处观火台,我爬上顶端一探究竟。

台上坐着一对情侣和只狗。女生的眼神如鹰般锐利,男生笑的时候眼角有鱼尾纹。两人的皮肤有太阳斑,可能是因为被日落风霜打磨太久,我看不出他们的年纪。他们在天台上脱去鞋子,正襟危坐,面向日落。我心中什么东西震了一下,不说话,跟他们一起看着西边。

他们教我辨认远处大烟山的山脊,向我指出AT要经过的几个山头。山脊上的积雨云已经开始酝酿,向我们的方向缓慢移动着;他俩看着层层叠叠的雨云竟然越来越兴奋,大喊着“太酷了”。

我的直觉是这两人一定是搞户外的。不出所料,男孩在大烟山国家公园工作,女孩在我明天要去的Nantahala户外中心工作。户外人心中的火苗,在大自然里一点就着。

目睹大烟山的山脊线之后,我就对接下来的路程充满了期待。

我去过19个美国的国家公园,徒步穿越过7个,大烟山却是我一直以来最向往的目的地。

大烟山国家公园(Great Smoky Mountains)是AT要穿过的两个国家公园之一。大烟山是美国国家公园体系中年均访问量最高的公园;它常年云雾笼罩,多雨潮湿,在南塔黑拉的土地上孕育了种类纷繁的动植物,是全美生物多样性最高的地区之一。这里的鸟类、植物、大型哺乳动物(如黑熊、麋鹿)、萤火虫、菌类等等都是镇园之宝。

AT会在大烟山爬升至6000英尺,并到达全线海拔最高点——克灵曼之顶(Clingman’s Dome)。这里没有靠谱的气象观测台,每个山头就是一个气象体系,一天之中晴雨多变。因此,大烟山的76英里穿越也是AT全程最困难的部分。这里常年被雾气笼罩着,天气变幻莫测,寒冷、阴雨、大风、雷电、暴雪都可能在一年中的任何时候出现。

自从进入北卡之后,每天都会下雨,我已把此当成常态,尽情地享受着。我当然希望在晴朗的天气目睹群山的真容,但我坚定的认为雨水和云雾是大烟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果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大烟山遭遇了恶劣的天气,这必然是她真正的面貌。

来徒步之前,资料上都说AT没有景色,全在林间漫步,单调无聊。我倒是很喜欢AT的“绿色长廊”风格。一天之中,绿色是主题:绿叶、藤蔓、青草、苔藓目不暇接。雨中,白色的雾气穿过森林,整个小径仿佛是天空之城的走廊。每到开阔之处,便能看见云海沉入山谷,远方的山峰漂浮着,仿佛白色奶油蛋糕上的巧克力。松、柏、杉、橡、桦是山林中的士兵,庄严挺立。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大地发酵着,散发出潮湿的清香。在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的循环中,这片北美大陆上最古老的山林吸纳吞吐着亿万年来的日升月落。

在山中,饮不尽的是这种沉默的威严。陶潜、李白、王维、苏轼正合适,白居易、李煜、纳兰性德也可乱入,李清照的“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也竟然试用。我眼前的这场大戏,和千百年前在太平洋另一头的土地上出演的剧目,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就安静地听雨吧,如果古人没有抱怨,现在有帐篷和雨衣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上午在泥里滑了6英里,来到了南塔黑拉户外中心。这里是北卡的水上运动重镇,来这里玩白水漂流的人尤其多。

雨砸了整整一天,徒步者相继从山里出现,背包裤脚鞋袜上盖满了泥巴,脸色苍白阴郁。昨天才说“雨中的大烟山是她本来的面貌”,今天就尝到了打脸之痛。

放下背包、在屋檐下享用一顿热餐之后,他们满意地靠在椅背上,点一瓶啤酒,向其他人吹吹牛,感叹一下雨中徒步的不易。一个19岁的高中毕业生说,雨衣没有屁用,因为里面还是会因不透气而闷得全是汗,最终得结果都是全身湿透。

我和马克对坐着,分享着一桌菜肴。马克是我全程目前为止最有好感的男生,他和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荷尔蒙爆棚的大汉不同,比较细腻、温和。我曾经看到他穿着支持LGBTQ的衬衫,对他的性取向略感好奇。果不其然,饭桌上,马克跟我聊着聊着,便透露他是gay。我的步道罗曼史的男猪脚要另觅他人了……

等了十二天,今天终于睡进了庇护所。

我对庇护所又爱又恨,这跟我的徒步风格有关。我在AT上目前这段(佐治亚-北卡)区域一天能走20英里(合32公里),大约能经过2~3个庇护所。每晚七八点钟结束徒步的时候,最后到达的那个庇护所多半都满了,因为有很多人每天只走六七英里,从一个庇护所移动到下一个庇护所,在最早的时间抢占位置。但我又不肯少走一点路,如果让我每天下午一两点就结束徒步,还不如要了我的命。我不希望让每天的徒步计划成为庇护所位置的奴隶。

另外,庇护所是嗨客们睡觉吃饭吹牛聊天嗑药避雨搭讪休息的场所。不像帐篷里那么自由,想啥时候睡觉就啥时候睡觉。有些人在庇护所嗑药、喝酒、大声喧哗,你只能眼睁睁地瞪着。

庇护所也是老鼠的乐园。老鼠对徒步者来说是比熊还恐怖的动物,它们牙尖嘴利,无孔不入,飞檐走壁,攀绳索翻背包样样武功了得。它们在夜里发出叫声,一个屋子的人都没法睡好,生怕自己的食袋被老鼠咬穿。我在华盛顿的PCT见识过鼠哥哥的威力。阿鼠从食袋的口子直接爬进去,把装满trail mix的密封袋咬了一个口,里面的东西被舔得干干净净。我还听说过老鼠咬穿帐篷吃东西的故事。这些山鼠和城里的同伙们品种不同,功力更甚。

但是庇护所有一样东西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屋顶。在庇护所里睡觉,就意味着不用搭帐篷。试想着在倾盆大雨中走了一天,鞋袜都湿了,在雨里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在雨里搭帐篷……庇护所是雨中的最佳避难所,一到烂天气就人满为患。

从南塔黑拉户外中心出来,发现二十多个人在竞争同一个庇护所,让我有点毛。我一天能走的距离,他们要分两天走,因为这样可以天天睡庇护所。但这样就让那些走了更多路的人丧失了机会。

雨砸了一天,小径变成了泥河,一步一滑,我是真的不想搭帐篷了。庇护所里有几个哥们在这里休息了一天避雨,其中一个人大概觉得不好意思了,把他自己的位置清出来让给了我。

谢天谢地,今夜又将与鼠兄同床共枕。香烟的味道已经熏得我眼睛呛了。

二十分钟之后,闪电和眼镜男出现了。马克“再见哥”在南塔黑拉等包裹,估计我和他无法再见了。既然跟马克没有未来,我倒是真想把他介绍给奶爸,毕竟走长距路线的gay实在是太稀有了。

我和闪电讨论了一下,两人都觉得我们应该后来居上,赶超这些“庇护所懒人”,争取走到队伍的最前端。4月5日在AT的出发日期里算是偏晚的,但我们目前周围的人基本都是三月底出发的了,说明我们已经超过了不少人。

次日,在庇护所内醒来,一夜没怎么睡好。半夜有鼠哥哥吱吱叫唤,鼠兄弟们爬上绳索,把谁的食袋给咬穿了,嗤嗤直响。

我的食袋放在背包里,但我还是不放心,把食袋塞进了睡袋里,就这样辗转睡着了。

在前往大烟山的路上,AT一路下坡,抵达Fontana Dam芳塔娜水坝。芳塔娜是大烟山的南侧入口,有一个度假村,住宿昂贵。我从AT进入度假村,竟然在渡口迷路。

在芳塔娜度假村,我居然见到了去年PCT的朋友——茶姑娘。茶姑娘和她的三个朋友比我早一天从墨西哥国境线启程,我们在出发之前一同住在栈道天使鲍勃大叔的家里。茶说她去年十月底才到达加拿大,走完全程用了六个半月,庆幸的是华盛顿没有下雪。但因为速度慢,她和同伴被加州接连不断的山火困扰,甚至在山火里被消防员保护着,冲出林中火灾现场…….

大多数徒步者都直奔一个地方:芳塔娜“希尔顿酒店”。“希尔顿酒店”其实是一个庇护所,但它不仅有上下两层,还提供热水、淋浴、照明,可以睡二十几个人,是AT上最“豪华”的庇护所之一。闪电兄进了庇护所占位置,我却没有太大兴趣。庇护所把一批批徒步者集中在一起,几十个人簇拥着,以类似的速度前进,抢占下一个庇护所,造成了步道上的拥堵和滞留。还听说有人在“希尔顿”待上好几天.…..

我决定当晚继续前进,穿过水坝,进入大烟山,在第一个营地扎营。

芳塔娜水坝附近在举办什么盛大的活动,路上是豪华的跑车,天上是大疆无人机。这个水坝是40年代建造的,长720米。没人跟我一起进大烟山,我便一个人走在傍晚的潮气中,穿过水坝,来到大烟山的入口。天色渐暗,远处乌云骤起,蒙蒙雨打扰着水面。走进梦中的大烟山,我却感到莫名的惆怅。除了乌云和水汽,还有什么重重地东西压在心头,不可名状。

因为AT经过的路段属于大烟山内部远离公路的偏远区域,这里向AT直通徒步者收取20刀的AT徒步者许可证费用,主要用于向园内的巡逻人员“Ridge Runner”缴纳工资,这些人是半志愿性质的雇员,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在园内巡逻,向徒步者提供天气预报、教授他们无痕徒步的知识、汇报步道需要修复的部分、并且对步道和使用者的大致情况作出记录,等等。

每一间庇护所内有4个位置为AT徒步者所保留。其他的非AT长距徒步者可以提前在网上预订庇护所内的“位置”,在庇护所满员时,这些非AT徒步者有优先权,AT徒步者需要把位子让给他们。在庇护所内依然有空位的情况下,所有人需使用庇护所,不能扎营;如果庇护所没有位置,不得不扎营,也必须把帐篷搭在庇护所周围的地方。这个规定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徒步者的安全(大烟山的黑熊数量较多),另一方面是为了维护公园内脆弱的生态环境。

一路上坡。遇到一个向南下山的老人,这是他第十次穿越大烟山了。深林是一座迷宫,解法早就写在万众生灵的基因里,他们一起编制了这个庞大的秘密。只有我是闯入者,是局外人。

Ridge Runner巡逻员检查了我的许可证,还撂给我一个好消息:明天全天下雨。虽说雨已经下了一个星期,但明天却十分关键,因为这是我计划登顶AT最高点——克灵曼之顶的日子。

在第一个石头庇护所旁搭了帐篷。半夜狂风骤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醒来,速速收好东西,把帐篷拆了,跑进庇护所加上一层衣服。庇护所里的人都醒了,十二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盯着我,准确地说,是瞪着我。大家都觉得这小姑娘疯了,大雨天还这么瞎正经。摩托车老头说:We are signed up for this. 是啊,都是自找的。生命在于折腾,且作且珍惜。

我走出庇护所时,一个声音说:“小心点,别迷路。” 我曾听说过大烟山的“诅咒”:因为这里常年云雾缭绕,能见度很低,曾有AT徒步者分不清来路和去路,在庇护所睡了一夜,第二天竟然按照来时的路、沿着反方向,走回了头一天的庇护所,到了之后才发现,这地方好像来过,哭笑不得。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我仔细确认庇护所的标牌,认定方向正确之后才敢前进。白油漆的确把我们从地图和指南针中解放出来,可也削弱了我们辨认方向的能力、了解地形的欲望。

小径变成了一条河,黄色的泥水流成了瀑布,一脚踩下去,陷进泥坑里,再用加倍的力气把脚拽出来。深深浅浅中,我前几天“雨中的大烟山才是真实大烟山”的浪漫幻想踪迹全无。

这已是三年来的家常便饭。遥想去年PCT在加州爬雪山,每天要涉水过几十条河,陷进雪坑里,还拽不出鞋来。半夜气温降到零下,鞋子结冰,第二天早上起来要烧沸一壶热水,浇在鞋子上,才能把脚放进鞋子里。有时候一连好几天,脚都没有干过,每天早上都要鼓起勇气把脚塞进袜子鞋子里……长距徒步的日常,就是湿、冷、汗、热、饿、渴。

AT与PCT的区别已经很明显了。PCT坡度缓,气象稳定,每天的计划都基本能完成,就算12天不洗澡也不会太难受。AT老是来“大姨妈”,一整月不停,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太阳和蓝天,还真以为在“穹顶之下”。人在AT上,只要三四天不洗澡,就会浑身发痒发臭,跟长霉了似的。

正出神,一只熊从我前方跑过。它的毛色很浅,体型较小,从山顶飞奔下山,像是一只回家避雨的小黑熊。昨天我就在栈道上看见了熊脚印,心想着,如果在大烟山还看不见熊,就太遗憾了。我对美洲黑熊完全没有惧怕,只担心它跑的速度太快,来不及照相。

这里是国家公园,是联邦政府属地,所有的动物受到保护,甚至“过度保护”:据说70年代的时候,这里的庇护所都被带电的栅栏围起来。熊围在栅栏外,好奇地看着人。这就是公园“保护游客也保护野生动物”的绝佳方式。到最后,熊虎视眈眈,人提心吊胆,电栅栏也没能让熊跟人真正和平相处。现在,庇护所附近没有任何栅栏,人们反而更加戒备,妥善处理自己的食物,留给熊的机会反而更少。

雨越下越大,我离克灵曼之顶还有八英里,雨衣的内部湿了,打湿了防风衣,我越走越冷。

正好前方有一个庇护所。庇护所的前庭是个风口,我可怜地掏出两个能量棒,站在背风的墙后面啃着。房子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热闹。凑近去一看,整一个小地方堆满了人,花花绿绿的湿衣服挂在各处。

“进来吧,我们在生火。” 庇护所的角落有一束小火焰,火苗很小,烟雾浓重,一个小伙子坐在火堆前面折树枝。第二层上的姑娘大声地说着话,眉飞色舞,手中捧着一壶热巧克力,水汽从锅里升起来,看上去真像一碗神仙汤。三三两两的人煮着饭,其他人交谈着,没有人有要离开的意思。看来这一帮人昨晚就睡在这里,今天打算留下来避雨。

这么一瞅,我的雄心壮志也没了,毕竟在这样的凄风苦雨里登顶克灵曼也没啥意思,不如留下来跟这帮人吹吹牛,总比再失温一次强。因为这一次,肯定没有长沼来救我。我想起CT上遇到的惟一步道天使“苹果大叔”曾说过,他每年十月会在大烟山接待照顾南行的AT徒步者,其中有人在大烟山没做好背包防水,淋雨一天之后,睡袋湿透。晚上睡在湿睡袋里,半夜气温骤降至零下,睡袋结冰。早上起来,已经是一具死尸……

正在庇护所里窝着烤火,茶姑娘突然出现在了门口。她没穿长裤,雨珠滴答滴答地往下落,腿上溅满了泥,看得出来她在瑟瑟发抖。作为PCT老战友,我赶快给她腾出位置。

庇护所里有一对父子搭档,是专业的生火团队。爹地心态很年轻,儿子当他的面吸大麻,老爹泡也不冒一个,估计自己也年少轻狂过。这两父子一个负责在外面捡木柴、折木柴,一个负责照看火堆。

庇护所是没有“门”的,只有三面墙。大烟山的庇护所比较高大上,门脸是一面巨大的帆布,下面用大石头固定住,可以挡风。狂风在外面撕扯着帆布,发出震天的响声;屋里的火堆艰难的挣扎着。不过大家对父子档给予众望,分别把湿漉漉的衣服挂起来晾着,好像这火苗就真能把什么晒干一样。

我居然过上了自己最鄙视的“步道nero”。这么一休息,计划又不得不推迟一天。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我们在大雾之中,登顶了克灵曼。AT的最高点白茫茫一片,啥也没看着。不过听说一年之中能在克灵曼顶上看到东西的日子不超过40天,我也就心理平衡了。克灵曼前后一英里,松树和杉树取代了低海拔的落叶林。树干折弯了腰,顶在步道之上,像万圣节的鬼魂,披上翠绿的苔藓,折腰接待路人,去往断魂谷深处。

中午,浓雾散去,我搭车前往盖特林伯格(Gatlinburg)。盖特林伯格是田纳西的旅游胜地、度假重镇,地处大烟山国家公园的边界,有国道穿过,游客络绎不绝。AT徒步者都很避讳来盖特林伯格,觉得这儿不过是一座用旅客的钱堆起来的小城,跟拉斯维加斯无异,只会吸金,搞不好来了以后进入“物质漩涡”,连继续徒步的兴致都没了。这种顾虑是有道理的,因为盖特林伯格是资本砸出来的度假城,街上有各国餐厅、书店、游乐场、电影院、服装店、纪念品商店,都是些徒步者“带不走”的商品,我们只能眼巴巴地window shopping。晚餐居然是德州牛排。我和茶姑娘、营养学家三人在暴雨中的屋檐下喝着啤酒,看着这个小城的观光客狼狈地在暴雨里狂奔,感叹时来运转。

在雨里玩了一个星期,终于从北卡的“穹顶之下”挣脱出来,我赏给了自己一个单间。第二天磨磨蹭蹭,直到下午一两点,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别梦了,还要继续上路。

为了回步道,我重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搭车。话说自从三年前搭车去丹佛,之后连续两年走步道,途中去补给地都需要搭车。站在路旁树大拇指的经历有了不少,不过更多时候还是通过微笑和口水,“游说”步道附近的游客,载我(们)一程。今天运气不错,五分钟之内就有车停下了。吉米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大汉,已经有了5个小孩,全家福挂在车前方醒目的位置,车子里则载满了音响设备。吉米对AT一无所知,我也很难向他解释在林子里走五个月是什么概念,所以两人一路的对话主要关于北卡和田纳西的大山。

回到AT,终于遇到了“德州一家子”,爸妈俩带着三个小孩,要走完AT全程。我早听说这家人与众不同:他们的7个孩子全是“home school” (家庭教育), 没一个孩子去过一天学校;一家人是虔诚的基督教某分支的信徒,爸爸在达拉斯做医生,妈妈全职在家当老师。但是他们在周六做礼拜,而不是周日。每逢周六,哪怕天气再好,他们全家也绝不会走1英里,认准了要“安息”,敬拜上帝。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们应当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教友”,至于这个基督教分支有什么样的名声,在鄙视链的哪一头,我也不大清楚。虽然这些孩子没进入过校园体系,他们的言谈举止却不亚于同龄的孩子,甚至更加成熟、体面。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姑娘是奥林匹克冬运会滑雪项目的种子选手,背负重量跟成年人差不多,行走速度却比大多数人都快。

在庇护所又遇到了闪电,他的膝盖受伤了,需要在热泉市休息一天,看来我又要失去一个熟人了。

大烟山的最后一天。天气异常晴朗,步道沿着山脊延申。途中有几个时刻,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南加州的大山。这76英里,回忆里满载了雨水和泥。老天大概是觉得空降了足够的液体排泄物,这两天来了个大晴天。大烟山北部的步道平缓、视野广阔,还有变幻的云朵和惬意的山风(时而是狂风)作伴,轻松拿下24英里,晚上住进了“站立熊青旅” (Standing Bear Farm)。

每年夏天,两千人次以上的通径徒步者+N千人的分段徒步者会组成一路移动大军,浩浩荡荡地碾压过美国东部的山川和大街小巷,所以自然有不少人打起了做徒步者生意的主意。AT徒步已经兴盛了五六十年,最开始有许多人免费提供住所和服务,跟PCT上不计报偿的索夫里一家很像。但这些年徒步者数量陡增,栈道天使不得不变成“收费天使”,原先许多小规模的私人服务也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大型一条龙“青旅式补给点”。 之前经过的尼尔山口(AT第30英里,“耻辱树”所在地)和南塔黑拉户外中心(AT第137英里)都是小规模的补给系统,它们虽然不在城镇里,却包涵了青旅+食品店+户外商店+木屋出租+洗衣淋浴等等专卖针对徒步者的设施,住宿大约20美金一个床位,其他的服务另外收费(其实床就是一块木板一张床垫而已)。最坑人的属AT最开始50英里的所有步道口、公路岔口,几乎都能看见各式“广告”;我手中的AWOL指南上写出的不少“青旅”,口碑都不算好,因为拿杯自来水,主人都恨不得要收费;洗衣服、洗澡,都要明码标价。对于我们这种走过别的长距步道的人来说,享受惯了免费的服务,难免有些不适应。

今晚的“站立熊”是一个挺有个性的青旅。它其实只是山坳之中的几座低矮小木屋,旁边的“公路”还是石子路。主人把当中的一个小木屋改造成了上下铺青旅,另外的木屋成了厨房/浴室/洗手间/洗衣房。商店里没有收银台,大家随便拿东西,把商品和价格记录在一张纸条上,全靠自觉。这里有如大山深处的世外桃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网没信号,几十个徒步者聚在一起,洗澡,喝酒,吃饭,聊天,吃饭,吃饭,再吃饭,聊天,喝酒,吹牛,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AT一共经过14个州,可现在这段路却异常纠结:小径贴着北卡和田纳西的州界线,一会儿在北卡,一会儿在田纳西;两个州的庇护所、补给地风格完全不同。

离开站立熊之后,小径上了一处高地,我等怒赞风景大好,却分不清此地是在哪个州。在站立熊,一直听大家聊Max Patch曼克斯高地,一直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只听说那里有360度无遮拦的开阔景观,可以向四周远眺群山。这样的景色在PCT上几乎每天都有,让我几乎审美疲劳;如今在大美东,四面环绕的景色倒成了稀有之物,许多地方只能远眺180度以内的远山,剩下的范围都被临近的山体给遮挡住了。曼克斯高地果然不负众望,让我不由得感叹:这不是回到了科罗拉多嘛!这不是回到了加州嘛!也不知这种比较会不会委屈了这个田纳西原产的景观:拼了命也只能跟西部看齐啊。

四月底的艳阳里,森林活起来了。当初离开佐治亚时,树枝还是光秃秃的;转瞬间,我已在步道上整整三个星期,夏天也逼近了家门口。蚊虫开始在林子里转悠,围攻每一个携带“移动沼泽”气息的旅人。叶片从新绿转为嫩绿转为翠绿,阳光从上午九时起就开始撒欢。比恐龙时代古老得多的蕨类植物在低海拔泛滥。我们走出了大烟山的气候区。

光影流转,北卡和田纳西的林中漫步,也越发惬意。

从站立熊青旅出发的大军浩浩荡荡朝曼克斯高地前进的途中,居然在登顶前遇上了两组栈道奇迹,好事成双。一组提供甜品、冰淇淋,一组提供啤酒饮料和炸鸡肉汉堡。可惜这两家人都把车停在了一个风口上,十几个徒步者哆哆嗦嗦,吃着冰淇淋喝着冷饮,感觉像进了大冰箱。有教堂大妈发放自己手工缝制的毛帽;有一个个用小篮子装好的零食;有烧烤、啤酒、急救箱、甜食、晚餐;有“垃圾处理员” (因为徒步者需要背着自己的垃圾,无痕山林原则一定得遵守)。和PCT最不同的是,所有的栈道奇迹的准备者(即栈道天使)都在现场,不像PCT上的奇迹都是无人看管的。这些天使们大多都不是AT徒步者,怀着一部分崇拜、一部分怜悯的心态,向这些山间“野人”提供物质、换取故事。

阿帕拉契亚步道虽然不是美国最古老和最长的步道,却是世界上最长的只允许人通行的徒步路径。它的情怀和象征意义每年都感召着全世界的“朝圣者”,是一条“追梦人”之路。不论是“精英”大猩猩或闪电,“草根”马克或帆布男,“右派”的德州信徒一家,还是“左派”的大烟山父子:AT的徒步者的形象大致如此:生活简朴,有独立意识;一个极端是革命,另一个极端是隐居。在过去的100年来,AT徒步者的年龄(5岁到85岁),用时(从46天到8个月)和目的(从体育竞赛到艺术创作)各不相同,却各自为AT独特的“步道文化”注入活力。

AT的第一个徒步者是Earl Shaffer, 早在1947年就用了124天徒步完成全线,并在之后完成了从北到南的直通徒步,成为了第一个从两个方向出发完成AT的人。AT年纪最大的直通徒步者当时是87岁高龄。2013年,年仅5岁的Christian Thomas(步道名Buddy Backpacker)在父母的伴随下完成了AT全线,成为了史上年龄最小的AT通径徒步者。2014年,Buddy完成了太平洋山脊径的徒步。我和他在PCT上有过短暂的相遇。

小径在一连串的拔高之后升至山顶,脊背竟是一连串陡峭的石群,需要用手攀爬。背后的大叔说:你知道不,有个盲人徒步过AT,真不知道他(遇上了这样的情况)是咋走下来的!

在热泉市的青旅,玻璃柜里展出了一双皮靴,那是“小松鼠”的徒步鞋。小松鼠是一个小姑娘,年仅15岁在无监护人陪伴的情况下走完了AT,又听见有人说:真不知道她是咋走下来的!

步道天使Tom向我将该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对好基友,从宾州划船,沿着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南下,划船几千公里之后还没过瘾,之后紧接着从佐治亚开始,徒步AT。在划船的时候,他们居然在船板下发现了一只小猫。兄弟俩决定把这只猫带上AT。于是,俩人途经的所有庇护所,从来没有老鼠偷食。因为全程“营养”条件太好,小猫刚被发现时重4磅,俩兄弟到走到卡塔丁时,猫已经长到17磅——比我此刻的背包还重!

AT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应该算是盖特伍德奶奶了(Grandma Gatewood)。1955年,高龄67岁的盖特伍德奶奶成为了第一位通径徒步AT的女性。更让人震惊的是她的装备:一双Keds网球鞋,一张军毯,一张塑料的浴室帘布(宿营用),一件雨衣,一个搭在单肩的手缝背包。就此,盖特伍德奶奶成为了“轻量化运动”的开山始祖。她在72岁和75岁高龄时还分别通径了AT两次。

每当有人问我是不是一个人徒步时,我都难以回答。我只是突然想到,“ A Walk in the Woods”这本书的德文翻译是“与熊野餐”, 中文译名是“偏偏与山过不去”。经过了这么多路、遇见了这么多人、听了这么多故事,我觉得还是那四个字最恰如其分:林中漫步。

在美国的步道体系里,很少有路段会穿越过一个城市。在PCT上,南加州的甜水镇是全线惟一一个在小径上的城市。而AT上,这样的栈道城市有好几个:北卡的热泉市,弗吉尼亚的大马士革,新罕布什的汉诺威等等。

在经历了270英里、十几天大雨、大烟山和南塔黑拉的洗礼之后,热泉市(Hot Springs)的一切都那么惬意。我在这里躺了一天,吃了一天,看徒步者从青旅进进出出。青旅的通风很好,采光充足。如果房间太闷,我会在半夜胸闷气短,从噩梦中惊醒。青旅里挂着“平”“智”“爱”几个中文字,一幅巨大海报上拼接了一百多张AT沿路标识的照片。

深南爵士乐队在酒吧演出,大得吃不完的披萨饼,度假村的温泉和啤酒,篝火和星空,一队狐朋狗友相伴。大猩猩、19岁的加尔文、弗吉尼亚夫妇和我,穿上红橙黄绿的雨衣,青蓝紫的拖鞋,提着黑白灰的食物袋,走去镇上采购。主街两侧有招待徒步者的网吧、咖啡馆和会所,“大烟山早餐”,图书馆精致小巧,一个穿着徒步者衣服的老人坐在洗衣房外面拉着小提琴。

我们去邮局取补给包裹。加尔文把方方正正的白色美国邮政平价箱子拆开,把食物分类:每天都有几个能量棒、一包脱水面或是饭做晚餐、各式各样的零食。他的膝盖不舒服,膝盖外侧下部的抗震腺体因为在下坡时受压力过大而肿胀发炎,一动就疼。我跟加尔文说这种疼痛并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但是要保证休息+补充蛋白质+把腿抬高+冰敷+布洛芬,“让时间治愈一切”。

长距徒步,从某个层面上看,是许多个短距徒步相加的结果。而这些短距徒步的终点,就是补给地。我们在路上想着念着寄托着的,也无非是一顿丰盛的晚餐、一个遮雨的屋檐、一张舒服的床、可以洗三小时的热水澡、飘着洗衣粉香味的袜子、穿着人字拖window shopoing的惬意、酒足饭饱之后給家里打个电话或是更新一下博客的连结感。徒步帮助我们更好地体会这些平凡琐事的重要性,返还给我们孩童时代那简单的快乐。

离开热泉市,穿越法国河,河对岸幽暗的树林中,有些人仿佛长期寄居在破败的帐篷或吊床里,岸边隐秘处摆着生活必需品、零零散散的椅子、矿泉水和衣服。热泉市只有500多个常住居民,几乎都是依靠温泉和步道为生的旅游行业从业者。他们在大山里居住,却离农业和生产很遥远,生活水平非常低。我们在他们眼里,可能只是更高档的无业游民。徒步者的生活艰苦,然而苦中作乐,在“享受”和“承受”二者之间徘徊。我们不知道晚上在哪里歇脚、不知道明天身在何处、有时候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利用他人的资源。我们只是有“优越感”的流浪者而已,权且因为一点点的“情怀”和“理想”,仿佛和社会底层划清界限,但从外界看来,我们不过如此。其实也真的不过如此。流浪生活没有那么糟糕,徒步没有那么光鲜。天堂没有那么近,地狱也没有那么远。

在热泉市,我终于遇到了传说中的杰斯特——长距徒步大“导演”杰斯特!

自从2013年,我就开始看杰斯特的博客,在《尤吉指南》中读过他对装备、食物的见解,还买过他拍摄的PCT纪录片DVD。 PCT启程之后,我收到过杰斯特在脸书上的留言:小姑娘,我对你的徒步非常羡慕,好好享受吧。

杰斯特是爱尔兰人后裔,出身贫苦,和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几岁的时候就中了长距徒步的毒。那时候他刚从波士顿大学电影专业毕业,可既没有家庭背景也没艺术天赋,跟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学费是贷款付的,毕业之后欠了一屁股债,大导演之路就此破灭。后来他做过木工、水管工、建筑工等七七八八的临时工作。杰斯特徒步PCT和CDT的时候都拍摄了“纪录片”,其实也就是徒步微电影,剪辑粗糙,制作低廉,我买了之后有些后悔。但电影之路的瑕疵不能掩盖他的真正才华:幽默。

杰斯特此行有备而来:拍摄AT纪录片。他他背了10磅重的摄影装备,包括机身、两个镜头、三脚架,腰包有我的背包一半大,背包看上去更让人生畏。可杰斯特是谁?老顽童!幽默大王!他怎能沦为这座大山的奴隶,必将化沉重为浆糊!他将计就计,做起了一个实验:在开始徒步的前几天,他隐瞒身份、藏好腿上“三重冠”的纹身,观察别人对他背包的反应。果然,有许多人看到了他的背包,以为他是新手,都主动上前当起了老师,“教我怎么徒步、怎么减轻负重”。 他把这些人的反应用相机录下来,甚至对他们进行“采访”:您认为我应该怎样徒步才够“专业”?要知道杰斯特可是三重冠、目前AT上我遇到过的最有资历的徒步者。

杰斯特的脑洞不止于此。他不算是严格的轻量化徒步者;甚至以自己曾经背过的东西为荣:风筝,绒毛玩具,兔子耳朵绒帽,水枪,荧光棒,夏威夷衬衫,飞盘,车牌,4磅的战士雕像……他的金句更是层出不穷:“千里之行,始于一个鸡块” “AT庇护所的礼节是:遵循无痕守则,携带一对耳罩” “我喜欢吃的食物常让我打屁,所以如果你带的东西我不喜欢吃,我会一直抱怨;但是如果你带的东西我喜欢吃,你会经常抱怨”,如此云云。

因杰斯特的AT纪录片需要有稳定的“主角”,所以他的徒步同伴非常固定,都是走得很快的长腿男:6尺6的高个子大哥、20岁的德国小伙“哈利波特”、不用登山杖的“笑话筐”。大猩猩、“气象员”和我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行7人,6男1女。杰斯特负责把我们关进冷笑话大冰箱,在我们捧腹的时候,出其不意举起单反,录下我们的镜头。哈利波特说,跟杰斯特在一起久了,已经训练出了镜头感,不该笑的时候绝对不能笑,铺垫工作要做好。

笑话筐,人如其名,语不惊人死不休,经常和杰斯特一唱一和,比美剧精彩得多,让我深深领会美式幽默的精髓,这两天竟然也能说上几个段子了。

哈利波特,德国小男孩,脑袋转得很快,小步子迈得很勤,除了有点口音之外,接收和吞吐笑话的能力已于美国人无异。

高个子大叔,最严肃正经,好心肠,走得最快。

气象员是笑容可掬的生物学家,已经受过一次大伤,回家疗养了一个星期,刚刚返回步道就遇到了我们。

和杰斯特一伙人爬了秃头山。上山时,我走在杰斯特后面,他虽然背负沉重,却步履轻盈。山顶收获颇丰:从顶峰远眺,层峦叠嶂,浩宇苍穹,大地之广阔尽收眼底。一堆人坐在山顶一望无边的草地上,叉开腿,咀嚼软糖熊和奶酪片,听风的声音。

“德州一家子”也到了秃头山顶,两个滑雪运动员妹妹没有休息,继续背负家人的使命,向前行走,抢占庇护所。我慢悠悠地下坡,在庇护所旁搭帐篷。

次日,一路飞奔,终于在中午赶到田纳西小城Erwin附近的著名青旅——乔尼大叔之家。可这间青旅名不副实:洗澡水不够热、架子床垫不舒服、房间里有臭屁虫、一进门就闻到狗骚味(也确实有一只狗在沙发上舔鸡鸡)。乔尼大叔本人脾气古怪,旅店其它工作人员也好像有人欠他们钱的模样,真是让人不想多待又不得不待着,因为青旅就在步道旁边,离城市却有一段距离。

乔尼大叔赚钱的方式有很多:他组织“徒步者快车”,把我们送进城里和他有关系的几家餐厅;交多一点钱,这些快车还可以把你送到步道前方的任意路口,你可以把背包放在旅店里,单日徒步从这些路口徒步返回旅店,名曰“slack-packing”(偷懒式徒步),然后当晚继续住旅店,房费照收……田纳西山中人民的生意头脑,不比纽约第五大道的银行家差多少。

在乔尼大叔这里没休息好,又不得不继续上路。天气预报不乐观,但是经过这一个月洗礼,我们当中已经没有谁还信任天气预报了。大猩猩留在了路上的第一个庇护所,我选择了继续前进,在雨势大起来之前把帐篷搭好了。这次在Erwin错过了的,我一定要做大马士革血债血偿。

傍晚在帐篷里写日志,帐篷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雨滴重重地砸在帐篷上,就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空间外肆虐。我绻在睡袋里,谈不上怡然自得,但起码有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一个阻隔我和大自然之间的屏障。《车轮上的瓦尔登湖》写道:

我意识到自然的美只存在于你跟它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的时候。隔着车窗看日落,你能感受到的或许是浪漫、沉静、美好。而在湖上泛舟时看日落,你也许就得面对蚊子、风暴和寒冷了。当那个年少的我心醉于自然的美,只是因为我根本不认识真正的自然而已,根本没跟它相处过。当我在这段旅途上度过40天之后,我不再把“自然”和“自我”看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了;“自我”就是自然,存活于树根、昆虫、动物、风暴中的自然。因为自然对我的存在不屑一顾,我也开始对自然无感。

半夜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感觉帐篷随时都会被吹垮。好在我周围还有五六顶帐篷,大家有难同当。回想PCT上最难忘的经历,就是我、卡洛斯、装备婊一起塞进奶爸的帐篷,逃离山口的大风。不知在AT上,我是否还能找到这样的朋友,回望山脚的城市、下班高峰期的公路,大声说道:你看那华灯初上的公路,好像一条金色的蛇?

因为扎营后果惨烈,我打算不再重蹈覆辙,次日果断在下午三点抢占庇护所。所有的分段徒步者都乖乖地把庇护所里的位置让给了thru-hiker。徒步者有个无形的等级:通径徒步者最大,分段徒步者其次,周末和单日徒步者排最后。任何设施、步道奇迹、庇护所位置等资源都按这个约定俗成的“阶级”分配。

在半个小时之内,七八个哥们儿相继经过庇护所。他们只在这里吃顿饭,打算今晚夜行,冲顶娄安山。娄安是AT第三高峰,海拔超过六千英尺。这一堆人貌似比我提前二十几天出发,一路走一路玩,偶尔搞搞这种大动作。他们聊起了许多人,没一个是我认识的。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进入了第一个“气泡”队伍的尾部。AT上每一大波徒步者聚集的现象,被称为“气泡”bubbles. 许多人会选择3/20、3/25、4/1、4/5这样的凑整时间出发,加之大家速度相近、都在类似的补给地和庇护所停留,容易产生争抢资源的现象。我一直避免陷进气泡里面,却可能已经进入第二个气泡的前端、第一个气泡的尾部。偶尔看到几个从来没见过的新人,多半是前方队伍落下来的、速度慢的、回家养伤的、在城里晃荡太久的。

一个戴眼镜的小哥抽出一对塑料“双子剑”,学着日本忍者,在庇护所附近的空地上挥舞,众人大笑。我感觉清冷而抽离,坐在长凳上按摩腿。这个气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暗语和笑料,只被他们体会过的经历和故事。我无法参与其中,也不想参与其中。而我又属于哪个气泡?我是否想要属于任何一个气泡?森林里的雾气越来越浓。我们都是独身上路、终究也要孤身走完这条路的人,不是吗?我为自己的自相矛盾感到气恼。我可能就是不喜欢这群人吧,然而他们跟奶爸、马克、杰斯特又有什么不同呢?

气泡们走后,我独坐在庇护所里,打量这里漆黑潮湿的木头。地上只有土和泥,但又隐隐约约能看到食物的残渣。供人睡觉的木板并不干净;庇护所角落放着一个扫把。我知道,我对庇护所的厌恶,来源于它的肮脏。它的肮脏是由人造成的。大地和土壤是干净的,而有人的地方便有污垢。我每天早上坐在睡袋里,翻转查看睡袋的每一寸缝纫、每一片羽毛,每到市镇时必须擦干净背包和帐篷,有时甚至会先清理装备、再清洗自己。我能忍受自己12天不洗澡,却无法忍受睡垫上有灰尘。又一次自相矛盾。

我是自然的一部分,我的装备是我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我的“清理程序”是我每天自我净化的一部分。我想像泥土一样干净或肮脏,像青草一样独立或连结,像风一样没有形状却安抚万物。这又是自相矛盾:若我还在歌颂自然,我就依然还不是它的一部分。我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它,说明我还没有成为它。

远方,一群和我一样、自愿参与“徒步”这个社会实验的人们,在别处纠结着他们的泥土和风,离群索居和水乳交融。庇护所门前有一棵没长新叶的枫树,树干粗糙笔直,成百上千的枝干从树的胸腔中,以各种角度挣扎地伸向天际,从不互相触碰。

老早就听杰斯特和巴尔的摩杰克聊过Over Mountain Shelter, 据说如果不在这间庇护所过夜的人都是疯子,因为它可以睡起码48人,庇护所直面山谷,加上满月和篝火,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成为不醉的李白。

娄安山顶有头两天落下地残雪,这大概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吧?穿过停车场和公路,走向娄安高地,方圆几十里都是波澜的温柔山脊线。林线之上,同伴的位置一清二楚;近一个月的“林中漫步”,视线往往只有几十米,看不见拐弯之后的世界,少有柳暗花明。我坐在步道边,吃着自制的卷饼,大猩猩和哈利波特走上来搭讪。我们一起走去Over Mountain庇护所。

最后的一英里,午后阳光把舞蹈中的榉树林照亮,树木白色的手臂伸向大地和蓝天。绿草蹦出泥土,哈利波特的影子在几百米外融入树影之中。一个步道分岔口的路牌,指引Over Mountain庇护所,拐角处柳暗花明的一瞥,只见不远处的山腰上有一个木制大厂房,万绿从中一点烟火气。

谢谢你,春天。

下午三点赶到时,里面竟然只有几个熟人:杰斯特,长腿大叔,气象员,笑话桶,“蘑菇”姑娘。某人带了一只狗,大猩猩扔出飞盘,狗飞奔到树林边上,没追到飞盘,却被什么小动物勾去了魂。大猩猩转而放弃追狗,开始操心起生火。铅笔大小的小柴在最底下,指挥棒大小的木柴搭成圆锥状,留出缝隙。大猩猩用打火机点燃一溜干燥的树皮,用树皮去引燃小柴,小柴引燃圆锥。哈利波特在旁边添上几根铅笔柴。

“我要生出全世界最好看的火!”

没想到晚上八点,一队童子军涌进了庇护所。我觉得至少有一二十人。他们竟然在二楼地板上搭上帐篷,还带上了便携式马桶……同伴都已经进睡袋了,童子军的篝火夜宵才刚开始。大家艰难地尝试入睡,童子军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说说笑笑,有人竟然放起来了音乐。我索性从睡袋中爬起来,架起GoPro, 拍摄月夜延时摄影。还有人坐在火堆旁,篝火忽明忽暗,火苗在长曝光中划出晶亮的曲线。

昨晚我随口说了一句脚跟有点痛,高个子大叔表示有同感。“不过,我最讨厌有人说‘我痛’的时候,另外一个人接着说‘我也痛,比你更痛’,好像疼痛可以用来竞争似地。” 他补充道。

今天我就见着大叔面色凝重地坐在路边揉腿,一问,原来痛感蔓延到了整个小腿。好在我们离Kincora青旅不到两英里,下坡的时候我和大猩猩慢慢引路,时不时听见大叔在身后疼痛得叫唤。

到了青旅之后,大叔果断表示要在这里养伤起码两天。气象员和高个子大叔都是越野跑运动员,两个雷峰塔接连倒掉,我也开始提心吊胆了。

Kincora青旅是AT沿线最有名的青旅,并不因为它的硬件设施突出、或是多么干净明亮。恰恰相反:青旅内非常脏乱差,床铺好似从来没洗过,二楼的二十几个上下铺和零散的装备让人有密集恐惧症。一楼有狭窄的公共厨房、散落各地的咖啡杯和徒步书籍,几十本AT名册可以追述到90年代。门外有几个摇椅,还有人在柱子旁挂上了吊床。

杰斯特对Kincora情深意切,因为这是他20年前第一次徒步AT时最喜欢的青旅。青旅的主人叫Bob, 看上去已经有70多岁了。Bob组织的志愿者团队名叫“Bob’s People”, 鲍勃军团,他们跟弗吉尼亚(是的,我们快到弗吉尼亚了)的山野俱乐部合作,负责步道的修缮、改道,增进用户体验。杰斯特就是在鲍勃军团做义工的时候,跟Kincora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AT修建于20世纪20和30年代,那时候尚没有“之字形”路线的概念。沿途各州的山野俱乐部为了展现自己家乡的“风貌”,让单日徒步更加“有趣”,特地把步道选在了难度较高、风景最美的路段。近年来,南部的志愿者们开始修建“之字形”路线,减少了一些难度,同时也为步道总长度增加了一些英里数,以至于AT的距离每年都在增加,却没人抱怨。十年、二十年之后,AT的总距离从3500公里上升到4000公里,也是极有可能的。鲍勃军团就是这样的志愿者团队;如果没有他们,北田纳西、南弗吉尼亚的步道可能比现在陡峭许多,下雨天造成的步道侵蚀也会更严重。

跟救命的之字形路线相比,AT更多的是无厘头的上下坡、逢山必上的强迫症。比方说,步道沿着山脊侧切,下方有一个河谷。若是在PCT, 步道一定老老实实地贴在山腰上;而AT, 一定会绕到山顶、或是在山腰修一些不必要的上上下下的大坡,好让你对这段路终生难忘。这些“脑残上下坡“又名PUDS, pointless ups and downs (毫无意义的升降)。我常在步道上听到人们讨论线路:“接下来海拔变化如何?” “哦,PUDS而已。”

据说,各个州在修建AT的时候,都争相“做贡献”,越修越难。一方面是AT所在的路段变质岩很多,地表坚硬,挖不成舒服的土质路面,索性把步道引到已经巨石表面、或者象征性地挥动锄头,把大石头挖出来,上面用白油漆刷个条——看,多省事的工程,多壮观的AT!还有个理论更惊人:AT的计划者的确希望把美国东部穿针引线,修一条林间长廊;但是他们根本没想到,有一群疯子竟然愿意把这条长廊连起来走!1947年Earl Shaffer第一次通径徒步AT的时候,人们才惊呼:原来还可以这么玩!可惜,那时候AT的雏形已经定位成“陡,险,难”,幸亏几十年来沿线的35个户外俱乐部重新返修AT,才得以有今天我脚下的路。

我们搭车往返娄安市早餐和补给、帮栈道天使把陷进泥里的车推出来、从春雪进入炎热的夏阳、最终在Kincora青旅和其他徒步者集结,目光望向不远之处的AT重镇——大马士革。

徒步三年,里程碑和地标见了不少:中点、州界、重要城市、大本营,可没一个地方像大马士革一样让我神往。也许是它的名字充满了历史沧桑感和宗教意味。说来也巧,大马士革市就是世界长距徒步者心中的耶路撒冷和麦加。这不是一座简单的AT城市,它是Trail Days的举办地,被誉为“全世界对徒步者最友好的城市”。每年5月的第二个周末,一万五千人挤满了这座小城:新老AT徒步者,栈道天使,装备厂家,户外机构,志愿者,徒步者家属,媒体,游客,几千顶帐篷在市中心的大草坪上林立。如果说AT是美国亚文化的缩影,大马士革就是AT的心脏,Trail Days是全世界嬉皮士、自由人和瘾君子的节日。

田纳西的最后一日,气温升高到了30摄氏度,湿度近乎100%,走在林间的大蒸笼中,太阳没有直射,却汗如雨下。在Laurel’s Falls瀑布拍照,杰斯特戴上了他的兔耳朵,我黄雀在后。从瀑布绕道河边,竟然发现了好久不见的老伙计闪电。闪电在热泉养伤,现在后来居上,竟然追上来了。“别靠近小溪,我看到一条铜头蛇。” 闪电提醒我。

大猩猩好像食物中毒了,吐了好几次,下午脸色惨白地告诉我他得提前扎营。

我确认大猩猩安顿好之后,竟然也开始不舒服了。猛喝几口水,越来越眩晕、无力。我很明确地知道这是由于天热,出汗过多,离子失调。而我不煮热饭,少了很多补盐的机会,容易丧失电解质。AT至此,我几乎从不缺水,但电解质(尤其是氯化钠)却被忽视了。

我翻看食物袋:明天就到大马士革,包里只剩下几根甜的能量棒、几块大饼、一包奥利奥。

眉头紧皱时,哈利波特经过我瘫坐的大石头。

“你怎么了?” 

“我缺盐,你有啥咸的东西吗?”

 “啊哈,我不仅有咸的东西,我还有盐!”

哈利波特从背包里拿出小半升盐——竟然是商店里最常见的大食盐罐头!这孩子高中毕业,没有什么轻量化的新潮装备,却如此聪明谨慎地带了一大罐救命盐。我往密封袋里倒了一些盐,再拿出奥利奥,全新美食诞生:奥利奥蘸食用盐。哈利走后,我感觉太阳穴一激灵,头脑中的迷雾散开了,四肢又有了力气。

在南加州的沙漠里,我有次不得不舔背包上的盐渍,全靠“恶魔鱼”分享高电解质的泡腾片,才走出圣菲利佩大山的7道门。看来下次进城,得多买香肠、奶酪、牛肉干这种高盐食品,学着长腿大叔每天中午吃一包SPAM超咸火腿肠,应对东部的夏天。

在大马士革前夜,田纳西最北端的庇护所早已被占满,周围搭了花花绿绿十几顶帐篷。我朝着熟悉的声音奔去,是杰斯特、闪电、哈利波特和气象员。我本有意继续赶路,可一坐下来跟他们几个聊上天就没得完。我们憧憬着大马士革的奶昔,满大街的新老朋友,热水澡,晚餐,啤酒。

闪电拿出笔记本,画下今天中午经过的那满是涂鸦的庇护所。杰斯特把SPAM超咸香肠切成小块,放到爱达荷超咸土豆泥中搅拌。蘑菇姑娘在翻看AWOL指南上大马士革的设施:冰激凌、洗衣店、大型超市。哈利波特在火堆旁看一本很厚的纸质小说。灰熊大爷的右腿膝盖下侧都是假肢,我和他在步道第100英里处左右相遇,没想到走到400多英里后,他依然在我的“气泡”中……

杰斯特一边嚼着晚餐,一边道出振聋发聩的“杰式哲学”:“”We always get where we’re going. Because at the end of the day, wherever we are is where we were going.” (我们总是能到我们想到的地方,因为最终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其实就是最初那个我们要去的地方。)

吾心安处是吾乡。还是中文利索!

我感谢AT在第一个月奉献给我的一切,我也庆幸自己在走了这么多路之后,能依然保留那份憧憬和期待。在山顶上,我列下了一串长长地名字,要留到“圣城”一一联系;这些人包括我的家人、老师、领队、CT和PCT的徒步战友、同学。他们有的人还在路上,有的人每天刷电脑关注我的消息,有的人已经许久未联系,也许对我的徒步毫不知情。我突然想一一感谢他们,间接或直接地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想留在这一刻,留在这个春天里。

20 Feb 2021

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3

大陆分水岭回忆录 – 连载1

大陆分水岭回忆录 – 连载2

我从一条土路上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摔在Deep的左边。鲜血从我的右膝上涌了出来。我的擦伤急救药品、双氧水和绷带,早在圣胡安之前就寄回了家。

万幸的是,Deep有全套的外伤药品。两年前的AT土路“手术”重演: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右边,急救箱的包装洒落满地。我用酒精纸擦拭伤口,纱布垫紧贴肌肉,棉布质的胶带缠住膝盖。

“这下,我左腿和右腿的膝盖伤,可算是对称了!”

“不过,我们到达汽船镇前,你可不能再摔了……毕竟我的医疗储备有限。” 

我趁机拉住他的手,紧紧拽着,让他牵着我走。他的手很大,掌心有一点粗糙。午间的阳光洒下来,路面飘着尘土,四科低矮的杨树,把影子撒在路上。我们指着那四块阴凉地,“这块是属于大陶的” “那块儿是豆豆的” “这块袖珍,非你莫属”……

那天早些时候,我走在他前面,结果在步道分叉口拐错了弯,多绕了一公里路。他在小河边等我。

“我没看到你的脚印,估计是在刚才的岔口拐错路了。”

“怎么办?没了你,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自落基山国家公园之后,CDT告别了龙脊和格雷峰的高和险,向海拔稍低的丛林过渡。我们暂时不见山顶的狂风和闪电,拥抱柏树和杨树的清香。在山谷的小溪间,树林平静从容。夏日,进入壮年。

我不愿再重复格雷峰那天的高高低低,便放弃CDT原线的PUDs(pointless up’s and down’s, 无意义的海拔升降),走了一条更长但更平稳的吉普路。道路围绕分水岭的山体,慢慢下坡,我又需在黄昏时刻,重新爬回分水岭的高度。夜幕笼罩大地,我在山顶扎营,Deep一行人不见踪影。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终于找到了正在收帐篷的Deep。让我意外的是,头天晚上他们三人也完全分散了——我们四人各自分开露营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昨天我们在山顶上遇到一对父女,那父亲了解CDT,跟女儿解释我们是做啥的、要去哪。结果那七岁小妹妹问了个问题,我没答上来。” 

“啥问题?”

“她只说了一个词:‘为什么?’” 

第二天,我们在土路上被农场主拦截。年过七旬的老爷爷和老奶奶开着小皮卡,减速靠近,尘土依旧漫天。爷爷摇下车窗,扔出几个字:“你们玩得可快活?”

“我们……嗯……还好……” 

“我可以帮你们回收酒瓶。”

Deep觉醒,从侧包口袋掏出背了三天的玻璃啤酒瓶。“谢……谢。”

我垂下头。两分钟前,我们还在对土路旁边那升着美国国旗的房车品头论足,可不料步道进了人家的牧场。

“你们从哪儿来?”

“我是中国人,他来自德国。”

“中国……德国……有意思……” 爷爷若有所思。

多亏了爷爷的好心指路,我和Deep穿越他牧场的荆棘、爬过铁栅栏、踩过河狸筑的堤坝(抱歉)、淌过5米长的阴沟,才终于翻上了可望不可即的高速路。路牙很窄,来往的车辆猛按喇叭,仿佛要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们的存在。

“你的爷爷和外公……应该受到了二战的影响吧?”

“ ‘影响’?他们都上战场了。”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

大陶和豆豆决定沿着高速,走路进城。自新墨西哥无数的公路徒步之后,我早已丧失了连结整条步道的欲望,Deep也开始对走公路不再感兴趣。我俩搭车进城,采购水果和啤酒,再搭车回来找大陶和豆豆,给他们送“福利”。进城的过程很顺利:Deep和我的“男女混合双打”效率极高,3辆载我们的车皆在5分钟之内停下,其中还有两辆车专门掉头、载我们一程,还有一个步道天使,正好要赶去怀俄明的大盆地,运送“步道奇迹”。

采购了葡萄、萝卜、豆泥、啤酒,我们的出城之路却额外艰辛:天色渐暗、出城高速路繁忙,没人愿意载两个青年流浪汉。我们在加油站借了纸板和马克笔,写上“兔耳山口”几个大字,再画上可爱的兔耳朵。十分钟之后,一个姑娘停下了车。

她的车里散落着自行车头盔、登山包、徒步鞋。姑娘和汽船镇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是追逐着户外的风潮,才漂流到此。她的男友是一个雪板爱好者,夏天打工、冬天滑雪。她没告诉我们她在做什么,是否喜欢现在的生活,只是显得有些累了:“偶尔要在帐篷里睡睡,人才能清醒。” 

姑娘把我们放下来之后,我和Deep一天的搭车好运终于用尽。日落在我们身后,冲入云海,背对着光芒的高速路上,人影越来越黯淡。

Deep是一个搭车老手,曾经从德国黑森林老家一路搭到巴尔干;他有一套关于搭车表情、姿势、行走速度的理论,会在车辆扬长而过之后对它们的背影挥手、微笑。他不愿站在一处,而是沿着路牙慢走,一边走一遍啃着刚买的新鲜苹果,嘴形像极了《人猿星球》的猩猩男主角。我嘲笑他,作弄他。

他见我的背包倾斜,执意要停下来帮我调整。“先把腰带放到最松……拎上胯骨……偏左了……收紧重心带……还是有一点偏……” 

我们彻底放弃了搭车,沿着公路向营地走。

行走是什么?不过是和大地谈一场恋爱。

在这样的时刻,有一种莫名的力,让我们在半米宽的路牙上,牵起手。

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没人按喇叭,我们便不放手。我们笑着,得以忘形,鄙视在铁皮里、那挡风玻璃后面坐着的陌生人们。

他们要去哪里?家里的饭桌上,是否又会有争吵?情人的短信删掉了么?还是想要发怒的夜晚,床边却是冰凉的?

这里靠近人烟,风的味道却很干净。三只小鹿在路旁吃草,闻声便敏捷地跳开。

豆豆、大陶和木柴,已经在路边的阴影里搭好了帐篷。木柴兄掏出一丁点大麻:“出了科罗拉多,就没这好东西了。你们要吗?” 大陶和豆豆不出意外地摇头。

Deep迟疑了一会儿:“我可以来一点儿。” 

我们搭起他的帐篷,更换我膝盖上的纱布。胶带撕开,表皮疼痛,我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默默流泪。

“就像俗话说的,血、泪、汗,一样都不能少啊。” 他把腿搭在我的腿上,任零落的小雨把皮肤弄湿。


我从《幽灵公主》开始敬仰的山灵,包容一切的盖娅,浩然自立的日月星辰,松衫橡柏泉湖河瀑……自然本归自然。

而自然也不再仅仅是自然。

自Deep的闯入,分水岭不复往昔。他变成了我的步道,变成了比我的背包更沉重的心。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从Deep和长沼身上,敬仰的是什么:他们是森林的孩子,通识大山的语言,像小动物一样,温柔如野兽;他们凭借直觉和常识,热爱逻辑,又那么随意任性。我在CT上交付予长沼的,在PCT上交付予卡洛斯和奶爸的,都在CDT上交付予他。然而长沼不用日日在每个路口等待我,卡洛斯不曾分享他的童年故事,奶爸也不会将我的衣服叠好、分我涂抹着巧克力酱的早餐。Deep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头发会被日光晒成金黄色,速度没有那么凶狠,用一根忽近忽远的线把我牵着。我反复抵抗,企图将大地的意义归还于其本身,然而大地沉默,他却比我更鲜活。

我与CDT的关系,也变成了我和Deep之间的关系。大陆分水岭的抽象重量,被这个具象人类的一举一动所消解。这对步道,是否公平?在走了几千公里之后,“初衷”,何衷?

我们在汽船镇被好心的步道天使收留一夜。女主人丰乳肥臀,面容娇美,竟让我有一丝嫉妒。

回到步道上,Deep挑了所有的近路和野路,而我按照Guthook App上的路线规规矩矩地走公路。他从草丛里钻出来,全身贴满了刺。“贼好玩儿,” 他说。

我们的计划很严酷:两天之内,我们要到达怀俄明的边境,总路程96公里。

第一日,科州夏季的山花姹紫嫣红,在兔耳山口进行最后一搏。一只树貂从森林的黑影间俯冲而下,在泥土里转溜了一圈,又窜离案发现场。午餐是残忍的:低海拔的湖泊边,蚊子比草多,全身防蚊帐把进食变成了一项繁琐的工作。Deep在前方消失了,大陶猜测他可能是找了块树荫、睡了个午觉。

远处黑云攒动。

下午四时,连骑土路摩托的父子们,都卷起他们的荷尔蒙,离开了乌云压顶的步道。这里是科州最北部的荒野区,泥土里本不该有深深浅浅的摩托车轮印。闪电和宽阔的草甸,是灾难片的前兆。天幕已黑,我们耐性向前。我在草甸边缘的树荫下换上雨衣雨裤,雨点落得欢畅。

许久之后,步道生活的种种,已变成了我的肌肉记忆。然而Deep,还不是这肌肉记忆的一部分。我们毕竟是两个人、两个大脑四条腿,有自己的动机和影子。步道是大魔王,我们都只是它的线上木偶。

我许久不见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前方或身后。大雨倾盆,没有停止的迹象。我躲到几棵小杉树下,他雨衣的蓝色许久才出现。我说,在这里扎营吧。他说,我以为还要继续走,所以没有攒够水。他踌躇了一会,放下背包,跑去取水。我在大雨里,搭起自己的双层帐篷,东倒西歪。他扑哧扑哧跑步回来,接满两升水,再无刚开始相处时那几个雨夜的怨气。进帐,我们在雨帘里煮热水、泡米饭,他放起手机里的音乐。

这一切并不是我几个月前我想象中的那个CDT,但,也不算太糟。

第二天,任务艰巨:头一天被大雨阉割,只走了30公里不到;这意味着第二天要补齐整整60多公里。

一夜暴雨,撒下星星点点的冰雹。科州的残雪,不肯放手。豆豆从身后赶上来——Deep没在步道上发现他的鞋印,便判断他昨晚在我们身后扎营了。我当年在PCT上练就的辨认人脚印的技术,早已还给了步道。

早上八点半,我们发现了步道正中央用石子刻出的痕迹:“6:35分,大陶”。我们仨互相苦笑了一下。大陶去年有了严重的脚伤,医生提供了两个方案:要么做手术,要么忍受。大陶的经济状况不允许手术,他便只能把疼痛穿进鞋里,踩在地上。大陶某个步道口登记簿上写了一句:“要么到(怀俄明)边境,要么完蛋”。一切仿佛那80公里越野赛重演,只是这是,我、Deep和豆豆,都没了奋斗的劲头。

这里是怀俄明步道的开端:在未来的一周里、到达怀俄明风河山脉之前,我们暂且挥别高海拔线路。步道坠入深谷,我在从岩壁落下的清泉旁边擦身,晾晒昨晚湿透的帐篷和雨衣。早晨刚踩过的冰雹和残雪,此刻变成清澈的流水,擦去我的汗液。

在谷底,土黄的公路像干燥的舌头,散发出让人生厌的疝气。土路尽头有一辆汽车驶过,尘土飞扬。这里和分水岭上的许多路段相似,离人烟不远:三三两两的电线杆矗立着,步道口张贴着打印机吐出来的告示,几匹马和几位游客霸占了步道口最尴尬的位置。

我侧身而过,避免交谈。

昨天的暴雨只是一场梦境。在午后的阳光下,我不脱鞋,踏水涉戏而过。身后有马蹄声;挪步让开,一匹白马和白马上的高傲女主人,借道经过。三分钟后,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两只摩托车循着声音而来。我感觉烦躁、焦灼:已经到了下午4点,还有一半的路程没走。

我热,我渴,我想停下,我不想去想。

马匹远了,电线杆远了,骑摩托车的汉子远了,黄色的土路远了,所有人都远了。边境线,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远。Deep早就超过了我,消失在了渐浓的夜色里。科罗拉多和怀俄明的分界线,不过是古人轻轻在地图上落笔,我却要在百年后,为了一个莫名的64公里而苦苦追寻它。在彻夜复习考试之前,我总是要吃一顿心满意足的晚餐,慢条斯理地下咽,不紧不慢地摆好书本和文具,这一切只为把一夜的失眠,落得更有仪式感。也许,此刻渺小的我,在美国版图的某个荒郊野外,处心积虑地想越走越慢,走入那个无边的黑夜,也只是为了重复这种无关紧要的仪式而已。

这里的山林,并不纯粹。夜行起始,我便发现步道在一条土路上。四下无人,虽有人类文明的痕迹,却更为可怖。我在上个水源点把Sawyer净水器的接口旋钮拧得太紧,竟然无法拧开阀门,故净水器不运作、我喝不上刚刚打好的水。在夜色里,我害怕停步,便也不能从包里拿出食物。

该死。

饿与渴,只是次要。头灯在夜色里,被帽子的边缘划出不安的弧线。土路两侧,树林是黑夜的兵马俑,黑影高耸。抬头望天,头灯的光芒就会消失在空寂的黑暗里。没有月亮,繁星满天,我像在幽深的井底。

我在碎石路上,一不留神,又踉跄滑倒。

远方,一阵凄厉的嘶吼。也许是郊狼,也许是比郊狼更恐怖的东西。

“大自然,是撒旦的教堂。”


当我在凌晨一点半终于到达科州边境的时候,我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找到那3顶熟悉的帐篷。这里的森林错综复杂,倒伏严重,三两步就要跨越障碍物。边境线的铁牌没有精神的耷拉在某棵橡树的枝干上:“科罗拉多-怀俄明”。

第二天清晨,我从帐篷里竟然听到了三个男孩的嬉闹声:他们就扎营在离我不到10米的步道的另一侧,但在黑夜中,完美错过。

豆豆和Deep从包里拿出两瓶早在汽船镇就准备好的威士忌,抿了起来,补偿昨晚错过的仪式。一步又一步,一州又一州。所有那些早就心生向往的里程碑们,总是在到达的那一刻,让人感到失望。

科罗拉多,毕竟要离开了。这个教会我开始去爱的地方,也将和其他一切一样,被我抛离在身后。


出了科罗拉多,路就开始混乱起来。岩石恣意拦路,野草恣意生长,树木恣意倒伏。怀俄明南部是一个空旷的大平原,美名“大分水岭盆地”,其实更接近北方的沙漠。这里风更干燥,云更低矮,道路没有章法,尘土漫天,像极了Interstellar里的世界末日。

步道在一马平川的盆地里,无需存在。只要这里堆个石头堆,那里放个木头架子,行走的人,大都能认出路。在平坦空旷的地方还好,一进了林子,一切就成了地狱: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死树,像战争结束之后那死人的尸体般堆砌着。死树也是有灵的。它们会刺穿你的皮肤,把你困在迷宫里。

每当初进林子的时候,我和Deep就会放弃跟踪步道:往往步道上,死掉的树最多。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常常被倒伏的树阵困在掌心,即使两人相隔三五米,也被倒地的树木挡着,看不到对方。我企图复制Deep翻树的姿势,但比不过人家手长腿长,树皮总能再我的打底裤上多划破几条道道,我也总能再多被几跟枝桠搬到、摔几个踉跄。

每当这样的时刻,心里便会咒骂全球气候变暖。

和死树并驾齐驱的,还有沼泽。过湿地河滩的时候,那水潭里看似靠谱的一截木头,也就是个象征性的心理安慰而已,只会欺骗你的信任。一踩下去,木头照样陷入泥水以下;这还只是站得稳的情况。没有爬上爬下、高原冷雨的日子里,CDT也照样有办法欺负你。

周围的旧友渐渐少了,新的面孔却多了起来。我觉得周围的女性全都爱上了Deep。那德国大妈问Deep鞋子的型号和大小,分明是刻意搭讪;那已有男伴的姑娘,肯定在后悔。如果我不跟在Deep身边,她们一定都会扑上去。在到达Encampment公路前的十公里,即使有死树、沼泽、乱石阵相伴,我也紧紧跟在Deep后面。

载我们搭车进城的金发美女,名字也叫Heidi。她和科罗拉多城里的”游客居民“不同,在怀俄明的大农村里土生土长。车掠过草黄色的田野和田野上的牛群,从山口翻过之后,一马平川。小镇里的物价比科州要便宜不少,杂货店只有十平米见方,门口的老西部牛仔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讪。比起科州那”端起“的户外狂人聚集地,大盆地上的人们,仿佛还不知道何为”世故“,过着旧西部电影里的生活,贫穷而笃定。

豆豆在科州边境线喝了太多威士忌,一路上速度不支,体力值掉电,在后方慢摇慢摇地走,不准备进城了(我们可以给他捎上补给)。Encampment村里太小,没有旅馆,所有徒步者都在房车公园租营地,把洗衣房塞满,开啤酒、玩桌游。在我的强烈要求下,Deep终于用德语和德国大妈交流了3分钟。(步道上的德国人之间,不喜欢用德语交流。)大妈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饥渴;即使是德语,我也听出来他们再聊大盆地,和我们接下来要执行的另一个魔鬼计划——大盆地挑战。

返回步道后,我们走上了一条漫长的土路,土路尽头就是下一个补给地Rawlins,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夕阳把我们的脸照成玫瑰色,Deep帮我指出远处奔跑的野羚羊(我有近视)。我想起了《疯狂动物城》。

“我太喜欢Zootopia了,进电影院看了两遍。”

“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跟兔子女主角有点像?”


凌晨4点,第2小时,摄氏25度。

我们沿着高速公路,在黑夜里,向西北方走。

我不常在这个点走路。

我们寄走了帐篷、炉头和多余的衣物,在午夜三点出发,豆豆和大陶假装沉睡着。怀俄明高速上的车,很少。

他的头灯比我的更亮。我们就像两颗小星星,在大盆地的尽头闪烁着。来往的卡车司机,被平原上的鬼火迷惑。

我闭上眼睛,双脚还在走着。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自己睡着了。

我在睡梦里行走,在走路的时候做梦。

我们要走得很远很远。

在河的另一边,小学开学的第一天。你走得很快,因为你喜欢让蓝色的裙子被风吹起,划在皮肤上的感觉。

你走得越来越快了,你觉得自己要飞起来。有个人从身后喊住了你。她赶不上你走路的速度,便只能在你的右边奔跑。小雨点,小雨点,她的眼睫毛很弯很长,脸上有稚嫩的雀斑,声音轻柔。

你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

小雨点从不会走得那么快。

她会绕路,带你去找巷子深处的疯子,看他披头散发的可怖面容。

她会走两步、蹲一步,捡起一颗颗玩具手枪的子弹珠,红橙黄绿青蓝紫。

她会带你挖掘沿路电线杆上的小广告,你们看到的多是“性病”“淋病”这些深奥的词汇。

她会带你挖毛毛虫,在放学路上的大院子里看孃孃弹棉花,听着叫卖鸽子肉和青蛙肉的小贩的吆喝声。

她会带你去吃五毛钱一碗的小火锅。

但回到家,只有你一人挨骂。

凌晨6点,第4小时,摄氏24.7度。

他把头灯灭了。东边的淡粉色,转为金黄,再转为耀眼的光。

我也把头灯灭了。

他停了下来,向东望去。日出了。

我也停了下来。

他向东看,我向西看。他开始走,我也开始走。

他不知道的是,我拿出手机,偷偷录下我们在太阳里的影子。那影子一高一矮,一前一后,一快一慢。

在河的另一边,你在小学的尾巴上,从Y城搬到X城,从山地到了平原。

你的英语很差,但是你暗恋的男生的英语很好。他听说你在英语考试时作弊,投递来了一个温柔而悲悯的眼神。你在转学后第一次当值日生。老师走进来后,你心跳加速。老师喊“上课”,你也跟着喊“上课”。全班哄笑。

数学一直不怎么出众的你,竟然作为每班仅有的两个学生,进入X市的奥数队。你每周六去听课,但觉得无趣。于是你开始逃课,熟门熟路地倒换着公交车,去书城看书。你准时回家,掩盖所有犯罪痕迹。老师打来电话,你被拆穿,从此和数学讲和,互不相犯。

这是你惟一做得漂亮的几件事之一。

上午9点,第7小时,摄氏28.8度。

我们离开了高速,走向真正的大盆地。太阳已经悬挂在高空了。

高速路边,CDT的木牌胆战心惊地伫立着。我把背包取下来,撂在木牌角上,再一屁股坐上去。他的手机里,播放着《走入荒野》的主题曲。我清点背包里的新补给:一瓶可乐,一瓶咖啡,一瓶佳得乐,两升水,20片200毫克咖啡因,30片Aleve止痛片。

“你的胡子和克里斯(《走入荒野》主人公)的越来越像了。”

“ ‘快乐,源于共享。’”

“我们应该把这句话改成——两百公里大盆地挑战,由我们共享。”

他也许不知道,他和在阿拉斯加死去的克里斯,除了那越来越像耶稣的大胡子,其实一点也不像。

我什么也没说,在干枯的河床里,找了个地方解大手。

在河的另一边,你的房子在山顶上,能俯瞰几十公里外空旷的土地。

山城的拖拉机还没震耳欲聋,那些出租房也还没立起来,天气好的时候,你们走路去一公里外的农贸市场,三公里外的钢花百货,十公里外的寺庙。

你不懂为什么四楼的那个弹钢琴的男孩,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你不懂他为什么在幼儿园厕所前的水坑旁边,把你“啪”地推倒在水里。你不懂为什么幼儿园女老师们把全班召集起来,把你拔光到内裤,质问男孩为什么把人家全身都弄湿。你不懂平时凶猛如老虎的老师们,为何还会拿出小刀,比着男生的脖子,尖声大吼:是不是你干的?还会不会再做了?

你不懂四楼的琴声为什么停止。

中午1点,第11小时,摄氏33.3度。

在大盆地上,我们跟着两道车痕行走。太阳升得很高了。

大盆地的全名是“大陆分水岭盆地”。落基山脉在这里打开了一个缺口——分水岭在这里,不是绵延的高山,而是低沉的平原。平原里有水,一半向西流,一半向东流。平原里还有铀矿,一半被60年代的矿工采去支援冷战,一般则留在了矿工的肺里,骨头里,坟墓里。

人们来了又走,平原可曾改变?

这里远不是CDT上最远离人群的地方。站在大盆地的中心,我可以看见电线杆、土路、天际的公路。他反复重复着一句话:“如果现在有辆自行车,该多好。” 一辆卡车从土路上经过,没有停下来。几天前大雨的痕迹,还留在田野上。

我可以看见很远很远之外的东西。但我紧紧盯着的,仅仅是他的背影。

我的视力太差了。我还能看见什么?

在河的另一边,外公会把你带出门,带你在山城里,爬坡上坎。他会把你带到住宅区的工地,把你带到那些只能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的山丘。外公总说,你没吃过苦。

你左手抓土,右手抓住植物的枝干,左腿一用力,右腿迈上嵌在岩壁里的坟头。你在各个马上要变成别人的新房的地方,翻上过各式各样的墓。

那时候你太小,还不识字,你不知道那些墓碑上写着什么,也不知道为何死人会埋葬在崖壁上。

你觉得你住过的每一个地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历史的某个角落里,成为过别人的坟墓。

下午4点,第14小时,摄氏36.1度。

中午吃饭的地方,在大盆地的第一处水源。那是一口井。我们嚼着面饼,抹上两种口味的豆泥。

他对大盆地的水源了如指掌——在到达Rawlins的第一天,他就研究好了大盆地的每一处水源地,用拙劣的字体,列成表格。表格上方写着:注意蜱。

大盆地的风停滞了。他撑开阳伞,让我躲在伞的阴影里。我们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只是相视一笑。我们甚至交换了几分钟的音乐:他在听德语的podcast;我在听那些听了几百遍的民谣。

我们从离开旅馆,就再没有见过一棵树。宇宙之内,除了我俩,没有一个活物。两道车痕铺展在眼前,绵延到视线所及的尽头。那么笔直,那么坦诚,那么似曾相识。

我从来没来过这里吗?

大地是灼热的,这不必多说。多说会觉得口干舌燥。热浪是写在大盆地名片上了的。她不装扮自己,不欺骗任何人。

你从8岁时开始写诗,从9岁时开始写文学评论。你把“体现”写成了“体线”,还得意洋洋地将写满错别字的本子拿给外婆看。外婆曾是语文老师,对你的“体线”们不顾一屑,但是她依然会帮你改作文;你只要加上外婆画龙点睛地两句抒情,三句排比,四句反思,五句歌颂,作文就会在全班被朗诵,在全年级被评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不再给外婆看你的作文了。你把周记本藏起来。每次下笔之前,你会锁上门,关上窗,拉紧窗帘。屋里一片黑暗。

傍晚8点,第18小时,摄氏32度。

我们发明了一个趣味横生的新游戏:在土里写DFBR的名字。我们比谁能找到能潮湿的泥潭,写更好看的字母,在泥土上画出更美妙的心型。我们乐此不疲。豆豆和大陶能否看到这些暗号,似乎并不重要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非常自我中心的人。”

“我也是,可能比你更甚。”

“如果20个小时之后,我还没把你掐死,你就一定是我的真爱。”

我曾经多么坚定地认为,徒步就是我的天命;我注定适合在野外孤身生活。我曾经愤世嫉俗地嘲笑别人,做各式各样的工作、购买眼花缭乱的物质、看目不暇接的剧情、喝各种酒、爱各种人,终究是为了让自己被各种事务填满,避免和那个不堪的真身面对面干瞪眼,正视自己一丝不挂的灵魂。

而站在大盆地上,却跟土地没有任何连结的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们朝着日暮的阳光走,影子在身后。

大盆地的热浪不肯褪去。我们已经取了四处水了:小溪,水塔,甚至还有水坝流出的水。这里真的是沙漠吗?

在河的另一边,父亲的宴席上,有人抽烟。大人们讨论着不知名的事物,偶尔有一两句脏话。你讨厌烟味。你想离开。父亲让同事把你送回外婆家。车上,同事说,宴席上有个父亲敬仰的老校长。你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出租车外的城市的夜。

每年夏天,你去Z城,和父亲一起住三个月。说是一起住,其实很多时候,你从A姐姐家换到B姐姐家换到C哥哥家,在别人家里的彩色电视上,看着《少年包青天》。

今年夏天,父亲搂着某个阿姨的腰,阿姨挺着大肚子,卧房里挂着两个人的结婚照。阿姨和你分抽屉。你的文具放在抽屉左边,阿姨的结婚证和照片放在右边。几个月后,你的弟弟出生了。你回到Y城的外公外婆家,回到熟悉的小学,回到每晚准时的动画城和大风车,回到餐桌上的腌萝卜和榨菜。

八岁的那年,你什么都没说。你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凌晨12:30,第22.5小时,摄氏28度。

我们在漆黑的田野里走。我们找不到水。

沙地的右侧,是一条安静的小溪。夜里,野马和牛群到溪边喝水,发出淅淅簌簌的声响。我们必须把动物的水留给它们。

Deep看着自己的笔记,终于在小溪边,找到了属于人类的地下泉。泉水从铁管中流出。

白天遇见的那个老兵,头灯已经熄灭了。平原上不再有光芒移动,除了那漆黑的沼泽边上,Deep取水时的光。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视力在夜里变得更差。偏偏不巧的是,路上的沙子越来越多。我在沙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风停止了,空气依然炙热。步道开始上坡。

大盆地,为何你在夜里还那么凶狠?如果你要残酷到底,为何还要滋养我们?

在河的另一边,Y城小学的升旗仪式。在回教室的路上,你的鞋子踩进了排水管的窟窿,脚竟然拔不出来。周围的学生涌上来。人越来越多,全校都来看你困在下水道里的脚。

凌晨3点,第25小时,摄氏25度。

我们已经走了24小时了,整整100公里。我的脚底开始疼痛,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但是我们说好了要一直走完200公里,不睡觉。我不能做先喊停的那个。

他开始频频回头看我。

“我累了,要不我们停下来歇一刻钟?” 他说。

我坐下来揉脚、换袜子。我的大脑开始回放他在20个小时内走完100公里的经历;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那是在PCT的杰斐逊山附近,步道上上下下;而如今大盆地起伏平缓,他竟然不能刷新上次的速度纪录,一定是因为我。

我看着他,说:“我们歇一歇吧,就歇到天亮。我在黑夜里走不快,只能耗尽体力。等天亮了,我就能把夜里丢失的速度补回来了。” 我感觉自己很没有说服力。

他不作声。我们走了一小会儿,路过了几顶帐篷、几片满是牛粪的水渠。在山坡顶上的某片空地,似乎再没更好的去处,我们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他停了下来。我也不说话,开始倒腾睡袋和睡垫。

“你生气了吗?”

我忘了在那天黑夜里,我有没有说对不起。当然,我也忘记了他的回答。

在河的另一边,舞蹈老师说:跳完了,别赶快坐下,会变成大屁股。舞蹈老师的丈夫是个钢琴老师,他们的女儿教你钢琴。那姐姐的指甲油总是换颜色,红橙黄粉。

舞蹈老师的第一节课,所有的女孩躺倒在舞蹈教室的地板上。她开始帮每个人压腿,“把筋撑开”,把小腿和膝盖,一直推到人的脸上。每一个被压过腿的小孩,都会尖利地大哭,泪珠飞蹦,眼红耳赤,嘴巴弯曲成热带水果的形状。

你是最后一个受刑者。在你右边,泪水成了一片海洋。你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便闭上了眼睛。

凌晨四点半,第27小时,摄氏23.5度。

一只狗把我们舔醒了。准确地说,是头灯的白光把我们照醒了。

狼人、狼女和他们的大狗,在白光的后面,显出淡淡的轮廓。几句抱歉后,他俩匆匆走开,我和Deep却再也睡不着了。

“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

一时间,我哽咽住了。

“我会吃止痛药。”

他没有说话。

“如果是你一个人走,速度会快很多吧?” 

他没有否认。

我们平躺,天边泛起鱼肚白。夜还未尽,温度没有比两小时前冷多少。我们昨晚匆匆摊开睡袋睡垫,竟没有发现周围满是牛粪。

在七月的大分水岭盆地,怀俄明最宽阔炎热的绝望大草坪的凌晨四点的一堆牛粪中间,被狗舔醒,还要再赶一百公里的路。

这一切再“浪漫”不过了。

我恨他,恨他给了我这个此生惟一的机会,让我来陪着他走过这200公里的沙漠。这是多么重大的使命啊。换做你,你会把这个机会给谁?那个人于你,意味着什么?一定不是任何人,都能让你愿意陪伴行走48小时的,不是么?

可我终究无法感到骄傲;我宁愿相信,自己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可能他没有看见我的残缺,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可能他没有认真分析过、只是莽撞地相信了我。可能我不愿相信他,只是因为我不愿相信我自己。

但他还是相信了。相信。相信。我在嘴里嚼着这个词。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字眼吗?

我们起身赶路,他不肯走快。也许是意识到了清晨的莽撞,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聊起他在千里之外的空荡荡的房间。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超过他、比他走得更快。止痛药和咖啡因片在起作用。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对这一切是多么感激。(You’ll never know how thankful I am.)”  

我说。

在河的另一边,外婆和母亲在通电话。母亲每周打来一次电话,她会和外婆聊很久很久,但很少跟你说话。你为此心怀感激,因为你并不知道要跟母亲说什么。

你记得她和你在Z城的夜晚散步。你好奇地抓起一把路边的石灰,塞进嘴里。母亲惊惶地带你满世界找水龙头,绕着楼房跑,沿着街道跑。夏日的香气从桂花树渗出来。

你记得母亲在床边哭泣,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你不记得父母间的任何争吵——你甚至不记得他们之间的任何对话。你只看到父亲温和地推开了门,让你出去看看电视。你不走。

很久很久以后,家人告诉你,母亲离开的那天,你哭得多么歇斯底里。而你,竟全然忘记。

上午9点,第31小时,摄氏29.7度。

在一个土坡前,我一个踉跄,差点又飞了出去。他在我的身后,还没赶上来。镇定下来之后,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大盆地让我孤独,而他让我更孤独。如果我真的摔了出去、受伤了,谁能让我平安出去?只有我,只剩我。他的计划会泡汤,而最后充满负罪感的,除了我,还会有谁呢?

我愤怒:一定是他,挡住了我的风景,让我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我任他的身影越来越大,遮住了整个大盆地,遮住了整个分水岭。

一定是大盆地,在刻意保护我,敲我愚钝的头。大盆地从不会抱怨不公平。要怪就怪我的心,只有巴掌那么大,任荒原和他的身影,此消彼长。

荒原的存在,何曾是为了我啊。

我开始越走越快,竟把他抛在身后了。我超过了狼人狼女和他们的大狼狗:“一会儿Deep经过的时候,叫他走快点儿!” 

真解恨。

在河的另一边,你和母亲再相见,竟然是九年之后了。

你们在东南亚的某个国家,参加了同一个旅游团。第五天的时候,母亲因为心率不齐,不得不先行离开。

你认识了同行的男孩。他比你大三岁,来自你的故乡。你喜欢他。他在巴士上,突然就坐到了你左边,吻了你。他不肯放开你的手,连飞机上也不肯,连在你所有家人前也不肯。他叫你去飞机上的厕所和他碰面。他脱下裤子,露出生殖器。你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你以为,接吻就能怀孕。

十二岁尾巴上的那个事件,很快就被家长们扼杀了。飞机上什么也没发生,但你开始怀疑普天下所有的男性,开始害怕接电话。

傍晚6点,第40小时,摄氏28.2度。

疼痛也是有生命的。疼痛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感知。疼痛也想繁衍,想生儿育女千秋万代。疼痛的求生欲比你更强。它饶不了你。

我已经吃了16片止痛药了——从凌晨起床开始,每2小时吃两片。我不知道这种止痛药会腐蚀内脏;我只想走出去,走出这该死的大盆地。

止痛药,仅仅是止的脚底的疼痛吗?脚不疼,心也不会疼。止痛药分明是迷魂药。

我们在午后歇息。他追上来之后,我们开始一起行走。他开始用下一个水源地的距离引诱我,“再走8公里” “只有6公里了” “我们在下个水源休息吧”。他毕竟是他,我是追不上的。

卡洛斯和长沼赶来了,黄刀叔和奶爸也来了,就连萨拉也赶来了。我在华盛顿的暴雨之后醒来,雨水溅湿泥土,泥土粘到睡垫上,睡垫被卡宏山口的大风刮飞了,飞到奶爸写的签到簿里:“中国石头的睡垫被刮飞,请留意。” 签到簿里签了好多好多的名字,我谁都不认识,只有一段模糊的字迹,写字的人的墨水干了。我一定认识那人。他是谁呢?

大盆地那么宽广,宇宙间任何的戏,都有了宏大的背景。风猛烈地刮过来,东方的乌云攒动,黑色的天幕里,有一只大手,拨动着云团。

我看着云朵们移动的方向,和我们的路成直角。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落下来。

他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我开始小跑,速度起码有6公里/小时。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我的加速而减少。他头也不回,我突然想倔强地追上去。

好不容易,追到他的身边,他完全忽视正在跑步的我。我像个撒娇的小屁孩儿,在他前面左追右堵。他不耐烦地说:“你在做什么?”

我只想摆脱掉心里的魔鬼啊,他们拥过来了。而你终究是无法帮我了。

我走在他的左边,一边流泪,一边小跑赶上他,一边偷偷地想,这一切一定不能让我的父母和外公外婆知道。

太阳渐渐沉下去了,黑夜就要来临。在二十年前的某张床上,有个小女孩经常尿床,还在每个夜晚哇哇大哭、不肯入睡。她总是哭吼着一句话:外婆啊,你别死,你别死。

外婆终究会走进房间,扶在床沿,摸着你的头。你终究会睡着的。

我越想,泪就越止不住地流。

他试图跟我说话,我没有回答。

远方的黑云奔袭而来,它们在我们右侧的田野上聚拢、舞蹈。天边有一道无声的闪电。

他停下来了,这次是真真正正地停下来了。他说对不起,张开双手抱着我,让我在他胸口哭泣。

可他终究还是会继续走的。

在河的另一边,你虎头蛇尾,在吃饱之后依然饥饿,在快乐的时候感到怀疑。记忆的重量不需要深仇大恨天地崩离,每个人的河流都有你看不见的底。

凌晨1点,第47小时,摄氏24.7度。

你们在黑暗的大盆地上走错了路。短暂的休战之后,他依然懊恼。本以为找到了抄近路的办法,又不得不因此多走一英里。就像47小时之前一样,你又边走边睡着了。他叫你的名字,你竟然没有听见。

雨水一定是落在了你们的身后。你们在两天里,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走了两百公里。连荒原上的风,都追不上你们了。

他看你困了、累了、开始对止痛药适应了,便知道该停下了。你们坐在路边,他十分钟前把方便米饭用水泡在罐头里,现在可以吃了。有几辆卡车经过了你们,你们知道目的地——大西洋城——就在黑暗深处。他在沙漠灌木里找到了一片平地,搭起了帐篷。

你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长沼是让我仰望的北极星,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可望不可即。然而Deep不同,他是我的同类。

我最熟悉的风景,是他的背影。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的手臂常在岩馆里悬挂着、或者扔着飞盘。他的大脚,常在扁带上走。他的嘴,用来吹小号。他的手,用来弹钢琴。他看过好些我想要看的书,在15岁读尼采和歌德,在16岁读凯鲁亚克,在18岁读村上春树。他是脑手术医生和营养学家的儿子,跟男生谈过恋爱,记不清前女友的数量。他的吻很短促,像密集的雨点,让人猝不及防。

行走,就是一场宏大的走火入魔。只是愚钝如我,总是把对土地的热恋,转嫁到对某个人的奢求上。

我早已不在走路,我在走他。

站在大盆地的尽头,你突然就接受了。这个人就是你此时此刻,身边惟一的那个人了。不管昨天的昨天、在河的另一边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只为把你带到这一刻,带到他的身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可能是别的人。你为了他,再看不到日落中的羚羊,看不到奔驰的野马。可是看不到的,终归是看不到了。

就连被你遗弃的大盆地,也接受了。其实,她早就先于你而接受了你,接受了你的所有近视和短视。

你和他,终究都是她的一部分啊。


从进入风河山脉的那天起,空气开始浑浊了起来,像罩了一层白布。

他们说,蒙大拿着火了,烟雾被风刮向东南方,顺着落基山脉,越过了黄石。上次来风河山脉的时候,我走在雨里、泥里、哑口的大雪里,空气凌烈,寒风刺骨。和眼前的薄雾相比,这好似是上辈子的事情。

每一次长距旅行,都是一个迷你人生。这样算来,我活了整整5次,经历了5种轮回——各中的觥筹交错、似曾相识,让人迷迷糊糊,算不清楚。我在徒步前、科罗拉多步道、太平洋山脊、阿帕拉契亚、大陆分水岭,风景重复,生活重复,甚至人物设定、故事情节都是重复的。

行万里路,终究不一定让人更明智;荒野总有推手,把人卷进同一个漩涡。

五辈子之后,我依然不敢跳石头、走雪坡,下山依旧缓慢,雨天依旧怕滑。在科罗拉多步道上那个走路战战兢兢、下山比上山还要慢的恐高女孩,还留在同一副壳子里,没有进化。

在Titcomb山谷的尽头,我们经过晨雾中的高山湖泊,太阳被东侧的山岭遮蔽;西侧的山间渐渐反射出金色。北方不远处,怀俄明的第一高峰Gannet Peak藏在花岗岩山脉身后。Titcomb山谷以北,是我从没到达过的陌生王国。那里有一座高耸的山口——绿河垭口(Knapsack Col),科罗拉多河就从这里发源。

我和Deep在大盆地挑战之后,在兰德市等了大陶和豆豆一天。大陶在上一个补给点食物中毒,从大盆地中途退出;豆豆于我们后一天到达兰德(毕竟,他尚有理智,没有参与差点要了我命的大盆地挑战)。我和Deep又先行回到步道,进入风河山脉,计算着豆豆和大陶在身后的距离,为他们在沿途留下信号。

谁知第四天清晨,我们在沙滩上看到豆豆用登山杖刻在沙子里的痕迹:“凌晨6点,豆豆到此一游”。

我们心急火燎,追着豆豆的足迹而来,在Titcomb山谷的尽头,开始攀登眼前的第一处开阔的豁口。

Deep突然大吼一声“该死”。他从来没这么慌乱过,一定是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我们在慌乱中,攀错了山口。

上午10点,我们已经走了两小时的雪路。脚下的雪开始松软、融化。我不想回头。确认了Guthook App, 我们的大方向并没有错;步道在我们右侧的某个豁口,终究要在绿河山口面前的某个盆地汇合。我俩只能下一个大赌注,侥幸希望眼前的山口,能把我们带到绿河面前。

我越来越容易忘记确认路线了。本来就没学会用指南针、看纸质地图,在和Deep同行之后,我对他的认路能力愈发依赖。

Deep定了神,开始在雪地上加速探路。没走出几步,他停住了,开始跟一个石头说话。

我揉了揉眼睛。毕竟,我什么也看不见。

走进了,才发现那石头上,坐着个人。

竟然是豆豆!

难以置信。豆豆从正确的CDT攀登,我和Deep从错误的垭口往上,竟然在一个充满积雪的盆地相遇了。

豆豆的GPS失灵了,他环顾四周,分不清哪个垭口才是真正的绿河山口(“它们看上去都是不可能翻越的”),便坐在大石头上,等我和Deep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是不料,我和Deep从错误的方向窜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Deep和我核对了路线,指着北边的一座高耸山口——没错了,那就是绿河山口。

我们三人都张大了嘴。 那分明是一堵墙。有雪的墙。

豆豆不得不接受:“说实话,我不敢相信……我还是跟你们一起走吧……”

可是,身手矫健、天赋过人的他,一下子就窜到了前面。他走到了雪坡的尽头,进入了巨石阵;很快,我的模糊视力就分辨不出他那被磨得褪成了青灰色的衬衫了。他成了石头的一部分。准确的说,是石墙的一部分。

Deep一直伴着我。我们都知道,眼前通向山口的路,和AT上那“最难的一英里”,异曲同工:半个汽车大小的巨石,被上帝的手一撒,就像打翻的棋子一样,散落在天穹之下。只是这次,在石头的边缘还有狡猾的雪。雪会骗人:它们和岩石结盟,引诱你把脚踏到那缝隙之间。这是雪最松软脆弱的部分。雪诱骗你的脚,让它踩空。轻则卡住,重则崴脚。

Deep为我指路:别走这里;这里我能走,但你可能够呛(你跳得不够远;你的腿太短了)……我们在雪坡右侧的石头坡,把全部重量压在几个悬空的石头上。

别向身后看,别往坏处想。我是一个心甘情愿的残废,一个被同伙抬往加拿大的菜鸟,一个对登山没有天赋的平原狗。我只能相信他。我是他惟一的客户;他是我忠诚的向导。

在绿河山口的顶上,风大得让我们说不出话。我和他留下一张拥吻的照片,把科罗拉多河的源头,变成了我们的信物。

我还越来越会偷懒了。偷懒是一项伟大的认路技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量力而行”。

不懂偷懒的人,会逞能、会妄想,花更大的力气、做更多的功,只能去一个跟我选的简单路线殊途同归的地方。我的胆小和怯懦、先天的不足,竟然也成了优势。我对简单的路线,有极好的第六感;用实力没法弥补的,只能用战略弥补。

在过Pine Creek的时候,我可以放肆嘲笑Deep:他把裤子卷起来,水竟然漫过裤裆、淹到了背包底部。有那么一两秒钟,他完全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半游泳状态。而我,仔细观察,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提起裙子,水流竟然没有漫过大腿以上。

在绿河山口以北的Peaks Lake,我们仨在一个土坡上挣扎:左侧,是可以径直滚进湖水里的石头坡。Deep和豆豆见势不妙,开始往右上方攀登;而我瞅了一眼他们踢下来的碎石,就知道这个坡我根本上不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向水平方向横切;谁料,这才是最简单的路线。我向右侧身,倚靠着岩石,眼前很快就出现了路标。

我在石头坡的尽头,放下背包,用照相机录下了豆豆那让人惊心动魄的5.7+攀岩动作——他被困在了岩壁正中央,只能倒攀下来。

我的另一个进步,是越来越懂怎么规划食物了。

大陆分水岭上,我终于领会了每个教程的食物规划哲学:碳水、脂肪、蛋白质,要5比3比2;食物里,要一半甜,一半咸;最好还能一半松脆、一半有嚼劲儿;在大盆地这样炎热的区域,补充盐分比补充糖分更重要;在风河这样需要大量攀登的地方,每晚的伙食里一定要有大量蛋白质……

我在大盆地前,就被三个男孩的饮食习惯所收买了,把炉头和钛锅寄回了家。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冰淇凌塑料罐。从此,我正式加入了“泡冷饭”的行列:每天傍晚,把从PCT时代就每天必吃的Knorr’s方便米饭,用水浸泡在罐子中;不到一小时之后,罐子里的米饭就会被泡发。咸了,就扔几颗葡萄干,抹上一点花生酱;吃罢,还要煮上一碗菊花茶,怡神爽口。

Deep也把他对新鲜蔬菜和水果的喜爱传染给了我。我们在补给城镇买苹果、桃子、葡萄、草莓和蓝莓,偶尔杀一个西瓜;Deep会把萝卜和芹菜当成爽口的小吃,还坚持每天早上用巧克力酱抹面包片。他的午餐往往是夹着大葱、菠菜、西式辣酱的面饼,扮上金枪鱼,坠以牛油果,偶尔加上奶酪酱和豆酱……

在当Deep问我“中国人早餐吃啥”,我要从地区文化、气候差异、历史故事讲起,从嗦粉的南方聊到啃馍馍的北方,从小米粥糍粑豆浆油条榨菜讲到豆腐脑分甜的和咸的两种、煎饼果子是多么有魅力、从春卷讲到饺子再到各种馅儿的汤圆……我们一起吐槽美国人吃得太懒、太滥也太烂,奶酪和花生占据了他们的大多数食谱,“有机”和“无面筋”就是圣旨,被神化的华丽的“农家集市”,不过就是国内的农贸市场。

相应的退步是:哪怕在“吃”上再高明,我依然忘了带勺。


我向你承诺四千个高山湖泊。在到达第一个湖的时候,我欣喜若狂,你却惆怅地坐在湖水边。湖水一片灰色,浅水滩的石头上布满了苔藓,不适合游泳。大盆地退得很远了,眼前是千万年前大地隆起、火山喷发、风水侵蚀的花岗岩山体。周围没有一个人。我们在石头上午餐,相对无言。然后我会说:十年之后,我会用更荣耀的方式回到你的生命里。我不知道我是在对你说这句话,还是对大山。

我向你承诺一片沙地,沙滩比它拥抱着的湖泊更耀眼。我在三年前曾经经过这里,这是高寒的落基山脉对热带海洋的幻想;我就像它一样,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在抵达之前,我们在林子里走失了,我忘了是我先找到了你,还是你先找到了我。我们在开阔的湖畔重聚,沙滩像记忆里的一样柔软。我们把帐篷搭在湖岸边,一百万只吸血鬼围绕着穿着雨衣的我们打转。我沿着沙滩跑了一圈,把所有的蚊子都引诱到头顶的空气里,然后再火速冲进帐篷,拉上帐篷拉链,留蚊子在原地晃神。他也照样做了。“我只带进来了两只蚊子,你带进来了五只——我赢了!” 

我向你承诺塔圈中的花岗岩石壁,那大岩壁爱好者最爱的潘哥拉。塔圈是冰川褪去留下的花岗岩盆地,群山把孤影湖拥抱在臂弯里。我从一根湿滑的木头上过河,试图用登山杖维持平衡,下意识地把杖子伸进了水里——水哪有陆地那么结实,我(又)啪地一声摔倒,这次是摔在河畔的淤泥里。你笑出声来,我怒色相向。

你跳进冰川融雪的孤影湖,我又怎能在岸边呆呆望着你?湖水很冷很冷,我洗干净了身上的淤泥。那天晚上,我们在岛湖畔扎营,那是我在三年前睡过的同一个地方,我记得那块大石头,也记得夕阳落下的时候,象鼻山变成红鼻山的样子。

我向你承诺绿河源头一落千丈的河谷。大陶也已追上来了,我们四个人沿着之字形的下坡奔跑。你在和大陶聊着到达加拿大边境之后的安排——大陶的爸爸会来终点接我们回家。我们不想回家,我们想去墨西哥的海滩晒太阳,想去加拿大的雪峰看冰川。我不想回家,我要永远留在这个夏天的风里。

我和你在黄昏的草滩边走。绿河在身边蜿蜒,那翡翠色的水流翻着乳白色的浪花,半透明地渗着清凉的水汽。绿河终究是绿的;它汇入大河、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依然是绿的,只是绿得不再干净稚嫩了。它夹卷的东西,会随着海拔的降低,越来越沉重。留到墨西哥的时候,它就只剩下盐了。

我们离风河的出口不远了,山谷里的炊烟和人生多了起来。天色越来越暗,你在我前边,影子模糊。前方传来奇怪的声响,有什么巨大的黑色的东西,伏在树上,兮兮簌簌。你突然停住,后退、转身:“是熊。” 你轻声说。我不怕熊,我说。我要去看它的样子。我还没在CDT上见过熊呢!你已经撤退到了草滩里,我屏住呼吸,站在大树旁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可怖的摩擦声。我也退却了,和你在草滩里绕路。野草很高,淹没了我的腰。

那棵树越来越远了。

我们走在黑夜里,打开头灯。你比我还怕熊,一路敲打登山杖。我在后面大声唱歌。后来我便不再唱了,因为绿湖的对岸,传来了更响亮的歌声——有群男生在大合唱。我闷闷不乐,因为歌声噪音太大,太不适合这安静的深林的夜;你郁郁寡欢,“万一豆豆和他们在一起呢?” 

你的派对细胞在跳跃,想去看个究竟,跟那群人唱歌、生火、喝酒。

我们没有去。


我们去了停车场。那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风河的烟雾都在身后,绿河变成了绿湖,山谷的巨人耸立云霄,那高差是我在喜马拉雅也不曾见过的。我们没有搭车离开——Dubois镇还有一天半的距离。

我在科罗拉多步道结束之后,问长沼:你去过西耶拉、北喀斯科特、新西兰的南阿尔卑斯和科罗拉多的落基山脉,你最喜欢的山脉是哪?

他说,是风河。

我们把大陆分水岭上最美的山脉抛在身后了。Deep没有我那么恋恋不舍,他还循着豆豆的脚印,念叨着大陶怎么还在我们后面。我们停下来吃东西,我摆弄着耳机,不肯走。

他看到我在刻意拖延,突然怒了:“我再也不跟你一起走了!” 说完他就扭头离去。

我没有追,而是慢慢地拿起包,慢慢地挪脚,慢慢地推开漫山的杂草,慢慢地上坡。风河的边界是个残忍的地方,壮丽变成了荒芜竟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在绿湖北部到黄石之间,又好似塞进了一个大盆地的凄凉。风河,你为什么把自己藏得那么好呢?你是在躲着谁么?

午饭的时候,我在河边洗脚,才发现没了Deep,也就等于没了我这六天来依赖的勺子。这几天他帮我泡饭、再把勺子和罐头一起分给我。我在水里洗干净了V型的帐篷地钉,一“勺”一“勺”地刨米进嘴,竟也能吃。我的粮食不够了。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Guthook App显示出了风河最后一个山口的名字——枪眼山口。多么有火药味!自此以北,直到冰川国家公园,再没有高山了。我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慢慢地爬着根本没人维护的步道。离开风河了,这段路便无人问津。

在接近枪眼的时候,我看到那上面横着的木篱笆,和木篱笆上立着的一个小黑影。瞎眼如我,不敢眨眼。果然,黑影动了。那是个人。

我最想见和最不想见的人坐在上面。他看我走进了,从篱笆上望着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别担心我,我真的只是想一个人走一会儿。豆豆不也偶尔这样么。” 我看着他,眼眶不自觉地湿了。

“……”

“我没事。刚才没勺子,我也照样用地钉吃了米饭。”

“你的食物还够吗?”

“不太够,不过能撑到高速公路。”

“我发现了一条更短的路。” 他给我在地图上指出路线。“今晚我们在这一带见?”

“好。”

“行吧……你保重,我不烦你了。” 

他抡起背包,抖抖灰尘,下山了。走了几十步,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在我唇上吻了一下。

我终究该怎么逃脱他呢?

当晚,我没有跟他见面。我感到了巨大的饥饿——先是大盆地的200公里,又是风河艰难的7天,我的身体开始自我腐蚀。我在计划食物的时候井井有条,相信自己这次(终于)带足了一周的分量。可是7天的量,永远只能吃5天;5天的量,永远只够吃3天。

我在规划食物上,终究还是个白痴。

在枪眼山口之后的下坡,天气愈发炎热,牛群在远方的巨大草原上聚集,起码有几百只,那情景让人想起非洲和《狮子王》。我连连走错了几次路,野路和步道和错综复杂的吉普录纠缠着。我看着那奔跑的牛群,听着它们牟牟牟的叫声,嚼完了一整袋牛肉干,是牛的悲剧也是我的悲剧。

研究了地图,我发现一条土路直接连结进Dubois城的高速。这条土路的名字叫South Pass Road(南方山口路)。南方山口是大盆地之后、风河之前,我和Deep路过的一个历史遗迹,那座小城现在只有2个居民,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每个房子都是展室,叙述着西进家族、跨州铁路、采矿者和梦想家的冬天们。

南方山口之后,就不再是南方了吧。但经过这里的人,都不向南,而是向西,向风和沙去。

在土路前的最后一个土坡,我竟连上坡的力气都没有,坐在原地,休息了整整二十分钟。那微弱的晕厥感,让我想起曾经的几次昏迷——第一次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某个清晨,我在纽约皇后区出租的房子里洗澡,竟在浴缸里晕倒,头撞到瓷砖上。第二次是大学的公交车上,车里的空气停滞,一晃一摇,我不知道自己是更想晕厥还是更想呕吐,竟也坚持到了下车。

我想起了我跟麦克大爷开的玩笑:我们这样的人,不怕低血糖,就怕高血糖。而他现在人在哪儿呢?

我沿着南方山口土路向东,去寻高速公路,不知道还要走多少公里还能抵达。土路旁有着巨大的标牌:“灰熊出没!” 沿路有不少车进来,却没车出去。我想我知道这是为何。

房车主人的儿子替他父亲回答了我的问题:从这里到高速还有19公里。

我继续迎风走着,天边有粉色的云。今晚的夕阳尤其寒冷。

我想着几天前的圣殿山口。在山口南边,我们遇到了安妮什。我兴奋地戳着Deep, 让他给我们拍照合影。出乎意料的是,安妮什还记得我。两年前AT上的白山,她梳着可爱的小辫子,穿着长裙,要在一天之内赶到我离开了五天的地方……现在的她,看上去更自在,更快乐了:她这次一定不是来破CDT的速度纪录的,我想。一个男人跟着她走;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她的男朋友。

“他能追上安妮什吗?” Deep问。我瞪了他一眼:“我还不是照样追上了你。”

需要追上的时候,就自然会追上了。

可Deep差点没在圣殿山口追上我。我们望着眼前40度倾斜的雪坡,踌躇着上山的路线。我不想踩雪(虽然这是Deep的强项)。他决定跟我一起爬雪坡右侧的石头坡。

Deep在我右侧的石头海当中,被巨石挡住了影子。我们不能前后而行;如果上面的人滑倒、或者踢下碎石,下面的人很有可能头破血流,或者直接两人坠下山崖。

我抓着碎石、尘土和偶尔的一两块稳固的大石头,把重量寄托在摇摇欲坠的峭壁上。好似经过了20分钟,我终于到顶了。山口的石头杂乱陈列,没有他的影子。

我花了这么久才爬上来,他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先下山了吧?

我往山下走,却怎么也不见他。

山口的另一侧是巨大的圣殿湖,湛蓝的镜面反射着没有云的天空。圣殿峰(Temple Peak)垂直的岩壁,俯身看着渺小的我,发出没有声响的嘲笑。

直升机。悬崖。 911。王朝翠。——一些词汇快速掠过脑海。

我听见有人在叫喊。那声音被风挡住,听不清楚。

我猛然回头。一件蓝色的雨衣在远方的黑石头上跳着,一蹦两蹦。

蓝雨衣蹦到粉雨衣面前。

粉雨衣把头埋进他的臂弯里。

“没事了,没事了。” 蓝雨衣说。他们放下背包,一只红,一只绿。

圣殿峰的岩壁,开始反射夕阳的金光。


“帮我把绳子理一下,太乱了。”

“你要多少?”

“二十尺。” 他顿了顿,头灯闪在我脸上。

他把绳子绑在石头上,另一头系着我们的食带。他向后退了两步,把石头奋力扔向天空。石头冲上天,把绳子带过了一根细小的枝桠。

“不行。不是这根树枝。我想要那根更高更粗的。”

这是从Dubois离开后、前往黄石的第一夜。这里离国家公园的边界还有30公里,但我们早已身处于美国大型哺乳动物数目最多的区域了。

Deep再次向后退了两步。这次他吸了口气,蹦了两尺高。石头带着绳子冲上树冠,劈开了树枝和叶片的阻挡,划出一道抛物线,从一根粗壮的树枝另一头垂挂下来。

“太棒了!放绳子,再放一点。”

我们把挂了大石头的绳子放低,另一端的两个巨大食品袋,被吊离了地面,三尺,四尺,五尺。食带悬在空中了。

“糟了,我忘了怎么系丁香结……” 

他在挂着石头的绳子那头,试验了各种打劫方式,但均不是最靠谱的丁香结(clove notch)。

“抱歉,自从几年前走完AT之后,我就再没挂过食带了……”

我一算:六年了。

完了。

我从没挂过食带;只在网上看过一两个视频、读过雷贾丁的《PCT指南》里描述。出于各种原因(主要是懒惰),我压根没有在林子里挂食带防熊的欲望。AT上的钢索熊挂、PCT上的熊罐和熊盒子、还有我一贯的“和食物睡在一起、因为黑熊有领域性”的主张,已经足够从心理层面减轻焦虑。然而此处,这一切都行不通了。

我们面对的不再只是黑熊,更有灰熊。

“灰熊,是黑熊的升级版(还记得指环王里的灰色甘道夫吗?)这是陆地上体型最庞大、奔跑速度最快、最为凶残的哺乳动物之一。为什么灰熊这么狠?因为它们生活的区域主要是北部的高山、苔原和冻土,可以吃的东西很少;阿拉斯加海岸线旁边的灰熊可以捕食三文鱼,长得比较肥大;内陆的只能用吸盘嘴吸一吸蓝莓,长得比较瘦小。灰熊体重300-1200磅不等,爪子可以有3英寸长。恶劣的生存条件让它们不得不捍卫领地、全力捕食……灰熊是美国渔业和野生动物署的保护动物,在很多区域不能狩猎,数量还有上升趋势……” 

——我自己博客上的戏谑文字,对此刻克服恐惧毫无助益。再加上《林中漫步》里比尔布莱森长篇大论的熊吃人的惨烈描写、小李子的《荒野猎人》的熊扑画面、和《徒步者》杂志上的那幅插图:橙色的区域是黑熊聚集区,红色的部分是灰熊聚集区,灰色的部分是山狮聚集区……而黄石,是惟一的黑色。

上面还有一只骷髅头。

“我想起来了!我的手机里有示范绳结的APP!” 他大吼。

我离开他,去帐篷里找出他的手机。我们在头灯的光下,笨拙地翻出丁香结的打法。还是不成功。

我终于开窍了:“我们把树枝的方向拿反了,手机上的视角是倒过来的。” 我把手机调了个头,绳子在上、木棍在下,一目了然。

Deep终于把结打好了。我俩在黑夜里站着,仰头盯着飘在空气里的两坨东西,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找到了这个被遗弃的森林小屋。小屋属于国家森林树的护林人,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门上有一个密码锁,是四位数。我们试了黄石国家公园的成立年份(1872)、美国独立(1776)、今年的年份(2017)等各种组合,锁依然纹丝不动。霜气沉在草上,把草压弯。乳白色的冷雾盖在齐腰的草莽上。不论是一年中的哪个季节来黄石,这里的夜总是那么冷。

我回到帐篷,掏出背包。Deep突然说:“石头,下次一定要记住,不管我们是去上厕所还是挂袋子,都不能忘了随身带熊喷。”

“好,知道了。” 

“你手里的是什么?”

“牙膏。我要去刷牙。”

“你疯了吗?我们辛辛苦苦把袋子挂上树,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

突然,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我的心跳停止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去寻那食带。那一黄一蓝的两大坨含有几万卡路里的“燃料”,还挂在树上。没有风,没有光,大地很安静。连草地兮兮簌簌的声音也停止了。

帐篷塌了下去。原来,是某根支架断裂了。

我们把那根支架用医用胶布勉强粘贴起来,凑合着睡下了。说来可笑,帐篷有什么用呢?不过是几微米的尼龙屏障罢了。

一夜寂静。


徒步大陆分水岭,不需要专门的徒步许可证——在黄石和冰川两个国家公园除外。我们在Dubois给黄石的公园管理处打了电话,预订了四个人的三晚的长距徒步露营地。据说,黄石护林人对CDT徒步者有偏见(准确地说,是黄石护林人对人类本身有偏见),逮着了乱扎营的人,必定重罚。

(我在五年前第一次和朋友来黄石露营的时候,就因为白天游玩的时候把酒放在营地桌子上,被罚款了80美金——我对这事倒没什么意见。自此之后的五年,我再没乱放过食物,倒也换来了从没被熊光顾营地的“业绩”。)

但是,我再次计算营地的距离,发现了一个疏漏:第一晚和第二晚的距离是30英里(48公里),第二晚和第三晚之间只有16英里(25公里)。也就是说,第二天我们要奔命赶路;第三天又过于轻松。如果我们把第二天的距离减少一点,刚好可以去格兰特村补给。

可惜,我发现这点的时候,大陶和豆豆已经走得很远了。Deep坐在河滩边等我。

“我今天要去格兰特村。已经决定了。” 我说。

他面有愠色,我也闷闷不乐。

“你承诺过,再也不走30英里日的。” 我想把这几个月郁积的火气都发泄一通,但是忍住了。

“我要跟大陶和豆豆一起。” 他说。

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是,你今天也没和他们一起走啊。”

“ ‘和他们一起’, 并不代表一定要黏在一起走。我们仨很久没在一起扎营了……I just want to keep the group together (我只想让团队聚在一起。)”

“好。好。” 

我继续往前走;他留在湖边和一个南行的CDT徒步者聊天。我快没水了,但就是不想在湖边取水、待在他身边。

一英里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截木板桥,我俯身去接桥下的水。

水竟然是温热的!

我赶紧把那水倒掉了,心中却狂喜。这是我第三次来黄石了——之前无不是驱车千里、在景点挤破头看看喷泉、在小卖部里逛吃逛吃。但这次不同:从CDT上接近黄石,还未接近热泉的密集区,就先感受到地热、抚摸到硫磺水。虽然那水不能喝,甚至不能碰,但它比隔着木板、呆滞地盯着老忠实泉,要“切肤”得多,性感得多。

再往前走两步,步道左边的两米见方的小池塘里,竟然冒着气泡。水面有白色的蒸汽。我感觉脚下热乎乎地。原地坐下,大地深处的能量传到体内。今天清晨那冰冷刺骨的蛇河河水(我们淌水过河了三次,河水齐膝盖),在此刻被温暖的地热抵消。

Deep追上来的时候,我还坐在地上“晒屁股”。一对单日徒步的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他抱了抱我:“我们一起走到公路边,好么?” 步道太窄,我们没法并肩走。他一直在我的视线之内,偶尔在路上留下DFBR四个字,再画上一颗很丑的桃心。

我到达通往格兰特村的公路的时候,Deep正在帮人推车。那停车场好似刚刚翻修过;潮气和雨水让泥土松软。三个成年人和两个小孩齐心协力,车子很快就突出重围了。

Deep是在帮我增加搭车的机会么?我心里一暖。车主是一家法国人。他们递来两瓶啤酒、一大盒饼干。可惜,他们刚从格兰村出来,正要去步道上徒步;待他们走后,我和Deep重新收拾了背包,把啤酒喝完。

“快下雨了,祝你搭车好运。” 他说。“明天见。”

我走到路边、竖起大拇指,大雨也准时砸下来。没想到,公路上出现的第一辆汽车,就在我面前停下了。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

“Wow. ” 他笑了笑,被我的搭车运折服了。

格兰特村(Grant Village)小卖部在短短10分钟内被俩车华人旅行团攻城略地,幸亏我眼疾手快,和同胞大叔大妈争抢那惟一的5个苹果、3个桃、4盒酸奶的时候占了先机。苹果一个一块五美金,桃子的价格我已经不想看了,酸奶6刀一个,我掂了掂,又放了回去。我买了三瓶汽水、一瓶能量饮料、一个Deep爱吃的牛油果酱饼干、几个甜甜圈,就快速撤离了。

车营地的老大爷正要打烊。他耐心地给我解释徒步者营地(徒步走进公园的;不是来公园徒步的)的位置:“沿着这条路往右走,到F区右转,你的营地在团队大营地的旁边。” 我支付了8.88美金露营费,借着头灯的光,向黑暗里走去。

已经八月中旬了,黄石的夜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凉。那年,我们在六月的风雪里,匆忙收起了帐篷,撤离公园,去蒙大拿找了家旅馆过夜。今晚,我洗了头发、换上干净的袜子、穿上羽绒服,在黑暗中牙齿打颤。

团队营地并不难找:先飘过来熏肉的火香、牛排的奶香、柴火的碳香,再听见尖利的孩童的叫喊声和撕打追逐声,最后看见两顶大蓝布遮阳棚和厕所的光。我今晚的“床位”,就在厕所和那个起码有20小孩的夏令营营地正中间。昨晚,我和Deep因为一管牙膏的气味而吵架;今天,几百个煮着各式鸡蛋饼烤肉卷炸鸡起司牛排肉酱面、喝着可乐吃着薯片的人类聚集在这方圆几公里的巨大引熊气囊中。营地的熊盒子在飘香的烧烤味中形同虚设。

我的营地很空,没有一顶帐篷。偶尔一两个上厕所的小孩,一边尖叫、一边追逐着跑过林子。我坐在餐桌旁边,喝着汽水,灭了头灯,抬头看黄石的夜空。

还剩多少个夜晚了?

一辆SUV闪着车灯,停到桌子面前。车上跳下一个男人。厕所的灯光不算亮,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走近了:“你也在这里过夜?” 

我点点头。他有卷曲的黑色头发,额头和下巴很宽厚,嘴唇上下有着小胡子。他看上去不像个徒步者,但年纪和我差不多。他跟车上的挥挥手,从后座拖下一个大包、一卷睡袋,把它们倚靠在桌子边。

“你好,我叫John。看来我今晚有个邻居了。”

John是来黄石探望哥哥的;哥哥在黄石当皮划艇向导,John每年夏天都会和他一起徒步几天。他给我看今天早些时候在公路边拍到的灰熊视频。

“你是搭车来黄石的么?”

“不是……我在走大陆分水岭。”

“大陆分水岭是什么?”

在用三言两语解释长距徒步之后,John聊他的热爱徒步的嬉皮家庭、老牛仔父亲、搭车美国的经历、他当时的泰国女伴,(“和你挺像”。)

“我的同伴现在Summit Lake营地,明天早上我去给他们送补给。” 

John似乎没听到。“我们来生个火?” 

去林子里捡了木柴之后(“这些柴火真好,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我们站在火堆边。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机找信号(“2012年,这里还一点信号都没有,现在居然有微弱的AT&T了”),他继续聊着曾经的徒步经历。我礼貌地点头。

“你要不要来点酒?”

“谢谢,不用了,我手里的还没喝完呢。”

隔壁的童子军们禁言了。我看了看表,11点。“抱歉,我必须得睡了,明天还要赶路。” 我退回林子里,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好,放进熊盒子。

第二天,John的哥哥把我送到步道口;我走到了Deep他们仨昨晚扎营的营地,发现他们居然才刚出发。

豆豆得了那瓶能量饮料,嘻皮笑脸地说:“当年我连续25小时不睡觉的时候,喝的就是这玩意。今天只走25英里,喝这货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 

风河的白烟阴魂不散,整个分水岭都被一个灰手套罩住了。我们在大湖边午休,那天色阴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空气中有种复杂的味道。

到达孤星喷泉的时候,我们在围栏边的签到簿读到了它上次的喷发时间:3点40分,40分钟之前。Guthook App上有人在留言栏写:“孤星喷泉每3-4小时喷发一次,高达10米,值得一看!” 我们四个人已经完成了25公里徒步任务,便各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在孤星温泉旁干等。

我们各自看起书来。大陶的书读完了,他陷入了生存危机,便抢了豆豆的书。我抢了Deep的《白噪音》翻看。经过15分钟的扫视,我的评语是:神经质。大陶和豆豆同时笑了出来。

我和Deep换上了晚上的衣服:我穿着雨裤、披着破了5个洞的粉色雨衣;Deep披着蓝色雨衣,和我一起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脚是黑色的,指甲缝之间沾着黑色的灰尘。我的小脚趾指甲盖早已经被磨没了。

一个游客从步道的另一头出现,在冷寂的池子边上踱了两步,斜着扫视了我们一眼,试图掩饰一半诧异一半惊恐的表情,匆匆离开了。

我们轻轻地笑了,摇摇头。这不怪他:四个穿着怪异、赤脚、耗三小时就为了等喷泉绽放几分钟的人,的确是挺让人毛骨悚然的。

第二天,我们在离老忠实泉五百米的阁楼上,看几百个人绕着池子一圈,对黄石的第一景顶礼膜拜。比起昨晚夜幕降临、最后一丝天光下,那冲天而起、离我们近在咫尺的孤星,老忠实泉被更多人拥着,却看上去更孤独。

我的眼睛在人群里找着。

我在找那个17岁的女孩。她和妈妈、外婆站在一起,目不转睛,长大了嘴巴。她进了小卖部几分钟,推门而出的时候,老忠实就在她眼前绽放了,那泉水飞得好高好高,再优雅地落下。那些站得太近的人,看不见她所看到的完全对称的长镜头。镜头越拉越长了。

Deep拍拍我的肩。

我们要走了。


我们要走了。

关于那段路,我该从哪儿开始回忆呢?经过的小镇是Mack’s Inn, Lima, Helena, Leadore, 还是反过来的?山火在哪里烧、我们绕了多少路、搭了多少车?为什么我又发怒了,他是怎么回应的?……

关于那段路,我渴求记住事件的顺序,却只能依稀捡起一种感觉。

天空是土黄色的,山火的烟夕阳埋住了,变成一轮火红但冰冷的落日。黄石以北的土路尽头的小铁盒,盒子里说这里是密苏里河的真正源头。那源头的河滩、错综复杂的草甸迷宫,盖过我们的头顶。挂满了鞋和裤腿的绿色小刺球,熊,漫山的牛,奔跑的郊狼。没有步道,当然没有;ATV吉普路上上下下,上上下下,人就像坐在船上,海浪拖着我们的身体,升高再下沉。我们们在蒙大拿和艾达荷的州界上穿来穿去,山体光秃秃的。大天空下的空,一眼望去看不到头的黄色荒草,偶尔的树丛,像海里的孤岛。一只死鹿把水源污染了,我们去绿色的湖游泳,有人从岸上扔了颗石子,湖水泛起涟漪……

Where are you now

Was it all in my fantasy

Where are you now

Were you only imaginary

不知是山火把我的脑子烧坏了,还是日偏食看瞎了我的眼,我把人和事也搞混了。

我记不清那个日本插画家Sketch和另一个戴着羽毛的日本人是不是同一人,记不起钓鱼的爷孙二人在哪个湖边给了你们一大袋葡萄,记不清在哪段路上你们遇到了瑞典的山地车手,哪段路的牌子上说路易斯和克拉克探索美西的时候经过了哪里……

我只记得某次在公路徒步的时候,Deep说了我几句,然后我生闷气地快走,在路口被人搭讪,那人邀请我进城去看《敦刻尔克》,被我拒绝。

我还记得另一次公路徒步的另一次吵架之后,我在路中间发现了一只被车撞死的臭鼬。另一辆车停下,车主说他是个残疾人,但想要和儿子驾车穿越分水岭。他说他的房子就在路的尽头;他没请我们去住,但给我们塞了三瓶冰啤酒。

我还记得你在喜马拉雅电台上听《人性的弱点》,突然想回头,给Deep道歉;但是我没有说,还是说了、他没听懂?

我不记得了,真的。

I’ve loved, I’ve laughed and cried

I’ve had my fill my share of losing

And now, as tears subside

I find it all so amusing

日食来临的那一刻,大地变冷。Deep停下来,往嘴里扔了颗花生。我们没买观测日食的眼镜,只好望天,用手徒劳地遮住偏食的阳光。

这是全世界盼望的节日——南方山口那些只进去、不出来的列车,Dubois卖的日食啤酒,黄石爆满的人群、邮局出售的日食邮票、我们的朋友都驾车来大提顿拍被遮住的太阳……多少人等待多少年,而你们只是凑巧路过,在荒寂的土丘上站着,毫不惊讶。

我对Deep说:有多少情侣能一起看日偏食、跑了80公里的超马、在科罗拉多河的源头游泳?

豆豆听到了,说:不公平啊,这些事我也和你做过……

Now I’ve been crazy couldn’t you tell

I threw stones at the stars, but the whole sky fell

大陶往Deep的包里偷偷塞了块儿大石头,被Deep发现之后,又偷偷塞回了大陶的包里。

我们在Leadore旅馆遇到走CDT的漂亮小情侣,木鱼大叔跟那女孩调情,说那男生是个白痴。

但木鱼给灰鸟打电话的时候,依然深情款款。我把电话抢了过来,对灰鸟说:在男人堆中过日子,挺累的……木鱼把我拉到一边:男孩子之间有狼群思维(Pack Mentality),你要学会理解。

雪和雷是另一对情侣,两个人都是滑雪运动员,滑雪通过了整个圣胡安。 雪姑娘帮我修鞋垫(公路徒步让我的脚掌心疼痛)。我看到雷先生在一旁骄傲的样子,心生疑惑:这世上真有快乐的夫妻吗?

中国情侣远夏第三次到步道上探望我(他们来大提顿拍摄日全食),我和Deep又被大陶豆豆抛在身后。跟远夏作别后,我们坐在班诺克山口嚼着蓝莓,终于决定走公路去Anaconda, 可以省掉160公里山路。木鱼见着在路边发呆的我们,被我俩拉下水,我们仨一起踏上了200公里公路徒步的征程……

我不再为掐掉步道而惋惜,甚至宁可用走公路来逃避走步道。我疲倦,拖延,每天最后一个睁开惺忪的睡眼,吃得最多、走得最慢。Deep冠我以“瞌睡虫”“蛔虫”等优雅的新步道名。

我们仨在炙热的午后躺倒在两平米见方的阴凉下——蒙大拿的沙漠里竟然也有约书亚树。我快没水,指望着的水源再次因为重度污染而不能喝。

Deep又指控我是“疯子”:走了这么多路,连水都不记得取够?

Turn, turn away

From the weight of your own past

It’s magic for the devil

And betray the lack of change

Once you have spoken, turn away

我们在白色的悬崖边看日落。一阵风把Deep的垃圾袋吹到了悬崖下面。太阳渐渐沉下去了,Deep要去找那袋子。他寻了一条路,要徒手攀岩;第二条路,到底的时候完全无光;第三条路正对着日落,他侧身伏在悬崖上,把袋子捞了回来。

“还顺道捞了个矿泉水瓶。” 他说。

我们在悬崖上晚餐,他提议玩儿自拍。架好相机,我们跑到另一侧的白悬崖上。

他说:你看,太阳要落在蒙大拿那边了。我哈哈大笑,嘲讽他的常识疏漏。

第二天,他在雷地图上寻了条“有意思”的紫色线路;我们在日落时到达棉木山脚下,两个人都被太阳晒得有点恍惚。

“你确定你想爬这座山么?” 棉木山是作野山,没有步道上去,需要攀爬。

“你如果想,我就想。”

“如果我是一个人,我一定会爬的;但现在带着你,我更像个向导了……”

“够了,爬吧。”

一个半小时之后,我们站在棉木山的顶端。黄昏时刻,山火的烟尘最为凝重,白色的由粉尘聚集的云朵,沉在山顶的周围。山顶是天空之岛,白烟成了环绕孤岛的海水。云下的大地,已经看不清楚了;方圆几百公里之内,我们的山头好像是被大地拖起来、跟上帝亲近的手。

我吃着意大利香肠,讲着在西耶拉的PCT上,独身和大雪奋斗的“光辉岁月”。Deep突然打断我:“如果我是你,我现在会马上回头。”

我转身,看着血色的太阳,发出一声长叹。

那些争吵的原因,我早就忘记了。我在Mack’s Inn气地踢飞了可乐瓶,在日食头一天的傍晚气急败坏地跟他互扔花生,因为兰德市的公园太远而互甩脸色……在进黄石的头一天,他第一百次提起在瑞典那无忧无虑的一年,我的醋意达到顶峰。

他滴了几滴眼泪,说:“我只想跟你一起走去加拿大。” 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

后来,他坚持说,是风把沙子吹到了他的眼睛里。

Deep说长距离徒步就像工作。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每周5天,每天12小时,日复一日。不喜欢了,可以辞职;喜欢可以一直做下去,甚至还能跳槽、升迁。我们打怪兽升级,迎接挑战、处理人际关系。步道就是我们终极的老板。

我说,长距徒步就像婚姻。一定契约,共走一程。柴米油盐,嬉笑怒骂,欢喜哀愁,平淡寂寥。终究,人和步道之间,谁也不懂谁。

城市里的夫妻,很少有连续48小时形影不离的。回到同一个家,在地理上的固定的重聚,并不一定代表心理上殊途同归。而在荒野里行走的我们,已经连续共处了不知多少个48小时。我们在地理上日日迁徙,仿佛摆脱了牢笼;但囚禁我们的终归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山川江河,而是自己身旁的人、和那脚下的长路。

无法冲破躯壳的两个人类,在貌似广阔自由的天地间,终归发现自己依旧孤独。


爱丽丝溪山火:最新情报一览

火灾信息办公室电话:208-xxx-0067,2017年9月4日

蒙大拿,奥古斯都市:昨夜的冷锋伴随大风,将火势向西南方向拓展,蔓延至Telephone Gulch至Greek Creek北支流北部。今晨的直升机侦查会让消防员对火情有进一步的认识。截至昨夜11:50分,路易斯克拉克郡警长办公室发布了Landers Fork的撤离命令。执法机关说明Elk Trail Loop的能见度不到25英尺。爱丽丝溪盆地的人员也在昨晚被疏散……” 

— Great Basin 地区救援小组

蒙大拿,林肯市:大陆分水岭徒步者被山火围困

对于已走到蒙大拿的CDT徒步者来说,大雪、干旱和热浪都已不是能让他们改道的因素,但今年蒙大拿的山火季却让这群徒步者被迫偏离路线……‘我们到林肯市的时候,才听说鲍勃马歇尔荒野区着火了’,24岁的Corey Burrows说。‘现在我们不得不走公路去奥古斯都市。’ Burrows和他的队友仅仅是十几个在200号高速上沿路行走的CDT徒步者之一。有更多的徒步者在林肯市滞留,等待情况好转。徒步者依靠电话、短信和脸书了解山火最新情况,但因火势时刻变换,前方徒步者发来的信息并不一定可靠……”

— Great Falls Tribune报,2017年9月4日

“我安全了。我是官方上最后一个通过鲍勃马歇尔荒野区Spotted Bear路线的徒步者……可怕的区域,到处都是火……这个区域有很多被关闭的步道。建议后来人买份鲍勃马歇尔荒野区的纸质地图,没这玩意我走不出来。#cdt #bobsucks ——伍迪”

“我们从Benchmark补给点离开,去了奥古斯都。在这个区域走了几天之后,我们决定我们没有足够可靠的信息得以让我们继续前进……到达市区向消防人员了解后,我们得知昨晚所有的火源都因大风而增长和改向……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到处都在着火,情况时刻变化,没人了解全局……”

“冰川国家公园高线……离国境线不到4英里。什么?高线关闭?我需要马上撤离?沃特顿(CDT终点)的游客中心被烧了?天哪,起码让我走完吧……——松果”

——Facebook, CDT Class of 2017小组

“看新闻了吗?哈维飓风?休斯顿被淹得好惨啊,那些水里的车……天哪……”

“当然看了,今年天灾人祸可真多啊!不过我们州的火烧了这么久,还没上全国新闻……”

9月2日,上午8点。我、Deep、大陶和豆豆四个,正躺在旅馆的床上,屏住呼吸,听着房间外的清洁女工的谈话。我们所在的海伦娜市,在林肯镇以南70公里,鲍勃马歇尔荒野区以南140公里,加拿大国境线以南350公里。

起床后,我们去市里喝早茶、吃铺满蓝莓和草莓的华夫饼;中午先看《敦刻尔克》,再找了个烤肉店吃饭;晚上他们仨继续泡在电影院里,看《极盗车神》,我在海伦娜市区逛夜景、买补给。广场上的人们围着乐队跳舞,若无其事。

Deep回来了,带了一份《鲍勃马歇尔荒野区地图》。

自从我们去参加了Leadville的跑步比赛,路痴大爷便一直遥遥领先。他最近腰伤复发,在海伦娜休息了三天,被我们赶上了。送他回CDT的老夫妻,见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便开始讲解蒙大拿的新“特产”:山火。

“这玩意儿叫做Flash Drought”,老大爷说。“‘急速干旱’。落基山脉去年冬天下了特别多的雪,春天草木疯长,吸干了地表的水分。夏天到了之后……咱们有多久没下雨了,亲爱的?”

“上次下雨是五月。” 老太太瞪了她丈夫一眼。

“对,五月。总之,整个夏天就没啥降水。草在几周之内就都枯死了。”

我们望着天幕下的大平原,那黄石北部的“大天空”,满眼都是黄色:黄色的野草,黄色的土路,黄色的天空,连树林都泛着黄光。黄色之上,点缀着黑色的牛群和牛粪。三只牛在土路上漫步,高傲地撅着屁股。三个男孩和路痴大爷,傻乎乎地跟在牛背后。

土路千篇一律,我毫无动力。三个男孩围坐在栅栏边上等我:Deep躺倒在荒草中间,大陶坐在篱笆旁看书,豆豆和路痴大爷聊天。我走进时,他们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石头,最好让Deep帮你取水。”

“咋了?”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翻过栅栏,走到水井边上,往下一探,便看见一米半深的井底,只剩了不到两寸的水。Deep拿着我的Sawyer水瓶取水,他探入井底,肚子做支点,整个身子都消失了,只剩下悬在半空中的腿。如果此刻踢他一脚(我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一定会整个人翻进井里。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的时候,帐篷上盖了一层白色的东西。

“我们被火山灰埋了。”

“是山火灰,不是火山灰。” Deep纠正我说。

在林肯的酒吧里,树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我上前去抱住他。他瘦了一些,但还是记忆里的那棵粗壮的大树。自从派镇的步道天使日之后,我们便再没见过。蒙大拿的火,把所有人都困在了一起。

“步道从这里开始,全关了。连改道的路线都关了。山火转向了,把备选路线都烧了。” 树人带来了悲惨的消息。

“北边呢?”

“鲍勃马歇尔里有两三个火,冰川和沃特顿有个大火——他们说整个国家公园都要被关。反正,沃特顿国家公园的游客中心已经烧没了,有个老酒店也没了,整个湖周围的人员都撤离了,CDT终点纪念碑也别想去了。伍迪和晕羊刚刚到,就给国家警卫队的船遣送回来了……”

第二天,三个男孩沿着林肯东部的200号高速公路,打算一直走到奥古斯都市。大陶是个“纯净式”徒步的信奉者;除了那大盆地的因食物中毒而缺失的100英里,他的步子完全是连贯的,没有跳过任何路段。豆豆和Deep也受到了感召,跟他们的好哥们儿一起压马路。

我没这么有气节。走80公里的公路,对我而言生不如死。于是我果断和心如死灰(山火灰)的树人一起搭车去了奥古斯都。车时速80公里/小时,我们坐在皮卡的后面,在风里瑟瑟发抖。

不久之后,我们终于看见了一切的源头——冲天的白烟,在离高速几百米的林子里,扶摇直上。树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火灾离公路这么近了!天哪!” 我则迅速掏出手机拍照。

Deep在下午三点就叛逃了马路党,也理智地搭车到了奥古斯都。为了抚平自己的歉疚之情,他还顶着蒙大拿火场的午后艳阳,去外面跑了一个小时的步……大陶和豆豆走到的时候,已经夜里一点了。他们精疲力竭,倒头就睡,第二天疲倦地给我们看路边3只响尾蛇的视频。

离开奥古斯都的晚上,我们经过了一个水库。“原来蒙大拿还是有水的。” 我们一半嘲讽、一半心酸地说。Deep脱光了衣服(裸泳是他的癖好之一),在口岸上十米助跑,扑通一声跃进水里。

豆豆傲娇地拒绝取水:“我不想喝任何沾过Deep的生殖器的水!”

然后他乖乖地从水库里接了两升水,煮了泡面。

在CDT的最后几天,或许是我的徒步人生的最后几天里,我很忙。忙着想,也忙着忘记。

我在想:日志还差几篇?上传了没?徒步数据算好了吗?哪里有Wifi?

我在想Deep回到欧洲之后的选择:他该去奥地利的Innsbruck,还是去德国柏林的洪堡大学念硕士?他未来的姑娘,是棕色眼睛还是蓝色眼睛、腿有多长、会攀岩还是会跳舞?他会在哪里爱上谁,那个人又会多么不像我?十年后,他还会邀请我去欧洲吗?那时候我还会在乎吗?

我在想前些日子看到的某个前男友的结婚证照片。

我在想CDT之后,去加拿大还是去墨西哥(墨西哥遭遇了飓风,我也就不用思考这个问题了)。去哪些景点?在哪里租车?要在沃尔玛买大锅饭的炉子吗?Deep车技如何?应该没有我差吧……

我在想奶爸,想着他九月初在Facebook建立的小组:“给我你们的爱”。奶爸被诊断出了癌症,他说他的肾、肝、脊椎,都“亮了”。我在想那座华盛顿的长桥,桥上的彩虹,桥下的洪水,桥另一头的已经到来的日子们。

我在想丹佛的三重冠仪式,和住在那座城市的朋友们:Clarice和Brandon,已经多久没联系了?他们还会记得4年前沙发客接待的那个中国女孩吗?其他那些在我故事里出现和没出现的人,现在还在同一个地方吗?我还能找到他们吗?

我在想去年,来波士顿养伤的阿苏。我对他说: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但人生没有几个夏天给我徒步。他回应:人生也没有几个冬天啊。

然后我发现,我其实什么关键的事儿都没想,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脑袋是空的。

我没想“三重冠”是什么,它从哪天开始进入我的人生、是被谁下的毒,以及它给我带来的或带走的一切。

我没想回到奥斯丁的日子,哪天见老板、哪天开始工作、要不要买房、是不是该投资了。

我甚至没有关于大陆分水岭的闪回,除了一些零星的片段:Deep在Dubois的小教堂早早起床,打扫卫生、做早饭、写搭车牌子;我们仨在昏暗的水库边上抢着大陶的手机、挖掘他的交友软件;大盆地之前、新墨西哥之后的那些死掉的树;黄刀叔扭头而去的那天……

我没有什么回忆,也没有什么展望。一切就像是一条平静的河。

在遇见了Deep三人以后的日子,我便没有再写日记了。

在遇见了长距离徒步之后的日子,那些因此退去的潮水、关上的门、被忽略的颜色、买了但并没有读的书、林子中那岔开的另一条没走的路,我也无从体会了。


我在想家。

在风河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的情绪和徒步状态每况愈下,心思越飘越远。

“中国长城”是一面绵延了十公里的花岗岩石壁。在那些网上的照片里,漫山遍野的熊草在血色朝霞映衬下的石壁之前恣意生长。中国长城,面向东方。

然而我头顶的天空,没有太阳;眼前的石壁,只有黯淡的被烟雾遮蔽的黑色躯体,像个浑浊的泥潭,吸附一切。眼前一株熊草都没有。石壁前面,三个男孩啃着能量棒。没人感到兴奋。

我没告诉他们,这里是我在整个CDT最想拜访的地方——中国长城应该是有我的民族的风骨的。它的名字里,也有我的名字;它的形状再雄伟,也比不上故土的那座绵延漫长。

长城被山火的浓雾淹没了,我对大陆分水岭的最后幻想也覆灭了。

我的感伤变成了愤怒:在山火的边缘走了一个月,吸进的大颗粒粉尘,那些眼睛红肿干涩、咳嗽不停的夜晚,还有那数不尽的被关闭的步道、再也看不见的景色……徒步的底线是什么?是伤害自己的身体?是追逐一个模糊的头衔?是不在乎走无聊的公路?是为了追逐队友而委屈自己、改变自己?

我越想越难过,坐在大石头上不肯动。

我对Deep说:你们走吧,我要回头,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么走下去,没意思。

徒步,没意思。

Deep没当真。他第三十五次充当保姆,安慰一个苦恼的小屁孩:“快走吧,我只想走完这条路,结束这一切。” 我仿佛听到了他的潜台词:求求你,绕了我吧,我已经够烦了。

Deep走掉了,我开始哇哇大哭,泪水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就这么自由地流着。我压根没有想止住它的欲望。我哭着走过中国城墙,步道离真正的岩壁还有一百多米的距离。我的手没碰上去。

我就这么一路哭着,走了一小时,在渐黑的天色下不开头灯。树,石头,岩壁,飞鸟,都慢慢褪去颜色,只剩下形状;然后,它们连形状也没有了,只剩淡淡的影子;影子都消失的时候,我跟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一种叫做“感知”的东西。

但是我看不见的,并不代表不存在。我看见过Deep吗?还是只看见了我想看见的关于他的种种?或者我只曾从他的眼里搜寻那个我想看见的自我?

第二天,Deep为了安慰我,跑步回了中国城墙,想拍一张被朝阳映红的大岩壁的照片。可是山火的浓雾在清晨和傍晚最沉重,早上的能见度甚至比昨晚更低了。他大汗淋漓地跑回来,摇摇头。

“没关系,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之后的内容,诺娅还没有写出来。不过具体是什么内容,也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

20 Feb 2021

亚利桑那小径是一条怎样的步道?

简单,入门,补给方便。

AZT全长接近800英里(1200+公里),纵穿亚利桑那全境。南部的起点在墨西哥国境线,北部终点在犹他州界、非常靠近波浪谷和鹿皮谷的地方。AZT最高海拔3000多米,全程可骑山地车、通骡马。亚利桑那步道协会成立于1994年,是它的主要管理协调机构。

亚利桑那步道的最佳徒步时间是春秋季。春季从南往北走(Nobo),秋季从北往南走(Sobo)。它经过的主要地形是高地沙漠;途径萨瓜罗国家公园(Saguro National Park)和大峡谷国家公园(Grand Canyon National Park)。著名的R2R就包含在AZT当中。

AZT基本没有以下尿性:倒树,蚊子,高海拔垭口,冰雪,大风。亚利桑那虽大部分地处高原,但并没有一条显著的山脉,所以风速比较平稳,也没有什么高海拔垭口需要穿越;这里的针叶林相对健康,倒树、死树比较少,而死树基本是长距徒步者最讨厌的东西。

AZT也有一些难点:找水、安排水源;走少量的雪路;去年的山火关闭了一小部分的步道,需要安排一些绕路的方案。但总体来说,这些“难点”跟三重冠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

AZT的管理非常完善,步道天使众多,网站的信息很丰富,Guthook等卫星导航APP也已经存在很久了。著名的长距徒步女皇Anish破过它的自主FKT。一般通径一次AZT,所需时间4-8周不等。

诺娅计划在2021年2月28日,从最南端国境线出发;于4月16日,到达犹他州界。


大峡谷R3 + 鹿皮谷单日穿越

R3:诺娅计划于4月7日(周三)到达大峡谷,于4月9日(周五)第二次尝试Rim 2 Rim 2 Rim。 2015年10月我已经跟其他三个小伙伴一起走过一次R3,South Kaibab – North Kaibab – Bright Angel,当时所用时间是24小时。说实话,我认为这个速度有点太慢了……毕竟之前跑过51英里的比赛(比R3还长一点),花了12小时40分钟,所以我认为这个PR大有提升的空间。

鹿皮谷电线口至白宫单日穿越:鹿皮谷(Buckskin Gulch)我大概也就觊觎了8年吧,中途3次取消trip,三次心塞。而这次,我的AZT全程终点刚好就在电线口(Wire Pass)停车场不远处,不去尝试一下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们已经有总共5个小伙伴、2辆车参加此次穿越,自己的车作为shuttle。总计时间嘛……开心就好,如果不发洪水、没有暴雨警报,一天肯定能干完。

鹿皮谷和R3,诺娅已经写过一些指南了,小伙伴可以参考这篇文章。


为啥要去走AZT?

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今年1月开启的全职房车生活,已经让我和南哥在这种不舒适感、稀缺感中得到了很多乐趣,也完成了很多作品,我还是希望用一种更纯净的风餐露宿,去让东西变得更少,愿望变得更简单。

其实这些才是真正的理由:

  1. 我一直想去海杜克(Hayduck)线。海杜克线是一条穿越了美国西南的荒野线,途径犹他的四个国家公园(拱门/峡谷地/圆顶礁和锡安)、鹿皮谷+鲍威尔湖+Paria+Escalante地区的许多狭窄型峡谷、大峡谷/科罗拉多河,甚至著名的波浪谷。海独客小径基本上就是所有虐人线路的合体:沙漠,没有路,从河谷到高山,荒无人烟。每年只有不到5人尝试通径完成这900英里的长距线路。我打算和南哥一起搞海杜克,但是他3月并没有假期,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海杜克南边的AZT。
  2. 我们已经住在小破车里了,其实类似“露营”。然而科州的冬季漫长,也没有什么连续性的荒野体验,想出去散一个长一点的步。
  3. 原本计划2019年10月走AZT, 没想到那时候结了个婚。住在凤凰城的孔雀小两口早已经答应送我去国境线的起点,既然这旗子都立好了,何乐不为?

疫情之下的考虑

一个人走(每次都是)、不扎堆、不拼酒店房间,补给地戴好口罩,不聚众,尽量避免受伤,别给当地医疗系统造成麻烦。希望三四月的时候,疫苗已经重在了亚利桑那大多数弱势群体的身上。

AZT官方基本是鼓励2021年徒步的,因为游客是亚利桑那州最重要的经济来源;2013年美国政府关闭的时候,亚利桑那州政府自己出钱,也要重新开放大峡谷。AZT的官网上也逐渐有了山火封路情况的更新,看样子,基本要在2021年徒步季之前把那些封掉的路段都开放了。

亚利桑那跟新墨西哥、犹他两个州在政治环境上有些许不同,通过大选的结果也可看出来。但是AZT经过的地方,还是以私人领地、牧民牧场居多。我其实已经通过这些年的徒步(尤其是大陆分水岭),完全理解了所谓“红脖”的生存状态和政治理念,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认同他们的立场和选择。更何况,他们当中多数人是不相信疫情的,反倒不会对我的徒步产生影响。


哪里可以看徒步日志和vlog?

日志会先在Altra的官方公众号发出来,然后(等我拿到电脑之后)在我自己的公众号和个人网站发布。我的微博(张诺娅走AT) 会放大量的照片和更新。

细心的朋友肯定发现,最近诺娅发布的vlog视频变多了。我打算在AZT上继续录制vlog,讲解装备、徒步技巧、R3挑战实况等等。Vlog的发布平台会更多一些:公众号(张诺娅走CDT),小红书(张诺娅),油管(张诺娅的徒步世界)。日后会考虑开B站,把近期的视频一股脑放上去。

如果你想在步道上面基:我的邮箱是nzhang29@gmail.com, 自己看着办吧~

17 Feb 2021

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2

点击此处阅读《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1》。

我坐在路旁的沙地上,呆滞地看着头顶的蓝色,大地的苍黄。沙土没有边界,坚硬的植物向上生长。一把白色的镰刀悬在宇宙中央。

我在哪里?我要去向何处?我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我的理智还是清楚的。四肢无力,多半是因为缺水、缺电解质、缺碳水或中暑。只要逐一击破,便能恢复体力。若是感染了寄生虫,稍微棘手一点,但也能慢慢恢复。

但此刻我只想停下来,什么问题也不解决。

我靠在背包上,瘫坐着。把脸扭向左边,地平线上有一个“我”慢慢靠近。她穿着和我相同颜色的上衣,背着相同颜色的打包。我揉了揉眼睛。莫非出现了幻觉?

那个“我”走进了,才发现是加州大妈“双步”,她的老伴“切分”跟在后面。大妈穿着同款上衣,帽子遮住了脖子。

“这段路真是糟透了。” 大妈说。

我勉强拧出点笑容,拍了拍背包上的土,继续和老两口前进。我神志恍惚,只能盯着老两口的腿,走在后面,不让他们觉察出我的异样。

我们经过干枯的河床、塌陷的深谷,穿过层层黄沙,越爬越高。高处有更高大的灌木,更浓密的针叶林。

正午时分,我们来到林中一处荒废的小木屋。木屋的地板破了一半,天花板似有似无,但四面墙还算完好。我走进去,闻着木头腐烂的气息,竟然觉得空气中有一丝阴凉。

我走进木屋内,在一处横梁上坐下,跟老两口一起吃午饭。木屋内的光线很暗,跟外面的世界区分开来,一个在光中,一个在影中。我感到了一点点的慰藉。

分拍大叔总是问我一些关于中国的问题:

你们那里能看到娱乐节目吗?

听说某机构(广电总局)每年只进口15部外国片?有没有古巴那种地下倒片、盗版的渠道?

中国的学校都学啥?

能看得到HBO吗?有没有Netflix?

什么?你们看不到Wikipedia?(那怎么学到“真理”?)

也看不到Youtube?(“No Facebook or Twitter either?!)

分拍大叔对中国还存在”互联网“,甚至“互联网产业”,表示诧异。他还是会说:“既然中国不是自由世界的一部分,就没啥好BB的。”

分拍大叔更不理解,我为何依然保留着中国国籍,不想成为美国公民。美国公民难道不是世界上最“高等”的身份吗?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很多美国人对中国的理解还停留在上世纪80年代,加之自己的确很虚弱,口感舌燥,遍不多做辩解。老两口倒是对我偶尔的回应连连惊叹。


下午三点,我们终于到达了三天前、我和树人一起设置的藏水点。

树影之中,英国巨人和两个姑娘躺在背包上。

巨人脱掉了鞋袜,露出黑灰色的大脚,脚趾上缠绕着白色的绷带。巨人说,脚伤没有一点好转,反倒长出了水泡。“糟透了。” 他垂头丧气。

我从奇迹盒子里,挖出了前几天放进去的“幸运饼”。这是一种美国中餐的小特产,饼的里面夹着幸运签。

英国巨人的纸条上写着:“哪怕是再强大的鲸鱼,也对沙漠无能为力。” (Even the greatest of whales is helpless in the middle of a desert.”) 

众人被这应景的语句感染,哄堂大笑。巨人自己笑得最大声。

一个悲剧的沙漠徒步日,突然显得不那么凄惨了。


因为几日前,我趁着和树人埋藏宝藏,提前预习了这一段路线,我在心里有了个数——我想走那两个年轻学生的路线,先上拱门,后上玄武岩。

次日清晨,我和“爸爸”经过了岩壁下方的野餐区域。加州两口子头天晚上在这里扎营:垃圾桶、餐桌、顶棚、厕所,被誉为“徒步者的4大奢华设施”,即使没有水、不能洗澡,野营区域也已经算是给长距徒步者在生活条件上大大升了一个台阶。

拱门名叫La Ventana, 就在高速公路旁边。加州两口子选择走公路,直接能走到拱门正下方;我和爸爸则决定走一条上升到峡谷平原上方的Rim Trail(谷缘步道),可以俯瞰玄武岩的“不毛之地”。惟一的困难是到了山崖之上,没有下山的路;如果不想走回头路,只能从一条很陡的土坡“空降”下来。

我和爸爸没过多久,就沿着谷缘步道上到了峡谷顶部的大平原。步道消失了,爸爸在前面开路。

“爸爸,你猜我昨天从饼干里抽到了啥幸运签?”

“是啥?”

“ ‘你的好运即将来临!’ ” 我得意洋洋。

话音刚落,我一不留神,被死树绊倒,“啪”地扑到在地。

地上,刚好有一从快要死掉的仙人掌……

爸爸闻声而来。见我右手和右腿,扎满了仙人掌刺。

我惊魂未定,谁知道上一秒的“好运即将来临”,竟然是此刻的“仙人掌浴”呢?

好在仙人掌大都已经干瘪,刺扎在了我右手的手皮上、右腿的打底裤上。虽然不疼,但数量不少。如果刺进了肉里,没有拔出来,会不会发炎?

爸爸让我找出电工胶布(duct tape)。自从13年的科罗拉多小径,我一直都带着这种胶布,但几乎从没用到过。按照爸爸的指示,我把胶布粘在手掌上,用力一拉,一大片刺居然附着着,被扯下来了!

打底裤上的刺,更难对付。有一两个顽固分子藏进了皮肉深处,膝盖附近的一小块皮肤感觉疼痛,而电工胶带却黏不上更多的小刺了,只能到达格兰特镇以后再处理。

比起扑到在仙人掌丛里,悬崖速降就是小巫见大巫。我和爸爸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脚下的沙土是否稳当,倒也用不着“屁降”下坡法。

到达谷底的拱门前,爸爸决定走公路进城;马克大爷依旧搭车进城;我和加州老两口走“岩浆”进城。


这次的脚程,不论是官方还是备选路线,都有一大段在公路或土路上,没有步道。

我不是一个纯粹有朝圣心的智者,也不是一个只爱走路、不顾周遭的运动员。我在乎自然风景、人文体验,希望在山野间听鸟兽虫鸣,在沙漠中感叹宇宙浩淼,或是在近郊的石板路上感受自然和人类交汇的旋律。石阶、土路、木板、绿道、正规步道、没有步道,我全都OK。

唯独公路,我无法接受。更别说是一条建在公路上的国家步道了。

除了吸尾气、走硬路、给司机造成困扰之外,太平洋山脊上还曾经有人因为公路徒步而丧生。公路上看不见荒野的景色,更多的是飞出车窗的啤酒瓶;它极大削减了自然体验,拥有的只是危险、嘈杂、焦虑。

一条国家步道,要把徒步者引到极其危险的公路上,简直太荒谬。可惜《国家步道法》纳入CDT时,并没有提供任何财力、物力、领导力的补助。跟大陆分水岭有关的公益组织已经倒闭了两个。这样有限的资源,让CDT的游说者们无法和私人土地主谈判,没法调动基金会或者信托公司,购买被拍卖的私有土地,更谈不上在沿路居民中扩大影响力。

新墨西哥这个家庭收入中位数排在全美国倒数第4位的大州,虽然能靠着国家实验室、导弹发射基地、高等学府,从联邦吸取资源;可经过她的国家步道,却是零零散散,支离破碎。

在派镇的时候,我把青旅里的基本地质书翻了一遍。徒步几年,不认识点石头底毛、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有点说不过去。书里说,从派镇到格兰特(Grants)的这段路,是新墨西哥地质地貌最有趣的地带。这里远可眺望Taylor火山,它在两百万年前喷发过;再近一点,可见西部的火山链 (Chain of Craters)。高速路的南侧是砂岩,北侧是全北美最大的外侵火山岩浆地带。

这一地带火成地貌丰富,玄武岩黑红相间,各种岩浆凝固的情状,在美国本土其他地区是看不到的。虽然是火成地貌,身处沙漠,却有个常年不化的冰洞……Zuni和Acoma两个印第安部落,从火山岩里获取水和冰,所以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

这里种不了粮食,也没法放牛,玄武岩坚硬,很少有人能走长途,故这一带的西班牙语名为El Malpais, 英语翻译为Bandlands, 中文就是“不毛之地”。不过因为火成地貌酷似太平洋火圈,地质学家也把这里成为“穷人的夏威夷”。

“夏威夷”这段徒步,完全在黑色的岩浆之上。“不毛之地”并不贫瘠:灌木从石头缝中生长出来,遮蔽视野,黑色岩浆不像想象中那样一眼望不到头。岩浆当中有很多裂缝,时而需要跳远、跨坑。这些裂缝中可能有水,甚至有冰洞——“冰与火之歌”,放在这里绝不为过。


走出玄武岩的花园,加州老两口的帐篷搭在离公路口不远的地方。

分步大叔愤愤然地:“刚才进入这片国家森林,没走两步,就看到一对大人领着俩小屁孩,4个人都有来福枪!

“我正想跟他们打招呼,又有一辆车开过去,驾驶员有枪。他拉下车窗,突然间‘砰’地一声巨响……他居然朝着草地上开枪了!理我只有3米!简直难以置信!”

我嘴巴张大,还没来得及问大叔问题,他继续说:“我当时差点说脏话,最后控制住了自己,只吼了一声‘THANK YOU VERY MUCH!’”

第二日,我们仨肩并肩,走着土路进城。山谷离有个关于Zuni族居住地的信息标牌,已经布满了枪眼。分步大叔联想起昨日的不快经历:“欢迎来到新墨西哥!”

从派镇到格兰特的这段路,几乎都是平路,可我竟然累得吃不下饭;逼着自己吃了米饭和蛋白棒,又在前几天的下午六点寸步难行。这样的情况几乎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我的“埋宝藏”变得很不规律;正要进城,突然三急,跟大叔大妈吼了句“我要去埋宝藏了”,就赶紧在某个建筑工地旁边找了一个草丛,就地解决……经过仔细分析,我初步确定是轻微的细菌感染,加上缺水、缺蛋白质和电解质。过去半年我都吃得不健康;一走上步道维生素就摄取得更少了。

大叔虽是激光学专家,可他不相信新墨西哥的火山岩里有全年结冰的冰洞,以为土豆是欧洲人培育的(其实是美洲印第安人培育的)。好在进格兰特的公路边,有一个硕大的牌子直向牌,通往“圣拉斐尔冰洞”,大叔才终于愿意相信我这小妞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不过,当我们走进了格兰特的必胜客时,加州老两口还是无法相信必胜客在国内是奢华西餐连锁的代名词。(难道它们和麦当劳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们都选择了必胜客的自助餐,正哀叹着这个城市没有公共交通、酒店在步行距离1消失开外的时候,餐厅里的另一家人听到了我们的谈话,竟然主动呀再我们去旅馆!

Trail provides!


到了酒店,我们遇到了另外两个徒步者Spam和Buyan. 他们提起了66号公路上的一个著名酒吧,就在酒店“附近”。

“要去酒吧,得先穿过州际40号高速。千万不要走桥上,太危险。走桥下,穿过一片铁轨,对面有条小街,右拐就到了。桥底下黑灯瞎火,干啥事儿的人都有,别瞎瞅。”

我和老两口听得一头雾水。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穿着人字拖,就着两个iphone手电筒,穿过高速路下面的铁丝网,踩着碎酒瓶渣子,腿摩擦着野草,终于找到了修车铺酒吧的位置。

黑暗的微型酿酒厂里,主人Henry的皮肤比灯光更黑。这是个以66号公路为主题、由一家修车铺改造而来的酒吧,墙上挂着车引擎、轮胎、导管;酒吧构造和修车铺如出一辙,冰蓝的灯光让那些暗淡的角落更为神秘。

分拍大叔拉起了双步大妈的手,在舞池中央跳起了拉丁舞。他们的步道名“分拍”和“双步”(Split and Two-step),就是拉丁舞术语。他们学生时代相识,同时迷上了舞蹈;在工作之余,他们全国飞,参加各种比赛,后来又当上了评委。“跳舞是我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甚至比工作还重要。”

回到旅馆,天开始下蒙蒙雨。两三个嗨客坐在台阶上抽烟。他们说,晕羊姑娘前几天在格兰特的大街上摔了一跤,手肘骨折,“已经飞回奥斯丁的家修养了。” 晕羊的速度很快,我们同一天出发,她在第一天就遥遥领先,却在城市里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是摔倒在水泥地上……

格兰特是位于”美国母亲公路——66号线“和州际40号线上的一座小型城市。一般来说,对于小城镇,只要附近修了高速,城市就玩完了。高速附近的区域会酒店林立,真正的城区却无人问津。

格兰特据说已经从最艰难的时候挺过来了。六七十年代,这里是锂矿产地。锂矿的销量随着冷战结束,迅速衰败;格兰特的人口也从5万人骤减到了1万。如今这个高速上的城市,商家全线倒闭,全市没有公交(去年倒闭),只有一个基本不上班的共享出租司机,没有出租车。这里反倒有两家很大的监狱,还有一个大麻生产中心。

树人曾经告诉我,他很不喜欢格兰特。这里从商店到酒店,要穿过整座城市,走路要花去3个小时,对我们这些没车的游牧民族而言,太不方便。城里的店面倒闭关门,66号公路上的游客们倒是横冲直撞、调大音量。格兰特并没有因为66号公路带来的旅游业而复活,也不会因为CDT经过这里而故意“打扮”几分。大陆分水岭城镇最好和最坏的一面,都是它们不经过粉饰的本来面貌:也许经历一次长距离徒步,才能看到美国锦衣下的千疮百孔。

次日,补给完毕,走路出城。高速路牌子上写着“此段路布可以接载搭车的人”,我预感传说中的监狱要到了。

这监狱的外观和我想象中幽暗阴森的情状很不同。这监狱有复杂的围墙和铁丝网,十几栋低矮的平房。比围墙更高的,是好几个明亮刺眼的探照灯。它所有的建筑物都很矮小,有大量的空地。篮球场旁边,健身房里才能看见的器械竟然露天摆放着。监狱设计者的思路大概是:与其在一个密闭空间里摆放无数监控摄像头,不如让监狱的所有活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神经紧绷地走过监狱铁丝网,拿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正纠结着这是不是犯法,里面一个黑人大妈穿着白色睡衣,站在空地中地晾衣杆旁边,兴奋地朝我喊了一声Hello。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也回应了一声Hello……

听说监狱的夜里是看不到星星的,因为探照灯的局部光污染太严重了。

我从公路走上步道,攀爬至半山腰的平地,打好地铺,躺在新墨西哥的苍穹下。头顶上没有探照灯,只有黯淡下去的日光和逐渐喧闹的星空。

我望向山崖下的监狱。晚安,看不见星星的人们。

次日,上升4000英尺,去攻占CDT在新墨西哥的最高点——泰勒山。

泰勒山是一座休眠火山,于两百万年前喷发之后,一直沉寂到现在。“不毛之地”的火山岩浆却并不是泰勒山喷发的残留;那些硕大的平顶山、桌子山(mesa)才是。泰勒在自我销毁之后,顶峰坍塌,落成了圣海伦今天的样子。

穿过久违的白杨林,来到林线之上。山顶乌云密布,但并不是雨云。虚张声势地落了两滴雨夹雪,就休住了。

路上遇到一家人,爹妈、两女儿、一条狗,每个人都穿得很少,在寒风中颤抖着。那妈妈只穿了件吊带背心;爸爸穿着短袖短裤,小背包里似乎没有避雨的衣物。

我想起了几年前看到的数据:美国最危险的、至今死亡人数最多的户外运动,不是登山、滑雪、潜水或攀岩,而是单日徒步。

下午,天空渐渐聚满了云朵。我知道明天下午有雷雨,没想到登顶前,乌云密布,竟然稀松地飘落了几粒雪花。

在山顶等了一小时,那家人也没有上来,估计是返程了。

我暗暗为他们开心:迷途知返,永远不算太迟。

四年前,我地那场科罗拉多步道徒步,回想起来就像一部恐怖片,还有很多细节让我后怕。当时,我用在镇上休息地时间,去攀登科罗拉多最高点、美国本土第二高峰——艾尔伯特峰。接近顶峰地时候,下来的人都行色匆匆地告诉我,顶峰有强大电场,他们地头发开始竖起来、手指头有轻微地触电地感觉。那时正在下冰雹;而冰雹常常与闪电并存。很多徒步者劝我不要登顶了,但我没有听。

虽然完成了攀登,但我并不骄傲,因为“完成”并不代表“成功”。之后一个月,阎王爷又一次擦身而过,让我经历了失温和迷路等重大教训。

活下来的人都成了传奇,没活下来的就成了悲剧。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狗屎运;不过这种运气,我再也不想依赖了。

登顶之前,两个越野自行车手冲坡而下。我赶忙站到步道一侧让路。他们见我是背着大包的徒步者,很友善地停车,告诉我:泰勒的北坡有很多积雪,要小心。

OK, good news.

我忧心忡忡地开始从北坡下撤,发现这里地形并不如南端那么暴露,反倒是被针叶林包裹着。林子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加之北半球的北坡在冬季接收的日照时间短,北坡的积雪往往比南坡多了不少。

好在泰勒的北坡,积雪虽厚,却也被针叶和薄薄的土壤覆盖了表面,并不算滑。我艰难地绕过树井(雪在树地周围,会凹陷下去,成为一口井的形状),发现“步道”不见踪影,不如直接下切。踩进了几个雪坑,之淹没到小腿和脚踝之间的位置。

去年冬天和今年早春,大陆分水岭的雪量都高于往年平均值。虽然如此,我对踩雪还没有做好准备,登山杖的snow basket(挡雪片)也是准备到了科罗拉多再装上。结果人走得不那么狼狈,杖子倒是深陷了好几次……

北坡的雪很给面子,到了一处豁口,遍消失不见。我早早扎营。

我的水不多了,便攒了几团雪,煮雪成水,泡了辛拉面。竟然有6个徒步者经过了我的帐篷;没想到今早刚刚出城的加州老俩口也赶到了。

夕阳之后狂风大作,我在一个小时内拉了两次肚子。也许是辛辣食物的刺激,也许是细菌感染还未痊愈。还好我的急救包里,有过期了一年的肠康片,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服下3片,读书20页,安然睡去。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立志赶上昨天傍晚超过我的大部队。朝霞披在山岭上,地势开阔,土路绵延。来到一处观景台,远方有零散的平顶山,峡谷就像天空中的群岛,播撒在橙黄色的海洋上。

理想的步道应该如此:一尺宽的黄土,向前延伸;或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登。没有多余的路牌,没有探照灯,没有垃圾桶,没有一切人造的设施,除了步道本身。步道是公民的学校,“学生”会逐渐学会荒野徒步的礼节:无痕、礼让、环保,都是政府“家长”没法通过增加基建而确保的学习过程。这些基建“补习班”,会剥夺人们的学习机会,减少他们的荒野体验。

不到中午,我就追上了大部队。加州老两口,上午跟英国巨人谈论枪支政治,下午跟我聊中国教育。我们一起复习了微积分和美国宪法,从自行车竞速聊到三权分立,还互相推荐了几本书。

晚餐时间,我发现这两口子把每一餐、每一卡路里都提前准备好了。大妈负责所有的规划、食谱和煮饭;她早在出发的几个月前,就把每一餐给干蒸了出来,标注了名字、吃的日期。所以大叔一直喊饿,因为他一卡路里都不能多吃,“不然会打乱规划”。因为大妈的重度强迫症,大叔不用做任何准备工作(其实是大妈不让他做),所以大叔对步道的路线、补给情况,一概不知。

“这样也好,烦心事儿少,老婆也不用担心我落下她逃跑。”


和我们“青蛙跳”的,是“伍迪警长”和迪伦二人组。我和高个子的伍迪警长是老相识。他和我同在2014年走完太平洋山脊,还是同一天到达终点线的。伍迪那年只用了114天就徒步完成PCT全线,更了不起的是,他是和同一天出发的5人一路结伴、一路竟争,最后皆大欢喜,五人组同一天到达终点。

三年过去了,如今我和伍迪都有了不少变化。我读了特殊教育的学位,他也去念了硕士,不过学的东西很冷僻——森林诊断(Forest Pathology)。

伍迪警长给我打了个比方:“地质学看似是一门科学,但也是一门历史学,研究地球的历史。地质学者眼观景色,辨认石头和断层的纹路,挖掘化石、分析样本,为的是摸清楚一个地理区域的历史演变。

“森林诊断学,学习的也是一种历史。毕业生需要能够眼观一棵树、一处林子,便能讲清楚这棵树的湿度、山火、虫蛀、伐木等微观和宏观生态圈的来龙去脉。”

伍迪翻开他的手机相册,风景照没有几张,倒是有很多蜥蜴、爬虫、花草。伍迪最得意的一张照片,就是在希拉河谷遇到的“希拉河怪”,一只橙色和黑色相间的大型蜥蜴。

晚上,我告别加州夫妇,继续向山谷的水源前进。

英国巨人已经在谷底搭好了帐篷。

“六尺七”是我给他取的代号。午后的乌云包裹住平原,我们一行人一边说笑,一边让巨人冲在最前面,因为他是最好的避雷针。

六尺七告诉我,91年,英国某海洋舟向导带着20人出海,结果遇上恶劣天气,全军翻船,13人丧命。这件事情惊动了整个英国,并且促使英国开发了全世界最健全、最复杂、最严苛的向导认证系统,每一种户外运动都有自己的管理协会和许可证申请规范。

六尺七拿的,就是高级徒步登山向导认证。为了拿到这张认证,六尺七经历了20天的所谓“高质量野外生存日”,也就是整整20天的贝爷式的求生考验。“期末考试”内容如下:考官把两个学员带入山中某处,让学员们通过观察山的格局、对比地形图等高线,在地图上指出他们的当前位置“O”. 考官并不会马上公布正确答案,而是在地图上标出另一点“A”,让第一个学员根据当前位置O,走到A。另一个学员,需要根据第一个学员的行走方向,在地图上画出他到底去了哪里,即A点的位置。

怪不得英国巨人一天只用看两次地图——第一次是记住当天的全部行走路线,第二次是在途中确认路线。


第二日,巨人早早离开了。我从山谷中取了两升水,慢悠悠地爬回步道。

上午,经过了一处山泉地分岔口;因为离步道有些远,我便没有去取水。

一个错误的决定。一个沉重的代价。

正午,烈日高照。针叶林消失了,西伯拉大地平坦宽广。

过去5年,我一共来了这个区域10次——大峡谷的马粪灰,布莱斯的寒冷星空,羚羊谷的垂直光柱,波浪谷的时光皱纹;维京峡谷和同伴走丢,郊狼谷第一次领队,白蘑菇的永恒静默,反射古的“世纪深沟”,粉红色沙丘打滚,纪念古土路吃灰,鹿皮谷三次因洪水取消,鲍威尔湖冰冻的西瓜,火焰古象鼻顶的烈日,白沙上的白雪,拱门的鬼斧神工……

今天,站在新墨西哥西北部这大片大片的梅萨之上,我又想给这昔日的情人一个吻。

我的浪漫经不起烈日的考验,下午5点,我滴水不剩。跟水一起消失的,还有速度和体力。

我只能坐下,躺在背包上,像个人肉干,暴露着,炙烤着。

干枯的河床,留下白色的盐渍。饿的时候,方能继续走下去。渴的时候,却觉得世界的光变得模糊、浑浊。反复循环着口中的唾沫,身体和大脑都不再听指令,吃下的食物也无法消化。

口渴,只是最初级的缺水。等到了真正缺水的时候,血液变得粘稠,不再口渴。这才是真正危险的信号。

我拽着身体,寻找着最后一滴水。经过一条土路,几个易拉罐散在地上。我走过去,朝罐子踢了一脚,希望里面还有液体。罐头上那可口可乐的商标,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兴奋而绝望。

看到绿色的植物、干枯的河床,我都咽了下口水。

GUTHOOK卫星地图指南上说,我已经经过了一处藏水点——但那个地方,我在下午两点就走过了。什么也没有。莫非水源信息有误?还是本地的水天使决定不再给徒步者提供水源了?

那,下一个水源点在哪里呢?是一天之外的某条土路,还是两天之外的古巴镇?

我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傍晚七点,天色暗淡了。我穿过一条土路,看见灌木丛背后若隐若现的白色塑料——莫非是——藏水点?

绕过灌木丛一看,那搭建好的木头平台上,放了十几个加仑的瓶装水。旁边竟然还有一个冷却箱,里面装满了饮料和水果!

原来是水天使把藏水点换了个位置。

极度缺水三小时后,突然发现这绿洲,我重获新生。吸收、煮饭、疯狂地喝水;饭后还烧了一壶水,泡了奢侈的菊花茶。

虽然藏水点就在土路旁边,晚上会有车辆经过,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打算在这里睡一晚上,第二天继续用水。

我在灌木丛的背面扎营,从帐篷里可以隐约看见几十米外的公路。守着一大堆水源,我安心地睡去了。

凌晨四点,突然听到脚步声。

我心头一紧,头皮发麻,大气不敢出。更可怕地是,脚步在帐篷外走了几圈之后,我竟然听到了车门的声音。

这人把车直接开到了帐篷旁边!他是要奸杀我,还是绑架我?他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凌晨四点,孤立无援的沙漠。我的同伴不在身边——他们也不知道我的位置。我一整天没看见一个人。如果我死在这里,尸骨无存,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

我屏住呼吸,深知徒步四年以来,最可怕的一刻就要来了。

突然,帐篷被一束白光照亮。

那白光照的并不是我,而是藏水点的位置;因为帐篷直接搭在藏水点后面的灌木丛里,我看不见那人的身形。

只听见水桶碰撞的声音。那人好似在松开绑住水桶的铁链。沙漠里风很大,藏水点的水桶往往会被水天使用链子绑好。

等等,难道是水天使来了?

我喊了一句Hello。头灯的主人回话了。他说抱歉吵醒了我;正赶在清晨放牧之前,查看一下自己放的水,补充新的水桶。

我大石头落地。水天使名叫Juan,略有拉美口音。他说自己已经做了三年的水天使;第一年的时候,藏水点还放了汽水和零食,但是被当地人偷了。所以他换了水点的位置,用铁链把水桶绑住。

我谢过了Juan。接着,传来了皮卡发动的声音。

天色渐亮,我睡意全无。一个在贫困边缘的当地牧民,还能在每天凌晨四点、检查为一群陌生徒步者提供的水源,这是一种怎样的善意?徒步者来了又走,我们付出的很少,索取的很多;而还有这样一群当地人,不仅对我们这些“游客”没有敌意,还在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提供生存的必须品……我竟然还把他当成了罪犯!


白天,我追上了灰鸟姑娘和木鱼大叔。

灰鸟和木鱼曾经在2015年就试图走CDT,但在900英里之后因为“吵架太激烈”而双双放弃。目前看来,这一次他俩还没有大动干戈的倾向。

这是一对奇怪的情侣。木鱼大叔有点暴力癖,说话、做事都有种江湖气。他从不主动跟陌生人交流,笑一笑更是困难。加州老俩口都有点怕他,几次试图跟木鱼搭话,都宣告失败。

而灰鸟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她平易近人,大大咧咧,常常跟其他嗨客哼老歌,说话的时候又有点小女孩的气质。灰鸟的口头禅是:“(我年纪大得)都可以当你的妈了。” 此话不假:灰鸟已经44岁了,还在往天山童姥的方向发展,没有衰老的迹象。

不过,她时常会扮演妈妈地角色,教导训斥像我这样瞎胡闹的年轻人。

我跟她讲了头天晚上扎营在藏水点、凌晨四点被脚步惊醒、以为自己就要一命呜呼的故事之后,她严厉地说:“以后不许再在路边扎营了。”

当晚,因为临近补给点——古巴镇,我又把营地扎在了距离公路只有1英里的土路边上。

灰鸟亲眼看着我离开他们的营地,向公路走去。没有跟他们扎营、加上第二次睡在路边,她更生气了,连说了两句“不要扎营在路边”。

我看着她,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有点湿润。我咽了咽喉咙,说:好的,我答应你,我再也不扎营在路边了。

同样让我感动的,还有分拍大叔。

在古巴镇重聚的时候,分拍大叔自豪地给我展示了一张照片:那是我的鞋印。

其实,这对长距离徒步者来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曾经有刚刚认识的同路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我终于追上你了!我跟着你的鞋印好多天了。” 还曾经有人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咱们的鞋是一模一样的—— 我跟着你的脚印好久了!”

鞋印,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指纹、一个符号。它不仅仅连向了鞋印的拥有者——那个在你面前留下印记的人,它更连向了我的千千亿个同类。

回到2014年的5月的太平洋山脊。内华达山脉刚刚遭受了两天的暴雪,7000英尺以上都被大雪覆盖。树线以下的森林里,开阔的山谷平底之中,甚至是某些北坡的山腰上,雪深得几乎看不到石头。雪只是一个隐蔽的危机,而徒步者需要面对的最大难关是大部分的步道都被雪掩埋;哪怕有了导航、能找到步道,也不意味着在被积雪覆盖的时刻,那些路段就是可以被通过的。

我面前还有一个难题:我的同伴(两个法国人、卡洛斯、奶爸)都比我先一天出发进山了。而在我之后,基本所有人都对大雪呈观望态度,在小镇上等太阳把雪晒化再走。所以我的身后,离我最近的人类可能是一天、两天的距离,也可能是一个礼拜。

前路漫漫,孤身一人。在白雪皑皑的山谷盆地中仰望苍穹,脚下是明晃晃的洁白。眼前是我一人独享的美景,而我竟然无心兴奋或者感动,只心想着追上前方的同伴。

虽然步道被雪埋了,但是脚印还在。

这些脚印在雪地上特别明显,有深有浅,有大有小;每天不同的时段,脚印也是不同的。早上的雪硬、脚印就比较浅;而下午的时候,太阳把雪晒软了,雪一踩就踏,这时候就成了一个个深深浅浅的雪坑。

有几次,我近乎癫狂地寻找着认识的脚印——任何脚印。

我对于这些或陌生或熟悉的脚印,都有一种痴迷的依恋。我坚信它们的正确性,坚信它们带领我走向对的方向。我为此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吃过好几次亏,都是因为脚印本身领向的方向是错误的。有一次,我跟着一串脚印,爬上一个陡峭的雪坡,才发现山口的方向在山谷的另一侧;我要么从这些50度的雪坡上侧切过去,要么雪上“屁降”回到谷底,从头再来一次。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的熊罐头从背包上坠落,滚下白雪,一直滑到谷底;我也就顺势,跟着熊罐头的轨迹,用屁股滑到了山脚,走到真正的垭口的正下方,重新登顶一次……

而我知道,这些脚印对我的意义不再是路标和导航而已。它们被具象了,成了一个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陪伴着我;它们成了苍茫大海上的灯塔,成了岛屿上的炊烟。哪怕看不见人,只拥有脚印、灯光、乃至人的气味,都能磨灭我对未知的一点点恐惧。有几次,在终于发现脚印的时候,高兴得几乎落泪。有几次,却又孤独惆怅。

七天之后,我终于在下一个补给小镇与我的PCT同伴重逢了。我还特别查看了他们的鞋印;发现我并没有“最强大脑”,竟然把一些鞋印记错了。然而哪怕是把脚印完全认错了,那种依托感是类似的、无可取代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终点是什么,加拿大是什么,卡塔丁是什么,杜兰哥是什么,都被渐渐模糊了。战胜孤独、继续行走的动力,其实不再是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抽象的终点线,而是一个个具象的寄托。

毫无疑问,加州老俩口已经认得了我的脚印,并且关注着我,就像几年前我在PCT上追逐着奶爸和卡洛斯的脚印一样。脚印是我们之间无声的密码。

和脚印一样难以忘却的,还有背影。

伤害那些爱我的人,似乎是我的一种天赋。我对灰鸟和分拍大叔的感动,似乎无法转移到那些和我最亲近的人身上。

“不走寻常路,只爱陌生人”。而这其中的代价,又往往是多年后才有体会。

在太平洋山脊上,我当时的男朋友小文艺曾经来看望我两次。

两次,他来步道上看望我,我都很烦躁:大部队在前方,我需要加倍赶路才能追上。临走时,我那么匆匆,步履急促,向北方奔命。

两次,他都在离别时分,用手机拍下了我的背影。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离开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在我奔跑、追逐、冒险的日子里,他从达拉斯寄来我早已准备好的29个包裹;在我发了朋友圈之后,他才知道我已经安全到达了某个补给地,却迟迟等不到我打给他的电话;在我很多次冷漠、任性造成的伤害之外,他依然默默地守护着。

他能忍受我这样的离开,以至于能接受我最终真正的离开。而我却没办法拿手机拍下远走高飞的爱人,没法目送远行的亲人,没法接受别人比我先走。于是,我总是最先切断锁链的那个人。

他有爱的能力,这是我不能及的。


步道穿过古巴小镇,灰鸟和木鱼、伍迪警长和迪伦、分拍和双步、路痴大爷和我并肩走着。花花绿绿的宽檐帽、头巾、棒球帽、没有帽。

古巴镇人口800,因为小镇的主要街道是一条穿城而过的高速路,异常繁忙。旅人、摩托车手、徒步者、印第安人、警察、毒贩、醉鬼、农民,在这个西南小枢纽,展开一幅浮世绘。

傍晚,几瓶啤酒之后,伍迪警长和分拍大叔两个学霸,在酒店院子里聊起了北美板栗树。

对于看过美国高中教科书、徒步者必读书目《林中漫步》(A Walk in the Woods)的读者来说,比尔布莱森对板栗树的悲剧,描写得很生动:曾几何时,北美板栗树是阿帕拉契亚山脉、俄亥俄流域至密西西比最大得树木,高度可达30米,周长3米。20世纪初期,亚洲传入得某种真菌大量袭击了北美板栗树。茫茫森林,放眼望去尽是白色的真菌和垂死的大树。北美板栗的消亡,还破坏了白尾鹿、野火鸡、黑熊的食物链。

板栗树经历的“枯萎病”洗劫,在历史上有太多先例:1845年爱尔兰土豆枯萎病造成了举国逃难,难民纷纷迁往新大陆。那次枯萎病永远地修改了美国历史;大量地爱尔兰移民为今日地天主教徒和早期民主党人提供了中坚力量。《星际穿越》开篇,就是农作物统统被枯萎病击溃、只剩下玉米的惨状。

枯萎病不奇怪,奇怪的是北美板栗树成了美国生态爱好者心中的“神树”。几十年来,甚至涌现了不少民间机构,专门为了保护这一个物种而设立,当中最有名的就是美国板栗树协会。很多自然爱好者以有生之年能种上一两棵板栗树为骄傲。

伍迪警长说,杂交和转基因是目前两种培育抗真菌的板栗树的方式。要么引入中国板栗树的抗病基因杂交、移除脆弱基因,要么引入有中和作用的酶,让被感染的树不至于死亡。

一个国家、一大群人,包括两个徒步的喝得微醺得学霸,能在沙漠中得这个偏远城镇、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物种而讨论一个小时,也是个引人深思的现象了。关键是我竟然写了这么多超纲的内容……


我去超市买了东西,正回到房车旅馆准备洗澡,就被一个台湾口音的大叔拦住,想跟我分房。

聊了两句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曾在派镇,看到过这位大叔的留言:“我的步道名是CAT, C代表我的故土中国,A代表我的居住地美利坚;T代表我的出生地台湾。” 留言书名的日期是2017年5月8日,比我到达派镇,早了整整两周。我便以为和这位同胞失之交臂了。

没想到,CAT大叔在泰勒山附近因剧烈脚痛,不得不下山、回到加州的家里,休息了两周。今天他坐长途汽车,回到了步道上,又正巧赶上我来到古巴小镇。

寒暄几句之后,CAT大叔突然问:欸,你是不是张诺娅?我两年前就给你发过邮件啊!

我惊叫一声,从手机里还真把大叔的邮件搜了出来:“诺娅姑娘,你好。我是来自台湾、2014年9月29日走完AT全程登顶卡塔丁山的任孟洁……费时177天完成华人首次阿帕拉契亚步道全程健行后,休息了三星期,我又连续提笔115天写完全部经历,约有200篇文章和3000张照片,打算提供华人朋友参考……我是在准备PCT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在2014年走完了PCT,恭喜你为华人立了首功,这样我明年走起来肩膀就不会那么沉重了。我正一篇篇拜读你写的PCT文章,日后有问题再请教你。任孟洁,2015年7月21于洛杉矶。”

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我俩在同一年相聚在大陆分水岭,同时冲刺三重冠,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长距离徒步,这两年在国内刚刚“出圈”,可已经在港台地区风行一段时间了。一方面是港台信息开放,可以看到很多国外的资料(比如Facebook的PCT群),另一方面是香港和台湾的步道系统已经相当发达,无痕观念也深入人心。其实,“无痕山林”4个字,就是从台湾的译作中直接搬过来的。

我教会了CAT大叔使用Instagram, 查看最新的雪况,才发现他对科州的雪量、爬雪山需要的装备等信息基本不知晓,而且没有冰雪经验。

大叔跳过了90英里的步道没有走,从Grants到古巴镇的大好风光没有领略,刚好接用弥补错过路段的时间、等待科州的雪化掉。

第二天清晨,在我和大叔确认了线路信息之后,他向南出发,去弥补因养伤而错过的90英里;我继续北行,希望能在科州重聚。

(我和大叔后来却再也没能碰面。)


和加州夫妇在麦当劳道别时,他俩依旧对科州的雪非常担心。朋友刚刚在脸书上,发了一张艾尔伯特峰(科州最高峰)的顶峰照片——360度,全是皑皑白雪。于是,加州夫妇决定去圣塔菲休息一礼拜,等雪化一些再走。

我虽然没说出口,但心里已经十分向往白雪披肩的圣胡安山脉了。14年的内华达山脉,若不是大雪封山、踉跄独行,怕我也不会留下那么多珍贵的回忆。白雪,是步道的一部分,实我早就“签到”的大礼包。平淡无奇的安稳旅途,不是召唤我来CDT的原因。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科州7月底的季风季节。进入落基山这每年的雷雨时节,天天都有午后雷阵雨,绝不会缺席。如果遇上了高海拔、大风和雷雨的组合,怕是几年前失温的悲剧要重演。所以,趁着季风季还没来,快快冲出圣胡安的暴露地带,不失为一种权衡。

出城,上山。步道上,大姨妈迟来了10天,我居然破天荒地肚子疼。下个雨、上个坡,又居然不疼了。

傍晚时分,在山顶地残雪里找了块儿干地地扎营。外面的积雪尚未化干净,在帐篷里还能看到肮脏的针叶和泥土覆盖在雪上。咬一口白雪公主的毒苹果,好似升仙般畅快。

从需要和牛一起想用水源的沙漠,上升到新墨西哥北部的皑皑白雪,不过几个小时;从极热到极冷,干燥到湿润,没有树到茂密的针叶林,也就是几千英尺爬升的结局。

Los Pedros山顶,我走过了此生最长的一条“河”——步道。

山顶的积雪,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化去。雪成了水,铺满了草甸,浸润着步道,让这里成为了一片湿地。步道变成了一条水沟,而这些水也全是冰冷的雪水。走了十分钟左右,从脚到头皮已经刺骨得没了知觉。

山林里没有草甸上阳光充沛,积雪夹杂着树粉、土渣,耍着赖皮,不肯离去。残碎的雪块,作为最底层的、执拗的守护者,这最后的积雪的密度很大,不会陷进去。再过不到一个星期,六月的高温就会让这些白色全部消失。

山的北坡,随着海拔降低,积雪减少了。一大片倒树,又增加了一道道路障。小树还好,马兰开花二十一,跳橡皮筋似的就过去额;而那些跟我身高差不多的“木马”,横七竖八,就需要跳、爬、躺、跪等等奇怪的姿势来解决,和南部沙漠里的那些铁丝网栅栏如出一辙。

正在为成片的倒树为难,前面出现了两个握着斧头、戴着头盔、身穿蓝色制服的志愿者。他们来自新墨西哥最大的城市——阿博克旗,是骑马者爱好俱乐部的成员,专程赶来清理路障。我还没见到在步道上骑马的人;使用量虽小,配套“服务”居然也跟上了。其中一位大腹便便的大爷曾在林业局工作,他介绍说白杨树(aspen)喜阳,冬天雪大、不见光,加上狂风呼啸,白杨树就会大面积死去。


和大爷们作别后,步道上果然没有倒树了。我终于又可以戴上耳机,听完一个个播客里的故事。

今天的同路人是村上春树。他作为一个半路出道的作家,每天坚持上午写作、下午用来听音乐和跑步,几十年如一日。他说跑马拉松的过程中“痛苦难以避免,但磨难可以选择”。跑步难免有身体上的疼痛——这是客观的、无法改变的——但我们可以从主观上让它变得温柔、美好,去拥抱这种痛苦,让它不至于退化为灵魂上的“磨难”。

一切在于定义,一切在于选择。

一滩白色的骨头散在泥土中,骨架足足半米,头、脖子、脊椎骨完整地连在一起,应该是一只死牛或死鹿的残骸。

听着耳机里的“疼痛”和“磨难”(pain and suffering),眼前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尸体,恰当又违和。

十七岁的那年,我在学生公寓洗澡的时候,摸到了胸口的一个肿块。肿块大概有一立方厘米,摸上去有轻微的胀痛。我关掉了水龙头。

那天晚上,瓷砖的颜色变得黑了一些,水池里的裂痕更加突兀。我默默爬上木梯子,回到了衣柜上的床;寝室里的同学们在讨论着刚结束的英语考试。被褥依然是湿润的,这是属于南方的凉。

摸到肿块的前几周,外婆在回家的路上晕倒了——这是家人后来告诉我的。我那时已经在围墙里面了。我的外婆,陪我一起去看《哈利波特》电影的外婆,借钱为我买钢琴的外婆,给我每周租一次甄子丹电影的外婆,允许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外婆,每次回家都让我吃上鳕鱼的外婆,为我的成绩而哭泣的外婆,从我三岁开始抚养我的外婆,我从小夜夜哭着“外婆你不要死啊”的外婆……

外婆得了美尼尔氏综合征,终生影响她的平衡感,但在其他方面并无大碍;我的肿瘤也在一年后被摘除,“只有5%的转癌几率”。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和那个十七岁的我,同时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我们很幸运,因为我们还活着。

但我们都是会死的。

我们只能活一次。

大三的时候,我在学校外的小镇上租了一个自己的房间。挂在我墙头的明信片,白色的底,只写着一行字:Today is the Day。

就在今天。

今天是我开始CDT之后的第34天,我人生中的第9655天。今天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完全不同——它“可能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天”,也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天。在外婆晕倒后的几千个日子之后,在胸口胀痛的几千个日子之后,我把青色的草甸留给顶峰,把灰色的积雪给丛林。阳光浸润了梅萨,土色里绽放出金黄。

我成了一个没有癌症、却仿佛只有几个月生命的人。我的银行卡永远还不完,账户永远欠款,但邮箱里总有几张还没用的机票、还没上的船。

那个胸口小方块,让我不再害怕了。

我往梅萨的上方走,夕阳暖暖的,洒在我的头发上。 


第二天早上,我走过一个潮湿的谷底。小溪边的叶子上反射着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海洋的湿润。几个背着大包的人迎面走来——他们的包上都挂着防雨罩,用来隔离露水。

就在这一片松软的苔藓世界中,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不需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绿色渗透了空气,水雾弥漫于天空。我好像行走在一个看不到边界的温室大棚之中。

小溪边上,一个头发很长的年轻人正在收拾帐篷。他戴着眼镜,皮肤黝黑。我需要赶路,便没有跟他多说两句话,径直向前了。

不久,“温室”到了尽头,土地豁然开朗,晨光从前方扑面而来。水汽突然蒸发,大地依旧龟裂——我又回到了熟悉的新墨西哥。

临近鬼影牧场(Phantom Ranch)的地方,步道穿过了一条大河。河上有座桥,双向车道。外州的车牌来来往往。我走到河岸对面,那个长头发的小哥也追上来了。我们坐在土路旁边的小坡上,嚼着食品袋里的最后一点粮食。

长发男叫做“冬天”。他的头发编成密密麻麻的脏辫,脖子上挂着白色的头巾。

冬天是一个职业流浪汉。他出身大平原的中产家庭,在高中时期得了抑郁症,在大学二年级辍学,搭车去离家一小时之外的某个小城,流浪了八个月。冬天哥早上领取救济粮,下午去图书馆坐坐,晚上去城里的公园,接待其他流浪汉。

夜里,那些卖唱的艺人歌舞升平,他也结识了四方“在路上”的人们。有些人是生活所迫,有些人是毒瘾缠身,有些人是不愿劳动,有些惯性流浪汉甚至要挟过他,说要“割了他的喉咙”,还有一些人像他一样,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之后的五六年,他每隔几个月就逃出来一次,当一个季节性的流浪者。搭车、睡马路边、逃离警察的“骚扰”。几个月后,他又会回到家乡,做一份短期的工作。周而复始。

冬天说,流浪汉的圈子也有自主的语系和文化;他们选择营地的方式、说话的用词,在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他们自己却司空见惯。冬天还说,路上有些小城对流浪汉极其友好(“比如科州的尼德兰镇”),有些地方又有驱逐流浪汉的传统,他和同伴只能住进附近的国家森林。

冬天捡起了路边一株巨大的蒲公英,任凭风把它吹散。11英里的土路烈日高照,竟然很快就走完了。


在鬼影牧场,几位从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赶来的中国大哥大姐带来了亲手做的川菜美食、饮料和啤酒,我竟然吃到了家乡的糖醋排骨和口水鸡。这些来看望我的前辈们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工作——二战时期美国“曼哈顿计划”的温床,秘密的原子弹研发实验室。当年,土地被联邦默默低价购买,原住民默默疏散,不动声色地为开发原子能腾出地方。Los Alamos地地址也是保密的,署名都是圣塔菲市区的某邮箱;在军事特区,一切都像是一个平行世界。

如今,Los Alamos是美国博士比率最高的城镇,文化和教育在整个美国西南部位居榜首,地价攀升,夜不闭户,也有丰富的户外资源。

我们去鬼影农场背后的巨大水库看云、吃西瓜。一个大姐说,许多画家受到Georgia Okeefee(二十世纪美国现代派画家、先锋主义者)的感召,一辈子停留在鬼影牧场的山脚下,画云、画山、画岩石的光影变幻,如此度过一生。

鬼影农场的传奇色彩,一点不比洛斯阿拉莫斯逊色。Ghost Ranch在19世纪末被白人买下,后来由两位传奇女性将其变为独家牧场,全美国(尤其是临近的德克萨斯州)的富豪常来度假、避暑、疗养。

鬼影农场还在宅地阶段时,牛仔、墨西哥人、原住民、新移民冲突频发,创始人两兄弟因为争夺黄金,互相残杀,歹徒弟弟后来被吊死在树上。后来人常听到鬼魂在农场山间窃窃私语,故新来的女主人名之曰Ghost Ranch。

二十世纪初,鬼影农场再度易主,被长老教会买下。如今,它已不再属于教会或个人,而是由专门的基金会管理。这里现在是一个结合了度假、教育、理疗中心的多功能会所,坐落在绵延的红色岩壁之下。农场翻新了许多老旧的宅子,建造了地球历史博物馆、人类学博物馆、图书馆,设立了骑马、按摩、徒步导览等等项目,还有大量的艺术、考古、文学游览项目,把度假和学习整合为一体。人们在这里住上一周,包18顿饭、每天的课程和讨论,讲师都是文化大家,但价格不菲,连扎营都要六七百刀一礼拜。

冬天哥早就不见了踪影,也许是找了个“免费”的地方,安顿了下来。

我从牧场的管理处领取了包裹——平底跑鞋、雪链子、登山杖挡雪片都寄到了。正愁不知能否洗个澡的时候(我已经打消了在这里住下的念头),路痴大爷见我徘徊犹豫,主动说要分给我一间酒店房间!

路痴大爷不仅不是路痴,还是世界少有的”三重三重冠”,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已经分别被他走了3次;如今是他第3次走大陆分水岭。路痴大爷不用登山杖,背包轻得不需要腰带,用蓝色的头巾绑住银白的长发,永远戴着黑色的墨镜。

路痴大爷在鬼影农场定了一间房,每晚150美金,却一分钱都不要我出;不仅如此,他还邀请了伍迪警长和迪伦,一起入住。我睡一张床,路痴睡一张床,迪伦和伍迪打地铺。

我分给这几个美国大汉“黄飞红花生”,两个年轻人赞不绝口,把花椒和胡椒都留下来细细咀嚼……

路痴大爷虽然好心收留了我,但我们之间是有代沟的:一半是年龄,一半是文化。路痴对中国的惟一了解,源于一个和他一起走过CDT的朋友,是个研究中国的学者。你想多了,那学者也是美国人。

路痴大爷知道川菜是辣的,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说台湾是“独立国家”政治不正确——这就是他对中国的大致了解,在美国人里算得上平均水平。

毕竟,并不是所有美国人都知道那最后一条。

路痴大爷有严重的洁癖,佐以轻微强迫症:不能混用酒店的香皂、不能闻有人造香精的产品、不吃肉、不和别人洗一桶衣服、夜里听不得轻微的声音、离开酒店时一定要把床褥全部取下来叠好,“帮助清理房间的工人”。路痴看我特别爱干净,在酒店里把所有装备都擦拭一遍,才同意跟我洗一锅衣服。

他好似腰缠万贯,却仿佛身无分文;更有一种对穷人、对底层人民的心疼和尊重。我对他的身世越来越好奇了。

夕阳下,鬼影农场边的梅萨顶着一道彩虹。春末夏初的暴雨,黑灰色的积云,砂岩上的那一抹砖红。

我从图书馆出来,看见木鱼、灰鸟、伍迪警长、迪伦和路痴大爷正在谈论步道上的男性暴露狂,每个人居然都能说出几个在徒步的时候喜欢把小弟弟拿出来放风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一定很精彩。

第二天,我们几人同一时间离开鬼影农场。刚进入峡谷的时候,我还走在男生们后面;五分钟之后,他们就消失在了某个拐角处。鬼影农场地势很低,出去要爬上峡谷的顶端。这半天走得很是费力。

在一个组合里,往往有一种“推拉效应”。两个人一起徒步,走在前面的人会被“推”着走,加快速度,不希望后面的人追上来,不然没脸面;而后面的人,会被往前“拉”,不希望被前面的人落下,不然还是没脸面。

在这种竞争性的氛围里,每个人都会尽全力,在“推拉效应”中产生“鸡血效应”,即每个人在集体中,都能走出比他本来能力更快的速度。

但我的好胜心没有那么强,不一定为了颜面而必须追赶同伴,也不一定要臣服于男人拟定的速度。我在峡谷里走在男生后面、严重迷路20分钟之后,这段路上就再没见着他们。迷路也许屎我潜意识里刻意而为之的——因为我想保持自主性,不想被别人的速度牵着走,也不想重蹈和黄刀叔的“步道分手”覆辙。

说起黄刀叔,好久没见着他了。他在哪里了?走得还开心吗?

从仙人掌倒湿润的白杨林,也就是几个小时的光景。一只白尾鹿优雅地在林间踱步,紫色的鸢尾点缀在草地上。

黄昏时分,步道经过一大片草地,延伸至低矮的松林中。我把帐篷搭在草地和森林的边界上,面朝西方。

搭好帐篷,坐在鸢尾浸染的草地上,沐浴着夕阳。树林好似骑兵,向后退去,让出来了一条大路:眼前打开了一番天地,绿草像宽阔的湖水,泛起波涛,倒影晚霞的金光,在同一时间射进我的双眼。

我愿逆流而上,我愿顺流而下。

牧场上的牛悠闲地吃草,一开始对我这个入侵者并不在意。倒是有三四只牛,脱离了群体,朝我的帐篷慢慢走来,目不斜视。离帐篷三米的时候,一只牛妈妈竟然还“愤怒”地踢了踢土。可惜我配不上拥有一个牛的灵魂,只能在人的躯壳里揣摩这几只牛兄牛姐的信号。

我拿着惟一的防身“武器”——一根登山杖(另一根拿去支撑我的自立帐篷了),默默退到帐篷后面,眼睛一直盯着牛。它们没有进犯,可也没有后退。

大地披上了一层粉色,牛的剪影套上了璀璨的光环。几只远方的牛儿跑了起来,速度极快。临近我的这几只,看见大部队转移了,也跟着走了。

它们对入侵者的态度,可比人类要宽容多了。

第二天,在另一片草地上,我收到了路痴大爷的短信:“I have started Internet Hiking!” 路痴大爷已经60多岁、记性不是那么好了。他没有任何社交媒体,只用邮件和短信跟世界交流;跟着伍迪警长和迪伦两个九零后,看着他们每天刷着手机上的卫星地图,路痴大爷感到万分安全:“我也开始用网络来徒步了!”

从鬼影农场到查玛镇的这段路,我没有见到一个向北行的徒步者,倒是遇到了两拨护林员。第一波人的老大名叫查理,是卡森国家森林的总负责人和设计师;整个卡森国家森林里的步道,都是查理主管修建的。

遇到查理的时候,他正站在一个半米长的”推泥机“上面,开垦一块草甸。他戴着一顶头盔,一副遮阳镜,穿着卡其色的林业局制服、军绿色的裤子。他附近的几个员工都是志愿者;只有他是拿着联邦政府的饭碗的。

我询问查理,美国公有土地上的步道,是怎样一个修建、审批的过程。

查理给我细细道来——第一步,是”看图说话“。设计师多半是林业背景,对地形图熟悉。TA在地图上画出一条合理的路线,兼容景观、水源、坡度、植被等等因素。第二部,是实地勘察,把地图上的草稿,模拟走一遍;修修改改,插上粉色的小旗子。第三步,是专家审核。步道必须要由森林学、地质学、生物学的专家团走一遍,审核过关(没有生态敏感区、濒危物种保护地带、山火和虫蛀毁坏区、合理南北坡朝向、侵蚀作用不明显等等一堆考核依据),才能正式开工建造。如今大陆分水岭中已经修成了步道的路段,无不是按照上述法定程序成形的。

我们丧失了先民的智慧,在骑马打猎生火抓鱼都要上贝爷真人秀的今天,人和自然的连结早以解体。更好的工具,并没有带给我们更多的智慧。智人走进远古的森林,如若只能感到陌生和恐惧,这是再强大的机器也挽回不了的缺失和倒退。好在这几年,我满满地从一个只顾走路的、完全不了解也不融合自然的人,慢慢开始对步道好奇,对步道附近的地质和生态好奇。我观察石头,研究地形,思考:如果我来设计这条不到,会是什么样子?北坡的小树林要不要绕过、冬天积雪太多、南坡的杉树会不会倒伏?河谷的哪一侧修步道,才不会水土流失?修在山脊上还是林子里,各要加多少的坡度、拐几道弯?

然而,步道的设计归设计,实际上会有一大堆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这段路,最阴魂不散的两个字:倒伏。

哪怕离开大陆分水岭四年后,当我坐在电脑前,回望墨西哥北部边境的这段路,脑海中只有成片成片的死树。步道不复存在;就像大地震后的城市,楼房尽毁,路桥断裂,满目疮痍。GPS虽然告诉我,我此刻站在“步道”上,但眼前只有“横着”的丛林——横着的死树、折断的残肢,叠成几米高的路障。

还能怎么办?只有一寸寸地龟行。树木死亡,森林却在复原之路上。我这一只蜗牛,只能沉浮于自然的手筑下的迷宫。

比走倒树区域更难的,是还留着头一年残雪的倒树群。残雪,软雪,波浪雪,坑坑雪。雪一踩空,下面的树枝树干盘根交错,摔跤、撞树、崴脚,都是常有的事。林子里的步道本来就七拐八绕,现在要么被倒树拦住,要么埋在冰雪下面,我只能看着GPS, 朝着大致方向,寻找最简单的路走。

在一片暗无天日的倒树森林中,我遇到了两个南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与其说“推”,不如说“抱”“举”“扛”,因为四十度的雪和死树焦灼的半山腰上根本没有路,更别提骑山地车了。我看得出这是这对骑手上路的第一天,也看得出:他们已经在打退堂鼓了。

好在对于北行的我,这一切混乱都在下坡。不久之后,我就站到了一块木牌前:进入大河国家森林,科罗拉多。

2013年,正是在这里,我被人从迷路中搭救,在科州最高峰险些被雷劈,在芝加哥盆地失温……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白,被老司机骗上了车。这一骗,就是四年,8500公里。生命,在科罗拉多转了弯。

四年后,这40天,新墨西哥的旅途如此艰难。我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多痱子、拉过这么多次肚子、被晒得这么黑、衣服上破这么多洞、背包这么沉重……

新墨西哥的沙漠、仙人掌、火山石、砂岩峡谷、牛羊牧场、铁栅栏、西南梅萨、希拉河谷、公路徒步、监狱、长满绿藻的水井、派镇的蜜桃派,都渐渐地退后,退后,再退后。

而万水千山走遍,只为到你面前。

科罗拉多,我回来了。


在距离高速路2英里前的山脊上,我找了各平地,直接牛仔式露营。

这条高速路能带我去查玛小镇(Charma)——这是进入科罗拉多之后的第一个补给点,小镇却在新墨西哥境内,需要搭车前往。这也是我第一次在CDT上搭车;而之后的补给地,基本都得搭车才能前往。

如今我已经不那么热衷牛仔式露营了。我喜欢帐篷里封闭而温暖的感觉,也依赖帐篷轻薄如纸的“墙壁”能给我一点心理屏障。

在科州境内的第一个晚上,我穿着拖鞋,啃着剩下的一点花生米,读着描写未来社会的《华氏451度》,幻想着明天在镇上吃到的丰盛早餐、飞快的网速、暖和的热水澡。

我打开手机,收到伍迪小哥的短信:“你在哪儿呢?快到查玛来,我们住在查玛车站旅馆。” 

我心中欣喜,自从在峡谷里落在路痴他们后面,我已经独行了五天了。

不料,黄刀叔也给我发来短信:“我回加拿大了。很可惜CDT没有带给我在PCT上那种久违的感觉。继续加油,美景在等着你。”

愧疚、失落、遗憾交错拷问着我。如果那时候我没有对黄刀叔说那些话,如果我们还在一起徒步,如果……

但是,生命没有如果。黄刀叔做了他的选择,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我们的同伴中,有人在雪山上决定放弃、走回头路;有人走了低线,更快也更短;有人去了圣塔菲,或是回了家,等待圣胡安山脉的雪完全化掉;还有人坐车去了怀俄明,走那里没有被积雪覆盖的分水岭,改日再回来弥补漏掉的这段路。

然而我必须得一路向北,去迎那雪山。

科罗拉多西南部的圣胡安山脉,被誉为“美利坚的青藏高原”。这里是落基山脉的心腹、科州的精华。荒野成群,人迹罕至,路途偏僻。四千米的群山密布,山体暴露。这里孕育了Telluride、Ouray、Durango等等美国户外资源最丰富的山林小镇,同时吸引了全世界最优秀的登山、攀岩、山地车、越野跑选手来这里进行高海拔适应训练。户外是这里最底层的逻辑和语境。

因为圣胡安山脉位于科州西南部,大多数徒步者五月底、六月初就能走到这里。沙漠之后,紧接着便是雪山。不幸的是,五六月属于科州的“过渡季节”:春末的积雪还未融化,垭口北侧依然有雪崩风险;林子里的雪更是顽固,“树井”足以让人抓狂;更别提高出还有雪墙、雪屋檐,如若坠落,等着的是山谷脚下的死树、奔腾的深溪、冰冻的湖泊……

雪路不是我的强项,所以我去年(2016年)专门爬了胡德、沙斯塔、亚当三座雪山,练习在冰雪上行进的模式,熟悉滑坠制动的程序。来CDT之前的一整个冬天,我都在查询科州的雪况。如果因害怕一件事情而不去做它,又认识自己的这种懦弱,我怕会自怨自艾很久。所以,哪怕今年的雪量超出往年,哪怕圣胡安近在咫尺,我依然选择走那最高、最难的一条路。

第二天,我在高速路上等了5分钟,第二辆车就停下来。载我的老两口在科州的林子里有地产,就在查玛镇不远,所以他们对CDT相当熟悉,经常带徒步者进城。

老两口告诉我,科州、新墨西哥的树木大量倒伏,是因为一种甲虫带来的真菌,阻断树木获取养料。加之冬天风大雪大,“传染病”一旦入侵健康的林子,漫山遍野的倒伏便无法避免。最近几年的冬天越来越暖和,这些甲虫一年可以繁殖两次,数目成指数被增长……松树和杉树大量死亡,已经是让科州参议院和州长都头疼的问题了;他们甚至还宣布科州因此进入紧急状态。

看来,此刻的科罗拉多,已经跟2013年我第一次穿越时,不太一样了。

来到查玛镇,我并不忙着找路痴一行人,而是享用了一顿丰厚的早茶,添了好几倍咖啡。走路去买补给,还遇到了嗨客自愿帮我照看背包;我于是给他们买了个冰激凌,表示感谢。

来到小旅馆,路痴、伍迪警长、迪伦三人的装备攻城略地。他们三人组前天晚上就到了,所谓“Big days, big stays”. 每天疯狂徒步,再到镇上疯狂休息。

这三人中,迪伦时第一次长距离徒步,就能跟伍迪、路痴这些老手并驾齐驱,一天30英里、再雪地上狂奔、藐视倒伏,带着他冰球运动员的狠劲,初生牛犊的无畏,前途无量!

晚饭的时候,迪伦突然走心,说要跟我道歉。

我惊讶道,啊?道什么欠?

他说离开鬼影农场哪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没注意到我没跟上来,让他们自责了几天。

我又惊讶道,你们太见外了吧……徒步不该就是按照自己的速度走吗……

说到这里,坐在对面的路痴大爷郑重地对我说:圣胡安的情况很不同,独行非常危险,建议组队。

他向我伸出橄榄枝,愿意跟我走接下来最困难地这几百公里。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那个全世界有名的“三重三重冠”说要带着我这个雪地小弱鸡走圣胡安?我表面委婉推辞,心里早就疯狂点头、说了几百个yes了!

当晚冰球比赛,宾州夺得冠军。酒吧里的一个宾州哥们儿喝嗨了,包下了全酒吧人的酒单。于是,伍迪警长和迪伦小哥千杯不醉,在啤酒和烈酒之间比拼火力,觥筹交错。我默默地喝了一瓶啤酒,打算开溜,却被迪伦拉住,让我喝了一口龙舌兰。虽然只是一小口,却是我大学之后第一次喝烈酒……

回到房间,路痴大爷却悄悄跟我说,迪伦其实正在考虑退出了——因为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不愿意让他继续徒步,想让他回家去。迪伦现在很纠结。

还有另一条八卦:晕羊姑娘前些时间在格兰特镇摔伤了手,马上就要重返步道了。据说,她已经跟伍迪警长好上了。伍迪警长和迪伦的二人组合,很快就要不保。

这次,路痴大爷再度充当奶爸角色,买单了3个晚上、我们一共4人的房间。

在路痴大爷的指导下,我这个伪轻量化主义者又回到了当初严格坚持的信条:扔掉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如果一件物品,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那你就并不需要它。

说自己很“伪”,是因为自从阿帕拉契亚步道以来,我的徒步风格越来越“舒服”,背着一些并不笔要的东西,比如双氧水、书、拖鞋、坐垫等等。这和我在太平洋山脊上连牙刷都锯掉一半、从不穿拖鞋、连地钉都要追求“世界最轻”的严格态度,相去甚远。

但是,为了应对圣胡安的强度,我必须再次丢盔弃甲、返璞归真,只留下最重要的物品。把额外的背负,腾给大量的食物、保命的冰镐和雪链子。在大爷的反复劝说下,我也保留了卫星通讯其,要是真出事儿了,还能叫直升机……

我和路痴大爷组队,两人合作,争取在四天之内翻过众多垭口和山谷,到达下一个补给地——怕狗撒热泉(Pagosa Springs)。


因为知道路痴大爷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徒步者,我故意加快了速度,哪怕他在身后提醒我不要“跑”。

上路不久,两位老人沿着之字形路线下山,跟我们照面。一问才知,他们也是北行地徒步者,但是离开查玛镇38英里后,他们居然决定原路折返!

为什么要走回头路?为什么要放弃?

跟我心里最害怕的答案如出一辙:雪量太大了,尤其是山脊侧壁的徒步,一失足便可能滑坠几百米。他俩虽然试图绕路,但是绕得太远,“都走到地图的边界之外了”。虽然已经走了这个脚程的一半,他俩决定暂时放弃科罗拉多,坐车去怀俄明的大盆地,走那里没有雪的部分,改日再回来走圣胡安。

我和路痴大爷摇摇头。老两口的决定有如当头一棒,昭示着我们将要面临的险境。

海拔渐渐逼近4000米,我俩同时开始头痛。

我的高海拔经验并不算少。我曾经在尼泊尔待了25天,徒步过珠峰地区和安纳普尔娜地区,最高到过5500米,4000米以上更是家常便饭。科罗拉多,我也已经来了7次。高原环境虽会让我呼吸短促,速度放慢,但从不至于头痛、或更严重的高反症状。

这次,我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昨天的咖啡因、啤酒加龙舌兰。抑制作用和兴奋作用同时在大脑里乱撞,细胞呼唤着更多水分;而高原的空气干燥稀薄,身体失水更多,若不能严格地掐着时间大量补水,身体很快就会进入高反状态。

路痴大爷看我吃力,自己先在雪坡边上躺了下来。“休息一下再走吧。”

从表面看上去,路痴大爷很容易被解读:长发的老嬉皮,素食主义、极简主义、轻量化、洁癖、挥金如土。这些标签背后,却有太多的故事,等着我去发掘。

比如,路痴貌似从不在自己的身上花钱,而且对自己的财富缄口不提,只说自己当了十二年的“流浪汉”,还干了几十年的建筑工人。

他还曾经把自己买的公寓,在某次吵架后直接送给俄罗斯前女友,自己则跑到新墨西哥边境,买了块地。

那之后,他从波特兰出发,骑自行车跨越美国,到达东北部的缅因(相当于从拉萨骑车到了黑龙江)。他把自行车留在缅因,从卡塔丁山一路南下,徒步了整条阿帕拉契亚小径。到了亚特兰大之后,他又捡回了自行车,骑车去了弗罗里达,“顺便”走完了弗罗里达小径,还从小径的终点骑车去了Key West;接着,他又从基韦斯特向西,再次骑自行车穿越美国大陆,来到了圣地亚哥(相当于从厦门到墨脱);这还没完,圣地亚哥是啥的起点呢?对,正是太平洋山脊小径——他又从南到北,沿着PCT走到了加拿大;从温哥华再次骑上车,沿着海岸线,向南回到加州的圣塔芭芭拉,再骑车回到他在新墨西哥的地皮……整个人力旅程不间断地持续了两年多。

没想到,出去徒步一圈之后,回到自己的地盘,却发现房车被偷了、吉普被烧了。只能从头来过。

此后的每个夏天,路痴都着了魔地走回山里——太平洋山脊三次,阿帕拉契亚三次,如今是大陆分水岭的第三次。仿佛没有了这些蜿蜒于山间、本身并无意义的狭窄土路,他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似的。

我俩行至暴露的山脊,一阵狂风袭来,我站立不稳,寸步难行。路痴大爷走到了我的上风处,用身体挡住狂风,拉起我的手,不让我被吹倒。我俩搀扶着,走了将近50米。

山顶的湖泊融化了一半,土地暴露出来。虽然可以绕过残雪行走,却无法避开雪化之后的烂泥、水塘、沼泽。

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应对“泡泡雪”身上。这种雪又称sun cups, “太阳杯”。太阳杯的形态和海绵的波涛很相似:六边形的“杯口”,中间凹陷下去。每一个杯子的开口类似,大小类似,众多的杯子聚集在一起,犹如蜂巢。阳光是促成太阳杯形成的最重要原因,所以这种形态的雪往往常见于春末夏初、马上就要完全融化的雪坡上。

太阳杯也是徒步者的噩梦、最难行走的一种雪。它被几个月的阳光、风力反复挤压,“忍辱负重”,踩上去跟土地的硬度差不多,然而又是内部深陷的形状,故只能走在杯子的边缘一圈、窄窄的部分。一片雪地上,可能有成百上千个太阳杯需要穿过,从一个杯子口、踮着脚跳到下一个杯子口上。这非常考验徒步者的平衡感和小腿、脚部的肌肉群;稍有不慎,失去平衡,就有可能摔到杯子里。

傍晚,我俩从山脊速降,所有的路线全在雪下,所以可以不管步道在哪、直接瞄准谷底。我们在潮湿的残雪堆中间搭好了Zpacks帐篷(我和路痴的帐篷是同一款),白色的粗笨帐篷和白雪融为一体。

圣胡安的第一天,就是雪原、偏头疼、沼泽、直线下降,我消耗了不少体力,吃了两顿晚餐的饭量。路痴是真正的轻量化行者,没有净水器、炉头和气罐。他偶尔用碘片净水,把方便面泡在冷水里,就这么解决晚餐。

我把湿了的袜子挤出水分、晾在一边。脚光着,在寒风中发抖。

路痴把自己的手套取下来,搭在我的光脚上。大爷提醒我,今晚我们湿了的鞋和袜子中的水分都有可能变成冰,鞋会被冻成一个没有弹性的“摸具”。所以,我们要在睡前把鞋子撑大、把鞋带全部松掉,不然第二天没法把脚放进去。

第二天清晨,我一早就把微型冰爪(microspikes)穿上,冰镐不离手。然而,路痴大爷平衡感爆棚,不用任何雪具就能在雪坡和冰面上飞奔。他每走一段,就必须停下来等我几分钟。

雪地行走,是一门艺术。“How to DO snow”,需要了解雪的性质、一天当中各种时段的形态,知道该踩哪里、如何用力。我生长在南方,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才接触雪;我对雪有一种天然的陌生感。练习得少,不免对雪地徒步有一种恐惧,所以这几晚都没怎么睡好。

路痴大爷走过这段路两次,他最害怕的地方就是蓝湖的湖畔。这里的步道在树丛中,倾斜而下,下方就是湖面。稍不留神,就会从林间的深雪里滑坠,掉进依然冰封的湖中。于是,我俩看了看地图,决定走到高处、切到大陆分水岭的山脊上,避免滑坠危机。走到了山脊上,为了切回步道附近,我们又必须下滑到谷底。

我对坐滑特别热衷。只要是能用屁股滑下来的地方,我绝对不用脚。当然,裙子、内裤都会湿掉;在干燥的高海拔紫外线下,它们又很快干了。

我们没有道路,只有方向;没有小径,只有“最安全”的方案。而这些更加安全的路线,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只存在于我和路痴大爷当下的观察和决定。这就是大陆分水岭真正的难度——如何判断、决策、选择路线,甚至是在cross country中创造路线。读懂地形中微妙的cue,需要大量经验。幸运的是,我和路痴大爷能讨论和相互参考,有两双眼睛、两个大脑来分析数据。很多时候,我们的决策很相似。我对雪地的恐惧,反而变成了一个优势:我的决策往往是最保守的、相对而言最安全的。

大多数人为了避免冰湖,绕道于一条更远的小径。我和路痴虽然紧贴着步道行走,却无可避免地来到一处陡峭地雪坡前。步道绕过雪坡;我俩决定径直向上,到达阳光照射地山脊。

冰镐在手,一步一步,屏住呼吸,全神贯注。路痴大爷在前方开路,从坡面上升至山脊,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盯着我前进。他给我指出最简单地上升路线。我身材矮小,必须用手攀爬一段。神奇的是,也许是去年在胡德、沙斯塔和亚当做了不少雪坡训练,我对这段陡峭的上升,并没有感觉恐惧。

在这天末尾,我俩又面对一段暴露的爬升,要上升至一个4000多米的山口。我的身体疲惫不堪,大脑停止运转。高海拔的大强度升降,一次次下降到谷底再回升到山脊,已经让我没有精力说话,更没有体力做必要的思考。

迎着傍晚的狂风,我们朝着山口攀登。可是,我俩同时大意,再狂风中无心检查地图,便离步道越来越远;虽然到了顶,方向却完全偏了。为了纠正路线,我们必须沿着更陡峭的坡度下降。

太阳悬在山谷的边缘,我迎着坚硬的光芒,踉跄地踩着太阳杯子们,半滑半滚地溜下山坡。路痴大爷把我远远甩在了后面。十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了陡坡中间惟一一处有树木和土壤地平地。然而,我俩刚才净顾着上下坡、纠正路线,都忘了取水。

路痴大爷四处观察山体,用鹰一样地视力,发现了半山腰一处银色的水柱。他拿着水袋冲了上去,一刻钟之后满载而归。山侧的雪坡背靠阳光,已经在晚风中冻得结冰。而他跑上跑下,没有冰爪雪链,像一个不会苍老的顽童,在自己的乐园里,享受大山的馈赠。

雪坑不平,无法站住脚。要么像我一样步步维艰,要么像路痴大爷一样直接跑起来,忘掉平衡,忘掉登山杖,忘掉落脚点,让步子迅速落下、又迅速离开冰面,如雨点,如迅雷,都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白色从四方袭来,冷风从天庭灌入。路痴在冰封的雪原上跳舞,我看着不远处他的背影,竟然感到一种幸运和幸福。

第三天,我们依然在早晨五点醒来、六点出发。早上的雪地干而硬,下午的雪地湿而软。我用Guthook App确认位置、了解步道走向、读出步道的大概角度,并且找出地面的参照物,指给路痴大爷;大爷用手机版的雷地图PDF,和我交叉检查。我们对于路线的判断,也达到了完全的统一——不管步道怎么走,只管步道去哪里。如果是去另一个山头,我们就径直下切到谷底、再径直上升雪坡,而不是跟着被埋在雪下的路线,切山坡的侧面。

路痴大爷帮我再多,却无法代替我走路。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段60度的大下坡,一半是雪,一半是暴露的石头。我的恐高开始发作,双脚和心都在颤抖。路痴大爷感应到了我的紧张,说:你自己小心,我会先下去,在山脚等你。

我一步步,跟随着前方的脚印坑,来到了雪坡旁的土坡。碎石滑落,我胆战心惊,身体僵直。若是雪坡,下滑尚可制动,就是速度快了点;然而土坡,却让我无能为力,只能祈祷:不要掉下去。

不要掉下去。不要掉下去。

最后,我从土坡到了另一个雪坡,从这里坐滑下山。路痴大爷在谷底挥手。我用冰镐增大摩擦力,慢慢蹭到了谷底。

我在这里花费了太久,周四到达爬狗萨小镇,已经基本不可能。路痴大爷为了安慰我,笑着说,到不了就是到不了,酒店大不了取消就行。我心里充满了歉疚。如果我能走得再快一点、在雪地上再自如一点、胆子再大一点,说不定明晚就能睡在酒店床上了。

我俩在陡坡底下吃着午饭,大爷突然发现山体上的人影。原来,迪伦、伍迪警长他们,已经追上来了。同行的还有瞬时姑娘和晕羊姑娘。

我和大爷喜出望外,站在谷底,看着顶上的人重复我们步步惊心的行进路线。最前面的那个小黑点,在雪坡上大步前进,仿佛毫无恐惧。我和大爷同时发出惊呼。两个姑娘卡在了半山腰;一个人选择全走土路,另一个选择全走雪坡。

两个黑点走进了;前面那个是长腿的伍迪警长,新人迪伦紧跟在后面,仿佛暗中较劲,不甘示弱。伍迪警长腿长胆子大,能在雪地上保持4英里/小时的速度;迪伦是冰球运动员,协调性、平衡感都很好,还有一股竟争的心气。

就这样,我跟大爷的两人组变成了圣胡安敢死6人队。几个年轻人担心我和大爷因雪况而退出,没想到在最后这段路追上了我们;我也收到激励,决定奋力赶上他们的速度,在原计划时间睡到预定的酒店。

伍迪警长一伙代理了我的导航地位,直接冲到队伍最前面探路,给后面的姑娘们(瞬时、晕羊、我)指出最简单的路。瞬时姑娘脚上绑着宽大的雪鞋,没法走得太快;我跟在她身旁,紧张得很,生怕掉队。最开心的是路痴大爷,他终于能跟男孩子们享受一下雪地冲锋的乐趣了。而迪伦他们虽然速度极快,却非常照顾我的感受,从不让我有“走得慢”的感觉。大爷也时不时绕到队伍末尾,保证跟我一直在一起。哪怕不能按照计划进城,他也要保证我的安全。

这天的傍晚,我们循着伍迪警长和迪伦探路的方向,攀爬雪坡到山脊,却发现没有下山的路;只能再回到谷底,从山谷另一侧碰碰运气。我看着瞬时踩着那么大的雪鞋,在五十度的坡度上费力前进、脚跟绷直,一阵血涌上头脑,内啡肽暂时战胜了肾上腺素,就连下坡也比平时快了许多。

下撤到谷底,我们六人找了一处干燥的草皮作营地。再走24英里关方路线,就能到达公路了——实际上,我们每天究竟走了多少野路,没人能统计。


春溪山口,是史上最难搭车的山口。

四年前我在高原冷雨里站了两个小时,只有17辆车经过。没人愿意载我这个滴着泥水、背着大包的奇怪“游客”,我只能绝望得沿着高速路牙,向着25公里外的湖城踉踉跄跄地挪步。几公里后,一辆轿车在我身边停下。来自阿拉巴马的传教士夫妇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紧急联络电话”……半小时之后我到了湖城……而四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湖城号称是全美国“最偏僻的小镇”,整个郡只有这一个城市,常住居民400人,夏天则增加到2000人,街上满是德州车牌的游客,空了一年的“避暑山庄”又有了人气。湖城拥有分水岭西侧最古老的教堂,也出了个美国鼎鼎有名的吃人狂魔。据说杀人犯帕克在冬天和5名同伴进山,在大雪封山、饥不择食之后杀掉了同伴、吃肉充饥,而且并没有受到制裁。

我曾在科罗拉多大学以帕克命名的食堂吃饭……如今想想,不寒而栗。我那时候不会是沿着帕克留下的“光荣传统”,吃到了人肉包子吧?

四年前,我留宿的“乌鸦青旅”依然健在,店主Lucky早已忘了我。

四年后,宿舍已经按照男女严格分区,而那熟悉的大木桌、摆满了《尤吉指南》的书架、开阔的厨房、空气闭塞的客房,依然和记忆中无异。路痴大爷走进青旅,扔一包“采购成果”在桌上:一小桶牛油果酱、一瓶汽水、一桶冰激淋、一包薯片,“他奶奶的,这些东西要27美刀,这是卖黄金吗?!” 

四年前,她坐在乌鸦青旅的长凳上,如饥似渴地翻着《尤吉指南-太平洋山脊》。她读到“背包腰带一定要留3寸的可被再收缩的空间,因为你在徒步中会越来越瘦”,恍然大悟,拿出相机把这段话拍下来,上传到人人网,顺便吐槽她的鹰包腰带已经松了。

四年后,我在同一个长凳山读着《科罗拉多隐秘趣事》,读到在科州诞生了美国第一个汽车车牌、全美最长的街道Colfax大道、海拔最高的小镇Leadville、全年日照超过300天的Colorado Springs……我嘴角上扬,把书买下,寄回了家。

四年前,她在银城旅馆,开了两瓶啤酒。日本人变魔术般地掏出一根超轻钓鱼竿,把钓竿拉到最长,长到塞满了整个房间的对角线。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钓鱼线:“这是我在步道上捡到的”,他抿一口冰啤,加了一句:“我对这种乱扔的行为真是深恶痛绝。”

四年后,我和麦克大爷走路去镇子另一头的邮局。半道上,警铃突然刺破耳膜,一辆小轿车被迫停了下来。警察走上去,跟车主交涉。“多半是超速了。” 麦克大爷说。我俩相视一笑——车牌果然是德州的。

四年前,她和日本人在“安妮早餐店”吃油腻的炸土豆、英式肉汁饼干。他们去买亚利桑那冰红茶、一两个新鲜的桃子。雨后的湖城很湿润,街道很漫长,一挪步,就要穿过时间的边界,进入一个不知名的世代。那里的一切都很不同,但是雾气和今天一样凝重。

四年后,我走在铺满阳光的街道上。和我同一天完成PCT的阿闪,竟然也来湖城的比赛凑热闹。阿闪带来了他的新婚妻子,和伍迪、晕羊、路痴、木鱼围绕在篝火旁。越野赛的跑者披着毛巾,湿润的头发在火光里蒸发。

四年前,她躺在床上装睡。日本人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和她接吻。在很久之后,他会出一本叫做《钓步日记》的书,写到这一幕时,日本人说空气里飘来的是惠特尼休斯顿的“我会永远爱你”。可她在那天晚上,却真真切切听到了隔壁牛排店传来的《加州旅馆》:“哦,多么美的面庞,多么美的地方……有些人跳舞是为了铭记,有些人跳舞是为了遗忘。”

四年后,我走路经过那同一家旅店。

可是她和他,已经走了。

当晚,我被白色包围,在雪坡上倾斜,没有退路。三百六十度,了无人影。我感觉胸闷、口干、出汗,想大声求救,却发不出声。

我猛地坐起,胸口因缺乏氧气而起伏着。我在哪里?这里好像是一个闭塞的小房间,周围好像还有人……直到我看见门缝隙背后的微光,才想起一切。

我推开门,让客厅的氧气流进来,在刺眼的灯光中睡去了。


然后,他们出现了。

这是我在湖城的第3个全休日。日光灼热的午后,我在咖啡店用网、翻书,决定在这个让人慵懒的“能量漩涡”,再停留一天。

当我推开青旅的玻璃门,三双陌生的眼睛杀了过来。一顶棕色头发站在水槽边,“匡匡匡”地清理着净水器。一顶棕色头发在木桌旁看书。一顶黑头发刚洗完澡。路痴大爷坐在他们中间,若无其事地磕着薯片。

三个男孩宣称他们是5月16日从边境出发的大陆分水岭徒步者。5月16日!比我的出发日期晚了(也就是快了)15天。

他们是我目前遇到的走的最快的CDT徒步者。

黑头发黄皮肤的洗澡男名叫Beans(豆豆),因为他每个补给包裹里都有一整罐的豆子;棕色头发的看书男是Diatom(大陶),他和父亲在加州海边合营了一家陶艺店;在水槽边清理净水器的是Deep,他19岁徒步AT的时候因深沉的嗓音而得此名。Deep他没说自己是哪里人,但是听口音……这德国腔没得跑。

得知我的名字后,三人大惊:“原来你就是中国石头!”

原来,他们和加州老俩口一起走了南圣胡安的雪路。我和老俩口关系好,还在深山里给他们发短信、交代详细的线路攻略,所以他俩逢人就提起我。从三个男孩口中,我得知双步大妈在南圣胡安坐滑,撞伤了屁股,二人选择走克里德短线,避开北圣胡安其实并不存在的“大雪”。我在山里给他们发的那些鼓励的言语,也就这样随风飘散了。

在我扼腕叹息之时,路痴大爷看着我的眼睛说:“别担心他们,你这样的独身女徒步者,跟喜马拉雅雪人一样稀有。”

徒步者常说“一个人要向一支队伍”。而他们仨,简直是一整只军队。

豆豆姓朴,是韩裔美国人。我对自己的“亚洲唯一CDT徒步者”地位被抢走,略有不快。可豆豆眨巴着大眼睛,小胡子贴在上唇,一脸无辜模样。他是纽约的金融资讯白领,不知受了什么召唤,决定把大陆分水岭作为第一条长距徒步线路,野心颇大。

豆豆被其他两位老司机“领进门”,学习速度惊人,一下子就坐上了火箭。他性格温顺,任大陶在一边调侃着:“他是新泽西人……新泽西!哈哈哈……” (大陶是加州人,美国东部和西部之间的互相嘲讽类似于中国南北之隔。)

大陶一边调侃豆豆,一边整理他下段路的伙食。他把4天的食物摊开:3包用密封袋装好的晚餐,里面是各种谷物和豆子的合体,明显是提前煮熟、干蒸过的;十几种不同的能量棒,每天都有六七根;已经躺得整整齐齐的坚果和果脯什锦;早餐是一包包燕麦片,里面混了很多黄色绿色的粉末,据大陶说,那是奶粉、姜黄、葡萄干、奇亚籽的混合物。

大陶早在出发之前,就做好了180包晚餐、180顿早餐,全部干蒸入袋。他的ULA背包此刻方方正正地端坐在脚边,干净得像新买的一样。

“大陶在家里跟他爸妈的作息时间一样,晚上九点睡觉,早上五点起床,平时看看报纸喝喝咖啡,像个老年人。” 豆豆补上一刀。

同住在青旅里的美国姑娘Demi被这三个男生迷住了。她正在徒步科罗拉多步道,对一切跟装备、饮食、线路的问题好奇。“我不想煮晚饭了,你们对可以浸泡的晚餐,有什么建议?”

大陶慢声慢气地讲着土豆泥粉和诺牌方便饭的泡发时间、冷食的优劣,我却心急火燎地想插嘴,虽然自己并不是“泡冷饭”的专家。

Deep一直在水槽边默默听着,没有插话。他正在洗一个透明的塑料罐头。

“如果我想走三重冠,应该先走哪一条?按什么顺序走最好?” Demi换个了话题。

我终于有了表现机会,赶忙插嘴:“一定要先走PCT!线路简单,风景又好!第二条走AT。当你被AT磨到无聊至极的时候,就会对大陆分水岭感兴趣了。”大陶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看来他自己就是按这个顺序走的。

Deep终于转过身来,好似是回答Demi的问题,又好像回应我:“其实你可以先走AT……那时候你对其他步道一无所知,不会刻意比较,觉得AT的一切都是好的。走完了AT之后再走PCT,你会对美景更心存感激。”

“不会刻意比较,” 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对美景心存感激。” 

大陶并不买账:“呵呵,那为何你自己走了AT之后,隔了整整五年才来走其他的线路?是不是太失望了,不想回来了?” Deep说,自己走AT的时候只有19岁,要等到上完了大学才有机会再来美国走长线。

朴豆豆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像我一样,先走CDT吧!虽然我不能保证你可以活下来!” 

“对,因为你不一定能遇到我们这么‘好’的同伴了。” 大陶说。

全场哄笑。青旅一下变得热闹了起来,我的旅程也好像被仙女的魔棒一点,开始有了颜色。

我拉着灰鸟姑娘的衣袖,强迫她跟我一起“乌鸦寻宝”。我们在青旅的各个神秘角落,发现了28个形态各异的乌鸦图案:厨房的杯子上、海报上、橱窗里的T恤上、洗手池的毛巾上……

“人们总是误会乌鸦,其实它不仅仅象征死亡和厄运。” 灰鸟是文学专业出身,她最有发言权。“乌鸦还代表智慧……它是动物界中的先知。乌鸦出现的地方,经常预兆着剧变、重生。”

灰鸟带我们去小镇上惟一的老式电影院,看一周只放一次的《加勒比海盗5》。那影院座无虚席,装扮成海盗船长的员工和长得像奥巴马的主持人一起抽奖,比电影还精彩。我们打开灰鸟的车门,发现车里没有座椅,已经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卧室”。三男三女鱼贯而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这三个基本从不在镇上逗留、闷着头专心走路的男孩,因为太久没和同龄女性相处,闷到不行。

我在圣胡安的屡次坐滑“成果”依旧写在大腿上,小腿因为三天没有活动而僵硬。拥有最大变化的是手——我的手掌心里,冒出了一个个小水泡,像海底苍白的珊瑚礁。当我在青旅灯下琢磨自己的手上是长了真菌还是短暂脱皮的时候,Deep走了过来。

他可能只是想在临走前从桌上拿什么东西,或者吃掉我留在冰箱里的冰激淋。但是我凑了过去,给他看我的手掌。“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吧。”


坐在返回春溪山口的卡车背后,风呼啸着,盖过了我的声音。我们几个人穿上了防风衣,哆哆嗦嗦地遮住嘴巴。“你–那–帽–子–真–有–意思。” 我对Deep吼。

他正坐在我对面吃着苹果。那一刻,我突然想成为他的“荒野忍者”帽子,他手中的索尼相机,甚至他口中的苹果。

我返回步道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苦心经营的海拔适应能力消失无踪,上坡十步就要歇一歇。借着上厕所的名义,我故意落后。大陶他们三个很快就没影儿了。

我在熟悉又陌生的雪岭上走着,哼着小曲。四年前Snow Mesa的惊雷和闪电,化作今日的艳阳和大风。我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拥有一切。

在傍晚的时候,我经过了某个垭口附近的帐篷,和里面的老人攀谈,询问三个男孩的去向。我知道他们要在第二天清晨攀登圣路易斯峰,一定会在那山下扎营。果不其然,我在圣路易斯峰下,发现了四顶帐篷。

四顶——那第四个人是谁?我急切地想知道答案,想听他们的声音,想在这个日出日落都很美的山口,和我的同类一起看太阳跳舞。

可是我在他们帐篷十米开外,僵住了不到三秒钟,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拔腿就跑,连招呼都没打一声。

我一边逃离,一边想象第二天他们从背后追上我的场景。是的,他们一定要追上我,而不是我追上他们——最好在重聚的时候,他们能在心里赞叹:这中国石头走得贼快了!不对,他们还应该说:中国石头走得真么快,不如我们一起走吧?

每离他们远一步,我的心里就增加一丝窃喜。

有时候我这样猜测:如果我早离开湖城一天,甚至一个上午,他们一定会在第二天的清晨七点,经过我的帐篷,轻声细语,在露珠沾湿的泥土上留下一串脚印。他们从墨西哥一路奔袭,就像从天而降的追兵,必定是要飞奔再飞奔,游击每一个小镇,跟每一个徒步者擦肩而过,然后只留下签到簿上模糊的名字,和我永恒的猜想。

我们也许就这样,永远不会遇见。

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用三个月上演的“错过”,在步道上只需要花三分钟。我愿倒带、篡改密码、偷取时间的情报,删除和每个人错过的戏码,在这个步道这个“迷你人生”里掌握命运的节奏,让每个苦心的铺垫都貌似瞬间绽放的巧合。

月亮升起来了,我在少年时代暗恋了3年的男生的脸,浮现在熟悉的河谷里。是的,我又一次埋下头,跑开了。他们该是都睡着了吧。

傍晚,蚊子恼人,我在夕阳下的步道上把裙子掀了起来,挠了挠屁股上的包。

突然间,我觉得背后有人。扭头看,竟然是大陶。我一时羞愧难当,赶快道歉。一天的憧憬瞬间被毁。

大陶有点不好意思:“嗨,没关系……这种事儿挺常见的……” 他边说着,边从侧包里掏出被我落在步道上的一只拖鞋。这双拖鞋是在AT上大烟山附近的盖特林伯格小镇买的,我穿了整整三年。“今天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上你,你走得太快了!” 

我心里乐开了花。看看表,傍晚6:30,我已经走了接近45公里了。“其他人呢?”

“还在后面。我们需要在这附近找水……可能就在这儿扎营了。没想到今天的水这么少,我们都断水好几公里了。”

“是的,今天又平又干,简直就是新墨西哥重现。” 

我告别了大陶,走上了上山的土路,在夕阳下的斜坡上,可以眺望整个空旷的山谷。我直勾勾地盯着来时的某个转角:如果此时,一顶棕色头发出现在某个拐角,我一定会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可是他没有出现。


追上加州夫妇之后,我松了口气。双步大妈的屁股依然没痊愈;分拍大叔对不得不错过北圣胡安的美景略感遗憾。他俩在克里德短线“披荆斩棘”,现在终于遇到了个能继续聊书的人。于是,《基因》《杂食者的困境》《卡迪拉克沙漠》和关于氨基酸、风河的雪、丁克家庭的闲谈声,又飘在了大陆分水岭干燥的空气里。

“我在圣胡安没用净水器,会不会被鞭毛虫感染?”

“只要你取的是一万英尺以上的水,保证没事!” 有时候,我对分拍大叔的这种笃定和自信,将信将疑。

终于见到Deep的时候,又近黄昏。他披上防风衣,坐在地上刷手机,等待后面两个男孩。

四年前我印象颇深的撒金特坡 (Sargents Mesa),被某个CT徒步者提名为“吸血坡” (Suck-ass Mesa), 以纪念某一种“伟大”的女性生物。大陶和豆豆被蚊子追得落荒而逃。“90%的时候,我们都是分开走的,只有扎营和吃饭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 Deep说。

加州夫妇提到这段路上的CT徒步者丢三落四、处处“留痕”时,Deep默默从包里掏出了他捡到的登山尼龙绳、水杯、衬衣。我和加州夫妇也在步道上看见了这些东西,但我们谁都没那背负额外重量的心力去把它们捡起来。

一英里之后,路边出现了一顶帐篷。那是我熟悉的“小康”帐篷。Deep的头从里面探出来。“你来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树林,“大陶和豆豆在林子里。”

我走进林子,大陶和豆豆都已经消失在了各自的帐篷里。“欢迎你来和我们扎营,” 大陶说。

“不了,我还要继续走。” 我撒谎道。

“我们一定是太无聊了,完全留不住妹纸啊。” 豆豆哀叹。

我仰天大笑,说了声拜拜,然后走回Deep的帐篷边,开始打地钉……

当晚,他就在我两米开外的地方呼吸。我们的帐篷是一样的,背包是一样的,睡袋是一样的,连走过的路都是一样的。他的帐篷很安静。月光刺眼,我辗转反侧,在脑海里哼着老鹰乐队的歌:

“If finding love is just a dance, proximity and chance, you will excuse me if I skip the masquerade.”

“如果寻爱只是一场舞蹈

交织着接近与偶然

那么你会原谅我,在我扔掉面具的时刻。”

DDB三人组的作息很奇怪:每天第一个起床出发的永远是大陶,然而三个人会约好在同一个地方吃“早饭”。正式早饭前,他们可能已经走了十几公里了。所以,当我在步道边看见三个人守着小溪、坐在土上、每个人怀里抱着一只小锅、锅里竟然是燕麦片的时候,非常惊讶。原来Deep在湖城洗的透明罐头,就是他浸泡早饭的容器啊!

Deep突然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完CDT?”

“没有定准,怎么?”

“如果你下个全休日有空,不妨来跟我们一起跑个50英里(80公里)的比赛吧。在Leadville,十天之后。” 原来,他昨天在“吸血坡”上刷手机,就是为了倒腾这个事儿。徒步中跑超马,也太疯狂了吧?

朴豆豆对Deep的发言表示抗议:“谁说是‘我们’?我们仨里明明只有你自己想去吧……”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说:“如果你们仨里有两个人报名参赛,我就去!”

“原来我身边不只有一个疯子!” 豆豆对我的回应表示惊叹。

大陶的态度非常坚决:他绝不参赛,但是愿意和我们同去,加油鼓劲。

Deep没管他俩,继续郑重其事地报道比赛细节:50.1英里,乡间土路,往返跑,跑步比赛头一天是自行车比赛,自己的好朋友是组织者,可以拿到报名折扣,等等……看着样子,他对参赛一事不是脑袋发热,信口说说的。

豆豆和大陶不正经地开着脑洞:“不如,我们去‘跑’头一天的自行车赛?” “你租辆自行车去参赛,然后我们在起点用登山杖把你绊倒……” “不如我们在步道上的每个州的跑个超马?” “石头,你千万别答应他,你要是去了,我就有压力了……”

我的脑洞已经无法继续膨胀了。下午,他们仨在前面飞奔,而我在后面苦苦思索:去不去?去不去?如果受伤怎么办?如果伤势影响徒步怎么办?如果到不了加拿大怎么办?我右腿上那曾经在PCT上发炎过的腺体、在AT上被石头撞过的膝盖,怎么能确保这次不再复发?既然徒步是主要任务,为啥还要跑步?即使想跑步,为何还是80公里的超级马拉松?徒步完了之后再比赛不行吗?

是啊,为什么偏偏这次,我竟会为这种过去想都不曾想的事儿而纠结呢?

君王山口的小卖部里,大陶和豆豆在我的唆使下,点了开心果味的甜筒冰激凌。我提到了山口上的签到簿,“为什么大陶写了一句,‘我喜欢放屁?’”

大陶摇着头,哭笑不得;而豆豆已经笑得缩到了桌子下面:“大陶走得最快,所以我们在后面签到的人就……” 我秒懂。看来我还需要一定时间,适应这些男孩的美式幽默。

Deep坐到我对面,以为我还在犹豫,便继续进行劝说。很明显,他们仨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先徒步到布莱肯山,坐公交去迪伦镇的REI买跑步装备,搭车回Leadville, 住青旅、比赛,再返回布莱肯山,继续徒步……

我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犹豫不决的表情,问道:为啥我该去参加这个比赛呢?

Deep脸红了,想了想说,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机不可失、大概如此云云。他说话有点结结巴巴,紧张得像一个第一次教大课的大学老师。

几分钟后,他予以反击:“为啥你的名字是Heidi?” 这下轮到我脸红了。(海蒂是一个德语名字。)

之后,他说起自己10月1日从冰岛返回德国、分水岭之后的计划、曾经在北欧的向导经历,“我要记住170只性格各异的狗的名字……每天早上凌晨四点起床,给哈士奇喂食。它们要经过两小时消化、排泄,才能开始拉雪橇的工作……” 他的舌头又捋直了。

我们四个人在CDT上最好吃的冰激淋店里埋了两个小时,直到商店关门。

“其实你刚才劝我参赛,都是徒劳。” 

他一惊。

“因为我在来的路上,就想好了。”

我想去他去的地方,参加他参加的比赛,经历他经历的事情,变成他旅途的一部分,变成他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尝试的结果会如何;但我知道放弃,会有什么结局。

“我去跟你们一起跑步。布莱肯山,不见不散!”

商店打烊了,停车场也空了。我在公路边站着,树起大拇指,等待有车停下,搭我进Salida城。而他们三个,在商店里去了补给包裹,将要继续赶路。我们真的只能一周以后再见了。

三分钟后,一辆车停下了。我上车坐稳,关上车门以前,看见三个男孩站在远处,朝着我挥动臂膀。

我也挥动手臂,心里一暖,关上车门。


麦克大爷进医院了。几天前,我就收到他的短信:“我在Salida医院的急诊室。别担心。” 麦克大爷、冬天哥和我,在圣胡安也算是一起出生入死过了,怎能不担心?

打车到了Salida城,我终于在青旅见到了麦克。原来,大爷在离开湖城的第一天爬升中和我遇到了一样的情况,喘不过气,四肢无力。在接近圣路易斯山的时候,他觉得头重脚轻,便让步道志愿者把它带了出去。麦克在医院做检查,所有指标都正常,唯有血糖低于正常水平。休息两天、N个冰激凌之后,他的血糖才勉强达标。低血糖,也是我的家族病。我安慰大爷:还好你是低血糖,能吃、也必须吃糖。这对我们徒步的人来说不是坏事;如果你是高血糖,就另当别论了。

麦克大爷跟我一起重返步道,在君王山口的狂风里,又开始一步一歪。我极力劝阻他下山;而他刻意坚持,一边流着鼻血,一边跟我说“没事”。

我只得放慢速度,跟大爷提前扎营;大爷忘了取水,我又来回跑了1英里,给他提来两升溪水。我给大爷规划了第二天的各种应急方案,非常强硬:如果他醒来之后感觉依然很遭,就必须停止前进。对于麦克来说,此刻放弃,就意味着他也许再也无法重返高海拔、无法应对科州其他路段的分水岭了。一直擅长拖后腿的我,第一次遇到了需要保护队友的情况,有些不知所措。

第二天清晨,我陪着麦克大爷走了最后一个山口。他的状态不错,过4000米海拔的山口时速度比我还快。在山口北坡的湖边,我们正式分别。路痴大爷和我走高线;麦克大爷走低线。

路痴大爷后来对我说:当时麦克的状况很糟糕,但他要求路痴保守秘密,“别告诉中国石头我很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为麦克大爷担惊受怕,一边为自己忧心忡忡。步道上有有了雪坡、雪檐、雪桥等传统死磕项目,而我已经把冰爪和冰镐从湖城寄回了家。我还能继续“雪上飘”,一方面要感激路痴大爷,另一方面要谢谢Deep把它的雪链给了我。

7月4日,美国国庆。我和路痴在学院山脉的最深处,居然听到了连绵的枪声。

“为啥会有人在这里练枪?这里不是荒野区吗?” (美国的荒野区禁止任何机械进入。)

“美国他妈早就没有荒野了!” 路痴大爷吼道。

路痴大爷帮我东翻西找,硬是没在双子湖小卖部的包裹寄存处发现我的补给盒子。那盒子很重要,里面有我参加跑步比赛的跑鞋。我只能心急火燎地让我的补给人加寄一双,直接送到布莱肯山。

我穿着底快被磨穿的旧鞋,往自己的疯狂计划里再添加一笔——我要去爬科州第二高峰、也是美国本土第三高峰——无量峰(Mount Massive)。

我害怕跑80公里的比赛,害怕在比赛之后马上又要登上CDT的最高点格雷峰,害怕自己丢脸、达不到他的期望,更害怕他对我没有期望、毫不在乎。但是这种害怕让我上瘾,让我想在奔赴沙场之前,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把剑磨得更锋利一些;好似这样,就会让我离他更近。

站在无量山步道口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第一对下来的父子,说“山路上几没有雪”,第二个下来的大妈,说“步道上有雪,但是可以勉强走”,第三个下来的小哥战战兢兢地说“路太狠”,于是我放弃提问,专心和我的恐惧作伴。快到达山顶的时候,我的自尊心已经磨光(“为什么上坡还是这么慢?不是已经在科州适应了一个月海拔了吗?”)。黑云压阵,石头的剪影上,突然跳出一个白色的头和两只犄角。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山羊。它仿佛一个胡须垂落的智者,不谙世事,观察着两米开外的我,侧身摆好造型,容我拍照。三秒后,它灵活地跳跃到五米开外的岩石下,顺着陡峭的山脊,消失了。

我登山无量峰的顶,想去寻找那只山羊的影子,但放眼望群,四周群山苍茫,点缀着白雪。

每一只羊就是一座山,每一座山也是一只沉睡的羊。

回到CT上,几十个科罗拉多步道的徒步者,跟我擦肩而过。只有一个独身的姑娘,扎着黑色的辫子。不知为何,我想为她停步。

她说喜欢步道上的人们,结交了几个朋友,但又有所保留,希望能去一条不太“拥挤”的步道徒步。她说自己走得太慢,不愿拖队友后腿,所以倾向一个人走,在晚上和别人一起扎营。她说自己哪里都想去,但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聊着CT和PCT和AT,蚊子也过来凑热闹。我们一边说话一边打蚊子,像极了四年前的密歇根独狼和我。

我突然意识到,密歇根独狼在四年前预言的,就是今天的我。而四年后,今天的我又会变成明天的她。而四十年前,大陆分水岭成为美国第三条国家景观步道的时候,那些探路者们,何尝不是在憧憬着四十年后的今天,正走在这条路上的我们?


灰鸟坐在驾驶座上,朝我微笑着。“加油,和那帮小子have fun!”

“注意‘保护措施’!” 木鱼大叔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推开迪伦酒店119号房间的门,一股“男人味”迎面飘来。Deep和豆豆迅速穿好上衣,大陶把铺在地上的装备推到一边。

“你这几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陶说。

是啊。库伯山滑雪场附近的步道居然因为山火关闭了,我被灰鸟好心搭进布莱肯山的“火炉青旅”订房,在灰鸟的车里睡了一夜,结果因为第二天早上想偷偷溜进青旅去洗澡,被老板大声呵斥,赶了出来;在小镇的体育馆澡房,遇见一堆因火灾而被紧急疏散的大妈,听她们讨论走之前抢救了几双滑雪靴;和两对步道情侣一起午饭,成了电灯泡,又被木鱼和灰鸟玩了“猜猜中国石头喜欢上了美国人、德国人还是亚洲人”的游戏……

六天没见,三个男孩对我的内心戏一无所知。

DDB三人把酒店选在电影院隔壁,不是没有理由的。豆豆已经开始大声朗读他早在出发前就做好的功课了:“在迪伦看《神奇女侠》;在汽船镇看《蜘蛛侠》;在怀俄明看《敦刻尔克》;还有《人猿星球》《极盗车神》《风河》《极寒之城》;哦,《皇家特工2》要等到九月上映,那时候该已经走完了吧……” 

晚餐的小酒馆,就在酒店旁边。Deep在看完《神奇女侠》之后就消失了;我和大陶、豆豆每人喝了两杯,他才出现。

“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烂的电影了。” 我说。

Deep接话:“是的,我觉得这电影真的不咋地,和《林中漫步》有得一拼。” 虽然大陶和豆豆极力反对,我和Deep也只是一致认为他俩被好莱坞英雄片模式荼毒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看电影的时候坐在我的右边,在最后震耳欲聋的战斗场景垂下头去,一副睡着的模样……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的背景里,马拉松是用公里而不是英里来计算的,football是足球而不是橄榄球,《格林童话》胜于《辛普森家族》……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点了最淡的小麦啤酒,去超市采购的时候喜欢买新鲜的食物,从来没有参加过跑步比赛但是喜欢跑步,下午消失的时候,是跑去修背包的胸扣了……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晚上,我俩在酒店温泉关闭的前一分钟出现,老板好心把温泉向我们多开放了十分钟。整个游泳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保持着距离,就连他在上岸擦身的时候,也背过身去,不看我。

我回房间翻出了补给包裹里的新书《银河系漫游指南》,读了两页,笑出声来。“我很喜欢这本书。” Deep说。

他刚说完,豆豆开始起哄了:“中国石头,你今晚要‘选’谁分一张床?”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陶说:“完全是你的决定,我们不介意……” 

“其实我也无所谓……” 我扭捏着。我真的无所谓么?在AT上和杰斯特分床的时候,我无所谓;在PCT上和奶爸分床的时候,我无所谓;甚至在和某个德国小哥分床的时候,我也无所谓。因为我信任我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

“这样吧,” 我说,“我们来抓阄。” 我写下了三个人的名字,揉成三个纸团。我虽然只想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但还是选择100%诚实。我把三个纸条弄混,伸出手,抓住一个纸团。

打开纸条,龙飞凤舞的“Deep”从里面跳出来了。Deep. Deep. It’s Deep.

我压抑住自己的兴奋,而他回应道:“如果我现在拒绝呢?”

“那我真是万分抱歉啊——不行。” 

灯暗下去,房间里的鼾声响起来。他的每一次转身都撼动着我的海市蜃楼。他的每一丝呼吸都是用不能回头的河流。

他靠近了吗,他越来越远了吗。他在哪里呢。

他在哪里呢?我仿佛可以预见,可以预见他在棉木上顶上抿着线头,一针一线缝上被磨破的衣袖;我可以预见他在大盆地的牛粪堆旁边醒来,问我要不要吃止痛药;我可以预见柏林的第一场雪,他和新爱人的31条短信;我可以预见我以为他坠落了的那个悬崖,科罗拉多河源头的裸泳,日偏食下的大地变得寒冷;我可以预见,我不能预见,那些昏迷状态之外的种种平行人生。

我在哪里呢?我在长沼的左边,在卡洛斯的左边,在文艺的左边。我在他的第15个爱人之后,未来的30个爱人之前。我在时间中,是一片叶;在阳光下,是一条枝。我对它们而言无足挂齿,它们对我而言却是一切。

他靠近了些,我靠近了些。

一亿颗星星坠落,旷野上的一百只蚂蚁正在掘地,白鹭开始羡慕鸵鸟,青蛙在沼泽里卖力跳跃,花瓶打碎,镜子重圆,传世五代的瑞士手表被研究大爆炸的学者买走,某个孩子埋在育空的信件开始发霉,萨满在意大利的天主教堂戴上大卫之星,清教徒在泰国的禅寺念着《可兰经》,夏威夷的火山岩浆凝固又爆发又凝固又爆发,南极的冰川碎裂,一万只蝴蝶在亚马逊死亡,太阳和月亮合二为一……

“我们并不需要为了那一刻的到来而忧心忡忡。因为在某一时刻,那段路会自己寻上门——它会越过群山,像潮水一样涌来。自此之后,我们再无需思考,无需抗拒。”


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割了谁家兔子的喉咙、绊倒了哪个皇帝的孙子、赢了哪个宇宙大奖,才让此生如此有心去自我折磨,把心挂起来掉打,把身体逼上绝路。十天前的决定,随时会断送我的旅途。

我还是来了。我和Deep、豆豆站在起跑线,周围簇拥着四百个选手。豆豆第7遍背诵数据:起点海拔3000米。最高海拔4000米。总爬升2500米。5个补给站。关门时间14小时。

14小时?——对,我就争取12小时完成吧——Deep说。

哦,那我就争取不死吧。

头一天晚上,我们仨借了X的水杯、Y的袜子、Z的绑脚;Deep苦口婆心地教豆豆缝纫;大陶为我们煮了意大利面……没有人想等待:比赛要么马上开始,要么永远也别开始。

整个青旅里充满了焦灼。漂亮的以色列超马冠军着急地讨教高海拔作战经验,韩国大叔和意大利人交头接耳,甚至那波士顿的越野跑老油条都厌烦了自夸。跟这些从缅因纽约加拿大以色列专程来参赛的“专业选手”不同,我们三个是名正言顺的半吊子,除了我之外,没人有马拉松经验,更别提超级马拉松了。我不想跟老鸟们班门弄斧,便把从跑马那里学来的补碳水、排空、补电解质和防抽筋等技能当悄悄话“传授”给豆豆和Deep。毕竟,这是我进入他们仨的王国的门票。

Leadville的青旅比湖城的乌鸦青旅大了许多,男女生依然分区,我买到了女生房的最后一个床位,却一直待在男生寝室里。Deep会在房间空着的时候抱着我,亲吻我的耳朵。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豆豆从房间走出来,假装没看见我俩。

枪声响了,周围有一股力量把我向前推。Deep回过头来,在我唇上轻吻,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消失在了红色蓝色黑色紫色金色橙色的人流中。

我松了一口气,消失吧,奔跑吧,别回头吧。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追赶了。

我抿着防止抽筋的盐片,嚼了一根能量棒,和天哥在队伍的最后,用着走路的速度慢跑着。天哥正在和家人公路旅行,经过科罗拉多时得知我要跑比赛,便自告奋勇来作我的陪跑“兔子”。

上坡,上坡,再上坡,我开始慢慢超过别人。大陆分水岭至今的两个月徒步,已经让我熟悉了高原的氧含量,训练了我的脚掌承受十几个小时行走;这对于其他从海平面来的选手,是难以想象的优越条件。

天哥连连感叹我上坡之威猛,他不知道,下坡才是我的软肋。我右腿的同一个腺体在过去3年里受伤5次——其中包括了我的第一次马拉松。那场比赛的最后5公里,我是拖着伤腿走完的。比赛结束第二天,我去见理疗师和按摩师,二人的话如出一辙:你(的肌肉)怎么这么紧?

怎么这么紧?因为这世界上有一种运动,每天进行12小时,一周进行6天,一年进行5个月。而我,是个不幸又万幸的运动员。

在第二个休息站,我没有看见大陶。Deep和豆豆早就不见踪影,连天哥也开始在我的鼓励下“放飞自我”,跑到了前面去。我用计划中速度磨着。“完赛,就好。”

左右,前后,胯骨,小臂,膝盖,小腿,脚跟,脚掌,眼睛,心脏,耳朵。重复。抬腿。落下。溪水。绕开。鞋湿了。红衣服从左边超过。蓝衣服在右边。她的金色头发好美。他们在交谈。他们竟然能不喘气。Deep在想什么呢。她来自密苏里。超过了。右脚进了石头。要不要吃一口能量胶。咬不破。7:34分了。土路变窄了。这里是矿场吗?Deep会不会在某个转角等着我。他会陪着我一起跑完吗。我们一起完成该会多浪漫。站在终点拥抱。又超过了一个人,两个。有鸟叫声。风打在脸上。右膝盖还没有感觉。记住别脚后跟触地。下坡要慢。回去之后吃什么。喝酒吗。Deep在哪里呢。那要十几个小时之后了。绿衣服超过了我。调整呼吸。慢。好了可以走一段。下一个补给站要拿几包能量胶。盐片吃一颗。别抽筋。完成了多少呢。哦,二十八分之一……

身体相对于大地在移动,头脑却被关上监牢。

这个监狱很小,除了我和我的意识,空无一物。

在接近折返中点的路上,我遇到了豆豆。拥抱之后,他竟告诉我Deep在他的前面。

不是折返跑吗?为什么Deep在豆豆前方、我却没有看到他?

几公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中计”了。路线虽基本是在半途折返,但添加了两个单行道的小圆弧。我跟Deep,大概就在这些单行道上,错过了。

回程的路上,大陶在倒数第二个补给站做义工,他证实了我的猜想——Deep已经在我前面至少一小时的位置了。“他有望在10小时之内完赛,很兴奋的样子呢。”

 我喝了大陶递过来的可乐,看了看表:我已经跑了9个小时,离终点还有二十多公里,也就是半马的距离。半马,我能做到,不是么?我的半马最快个人纪录不是1小时42分么?

我今天可能不会死吧。

五年前,某个二月的清晨,我穿着厚重的棉衣和运动裤,去参加人生的第一个跑步比赛,距离只有五千米。“就五公里,大不了爬完!” 我义薄云天气壮山河地给自己打气。最后,我用37分钟完赛,勉强没有四肢伏地。

在我苦心追求波士顿马拉松那个遥不可及的BQ的时候,朋友建议我尝试超级马拉松,也就是距离超过42公里的越野跑比赛。“超马选手不在乎时间,完赛就好。” 我动心了。

我想跑超马已经好几年了,而最终真正参赛,却是因为某个随机的旅途偶遇的男孩,指引着我,把我拉上爱情的贼船,让我自愿跳下冰川。他不会告诉我:太难了,别做。而是:很难,但是你能做到。

到底是我想利用他的爱情,来达到我完成超马的目的?或是我想通过跑步比赛来追随他?抑或两者都不是,我们只是用一场比赛,来铭记一个夏天,然后在三个月之后,像今天一样完美地错过彼此?

也许,让我在这五年里把跑步距离从五千米增加到五十英里的,并不是我自己,而是那些在我生命里匆匆出现、愿意陪我跑一程的人吧。

比赛最后的16公里,我飞起来了。

我奔跑着,又抑或不是我自己在奔跑。我在想着什么,又好像大脑一片空白。我的额头上的汗珠是别人的,小腿的酸楚是别人的,脚底触碰大地的痛感也是别人的。仿佛生命的一部分就要被带走,再也不会被归还。

有赢的办法吗?或许只是有办法输得慢些?

我在脑海里回放着迪伦的夜晚。房间的另一张床上,豆豆和大陶的呼噜声出奇地大(我敢保证,在旅途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再没有过那么大的呼声)。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可能是在你答应要跑步的时候吧。

当我毫不迟疑地奔下一个大陡坡,全速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人生的第一个超级马拉松,竟然无伤无痛完成了。Deep在赛道右边,呼喊我的名字,我们拥抱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汗水味。

我的完赛时间是12小时40分钟,比Deep整整慢了两小时。这一定是因为他的腿比我的长20%。

如果说比赛之前,我尚能把“怎么活过这80公里”当作生存第一要务,那么现在,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正视一些更棘手的问题:

第一,我和Deep从来没有在一起徒步过。

第二,我不知道他靠不靠谱。

第三,我们甚至没怎么聊过天。

只是,许多类似的疑虑,好像很少阻挡过我。我一次次倾盘而下的赌注,筹码越来越大:刚开始徒步,就去走CT;凭着一腔莽撞的热血,追逐长沼和卡洛斯;在对自己完全没信心的情况下去走PCT,现在又来这徒步界的“博士学位”打酱油……“把自己推下悬崖,然后在下落的过程中长出翅膀”,这对所有情况都适用吗?

CDT徒步者这个身份,是一张VIP门票,一张黄金会员卡,一条绿色通道。它让我方便快捷地把“自己人”从茫茫人海中挑选出来,在完成“认证”之后给他们贴上个“可信任”的标签,顺便往标签里塞一些假设:吃苦耐劳、体能贼好、甘于寂寞、热爱自然……在城市生活中需要几个月才能确定下来的品质,几乎能在几秒钟内被“徒步者”这三个字顺带打了包。可是这样快捷方便、甚至是偷懒的认知方式,真的合理吗?

Deep在帐篷里告诉我:是你的自信吸引了我。我回答说:傻子,那不叫“自信”。自信,是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而去做。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但是依然选择去做的,叫做“勇气”。

我又一次选择相信:山不过来,我过去。却没机会思考:我那不自信、没勇气的一面,那笃定之后的迟疑、迟疑之外的恐惧,迟早会把这假象拆穿。


我加入了三个男孩,DDB三人组正式成为了DFBR四人组:Deep Fried Beans Rock, 刚好包含了四个人的名字。我们骄傲地把DFBR四个字母写在青旅冰箱的食物箱子上。大陶迫不及待地给我们的新队伍成员安排头衔:Deep看地图和找路的技术好,是“导航员”;大陶喜欢走野路,是“探路者”;豆豆经常帮团队预订各种事务,是“秘书”;至于我,还是从PCT就延续下来的老职位——狗仔。

可惜,我们的“秘书同志”着急赶路,去大河镇和他的妹妹碰面;大陶也决定给我和Deep一些二人空间,和豆豆飞奔向前(其实他是嫌弃我和Deep两个刚跑完超马的“伤残队员”,上山时速度太慢,还连连发出惨叫。)

这段路,我要和Deep单独走了。

上山的路上,空气越发潮湿,雨云像巨大的黑幕,徐徐垂下,雨点吧嗒吧嗒打在衣服上。近处有泥土的清香,远处有隆隆雷声。天空突然张开口子,闪电劈下,白花花地照亮大地。

科罗拉多的雨季又来了,一如回忆中的模样。

我从Deep的口中拼凑他的过往:他出生在德国西南边境的黑森林,成绩不好不坏,最讨厌的课是法语;高中毕业的时候走了AT,回到德国中部的大学读了生态学,大二的时候又耐不住寂寞,去瑞典留学了一年;他做过徒步、独木舟、滑雪和狗拉雪橇向导,在来CDT之前刚去走了尼泊尔珠峰大本营的大环线;他有两个弟弟,老二和他一样喜欢冒险;黑森林靠近阿尔卑斯山,那里是他的后花园,他小时候要么把自己关起来读一整天的科幻小说,要么去山里数牛、在泥巴地里打滚、收集矿石和化石……他的话不算多,对没有被问到的话题,不做多余的回答。但谈到让他兴奋的事情,他总是重复着相同的憧憬。

“石头,我真高兴你能跟我们一起徒步。”

 “谢谢,这太好了——不过,这是你五分钟之内第三次说这句话了。”

我漂浮在海面上,冰山露出了一角;拼图的方块,零零散散。他无需给我全部碎片:我的脑和心,会自动把画面填满。

雨夜之后,我们颤颤巍巍走在山脊上。因为腿酸痛的原因,他走得很慢。一阵风吹来,我走在左边,他拉起我的手。我们双手扣着,在风里直不起腰,就像两个在公园里散步的老人,踩着落日的黄叶。

“如果下一刻,我突然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想必也会很开心吧。”

我眺望四周——这里的CDT,已经正式离开了科罗拉多步道,延伸到了真正的分水岭之上。我们在苍穹之下,群山之上,四周苍苍茫茫,都是看不尽的山岭,没有屏障,没有庇护。

好一个巨大的公园,好一对散步的老人,好一张无尽的画布。

我想说话,想这样一直走下去,想让时光快进70年。但是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和他搀扶了十几步之后,主动放开了手。

几小时前灿烂的晴天,转眼间变为倾盆暴雨。掌管天气的众神,一定和创造山川的神布下了阴谋:我们走在山脊上,两侧的山体也陡然倾斜、下坠,石头变得湿滑,泥土开始松软。大雾侵蚀山峦,飘过一个个山头,迷雾笼罩着苍穹,一切只剩下黑白。无关的一切都退开、淡去。在没有能见度的山脊上,处处似路,处处无路。

林线之上,完全没有树的影子。我在Deep的带领下,越过一座座小山丘,一次比一次艰难。“很抱歉,今天走得太慢。” 他的声音被雾气盖住了。

我的雨衣终于撑不住了,从袖口到侧腰都开始渗水。他的“雨衣”也经历了3条长距步道的劫难,失去了防水功能,变成了一件“防风衣”。我们翻过一个小哑口,眼前出现了一条三米宽的土路——土路之下,是一排针叶林。我们俩仿佛同时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往山下冲,在泥里一步一滑。

在吉普路边扎好了帐篷,杉树丝毫没有遮挡雨滴;两人坐进去的时候,帐篷里已经湿了一半。雨衣雨裤堆在门外,湿掉的背包耷拉在滴着泥水的跑鞋旁边。

我们没有煮饭,各自嚼着能量棒和果干;他嘟哝了几句,郁郁寡欢,我强作镇定,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

两个人一起走的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吗?伴随着惊喜的,有伤人的利刃,更有生锈的钝感。

而昨晚在帐篷里咯吱的笑声,仿佛是一种嘲讽。

你谈过几次恋爱?

没数过,大都不太认真。

原来是这样,我还一度以为你是gay。

徒步AT的时候我19岁,大多数同伴都比我岁数大。徒步PCT的时候,没有遇到喜欢的人。然后,就遇到你了……

糟了,我们忘了一件很重要的装备……

别担心,我已经买了。你在Leadville寄包裹的时候,我骑着青旅的自行车去买的。

谢谢,你想得真周到!

你知道我说的是能量棒,对吧?


对面的山坡上,山羊一家六口,坐的坐站的站,仿佛传来阵阵讥笑。山羊们一蹬脚、一跳跃,一道华丽的“之”字,转弯在悬崖的石壁上,消失在了山谷里。

而我们,就是要从同一个悬崖,下到那谷底。

“你确定这是‘步道’?” 我的声音里有恼怒,更有惊恐。“很抱歉,但路线图上确实是这么显示的。”

我沿着岩壁边缘走了几步:右边是70度的雪坡和雪檐,pass;左边是更陡峭的石头坡,pass。只有面前,横切过一小撮雪坡,虽然之后的路被山体挡住了,但是这一定是一条可以下山的路——这必须是。

目前,我的心上人只知道我能在12小时40分钟跑完80公里。他不知道我怕雪路怕大石头怕打滑怕雷雨,最怕的是陡峭的下坡路。这是上帝开的玩笑吗?要让我的脸面丧尽、真相暴露无遗,才能正式进入蜜月期?

Deep听不见我内心天人交战。他向下蹭到那一米宽的雪坡旁边:那残雪耷拉在一条山涧之上,几乎是垂直而下,左右是突出的岩壁,而下面,是大概20米的深沟,一直通到谷底。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扶着山沟两侧的岩壁,把重心放在山体一侧,一脚一脚地踩雪、开路。

我深吸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直接放弃倚靠他一步步踩出的脚印——坡度实在太陡,我们没有头盔,一旦坠落不堪设想——而是踩到雪和山崖之间的缝隙之中,用一个很扭曲的姿势,越到了另一侧的土上。

“在CDT上走的疯狂路太多,有时候真容易忘掉哪段段路是最荒唐的。”

还有20米的下坡路,我选了右侧的斜坡,他则选了左边的路径。一开始,他尚在视线之中;可我用屁股蹭着、手摸着石头步步向下,把登山杖扔下山谷,然后靠着上半身力量支撑着、用臀部“走到”谷底的时候,他已经被我左侧的岩石遮住,看不见了。我在谷底大声朝他呼喊,终于看到了还在半坡中的人影。

他下到谷底,看了看表:早上9点。“真是一次愉快的‘晨练’呢。”

(一周之后,我们在CDT脸书论坛读到某个徒步者的疑问:除了跳伞,这个坡还能怎么下?)

Deep在通往格雷峰的垭口上,等我吃完两个能量棒。“继续走吧,我们不能再停了。”

我们不能再停了,因为我们现在已经身处海拔4000米以上的格雷峰“龙脊”,而高原的细雨随时有可能转为雨夹雪、冰雹,或者更致命的闪电。白雾像雪,像烟,像空气,包裹着群山,劫持了阳光和空气。我们除了眼前的这个“天空之岛”,惟一能看见的,只有彼此,和脚下向前不到10米的石头路。这甚至不能勉强叫“路”。半人大的石头,以各式错乱地姿态摞压在山脊上,没有任何人为开凿的步道的影子。CDT的最高点——海拔4352米的格雷峰——就在这条龙脊的尽头,在迷雾之中躲闪着。

突然间,Deep消失了。

龙脊上伸张出锯齿形的“鳞片”,让石头堆变成了假山似的抱石矩阵。我们一路用手攀爬、下降、攀爬、下降,选最好落脚的、最不湿滑的、看上去最像有人走过的地方迈步。一个转角,我选择下降到龙脊左侧,Deep离开了视线。我大声呼喊,想确认自己走的路可以返回龙脊之上,然而没有回应。

在Deep消失的三分钟里,我看到了四年前,那高原盆地冷雨中竖起的“白旗”。那白旗涌动在迷雾的边缘,在冷雨之中,引领着我前进。我饿,我渴,我没力气,我想就此躺下。但是那白旗依然在移动。四年之后,历史重演。在惊慌地呼喊Deep的名字的时候,我再次把全部信任交托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Deep出现了。他在一个小垭口上焦急地站着,不停地搓着暴露在外的双手。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突然间,雨里出现一个人影,朝着我俩走来。我们好像漂浮在宇宙飞船上,在云端另一侧的异世界,首领派来使者,向我们交涉。不,我从不是科幻小说迷,也不曾信仰上帝。但那一刻,我的双脚,仿佛真的不在这个星球上。

走来的是个三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她和我们只言片语交换了信息,就迅速离开了。她离开的那一瞬,也带走了我的全部能量。这一切超现实的感知让我崩溃。我对Deep说:你别等我了,自己登顶吧,我们山下见。

“不行,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尤其在这个时候。”

眼前岔开了两条路:一条通往山上,一条通往山下。我们在地图上和徒步者的描述中,都知道CDT经过格雷峰的顶峰。那么上山的路,就应该是正确的路。可是Deep观察了地形,认为CDT有两条下山的路:一条路,经过格雷峰山顶,然后从山顶侧边下山;另一条,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个岔口,无需登顶,可以直接下山。

我此刻已不得不100%相信他。他在岔口放下背包,我立即知道他想要上山、登顶,然后原路返回取包、下撤。我照做了。

顶峰,什么也看不见。格雷峰旁还有一座海拔1430米的高峰,名为托利,格雷-托利二者之间有步道串联。在阳光晴好的周末,这两座是美国攀爬人数最多的高峰;如今,格雷上只有我俩,而再去爬托利,已经是绝对不可能。

“我们做到了。” 是的,7天之内,我们各爬了2坐4300+米高峰,还跑了80公里越野赛。

该结束了。

下撤,下撤,下撤。海拔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暖和。步道终于有了像样的形状,不再是巨石堆,但却成了小溪和泥石流沟。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蹭下山,在10分钟之内摔倒了两次;我可以把责任都推卸到跑鞋上——赞助商给我寄来的是公路跑鞋,鞋底在那场比赛之后,就基本被磨平了。

格雷-托利双峰,之所以平日是美国最受欢迎的高峰,完全是因为坐落在70号州际公路上——是的,那条载着我搭车去丹佛的州际70,那条让我站在AT的人行天桥上欢呼雀跃的州际70。长距徒步,已经越来越像一场记忆错乱的精神病人的游戏,同一个地点,不同的天气、事件、情绪、人物。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那能多次造访同一个地方吗?

走了不知多久,我们终于到了格雷峰步道口的停车场。上天给我们开了个玩笑:公共厕所的门紧锁着,我们只得肩并肩站在屋檐下,对着大雨,竖中指。

更具嘲讽意义的是,格雷峰步道口附近,有许许多多的木屋别墅;只可惜,这些别墅都空无一人。我们象征性地敲门、观察前庭,经过每个百万豪宅的时候就指指点点。这些楼宇让我想起了奥斯丁河边的富豪区,和那些在干燥空气里晨跑时的仰慕和惊叹。而这时,这些楼房只是无用的空壳,徒有巨大的屋顶,而却不能给任何人提供温暖的庇护。

Deep已经全然成为了我的向导。他对我犯下的两个错误——没有给背包套内置防水袋,也没有外置防水套——既哭笑不得又深表同情;他还教我在失温的边缘,如何让手掌恢复温度。“双手垂直在身体两侧,拳头捏紧,松开,捏紧,再松开,如此反复。” 

Deep的血液循环不好,经常手脚冰凉;他却十分钟爱寒冷的地方。他讲起半年前在芬兰的某知名狗拉雪橇圣地当向导,他们每天要工作20小时,从早上4点起床、5点给哈士奇喂食,到带上流明数最高的头灯、三层buff面罩,到每天在农场主人的吆喝下打杂……这三个月,他们住在十几个男人一间的大屋子里,几乎没有薪水。“但是我学到了很多……可实在受不了女主人,就跳槽去了挪威。” 在挪威的冰雪酒店,哈士奇向导有更好的待遇、更高的薪水,然而Deep并没有因此而更喜欢这里。

我们聊到尼泊尔的珠峰大本营,和四月底“瑞士机器”在珠峰附近的坠亡事件。“那时候我们就在现场附近,运载他尸体的直升机就从头顶飞过。”

听他描述着另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我却突然没那么冷了。


Deep和豆豆、大陶这三个男孩之间的关系,是我从未见过的类型。

三个男孩虽来自不同国家(大陶是加州人,Deep是德国人,豆豆是韩裔美国人),但身高相同、脚一样大、都是家里的长子。在我出现之前,他们每天商量好扎营地点,哪怕走散,也总能在晚上相聚;每段路都有理由条按部就班,除了偶尔的脑洞冒险,没有什么“意外”:Deep和大陶讨论了作死的新花样、好玩的野路,豆豆就会无条件奉陪;豆豆买了本《第六次灭绝》,Deep就会把书名记下来;Deep提前查询未来3个补给点的设施,大陶提出建议,豆豆打电话预订;豆豆还没打包完成,Deep就帮他把插头装好;大陶和Deep在圣胡安互换徒步鞋,还被人误认为是亲兄弟……难怪Deep会说:“你一出现,好像有什么场力被破坏了……就连老天也开始天天下雨。”

作为在中国大陆长大的九零后,我接触的所有男性几乎都是独子(包括我父亲)。所谓“兄弟”,只出现在革命题材的电视剧里,和同班男生偶尔擦出的基情中。而我熟悉的男友形象,或是“正常”的男生形象,应该是爱情高于一切、女伴大于朋友的。而就像我的出现颠覆了三匹狼的固有节奏,他们的出现也不得不强迫刷新我对男性和恋爱的认知。

从格雷峰下来的第二天,Deep就提议单日徒步40英里(64公里),追赶豆豆和大陶。我并不意外:我们到了I-70,果断订了旅店,躲过一夜骤雨;第二天,又在高速公路休息站打地铺,再次有了屋顶的庇护。经过两天“腐败”,我们和豆豆大陶的距离越拉越大。“抱歉,我从来没有跟另一个女生像跟你这样单独徒步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在詹姆斯峰山脚下,我不想再拖累他的进度,便让他单独走。

在他转身过后的30小时里,我又回到了踽踽独行的“自由人”。步道从詹姆斯峰坠落,我避开了高原的草甸,从侧腰的土路下山。似路,又无路。似有风,又无风。一切安静,却暗自流动。

我有点不满他宁愿一个人走,又理解他想和队友重聚的渴望;我喜欢他重视兄弟的品格,又害怕他不够喜欢我;我感叹自己速度太慢,又不愿牺牲自我来追求爱情;我羡慕他的随性自然,也嫉妒他能如此洒脱。比赛之前,我一心只想追赶他、跟他共度时光;而现在,我又回到了若即若离的心境,怀疑自己佯装的那些“不依赖”,是否只是为了掩盖心里的洞,而撒下的谎。 

大河镇是落基山国家公园边界线上的旅游小镇。CDT沿着大河镇水库的边缘前进;水利工程把大河分割成了几个人工湖。大河与从怀俄明奔流而下的绿河交汇,在此地融合成为全世界最有名的河流之一——科罗拉多河。著名的大峡谷、胡佛水坝、鲍威尔湖,流淌的无不是科罗拉多河的河水。在举世闻名由鲍威尔率领的“科罗拉多河历险”之后,在《走入荒野》的克里斯托弗漂流于墨西哥之前,这条河虽不是美国最长最大的河流,却被无数水坝和电力工程“轮奸”,成了人类历史上被驯服得最彻底的一条河。

第二天下午4点,我终于来到了大河镇,却得知豆豆却失踪了。

豆豆心急火燎地奔袭至大河镇,并不容易;毕竟,他也和我们一起参加了80公里越野跑比赛,“伤势”并不比我们轻,却因为要信守承诺,和妹妹在大河镇见面,便不得不一路快马加鞭。

但是豆豆一到大河镇,就人间蒸发了,连澡都没洗,手机也不在服务区。

我们仨只得揣摩着他的去向,在镇里寻觅晚餐去处。最火爆的牛排店已经满员;颇受好评的美式早餐店已经打烊;几间酒吧的菜单都不尽如人意。大陶好不容易相中的餐馆,被Deep枪毙了。

大陶和我拽着脚步,跟在Deep后面,他跟我一样恼:“Deep在城里必须要得到他想要的,才能满意!” 

当Deep好不容易找了家墨西哥餐厅的时候,豆豆和他的妹妹也出现了。作为绝世好哥哥,豆豆在妹妹的请求(央求?)之下去国家公园里陪她徒步,全程没信号。

“十分抱歉……结果我们走了半天,也没上到山顶……”

餐厅的音乐震耳欲聋。我们朝着彼此大喊,在歌曲结束的间隙简短地交谈,最后也只能喝着玛格丽塔,盯着天花板。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豆豆再次失踪了。

豆妹和朋友一大早已经离开;三个男孩决定去国家公园单日徒步。大陶跟Deep下午4点就“跑”完了这40公里,返回了镇上;而豆豆,据说一开始就落在后面,一直没追上。

“豆哥一定是被这两个疯子拽得太辛苦,吃不消了。” 我对此深有体会。

“你会不会突然地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 大陶呼唤着狼同伴。

大概是因为昨天晚饭的阴影,Deep提议我们今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可是,在我们逛了城里的3家价格昂贵的超市、购买做菜原材料之后,在大陶用城里基本买不到的新鲜蔬菜炮制了一份加州沙拉之后,当同青旅的大妈给我们分享她烤制的蛋糕之后,在Deep烤制了一小时乳蛋饼之后,甚至在我慢炖了两小时番茄萝卜牛肉土豆大杂烩之后,豆豆也没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仨不约而同地伏在青旅的窗户前,观察楼下的路。

“他来了!” Deep突然大喊,和大陶一溜烟跑没了。

我冲到楼下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大陶和Deep把豆豆抬在手臂上,三个人又抓又闹,东倒西歪,勉强走了十几米。宿舍门口的台阶前,二人把豆豆放了下来,又坚持要在豆豆进屋的时候,再次坐上“花轿”,“以展示他接受的皇家待遇”。门一推开,豆豆坐在大陶和Deep手上,满脸幸福。

我们三位厨师贡献了自己作品,Deep的乳蛋饼被大陶快速要了第二碗和第三碗,我的牛肉汤被豆哥频频“续杯”。Deep从烤箱里端上了甜品——他用巧克力粉烤制的蛋糕,再缀上冰淇淋。“考虑到我们这里有两位乳糖不耐受的同学,我特意买了无乳糖的冰激淋。” 

我和豆豆相视一笑。


在并不遥远的初中时代,我的牙膏要头天晚上挤好,吃饭把书放在大腿上背课文,有时候干脆不脱毛衣就睡觉,走路生风恨不得5秒内直达目的地。

而今晚,我和Deep、豆豆,围坐在黑暗之中。杉树压下逼仄的影子,月亮在狭窄的视野里缺席。豆豆把白天用冰雪冻上的啤酒取出——纯粹落基山脉冰啤。我们仨围坐在一起,把酒瓶递来递去。

这是离开大河镇的第一个晚上,大陶成了“失踪者”——他的包裹没有按时抵达,只能在镇上滞留一夜。在逼近黄昏的时候,Deep和豆豆走在我前面,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能看见模糊的背影。

我的心就像冰冻的啤酒,一开瓶,就要溢出泡沫。

“Deep,有时候,我觉得你可以像对待正常女人一样待我。”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问道:“‘对待正常女人’具体来说,应该是啥模样呢?”

我不知道。说话温柔一点?少开一点玩笑?懂一点小女生心态?把我奉为公主?手拉手跟我走完全程? 或者,让我永远不再嫉妒大陶和豆豆?

我的回答敷衍了事。猫头鹰传来低嚎,划过头顶。

回到帐篷里,我躺在他的左边,他从帐篷里伸出手来,搂住我的肩。从比赛之后,我们一直分享帐篷:有时有用我的Fly Creek UL2, 有时用他的Tarptent Contrail。帐篷里偶尔有两人的汗臭狐臭脚臭屁臭味。有时候,他会在睡前看书;早晨,他总是比我先醒来,在面包圈上涂上Nutella巧克力酱,让后分我一半。

“我真的很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我很开心我们能在一起徒步,和大陶、豆豆一起……”

“我也很喜欢你,甚至有可能爱上了你。我也许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我总感觉,我之前的情感,总有很多自私的成分。我不知道……这可能只是我靠近爱的一次尝试,但起码是目前为止,最靠近真心的一次。”

我像是在往火山湖里扔石子。

谈话从爱情蔓延到了家庭。Deep的父亲在两个小时之外的城镇工作。“我的两个弟弟都已经成年、离开家了。我从大学之后就开始自己养活自己……走完步道之后我要么继续读硕士,要么继续探险,回家,不是选择之一……虽然我的妈妈一定会接纳我。”

我则提到了我那父母缺席的童年,和我不生育的打算:“如果我不是百分之百真心想要孩子,我宁可不生。” 他则认为,孩子是必须要的;宁可放弃游荡的生活,也要给孩子一个安稳的童年。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读过《毛毛》和《讲不完的故事》吗?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书……”

“当然读过!米歇尔・恩德的书,是每个德国孩子的必读书……你还记得《毛毛》里的灰先生吗?Mr. Grey……”

我当然记得。灰先生一群偷时间的怪物,他们裹在大衣里,跟踪人类,偷走他们的时间,然后把偷走的时间卷成烟不停的吸,一根接一根。如果烟灭了,他们就会死掉。可是人类,却听从灰先生的伎俩,心甘情愿地交出他们的时间,做着基于谎言和重复的工作,期待赚够了钱之后,就可以从灰先生那里拿回来有着超高利息的节省下来的时间,享受生活。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灰先生利用了人们的短视,拿走了他们心中最宝贵的时间之花。交出时间的时刻,心,也枯竭了。

那些被我处心积虑、锱铢必较的种种,被淹没在了遗忘的洪流里。他躺在我身边,我们心甘情愿地跟着万物一起,漂流在时间的湖上。湖面庞大,吞噬彼此,石子下沉,冰山融化,湖水节节上涨。

30 Jan 2021

大陆分水岭回忆录连载1

还没有编辑看过这些文字,所以肯定有很多文法错误。它们会不会在别的地方、以另外的载体出现,我还不确定。不过,如果你和它们在这里相遇,希望它们能带给你一些思考、一些力量。

连载1,记录的是2015年AT结束到2017年大陆分水岭新墨西哥“派镇”这段时间的事情。“派镇”之后的部分,会相继放入CDT连载2和3。

如果你想看有图的版本,可以移步CDT的其他日志,或者在诺娅的公众号(张诺娅走CDT)上点击“探险”-“大陆分水岭”,阅读图文日志。


在路上的日子,生命的密度更大。回到城市的洞穴,安居一隅,却仿佛每一天都过得轻飘飘的。

2017年,奥斯丁。大陆分水岭徒步准备之际。我又读到了3年前写下的文字:

“每当被复杂的社会现实评价的时候,被纠结的人际关系弄得一筹莫展的时候,或是望着街上庸庸碌碌的人群而感到失望的时候,抑或是纯粹想念那山峰清泉丛林原野的时候,我常有一种幻觉:远处的群山,在召唤着我,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可是,我的内心深知,我无法回去得太久。栈道是我的家,可是这个美丽而残缺的人类社会更是赋予我身躯和智慧的地方。栈道教给了我坚持,忍耐,和接纳的能力,这并不是要我在现实社会里愤世嫉俗,活得一筹莫展。相反,我认为健康的‘追梦’,能给人处理‘入世’难题更大的力量。”

事实果真如此吗?

轻飘飘的2016年,我安心谈恋爱,跑步,攀岩,爬雪山,学设计,然后更安心地分手。

离开男朋友的过程,简单干脆得吓了自己一跳:只是在争吵之后,在超市里闲逛,看到了一只白白的软软的小海豹玩具,把它抱在怀里。

小海豹咧嘴笑了。

在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如果一只海豹带给我的快乐,大于一只男朋友的——那这段感情,值得吗?

回到奥斯丁的洞穴里,一切并没有异样。该写的文字继续写,德州大学的硕士学位继续念,跟朋友的聚会继续参加。

2016年的冬天,老板和我开着大车,呼呼地把一群学生拉到德州边境的Big Bend国家公园。孩子们在墨西哥浑浊的河水旁边祷告,愿神保佑一个在大学申请中挣扎的孩子。

我却在大河旁,听到了远方的风的声音。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弦绷得越紧,仿佛轻轻一戳,气球就要爆破。生命的密度,在每一场旅途开始前,已经跃跃欲试地上涨了。

写论文、上课、教课之外,我没时间沉溺在网上刷大陆分水岭的信息。PCT时代对装备、徒步技巧、路线的理解,一直沿用到现在。惟一空闲的经历,是买来厚厚的大陆分水岭纸质地图,一页页地研究;然而又因路线太复杂、候补线路太多,只得把计划做个大概。

工作在四月停止。信教的老板娘转了4000美金到我的账上,女儿Gloria还做了个小采访,询问我关于大陆分水岭的问题。回望PCT和AT出发之前的两周,我还在餐厅端盘子,吸着厨房的油烟,对着光鲜的客户满脸堆笑。

每次临近出发之日,总有一两个用餐的客人问我:你最近有什么事,是我们能为你祈祷的?我会告诉他们,远方有山,山上有路,我要去走。那客人便会拉着姐妹的手,在餐桌上为我祷告。而我,只能为着一次次注定的巧合,错愕,感恩。

CDT, CDT, CDT, 想触碰你,却又收回手。你是在科罗拉多步道上的长沼和卫斯理和高原和冷雨和一张张沧桑的脸和被紫外线晒红的风和每日的雷阵雨和冰雹和松针的香味和银顿小镇的火车和圣胡安的蓝色湖泊的总和。从CT到CDT, 我又要重回那最初的起点,去画完这个圆。

在离开奥斯丁一周前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他被莫名的罪名指控,而我笃信爱的虔诚。梦无疾而终,醒来后我只记得那坚定的玫瑰红,大哭一场。

也许,半年前跟男友分手,只因为我是一个要出发的旅人,行囊里除了食物和水,塞不下更多东西?

我在日记里写道:

“昨天晚上,我在梦里爱上了一个罪犯。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却被卷进一连串案件之中;我在梦里坚信他所犯下的是正义的罪行。回到现实,我发现浪漫总发生在远方的路上。然而我从来都没能带着身边的人,走上任何一条长距离探险。这将会是我的最后一条长距离徒步线路,留给我的将会是一个永远的遗憾、永恒的空洞……”

我又看了一次《潜水钟与蝴蝶》。电影的末尾,主角抵达彼岸,万物归一,时间逆行。那些坠入海洋的巨大冰川,又被逆向镜头重组,从海水里绽放而出,融回了冰川的原样。

2017年4月30日。

我从奥斯丁飞到德州和墨西哥的边境小城厄尔帕索(El Paso),再从厄尔帕索(El Paso)乘上灰狗大巴。

汽车出了德州、进入新墨西哥的时候,我开始慌张。因为我坐在车尾,司机的喇叭又坏了,我生怕坐过站。从厄尔帕索去目的地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辆。

司机是个女黑人。三个小时之后,她转头大吼:“罗兹伯格!” 像是对我一个人喊的。

这之后的五个月,我再没见过一个黑人。

我下了车。罗兹伯格(Lordsburg)这一被西部遗忘的城市,在繁华的州际10号高速的身影下蜷缩着。

街道上不见一个行人,土坯房耷拉着“出售”招牌,惟一的食品店今天不开门。一个加油站、几个小餐馆、一家卖烟火的商店,灰尘在街上飞扬,垃圾盖翻开。背后是茫茫的蓝天和沙漠。

我去房车公园KOA登记“入住”,要了一个帐篷营地。然而这里沙土稀松,插不进地钉,帐篷根本搭不起来,价格却是隔壁旅店的一半。而且,这里根本不是我想象之中的徒步者的大本营;一个thru-hiker的影子都没有。

我孤零零地在房车公园坐下,纠结着去留。

半小时之后,我把背包里的东西摊在沙地上:帐篷、睡袋、睡垫、衣服。帐篷成了固定地铺的“砖头”。沙土飞到地铺上,睡垫吹开。“牛仔式”露营,我已轻车熟路。

灰头土脸的起点,没有帐篷可撑的国境线,也许就是这一切“丢盔弃甲”的开始吧。

半夜,房车公园有人在营地边窃窃私语,对这个直接躺在地上睡觉的小女孩感到不可思议。我睁开眼,北斗七星变换了几次位置。在这个徒步者、毒贩和穷困的居民匆匆而过的边境小镇,我把所有的“财务”摊在身边,招摇过市。

我并非毫无恐惧,但至少要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才能真的为之后的惊慌失措,做预演练习。

我曾听过一种说法:每个人身上背负的重量,取决于他害怕什么。

怕冷,就背更多更厚的衣服。怕熊,就背上3磅的熊罐。怕喝脏水,就带上两三套物理和化学净水装置。怕饿,就在3天的脚程上带齐5天的食物。怕坏人,就背上卫星电话。怕死,就带刀带枪……

每个人,其实都是背负着他们所有的恐惧前行。身上携带的一切,只是我们无法割舍的最后的体面,和抵御假想敌的壁垒。

然而行走,终究是一个丢盔弃甲的越来越“不体面”的过程。

2017年5月1日。

罗兹伯格位于新墨西哥州东南角。从这里画一条直线,连结墨西哥边境,只有几十英里。然而要去边境线,必须开车在土路上颠簸4个小时,或是徒步4天。

凌晨四点。我从房车公园的露天地铺醒来,打开充气睡垫的阀门。睡垫放气的时候,那熟悉的“噗”的一声,像气球戳破、飘向天际的声音。

天还没亮,却不寒冷。我打包,吃早饭,一手拿着电脑,一首拖着登山杖,背上几十斤的大包,疯狂冲向镇子另一端的汽车旅馆Econo Lodge。

旅途开始第一天,我就差点迟到。

凌晨6:15分,Econo酒店的大厅里,站了十几个人。那胡子最长的男人,好似是个头头。他戴着遮阳帽,手里拿着名单。大家围城一个圈,睡眼朦胧,背包摆在墙边上。十个人里,四个男人有胡子,一个老爷爷已经把胡子剃了,还有三个女生。当中有一个,是我在2014年徒步太平洋山脊(PCT)时认识的松果姑娘。

那胡子最长的男人清了清嗓子。我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准备好了吗”“徒步愉快”之类的话,没想到他只是把我们安排到了三辆吉普车上。那男人叫做“雷达”,是大陆分水岭步道协会(CDTC)的志愿者,我们今天的司机之一。

我没有坐雷达的车,而是选择了一个名字叫“云”的姑娘的皮卡。车里只有四个人。

每年大陆分水岭徒步季开始之后,这家边境的小旅馆,总会在早晨六点钟格外热闹,因为这是CDTC“徒步专车”的发车时间。当天从国境线出发的徒步者,在这里统一上皮卡,颠簸三小时土路,前往美国-墨西哥的国境线。

这条“国境线快递”,徒步季节每天一班。几个月前,所有今年CDT徒步者便上交了120美金给大陆分水岭协会。这么多钱,不只是送我们去边境受罪,而更是在沿途提供了4个藏水点——4个人造的沙漠绿洲。头五天的线路,在荒凉的边境,没有一滴自然水源,只有干燥的堆满牛粪马粪的池子。大陆分水岭协会(CDTC)在沿途修了5个大铁盒子,里面装满桶装水。

我们要去的地方——“疯子库克”纪念碑——在一条国土局土路的尽头。疯子库克纪念碑是CDT的三个自选起点当中最难以到达的一个,却最为有名。

因为它有碑。

新墨西哥州东南侧的州界,其实大部分和德克萨斯接壤。挨着墨西哥的,只有很小的一段。疯子库克纪念碑就在那一小段上。纪念碑面朝东方,也就是墨西哥的方向。所以徒步者离开疯子库克、走回罗兹伯格的这一脚程,不是“一路向北”,而是一路向西。

开车的云姑娘是CDTC员工(她只有4个同事)。云姑娘去年刚刚走完CDT,而她在此之前,没有徒步过别的长距离线路。

云姑娘向我们重点介绍了第一个脚程的线路:有不少人说,这是CDT全线最困难的一段路。

我坐在副驾,尘土遮盖了挡风玻璃。我们停车,所有人在一个破败的教堂上厕所。四下无人,没有一个房子。

云姑娘说,若是你们愿意,也可以走这条公路回罗兹伯格。“直接简单,还不用研究地图。”

身后的加州老两口摇摇头:“我们可付了120刀的水费。”

回到车里,我问云姑娘对CDT哪一点印象最深。她想了想说:“我本是特别反对特朗普的,但是CDT的沿线州,基本都支持他。我去年走了一遍分水岭,看见了他们的生活状态,才更加理解他们的选择。”

云姑娘和雷达先是把车开到了第一个藏水点——这里距离疯子库克,刚好是14英里的徒步距离。雷达检查了签到簿,确认名字和人数,和老婆“秘鲁”把几个巨型水箱填满。

重新上路之后,我们果然在土路边,看到了三个被尘土盖住的徒步者。他们正在走向第一个水源。

三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行9个徒步者,站在疯子库克纪念碑边面面相觑,仪式感全无。拍照、道别、三言两语搭话。

“疯子库克”纪念碑,尖顶指向蓝天。

纪念碑旁边有一个简陋的铁丝网,网那面有一片绿油油的土地,有农田、有房舍,还有推土车在作业。

那就是墨西哥了。

一个调皮的小哥翻过了铁丝网,在墨西哥的土地上站了几秒,“没有什么不同”。

已经上午十点了。人们在纪念碑旁边的凉亭检查装备和水,相继出发。这头100多英里,我们要从国境线走回罗兹伯格。 

一路上路途颠簸、尘土飞扬,我的背包也在皮卡后面吃灰。灰尘本身是很干净的——但是沿途有牛、牛有粪便。这背包上占了多少牛粪里的病原体,我不得而知。

和我同车的加州老两口走了,轻装的小哥走了,松果姑娘走了。他们都出发了,向西,向北。

四年徒步,最后一场考试,开卷竟是这么简单,像沙漠的颜色一样土黄。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炙热的阳光。

第一天,几乎所有人的目的地都是一样的——14英里外的第一个藏水点。

我追上了松果姑娘。她说:“到了西部我才知道,原来可以看得这么远。东部的山林遮遮掩掩的,但是在这儿,同伴隔得多远,都能看见背影。” 她循着远方的一个小点,追去了。

天空很高,云朵很近。我走在沙漠的谷地里,周围山型高大,却仿佛跟自己没有关系。

我沿着没有小径、没有树木、没有水源的大地行走。

仙人掌的手臂有的细长,有的扁平,它们都开着深粉色的花朵。这是大地上惟一的红色。

一个蓝色自行车瘫在路边,不从哪儿来,也不到哪里去,好像一直就长在这土里。

我包里背着《百年孤独》。出发前熬夜阅读,也没能看完。我想知道那个吃土的女孩后来怎样了,她是不是也到了一条很远很长的路上。

我带了3升水,嚼着口香糖,觉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蒸发,但每一根血管都在吸氧。

临走前我担心风,担心雪,担心一切。但是上路了,就好了。熟悉又陌生的风吹着我,比德州毒辣一百倍的太阳烤着我,仿佛有很多鸟飞在天上,但一只也看不见。沙漠熙熙攘攘的,喧闹极了,闹腾得只剩下安静。这安静只是人耳的评判,动物、心脏、回忆,都是要投反对票的。

如传闻中一样,CDT基本没有路,偶尔有一个路标牌,是一米多高的铁牌,上面一张CDT的标志。为了找这些路标,我专门背了眼镜,但因为自己太矮,戴上眼镜也无济于事。原来找路标跟视力无关,跟身高有关。我只好把眼镜收起来,专心研究手机里的Guthook地图。

他们说:走CDT,要有一双好眼睛。因为CDT的路牌就插在大地和山间上,每隔几英里才有一个。看到了,就径直走向它,别管什么“步道”。

因为根本没有步道。

早在1968年,联邦颁布了《国家步道系统法案》。这第一版本,只批准了阿帕拉契亚步道(Appalachian Trail)和太平洋山脊步道(Pacific Crest Trail)两条国家步道。

CDT虽然在1978年被《国家步道法案》更新版,划为第二批“国家步道”,实则联邦政府没有拨款一分钱。CDT穷困潦倒,修不起步道,只能把路线倒到荒漠里、土路上。

“你不给我们钱,所以我们也没法遵守你的法律”。比如,《步道法》里要求“风景最优化”,也要求CDT必须具有“景观价值”。可CDT没有经费把步道修建在风景更好的地方——因为风景好,常常意味着成本高。所以,CDT无法把步道牵引到真正的大陆分水岭上:能不修步道就不修;能不修到山上,就让步道从平原走;能在低海拔就在低海拔;能在沙漠就在沙漠。

反正我没钱,我任性。

另外,CDT经过的多是保守派的州,尊重宪法和美国奠基时代的“小农经济”,认为私有财产所有权应当被政府绝对尊重、保护。所以,住在分水岭的农场主和牧民们,不肯把自己的私有财产(即土地)割让给政府修步道。

“大陆分水岭”在这段沙漠的腹地,就是在一条条吉普土路上。步道设计师明明有山脊线可以走,有高海拔的水源和冷空气可以享受,却偏偏只能把CDT导入干燥沙漠里。

出发之前的半年,我没有任何体能训练。本来预定三月春假去秘鲁徒步巴塔哥尼亚,连营地都订好了。我从奥斯丁飞到了墨西哥、从墨西哥飞到了圣地亚哥,却被海关“驱逐回美”,原因是美国绿卡不能直接进入南美,还需要有签证。

于是,我坐了3天飞机,最后又回到了奥斯丁的床上。这一折腾,我把所有的体能训练,都交给了大分水岭。“徒步的最好准备,就是徒步本身。” 只剩自我安慰了。

2015年结束了阿帕拉契亚步道的徒步,我不仅没有身心俱疲,反而没折腾够。九月底跑了人生中第一个半马,十月初徒步了科罗拉多的四山口环线,十月底去了大峡谷完成R2R2R双重穿越,十一月连续两个周末去了犹他的反射谷、锡安国家公园、白蘑菇和郊狼谷。十二月在尼泊尔待了25天,徒步了ABC和EBC加长版。2016年,我在四月攀登了胡德山——北美最“杀人”的山峰之一,五月登上了沙斯塔,七月登上了亚当。这些都是太平洋山脊沿线的火山,非常经典的美国雪山线路。七月我在俄勒冈的PCT上徒步了一周,和好哥们李路猜测“出山之后是否世界大乱”。二月跑了第一个马拉松,八月份又跑了一个;五月份的时候,半马纪录已经是1小时42分了。下半年,研究生项目紧张了起来,我同时经营着两个工作,依然隔三岔五去攀岩。

这一切都在2016年冬天改变了。我的每个冬天,都过得萎靡不振。德州的冬天并不寒冷,日光也不算短,可我就是提不起精神。我去了波士顿,跟男友分手,再返回德州。

硕士项目、研究项目、分水岭的准备,一齐压向我,可我气定神闲地研究狼人杀、读英文小说,晚上睡不着,白天起不来,饮食混乱。硕士项目简单得让我失望,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写作业。研究项目我能迟到就迟到,能推脱就推脱。就连去巴塔哥尼亚、来大陆分水岭,我都是最后一步才策划的。

好在“被遣返”事件,给我敲了警钟。如果再不上心,这旅程都有可能无法开始、更无法完成。

也许是连续淘气了几年,累了。也许是知道还有一段长旅,想积攒能量。也许越来越任性,不想去做任何他人附加给我的东西。如果有人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一定要去徒步”,恐怕我也会反骨,决定干脆不去了,弃掉此诗,另起一行。

毕竟,没任何人想让我去分水岭,除了我自己。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原来我一直在“出差”。此刻,才是久违的“回家”。

这家不是轻易能离开的。这里没有门窗,没有锁,却圈住了我。

我此行“回家”的目标很简单:不受伤。于是,我每两个小时,便休息一下。补盐,补水。坐地拉伸。烘干脚丫。大力按摩。各种招数都用上了,依然从肩膀到盆骨、从膝盖到脚,全身酸痛。

步道非常平缓,基本没有升降。路面是砂石路、鹅卵石路,可谓是“脚踝杀手”。我偶尔能看到一棵大树,其余时间都是在干枯的河床踽踽独行。

还有一个大包,在土路上挪着。这是个老人家,背着用了50年的帐篷,看上去有70斤重的外架包。

大爷的脸被晒得焦红。

他说自己快没水了;我的水也只剩两口。

老人说,他并不是在徒步分水岭,而是要走去新墨西哥的圣塔菲。他花了两天,才走到第13英里。

我们到了藏水点,晕羊姑娘、松果姑娘是PCT上的老相识,已经在聊天了。加州夫妇也到了,在藏水点灌水。几个轻装的男子,在讨论着太阳落山之后,要再赶几英里路。大家核对着科州雪况情报,聊着“步道政治”,林林总总的谣言。

藏水点是一个铁箱,里面有五六个蓝色的大水箱、白色的加仑水桶,至少有50升左右的水。云姑娘曾说,我们今天这一拨人是今年最高的单日出发人数,所以未来几天,CDTC的志愿者们还需要给接下来的几个藏水点“补给”。

荒漠徒步,正午12点到下午4点是“魔鬼时段”。一般人在这时寻找一片惟一的荫凉,乘凉、睡觉、唠嗑、吃药,就是不走路。(此处的“药”指的是布洛芬一类的止痛药,有些徒步者把它们当糖吃,美名曰“维他命i”,因布洛芬的英文是ibuprofen。)

相对而言的“黄金时段”,是早上6-8点,傍晚7-9点,甚至更晚。这时候温度虽高,但没有阳光照射,体感温度降了不少。沙漠的夜晚尤其凉爽,清风正好,若不用这时间大肆赶路,就是暴殄天物、辜负了沙漠的“馈赠”。

在出发第一天的黄金时间,加州老两口说要继续赶路。他俩说要走CDT原路线,而不从众去走土路,因为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road walk”。

云姑娘曾经提醒过我们,第一个藏水点之后的这段路,“官方路线”跟土路完全平行,但比土路的难度大很多。具体难在哪里,她卖了个关子。

我受到加州夫妇的感召,决定跟风走CDT官方路线。没走几步,才发现这里是仙人掌遍布的小山坡。和美国西南部很多荒漠的地形类似,这里没有小径,倒是要翻越几个“世纪大深沟”。

人要承认自己为了“作死”而犯错,着实不易。我盘算着再不脱身,今晚睡垫一定会被仙人掌刺扎出洞,何况这路线就是绕着山坡摇摆,却不上山;不能进不能退,还没有平坦的路面扎营。

在仙人掌里纠结了半小时,腿上都扎满了刺球。这一折腾,直线距离没走出几十米,竟然还能看到藏水点的铁箱!

我乖乖退回了土路——土路就在山坡底下。我准备跟随群众雪亮的眼光,走最简单的路。

我光荣地浪费了傍晚地黄金时间,在七点半败下阵来,搭了帐篷。这是我两年以来第一次搭这个粗笨单人帐篷,竟有些手生。这个帐篷是我在PCT加州西耶拉时买的,奶爸说它“只是一个帐篷的概念”“像一个水母”。搭建这个帐篷,就像手磨咖啡的味道——是一个工程,一种艺术,而且每次形状、高矮都不一样!

几十米外,就是水源;几十米外,就是另一个人类。

我从未感觉如此安全。

第二天早晨,我在六点半出发。

四周无路,却好似处处是路 —— 沙漠的恩赐和残忍并存。耳朵里塞着王小波和韩寒的痞子气十足的语音书,脸上抹了两三层防晒霜,头上挂着沾了水的buff头巾。

小腿酸痛,影子渐短。

我熟悉的生活,又回来了。

张嘉佳说“ 总会有人对你点点头,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 韩寒《一座城池》里的兄弟们正在看一场火灾。

我脑袋中是游泳池,脚下是黄沙;心里是葡萄味汽水,冰镇可乐,口中是干燥的唾液;我的血管里是夏日午后的雷阵雨,皮肤上却是被晒红的开始显露脱皮征兆的晒伤痕迹。

还好我带了清凉药膏,可以敷在伤口上。

中午12点到下午4点,温度飙升至100华氏度。在这个时间段徒步,除了找虐,更浪费水资源。毕竟,我们是把水背在身上的;水越沉,徒步越辛苦,耗水量越大。这时候最稳妥的徒步方式就是找个阴凉地儿躺下来。以无为而为之。

新墨西哥最南端的这头78英里路,被徒步者成为“Foothills”, 山脚下的平原。这里是奇华华沙漠(Chihuahua Desert)的边缘。

新墨西哥的水源只占地表面积的0.2%,多是雪山融水。这段路地势低矮,离高山很遥远,更没有自然水源。牧民可以向联邦政府申请许可证,在公有土地上放牧。牧民在这里“改造公有土地”,造井、造风车,把地下水压上来,蓄在直径两米左右的“水缸”里。

这些水缸是给牛喝的饮用水。它们的待遇,比人好多了。

没有人居住在这片foothills上。倒塌的房舍,木头和铁皮散落在地上。

2017年5月4日,晚上7:43分。

我在清晨7点出发,阳光已经开始炙烤大地。一辆吉普车开过,是CDTC的员工拉着一车饮用水,补给5个藏水点。

晚上7点35分,我在宇宙中心醒来。四下无人。

回望四周。山低云阔,灌木低矮,远方的尘土被风撩起来,好像要把什么讯息送到天边。除了几只野兔和蜥蜴作伴,我好似囚徒,被放逐到了世界的中心。

这里是哪里?睁开眼时,我竟有些晃神。我躺在自己的背包上,屁股和脚下没有垫东西,小腿已经沾满了土。

下午3点的时候,我翻过了几个栅栏,又从几个铁丝网下爬过,经过一些沾满牛粪的水桶、装满了盐的吉普车轮胎,寻找着地平线之外的CDT路牌。烈日灼人,没有任何蔽荫(几天里,经过的树可以用两只手数出来)。

我偏离了手机里Guthook APP上的CDT标准路线,但又发现在这沙漠里,任何路线其实都一样,知道大方向就行。找回步道之后,索性躺下,被蚂蚁骚扰,换了几次地方,等日落之后再出发。

半睡半醒之间,手机居然震动了。一看,四五个未接电话,多了好几封邮件。墨西哥国境线的LTE信号, 带来了坏消息:我的信用卡被盗刷了。

我苦笑着,想到两年前在AT上,也遇到类似情况——莫不是有人知道我要出来流浪,找准机会下手?犯罪分子用我的信用卡刷了几个晚上的五星级酒店,一些类似沃尔玛的商店,还有甜品店。愿这些来得快去得快的廉价消费,给TA的生活带来一丝丝慰藉吧。

给银行打电话,把事情解决以后,我拍拍屁股上的土,打算再走10英里。

迎着夕阳,空气渐凉,天空从金黄到桃红到深紫,几只长耳兔在前方追逐。沙漠的黄金时间,总让人眼大肚子小,有种能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的错觉。

午觉和信用卡事件的双重作用,让我义愤填膺,化愤怒为力量,推着我以每小时3英里的速度疾行。此时已经傍晚8点,我估摸着要借着月光,走到午夜。

今夜陪伴我的,是萧红的《呼兰河传》。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天色渐暗,脚下的沙地一深一浅,日落、月升之间,兴奋转化成了落寞,再转化成了惶恐和孤独。

沙漠的黑夜,没有森林里的巨大黑影作假想敌,半个月亮把大地照得敞亮,四下空旷,旷野坦然,只有微风的声音,远处的高速路闪烁着微光。

我仿佛回到了3年前PCT南加州沙漠。

沙漠里什么都没有,除了脑中的海市蜃楼。我托着刚受伤的病腿,迎着早上11点的沙漠阳光,走进了菲利佩山脉。

这是南加州的4月,太阳已经很不要脸地炙烤着大地(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的气温超过了华氏100度)。

中午,我找了块儿山脊侧边小得只能躺下一个人的空地,铺下睡垫,拖鞋解袜,撑开阳伞,倒头睡去。在这样的热浪里,“睡”是个比喻。

看到萨拉的时候,她已经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棵长得很可怜的约书亚树下。约书亚树不是树,而是一种兰属灌木。沙漠上怎么会有这么奢侈的东西呢?

在下午3点的烈日中,我屁股一坐,灰尘尚不计较了,只为和萨拉分享那一块儿小得卑微的阴凉。我对圣菲利佩山脉和沙漠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萨拉问我还有没有水。我摇了摇自己的水壶,还有估摸着半升水。

我给萨拉倒了一半。

那天晚上,我生平第二次牛仔露营。露天席地躺在沙漠地表上,没有帐篷那层薄薄的屏障。蝎子毒蛇蜘蛛奈我如何;此刻我也是一株干瘪的沙漠植物,它们对我提不起兴趣。

看见萨拉是第二日的下午了。她头一日靠着我的三分之一升水,一直走到了午夜。她说自己爱在夜间行走。

萨拉在午夜1点钟,打开了沙漠的第三扇门。

圣菲利佩山脉,有7道门。这些与其说是门,还不如说是可以移动和关闭的栅栏。门有一个小栓,镂空,只能用人手打开;这些是私有领地的区分界限,用于圈禁沙漠上惟一和人类较为熟悉的物种:牛。

圣菲利佩的这7道门,是每个徒步者心念念的地标:打开第3道门之后100步,按指示牌右转50步,有“第三门藏水点”,埋葬新鲜桶装水数十筒。这和头一个水源点(高速公路下的藏水点)之间隔了20多公里。打开第6道门,意味胜利已接近:这里还有一个水管,里面滴着黄金一般珍贵的山泉。第3道门和第6道门之间,又隔了二十多公里。二十多公里的距离,就是沙漠自己评估的徒步考试题。能者,取水胜利,可以有继续徒步的权力,最重要的是能活下来。而对于其他人——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帮你。

后来萨拉说,那天她走呀走,走呀走,走到了凌晨一点,找到了藏水点。她在铁箱子旁边,抱着一大桶水,喝呀喝,喝呀喝。她跟老公经常走夜路。她不怕。

更后来,那个为了一口水而走到黑夜深处的她,离开了PCT。

再后来,就是她意外去世的消息……

那个萨拉,就这么蒸发掉了。像沙漠里的阳光一样。

像沙漠里的阳光一样,我的勇气也蒸发掉了。

半个月亮的光芒不足以点亮前方的路,于是我打开了头灯。白天时,为了看清CDT路牌,我偶尔要拿出两百多克的眼镜。(为了轻量化,我之前从未把眼镜带上步道。)可在这黑灯瞎火月黑风高的夜晚,连视力最好的人类,也只能沦为“近视眼”。

我听见远方的汽车声。艾米丽狄金森的诗里说:“以焦渴体会水,以洋流感知陆地”。那我现在,是不是在以人类的便捷、科技的发达、城市的拥挤,作为参考系,感知这并不太荒凉的荒野呢?

耳机取出,摒息听着周围的声音。大地如此喧闹,宇宙下着无声的棋局,我却踉踉跄跄地摸索着每一脚落下的位置,无暇兼顾。

突然,黑夜中一个巨大的物体,横在我的面前。

月光下,那东西十分可怖。那东西高一米,是个直径三四米的大圆圈,在前面空洞的黑暗中默立着。走近看,月光洒到圆圈内部 ——深黑色的仿佛是石油的液体,和液体表面张牙舞爪的漂浮物,让人心惊。

我打开Guthook确认位置:原来这是一处“水源”。 沙漠上,私人农场主向公家买地,获取所有权之后,必须依法“改良”土地面貌,包括引进地表水。这个巨大的水槽,估计就是农场主给马匹和牛的水库;当然,也有偶尔焦渴而绝望的徒步者,胆战心惊地把净水器塞满。

我的水不多了,但黑夜里的“石油”实在提不起我的胃口,便继续前进。

还没走出七八米,我又遇到一个路障 ——横着的铁皮栅栏。在这头一段脚程的4天之内,我估计翻过40个这种栅栏。它们有高有低,幸运的时候铁丝网上没有刺(当然,大多时候是不幸运的)。有些可以垫着脚尖,扶着木头桩,直接跨过;有些有“V型门”,可以通过人,不能通过牲畜;而大多数,只能采取下策 ——从最低一排铁丝之下,爬过。

我突然泄了气。匀速前进的时候,感觉飘飘然;一旦有了路障,黑夜的魔才更明目张胆。

犹豫不决时,黑暗中,突然传出声音。

“Hello, 那边有人吗?”

声音的来处没有头灯的亮光,月色中只能隐隐看到地面上的黑影。走进了,黑影点亮了头灯。地上散落的蛋壳睡垫、羽绒睡袋、杂七杂八的小包,和一个男性人类的轮廓,才正式显形。

黑影说自己叫做西玛尔(Himal),这是他在尼泊尔的时候,当地人取的名字。

我在月色中找了一块牛粪少一点的平地,打了地铺。西玛尔离我大概三米远,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西玛尔说话有口音,一问才知是以色列人。我们在黑暗里“相认”,得知对方是CDT徒步者之后,迅速交换了徒步履历:西玛尔走过以色列国家小径、太平洋山脊步道、在尼泊尔做过两个月义工,还学了当地的语言。他走完大陆分水岭之后,想回到尼泊尔,去走那条我仰慕已久的“大尼泊尔线”。

西玛尔没有订120刀的“国境线专车”,而是通过搭车和徒步,花一天走到国境纪念碑,再正式开始徒步,折返回Lordsburg。 他比我晚一天出发,但不走寻常路,手里拿着一张纸质地图,“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牛逼哄哄地在沙漠里穿梭野地。惟一的缺点是,这些“直线”都不经过藏水点。于是在过去的两天里,他把“最短路线”,改成了“两个藏水点之间的直线路线”,倒也超过了大多数人。

十一点,我在坠入梦乡的前一秒,还听见西玛尔在月夜里从“石油桶”里取水、滤水、洗衣服……

清晨,一种女性天生的直觉,让我比他先醒。我终于看清了周遭:漂满了浮藻的水桶,三米开外的大轮胎,十米开外的铁栅栏。铁栅栏之外,几批马驹好奇地盯着两个躺在牛粪之中的人类。马匹背后,是被朝阳染成粉红色的群山剪影。

我终于看清了西玛尔的脸。从黑夜里的一个带口音的声音,开始认识一个人,并且那么快速地选择相信他 ——也许只有在荒僻的长距离步道上才有这样的事儿吧。

小哥从坐起来,从铝膜套子中,变出一把尤克里里。

“Climb to the top look over the ledge

dance barefoot on a razor’s edge 

reach for the stars grab the tiger by the tail

but if I don’t try I’ll never fail……”

(爬到悬崖边,看深渊的远

站在刀刃上,跳舞垫着脚尖

手摘星辰,抓住老虎尾巴

你不会失败——代价是放弃冒险)

我打点行装,先于西玛尔出发。

最强力的针清醒剂,莫过刚走五步路,就要手脚并用地爬过铁丝网。七点的大地还没放弃昨日的余温,八点的骄阳转动烤炉按钮,九点的沙漠就开始烟熏路人,十点时视线开始被热浪扭曲,十一点的饮用水已经烤成热水……

十二点,我到达头100英里的最后一个藏水点。一早上没看见西玛尔,本以为他早已“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但当他精疲力竭地出现在铁箱旁,我还是有些吃惊。

“走得太欢,忘了找水点,结果半路折返……”

“哦,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罗兹伯格了呢……” 我抓起一壶水就往他头上浇,小哥直呼大爽。

沙漠里,本就是不该有水的。即便有,它也属于仙人掌的根、约书亚树的茎、响尾蛇的血。沙漠里本不该有城市,本不该有灌溉,本不该有《宅地法》,本不该有七道门。美国人的祖先不同意,于是他们拦截了科罗拉多河的水,积攒了内华达山脉的雪,圈了拉斯维加斯的地,从波士顿和华盛顿迁徙到遥远的旧金山。大荒大旱大风大难,一当降临,便铺天盖地。

几百年后,又有一群不知足的人,偏偏要从墨西哥走路,去加拿大。他们当中最早的那一拨人,孑然一身,无人理睬。1970年代,西部的国家步道刚刚火起来的时候,每年也不过只有几个人尝试通径。那时候没有步道天使,没有藏水点,没有沿途的庄园为铺满风霜的人接风洗尘。那时候PCT的圣菲利佩山脉,水源跟水源之间不是隔着20公里,而是100公里——那时候的徒步者要学会听风和水的声音,辨认山谷的地形,碰着运气,才能在沙漠的几角旮旯里收获一点上苍施舍的水。

几十年后,徒步者的人数翻了几百倍。可是再没有人学会辨认山谷的形状、观察植物的变化,指着斜坡下面说:我觉得那里有水。

下午一点,华氏102度。

高大的英国巨人、加拿大黄刀叔、加州越野跑医生,都聚集到了藏水点旁边。

医生撑开阳伞,在仙人掌从中寻找一点微薄的阴凉。英国巨人跟西玛尔是老相识,相谈甚欢。

加拿大黄刀叔脸色不太对劲。两个小时前,我们在土路边,看着老牛仔和小牛仔们在做春季最后一次“套牛”,给牛犊的耳朵上贴“出生证”和“亲子证”。我从没见过套牛比赛之外的牛仔,对他们的工作细节一无所知,在路边看得出神。

好几天没有看到这么多活人、这么多车。黄刀叔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我,好似是在确认我没有被哪个牛仔“套”走。

在某个被废弃的水塔,我爬上梯子、试图取水,但是水位线太低,我的小短手根本够不到水,侥幸放弃。黄刀叔再次跟上来,确认我身体健康、没有被牛仔们“骚扰”或跟踪。我向他解释一切无恙,但小腿酸痛。他说药不能停。

可到了下午,需要“吃药”的人,变成了黄刀叔。气温一路飙升,西玛尔在黄土中跑得不见了踪影,英国巨人、加州医生、黄刀叔和我,在艰难推进这最后10公里的“进城之路”。

休息时,黄刀叔突然弯下腰,吐出了不少东西。加州医生做出了13种分析,从饮食到中暑都排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大碍,可黄刀叔的脸还是白得可怕。

英国巨人掏出头巾,用水打湿,给黄刀叔套在帽子里,清凉头部。

得知黄刀叔身体虚弱、无力前进时,巨人二话不说,直接把黄刀的包提起来,背着两个大包开走……

英国巨人前搂后抱两个大包,竟有种乳妈背着俩个嗷嗷待哺的小娃的感觉。他是六尺大汉,抱着两个背包,重心好似升到了胸部,那里宽了三圈,好似要被“气囊”拽离地球表面。不是他在背包,而是包在背他。黄刀叔虚弱得很,感激的话说不出来几句,百感交集地跟在后面。

最后的五公里是高速路。在狭窄的路牙边,一把银伞、一个套着鬼子头巾的中年大叔、一个身高六尺背负双包的巨人。泊油路的热气升腾起来,我头昏脑胀,看着眼前奇怪景象,竟觉得有些不真切。

手机里显示,罗兹伯格当地温度是99华氏度。

罗兹伯格,我们又回来了。

科罗拉多小径,离开了丹佛,就是离开了。太平洋山脊,离开了圣地亚哥,就是离开了。阿帕拉契亚,离开了亚特兰大,就是离开了。惟有这大陆分水岭,让我们从一座风沙掩埋的鬼城出发,又再度回到这里。

我们四个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从罗兹伯格的“富人区”(也就是几栋还有人住的房子)一路进“城”。所谓城,也不过是10号州际公路旁边的酒店。这酒店广告里说游泳池全年开放,可事实是游泳池全年干涸。不过,绿洲干枯了,不算要紧。此时此刻,在我们四人眼前,那酒店从沙漠的地表拔地而起,悬浮在空中,四州孤立无援,岂不是一座海市蜃楼?

走进酒店大堂,发现还有活人,才知道眼前这一切不是梦。更真实的,是空调。绝不能假。我们一进屋就开始找地板坐。屁股坐了4天沙漠,不忍心把沙发弄脏。我去饭厅顺了两个苹果。

洗澡之后,当务之急就是把所有的装备都清洗一遍。净水器是一个瓶子套住滤芯,滤芯里的脏水也要用吸管吹出来。手机的三防保护壳拆开,用毛巾擦拭每一个死角。近视眼镜没有用上,壳子却铺满尘土。清凉油、防晒霜、多功能小刀、耳机、墨镜都被马粪和灰土“洗礼”过,不擦擦实在不能忍。更大件的东西,比如帐篷,直接跟我进了浴缸,和一堆身上脱下来的脏衣服,把澡盆里的水染成灰色。衣服要先过水一遍,才敢拿进洗衣机。毕竟嗨客(hiker)的脏衣服把人家洗衣机堵到瘫痪的事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睡袋、睡垫,不能洗,但要摊开,用酒精纸擦拭干净,再挂起来晒……

房间各处都挂上了我的装备。西玛尔看这阵势,默默地说:你真有一套,快把世界都占领了!

我心想,我们中华民族不早已经把世界占领了吗。

几分钟后,西玛尔好像受到了感召,从来不清理装备的他,竟然也开始刷东西。

“用不用刷鞋?” 西玛尔问。

我说,哥们儿你矫枉过正了。刷鞋是没有意义的,出去一分钟就脏了。他说,岂不是刷其他东西也没有意义。我无言以对。

早在2013年年底、我在准备徒步太平洋山脊(PCT)的时候,就读到《尤吉指南》上的建议:出发前一个礼拜,喝平时2倍量的水。“站在起跑线的时候,要确保你是个水宝宝,不然过不了几天,你就会成为一根干黄瓜。” 

《尤吉指南》这书,是尤吉(Yogi)女士搜罗新老嗨客的建议、结合她自己的经历,编写而来的,上面的话自然代表着群众的智慧。可我此刻躺在罗兹伯格一百多度的空气中,觉得提前喝再多的水,也没卵用。喝下去的水,在这干燥的空气中,好像来不及吸收,就蒸发了,或是变成了尿液,排出体外。每天喝四五升水,却不能解渴,更谈不上“清凉”。惟有在镇上,洗劫小卖部里的西瓜、桃子、樱桃,放进旅馆的冰箱。西玛尔买了啤酒,我皱皱鼻子,还是免了。

次日,西玛尔准备在午后出发。我本打算完成学期末的毕业论文,可魂已经被吸到沙漠上去了,电脑里敲了几个字,便又迅速合上。我打算去镇上走走。

镇子里没有主街。美国的城镇,若没有主要街道,就等于失去了灵魂。这城镇好像曾经像模像样过,但如今跟西域里考古的文物一样,辉煌不复。高速。贫穷。炙热阳光背后的污秽。离开的年轻人。我走过那家烟花店——据说州界上卖的东西,往往是邻居州不卖的“非法物品”。有几个人会从临近的亚利桑那、德克萨斯,来这个新墨西哥小地方买烟花?中美洲过圣诞绝,从来不见雪,常青圣诞树立在城市广场,那么格格不入。

一个卖烟花的沙漠小城,还能卖什么呢。越想越热了。

我进了小卖部。在冷冻货柜区,一个穿着灰白衣服的精瘦大叔,蹲在地上找东西。大叔衣服上的汗渍和尘土混杂,衣服说不清是白色、米色还是灰色,脸上皱纹深陷,目光里有很锐利的东西。一看就是嗨客。

一问才知,人家是个自行车手。他给我看背包,上面镶嵌着英格兰、苏格兰、瑞士、法国、荷兰的徽章,还有一串美国著名公路的徽章。他自豪地说,这些国家、公路都被他“穿越”过。而现在,他正在从加州圣地亚哥骑车去德州边境的额尔帕索的路上,就快到站了。

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竟然处在多少人的英雄之路上。我想起了加州的卡宏山口,15号州际公路、一个麦当劳、一个酒店,再无其他设施,却有一个正在跑步穿越美国的瑞士大爷,出现在酒店的早餐房,让我、卡洛斯和奶爸好好瞻仰了一番。眼前的这个自行车手大叔,肌肉虽没有当年的跑步大爷那么健壮,却燃烧着类似的光亮。

自行车大叔是比利时人,已经是第三次来美国骑车了。他曾经沿着50号公路,骑过“马驹快递”古道(Pony Express),去年又从西雅图沿着西海岸南下,经过俄勒冈,骑到加州。

大叔听说过大陆分水岭走廊,知道有一条穿越分水岭的骑行线路,非常有名。的确,我们这条步道,经常被那条骑行之路的光芒盖过。大叔并不知道分水岭上还有步道,听说我们要走5个多月,下巴都掉到了脚趾头上。

“什么?您们走路?走路!咋补给?在哪里过夜?快来跟我说说……”

我告诉大叔了酒店房间号,跟他说我今晚还要在这里休息、西玛尔要离开,邀请他来蹭房间。一小时后,大叔推着自行车,进了房门。他给我介绍自行车地各个改装部件,从GPS到轮胎都如数家珍。

大叔一下瘫软在沙发上,瘦骨嶙峋又精疲力竭的模样,好似葛优的著名pose。我本想问他骑行的细节,他却扔给我一串问题,一个没答完,又得接着下一个——

“你们住哪儿?” “睡帐篷里,平的地儿都能睡,当然得选个舒服的、安全的地方,门道可多了……” 

“一次背几天的吃的?” “不确定,要看两个补给地之间的距离。按照一天走40公里左右来计算,平均3-5天补给一次,但是有时候也可以走60多公里……” 

“啥?60多公里?吃得消吗?!” “选轻一点的东西,算好水源之间的距离,就行了……” 

“你咋知道水源在哪里?” “有工具书,还有一直在更新的导航APP……” 

“啥?导航软件,这么先进!给我看看……” 

于是我给他打开手机上的Guthook APP, 把红色的主线、每个重要地点的“群众评论”,关于水源和营地的信息,都展示给他看。

大叔满目愁容:“你们放心这玩意儿吗?万一不准怎么办?手机掉悬崖下了怎么办?需要电话信号吗?”

我说:“也有纸质地图……‘雷地图’的边角印了往年嗨客的批注,但是那图不怎么准确;熊溪地图是官方地图,但那图包含的备选路线太少,官方线有时候太丑,没人走;数据书据说不错,但是用的人挺少;《尤吉指南》几乎人人用,但现在导航软件里的信息越来越全了,也渐渐没人买了……”

 “得了得了,太复杂了。没想到比我们骑行的屁事儿还多。” 大叔拿出了他的骑行路书,清晰的路线,明了的标识,还有沿线可以扎营的州立公园信息。

我说:“没办法,分水岭就是这么‘土’,毕竟联邦政府早就不给钱了,沿途这些州又‘红脖’得紧,能让路就不错了……”

不一会儿,以色列小哥采购回来了。他看见房间里有个陌生人,刚开始竟有点呛人。

音响里传出一首甲壳虫乐队的歌,比利时大叔问这是什么乐队。西玛尔讽刺道:全世界都知道这是Beatles的歌。

以色列代表队继续出题,列出了一大堆经典英文歌曲,要比利时代表队猜乐队/歌手名称。让我意外的是,比利时大叔竟然完全答对,而我自诩听英文经典老歌千百遍,竟然连皇后乐队的曲目都答不上来!

昨晚,西玛尔跟我去镇上吃了两个味同嚼蜡的披萨饼,回屋看球。NBA上演的是马刺对湖人,西玛尔是马刺的忠实粉丝。我说,我也喜欢马刺。他于是开始旁敲侧击地考察我是否是真粉。很遗憾,我对马刺地喜欢仅仅停留在“因为我初中死党也喜欢,所以我喜欢”的层面,跟西玛尔根本对不上话。

此刻,比利时大叔继续展示他惊人的美利坚流行文化知识,和西玛尔开始怼电影台词。从《低俗小说》到《教父》,一个23岁的中东犹太小青年和一个43岁的欧洲码农大叔竟然一字不漏地把表情和动作都演了出来,留我一个中国应试教育青年在中间瞠目结舌。

我举白旗了。美国流行文化、体育文化,的确是我的谈话百慕大。我瞅着大拇指上,已经起了个特大的水泡。西玛尔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水泡上。

“试试我的戳水泡独门绝技,包准无痛不发炎。”

没等我回应,西玛尔就去找酒精纸和针头了。他和大多数徒步者相似:带着几根针,用牙线作线。两个小东西,可以清洁牙齿、修补衣服、顺便戳个水泡。

西玛尔坐在我床边,给针头消毒,然后用针头戳进水泡,再从另一头戳出来。跟当年AT上大拇指指甲脱落的感受差不多——一点不疼。

脓水流光了,水泡就消了。我还听说过有人拿针头穿一根头发丝,吃透水泡的直径。把针头取了,头发丝还留在水泡内。穿上袜子,继续走路,头发丝会“打入了敌方内部”,不久之后脓液就会全线崩溃。不那么“难受”的方法也有,比如拿电工胶布,把水泡贴上。不过这办法治标不治本,还是扎针来得爽快。

西玛尔扎针完毕,得意洋洋地讨论起徒步的“种族属性”。他是中东人,大叔是欧洲人,我是中国人,都不是步道上的多数人种——美国白人。

但是西玛尔强调,走长距离徒步的人,本质都非常“白”,还说步道上的日本人也“白”,连我这个中国人都“白”。

我说爱徒步,跟种族不太沾边,倒是跟收入水平有很大关系。西玛尔不同意,他问为什么富有的中产阶级的黑人,也不太徒步?

这是事实。步道上的黑人、西语裔都很少。外来族裔当中,反倒是德国、日本两个前法西斯国家遥遥领先。

我想了一想,再度反击西玛尔的言论:黑人不来徒步,是因为他们的中产阶级群体太小。毕竟黑人的政治、经济状况改善,也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他们可能一直没能有机会发现户外——抑或,户外本身就是白人的乐园,他们要与此划清界限。

“看看,又说回我的论点了吧?终究还是和种族有关。” 西玛尔不依不挠。

我说不出话来了。撇开黑人不来步道的原因,我为什么要来步道?跟我对美国文化的认同,是不是有直接的关系?是我内心的“白”,让我开始长距离徒步的吗?

西玛尔看我陷入沉思,娓娓道来。他说自己是以色列犹太人,但是拿着美国国籍。他在以色列服了3年兵役,期间攒了一点钱,退伍之后环游世界,从尼泊尔到缅甸,从太平洋山脊到大陆分水岭,拿着一把尤克里里,每天叩响房门,住在本地人的家里,竟学会了一些东方语言。

后来,为了“感受生活”,他故意去桥洞底下、公路旁边,找到一群合得来的美国流浪汉,和他们住在一起。风餐露宿也好,流离失所也罢,他觉得自己过着一种自由、主动的日子,坚持着一些信念,抛弃了一些习惯。

西玛尔说,我们现在进行着的大陆分水岭徒步,和这种“主动的流浪生活”,并无本质区别。

我早就意识到这点了。我们暴露在风中。脆弱,因没有“四壁”御体。强大,因往来无所可期。独立,因秉持极简本质。自由,因无人问津、可缓可急。每一个主动流浪的人,管他穿的是尼龙防风衣还是捡来的军大褂,住的是双层自立帐还是山里的洞,靠得是自己的双脚还是偷来的自行车——只要是他主动选择的生活,生命的笔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几个小时后,西玛尔出发了。我们从认识到熟络,从黑暗中的打招呼到酒店里的嘴架,不过三天。他选的路很野,速度也快,我们不一定能再见面了。

我给他了一个熊抱。他转身就钻进了沙漠傍晚的灰尘里。

自行车大叔带我出门吃饭。我本以为要下馆子,他却走到旅馆的侧门,找了一堵墙,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钛锅、一个钛盘子、炉头和气罐。接着拿出的是用ziplock密封袋装好的萝卜干,两包Knorr Rice方便饭,一个chilli罐头(墨西哥风味的咸辣肉末)。大叔直接蹲坐在地上,点燃炉子煮水、下米饭,再把罐头倒进去搅拌,撒上红萝卜。

我没地方坐,只能看着远方的天空出神。

大叔把锅递给我。“吃饱一点,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回到酒店大厅,英国巨人、加拿大黄刀叔、刚认识的缅因麦克大爷,聚在一起讨论第一段脚程的徒步。

缅因大爷满腿是被植物的尖刺划出的血痕,连裤子都撕破了。缅因麦克前几年已经走过CDT的一段路,不是徒步新手,然而在这次徒步开端就感到“前所未有的阻力”,甚至盘算跳过这一段沙漠的路。

加拿大黄刀叔说已经没有症状了,明天可以上路。我们继续赞赏英国巨人身背2包的光荣事迹,他却摆一摆手说,没事儿,我自己的包轻。

“你们想好圣胡安该咋办了没?” 有人问道。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圣胡安这个词,在CDT上代表了太多东西。它位于科罗拉多州的西南角、新墨西哥的西北方。这是一片平均海报超过了3500米的山脉,积雪到盛夏才会融化。2013年,我走在科罗拉多小径上,圣胡安就是徒步者口耳相传的圣地,是我们要去朝贡的乐土。我终究还是低估了它——圣胡安的雪,风,雨,山,都有伤人的能力。

“麦克,你跳过这段沙漠,还能去哪里?圣胡安的雪量是平均值的130%,你莫非要往雪里钻?”

大陆分水岭上的困境,与太平洋山脊类似——沙漠之后,便紧接着是雪山。出发得太早,沙漠里舒服凉快,科州的雪却都没化。时间窗口没算好,就要立即从徒步者进入登山者的状态。

为了应对雪山,我给自己准备好了冰镐、冰爪、雪鞋板。去年一年,我爬了胡德、沙斯塔、亚当三座雪山,每逢机会就把自己往雪里扔,练习滑坠制动。

可圣胡安毕竟不像攀登一座雪山那么简单——它是一片山脉,有顶峰,也有谷底。在山体斜坡上行走,下面就是冰冻的湖水和奔腾的河流;在林中行走,就是积雪覆盖的高高低低的死树路障;在空旷的地方行走,就是太阳晒出来的“雪碗”(sun cups)和盛满融雪的沼泽地……更别提这里的CDT是全线离“荒野”定义最接近的路段,“万径人踪灭”。冻伤、雪盲、高反、滑坠、迷路这些攀登雪山的老字号难题都会相继出现。

空调吹得大家都有点冷,我打了个寒颤。麦克回房之前说,算了,不跳了,还是待在沙漠里吧。

第二天,比利时大叔戴上自行车头盔,充满水袋,戴上太阳镜,拖着车子,走出门。他给我留下了个人网站地址,没说太多的话,跳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把房退了,拖到临近中午的时候,穿过州际高速,走向北方。高速另一头是一个麦当劳,我迟疑了一下,进去了。

麦当劳里坐着三个灰头土脸的荷尔蒙。我看出来他们也是嗨客,便点了甜筒和汉堡,跟他们坐在一起。和昨晚的几个“老年徒步者”不同,这几个年轻嗨客几乎不聊天,只是默默刷手机。

我趁着还有空调待遇,掏出手机,写了几句话,和一个我这几天一直在想着的人有关。

“不管是克里斯的偏执、狂野、愤世嫉俗,还是他的聪慧、早熟、敏感,抑或是他在荒野里的富足和孤独,在成长中的迷惑和果决,能让一部分人爱,让一部分人恨,却让大多数人都找到了相似点。所以,《走入荒野》是一部失败的纪实文学,因为加入了‘我’和‘你’。而因为这同一个原因,它也成为了全世界最成功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一部分人同情他,一部分人理解他,另一部分人甚至像成为他。”

这就是我在走路的时候,脑子里上演的戏,心里默写的论文。我对克里斯的感觉,充其量能说“不算讨厌”;所以,更需要给《走入荒野》的爆火,盘一点理由出来,才能修补自己的认知失调。

手机又响了,是外婆发来的消息:“右前方黑色的天空中,一个金色的小黄点,直向我的方向飞来——啊,夜航的飞机。我的左方头顶上,一轮大半个月亮,明晃晃地照亮了它周边地夜空,淡淡地白云旁边,一个眨着眼地小星星。啊,我看见地这个月亮,也是你在沙漠夜行时,照亮你路的月亮。我们好像隔得很远,又好像很近……”

我起身收拾行囊,在下午5点离开城市。圣胡安的雪还堆积在一千多公里之外。它不急着融化,我也不急着赶路。因为人们说,第一段这八十英里的“foothills”,是沙漠最惨烈的路段。过了,就会越来越“轻松”。

步道沿着公路出城,人车共行,几乎没有路牙。一个荒废的加油站,柱子上的红色油漆说“NO GAS” (没油了)。

我藏在草丛里,撒了一泡尿。可乐喝太多了,油水太满。

CDT官方的红色路线沿着高速一段,接着就偏离了,直指着东方地平线上的那座山。偏离的岔口越来越近,我用眼睛扫视右侧的旷野,却没发现小径。

岔口处,居然有铁丝围着。我把包解下来,推到铁丝的另一边,自己俯身趴在地上,爬到了铁丝网另一侧。

这条路真是霸道,还不等我们自个儿俯首称臣,它就先发制人,让我们下跪。

铁丝网另一侧,照样是没有路的。那条曲曲折折的红线,充其量是往年某个嗨客的轨迹,被CDT官方收集起来,作为“标准路线”,再被Guthook制作成手机地图。依然有土坡,依然有沟,只是没那么深了。仙人掌开出嫩红色的花,夕阳的光芒吃透花瓣,折射出千禧粉的颜色。

我在夕阳的余温里快速前进,不到九点便走了十英里。手机上的红线忽左忽右,我只挑目测的最简单的路走——绕开仙人掌,从最浅的地方下河沟,再从最容易的地方出来。

步道要把我引到那山里去——既然大方向已经掌握了,小碎步的走法就不必深究了。

CDT并不是一条成熟的线路,有大概30%的路段尚未修缮,借道公路、土路、野路。正因为这部分地区没有步道,所以每个人从A点到B点的路线、距离都会有偏差,故没有确凿的总里程数。再加上纷繁复杂的“选修路线”,走一趟分水岭,路程从4200公里到5000公里,皆有可能。

月光皎洁,远方传来郊狼的叫声。天色是最时髦的深蓝变浅粉,几只大鸟的剪影划过远方的天线。我在干涸的河床里,找了一块没有刺儿的地方搭帐篷。

第二天,早早收了帐篷,检查睡垫,依然饱满。我用的睡垫是自己用嘴吹出来的充气垫,不怕石子,就怕仙人掌的刺。扎破了,睡垫干瘪了,便会失去隔离地表寒气的能力。我家里的亲属们,对我走夜路遇到熊之类的轶事早已经免疫了,惟独不希望我睡在冰冷的地上,让寒气渗进身体里去。

我继续翻越更多河床,绕过更多的仙人掌。地上有死牛的白骨、啤酒瓶渣,惟独不见CDT的标志牌。志愿者把这段路的修缮也免了。

我只知道,我要去那座山,山里有会打水的风车。可山就那么笃定地坐在那里,对我的进犯既不欢迎,也不排斥。

我戴上耳机,是雷光夏的“向西去,去有风和沙的地方”。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应验歌词。走到山脚,突然觉得凉快了,风也小了。沙子依然在脚下,但没那么炙热了。地上有白色的花,粉色的花,还有奇形怪状的灌木。眼睛不干涩了,额头湿润了,人也就没那么渴了。

原来沙漠上的山,才是货真价实的“绿洲”。步道和一条吉普路交汇,循序盘旋。我居然看到了参天的杨树,在河床上空摆荡。这是几天以来,见到的第一棵树。

这里吉普路纵横,确没一个人。大地十分安静,远方的云朵聚集。

路把我带到了风车脚下。这水塔大概有十几米,估计是用风力发电,从地下抽水上来。水龙头一打开,清澈的水花蹦出来,我拿净水器的瓶子接满,又装了一个佳得乐瓶子,能撑到晚上。

一个身影在步道上摇摇晃晃,也朝风车而来。是加拿大黄刀叔。

黄刀叔的步道名是“牛铃铛”,可我嫌这名字不好听,执意要叫他“黄刀”。大叔儒雅地笑笑,“随你。”

另一个影子也来了。我从没见过他。影子自我介绍,名叫肖恩。他说去年是人生中第一次长距离徒步,就选择走大陆分水岭,还是南下(Sobo),难度不小。他在冰川国家公园附近扭伤了脚,不得不退出。今年肖恩选择北上,一雪前耻。

我们一起出发,林子越来越茂密,植物越来越丰富,乌云洒下了几颗久违的雨。路线进入了国家森林的地界,CDT借道于一条正规的步道——这也是我一周以来,第一次看见真正的trail. 

我、黄刀叔、肖恩三人,在步道上风驰电掣,开心得快要飞了起来。步道沿着山腰而行,有植被,但也不至于把视线全部遮挡;一会儿便能看到几米外黄刀和肖恩的身影。我感觉自己走在加州的菲利佩山脉,走在圣伯南蒂诺的峡谷,走在卡宏山口的风里,前面是卡洛斯和奶爸。

黄刀叔扭过头,说:This is amazing。是的,有山,有路,有树,有同行的人。

“这可能是你人生中最棒的一天。” 奶爸的话点燃了森林。

傍晚,我们三人在一起晚餐、扎营。雨后的云,被气势渐弱的日光染成粉紫和粉红。

黄刀和肖恩坐在我右边,穿着一个颜色的防风衣,带着一个款式的遮阳帽,活像一对父子。不过黄刀叔的头发很短,胡子也剃干净了;肖恩卷发浓密,胡子有脸那么长,像一个红色的萝卜吊在下巴上。

我脱下鞋子,西玛尔扎破的水泡已经消失了,脚趾头恢复原状。但小腿肚、膝盖后面,前几日晒伤的皮,已经开始脱落了,白色的死皮结痂,一抠就掉下来一片。

新墨西哥,是美国平均海拔第4高的州。海拔前三名,正是分水岭接下来的三个州——科罗拉多,怀俄明,蒙大拿。

别看沙漠灼人,以为这里就是死亡谷。新墨西哥的平均海拔有1700多米,最低点也高于阿帕拉契亚50%的路段,地貌和动植物多样性非常丰富。

昨夜今晨,都下了小雨。早上起来,拳脚哆嗦,塞两根能量棒进肚子,把地钉上潮湿的泥土刮干净,西侧的平原上有一道彩虹。我和黄刀叔一路上山,看到了松树、杉树、橡树、仙人掌同框的画面。橡树在东部潮湿的低海拔森林里也有大量栖息地,此刻却跟高海拔的青松、沙漠的仙人掌配合在一起,再加上一只白尾巴鹿,绘制出一幅“高地沙漠”的交响曲。

前两天还在荒漠里打滚,如今却在针叶林里漫步。一天之内,我们从仙人掌到达了云端(Cactus to Cloud)。海拔上升到了8000英尺,衣服不知怎么穿才好。穿着一件长袖轻薄T恤、两件防风衣,又觉得热。脱了衣服,冷风飕飕地吹着汗液,冷得紧。

黄刀叔说,这是大陆分水岭的第一个大上坡。第一周,感觉被炙烤成了黄鱼,但基本都是平地。我为了向他证明实力,发动“中国小火箭”技能,China Rock变成了China Rocket。黄刀叔昨天走了27英里,上坡略微吃力,但总体速度居然跟我不相上下。

我向上走着。山顶是密密麻麻的针叶林,像极了科罗拉多小径和南加州的那些被我忘记名字的路程。

卡洛斯在我的前面。奶爸在我的后边。花和鲁多的笑声飘来了。悬崖捡起垃圾。杰斯特的摄像机对着我。马克哼着小曲,战歌姑娘配上歌词。闪电和大猩猩在猜谜。简岳送给我的防水衣裹得我冒汗。长沼的白色背影消失在冷雨中。萨拉在天空上飞着。

前面还有一千个人,身后还有一万个人。风在交换我们的谜语。

我感觉我经历了好几个人生。

2013年以前的日子,是我的第一个人生。

2013的科罗拉多小径,是我的第二“辈子”。

2014年的太平洋山脊,是我的第三辈子。2015年的阿帕拉契亚步道,是我的第四辈子。

2017年,此刻的大陆分水岭,就是我的第五次生命了。

我还会有“后大陆分水岭”“后三重冠”的时代。第六次生命。

用“恍若隔世”这样的词藻来形容我的处境,实在是过于虚无缥缈。毕竟,大多数人这一个“辈子”过得似懂非懂,却好似自己有好几条命,挥霍不完似的。

下坡本可以更加魔幻,但没走多久,遇到了一条公路、一个停车场。这地方一辆车也没有。一棵树的枝桠伸展开来,树杈上挂满了垃圾袋,还有一卷厨房纸随风飘荡。树下面放着10大加仑饮用水和一个绿色的水罐。

我和黄刀叔走进了,才发现这是一处大型步道奇迹,可以算是一个“驿站”。天使把站点布置好,东西各就各位,确保食物放在只有人类才能拿到的地方,然后离开,留下签到簿、急救箱、垃圾袋,定时来扩充补给品和善后。这里完全属于徒步者,任何东西都可以拿走。

这个驿站有模有样:有啤酒、冷饮、小吃、彩灯、书写板、急救箱。一个吊牌伸下来——“请保持公共卫生”。

这种驿站式的步道奇迹,最近引发了很多争议。很多人说,任何无人照看的食物,就是垃圾;人能取,动物也能。尤其是在有熊的区域,把食物放在野外,能让熊对人的食物产生依赖和习得性。一来二去,熊知道人是食物的来源,天生的警戒消失了,向人抢食、攻击营地、撕烂帐篷,非常危险。

黄刀叔把泡沫式的睡垫铺开,直接躺下了。他给我煮了热水,泡了速溶咖啡。

我和黄刀叔昨晚重聚之后,讨论该选哪条路。从罗兹伯格到下个补给镇银城(Silver City),有3种方案:第一,我们可以完全按照红线(官方路线)走,但是最后要在高速公路上走13英里,而且这是最长的路线——一共75英里。

第二,我们可以全程不走高速,抄近路,但是要走一条野路,而且这“坊间路线”并不在地图上,只是我们道听途说的。

第三,我们可以从罗兹伯格走49英里的公路,直接进银城。据说晕羊姑娘和松果姑娘已经执行了,不过这种选择,对大多数人来说毫无吸引力。

我和黄刀叔决定走红线。

我们在这里有必要了解一下,“大陆分水岭” “大陆分水岭步道” 和“大陆分水岭国家步道”,其实是三个不同的概念、三条不同的线路。

为什么“大陆分水岭步道”不是大陆分水岭?简要言之:在真正的大陆分水岭上修建一条步道,在很多地方是不可能的。第一,山脉本身过于尖利陡峭,修建工作危险、徒步亦危险,哪怕可以修,价格也太过昂贵;第二,分水岭有时并不代表了沿线走廊的最佳景色,所以步道会“绕路”去其它景点转一转;第三,分水岭有时在私有土地上(虽然这在美国西部是比较罕见),所以为了免去跟地主扯皮的经历,CDT的路线尽量保持在联邦的公有属地上。CDT依然有500英里左右是私有土地,集中在怀俄明的大盆地和新墨西哥北部。

另一点就难解释了:为啥“大陆分水岭步道”不是真正的“大陆分水岭国家步道”?

其实大陆分水岭也是有一条明确的“官方线路”的,全名是“大陆分水岭国家步道”,简写CDNST。它全长3055英里,和本来的大陆分水岭高度重合。在我的手机APP上,它的颜色是红线。

然而,它只有一个问题:基本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走这条线路。

理由很简单:太长、太绕、有时候太丑。

所以,当我们一般提到“大陆分水岭步道”的时候,提到的并不是这条绕口的CDNST, 而是一个模糊的“走廊”的概念,也就是人们口中的 “大陆分水岭步道“。在这条走廊的上,每个人都会走出一条完全不同的大陆分水岭。

《尤吉指南CDT》在开篇即说明:这是一条神奇的线路,因为没有两个徒步者会走出相同的路线;你踩过的脚印,可能之后再无人重复。三重冠Lint说,他在沙漠里去上了个厕所,跟同伴约好集合地点,却再也没见过同伴——因为人家在沙漠里走“自选线路”了。

所以,大陆分水岭步道不存在所谓的“纯洁徒步”,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时间的紧迫程度、天气和大雪的情况来创造属于自己的路线组合。

两个月前,我订了最新版的《熊溪地图》。我拿着厚厚一叠的A4地图,把两百多页纸平坦在地上,排列组合,分类总结,最后终于东拼西凑出一个“张诺娅式CDT线路”。很多时候,选择并不难——哪条路走的人多,就走哪条。可当时的我,坐在德州暖和的家里,根本不知道到时候雪的情况会怎样、同伴们会选择哪条路。所以只能一股脑地制定好几种方案,把所有方案地地图都放进补给包裹。

向左拐而不是向右拐,向山上而不是向平原,通向地会是另一种风景、另一群同伴、另一种过程和结局。

我觉得这选择过于沉重,可它只是具象化了的人生罢了。因为在选择的当下,可能并不太难——比如此刻,我觉得跟黄刀叔走红线,哪怕要撵着13英里公路进城,也自然而然。

第二天,我们踩着深深浅浅的细沙,走出了一个河谷。河谷里的河床,有被洪水冲刷至此的树干,横七竖八。

我本以为黄刀叔在前面,便安心找了几块大石头“挖宝藏”,没想到方便之时,黄刀叔从三米之外经过,我大气也不敢出。后来追上他时,得知他找了个隐蔽处打了个盹。

河谷的豁口,有两户庄园;几只牛在草地上徜徉,尾巴驱赶着蚊虫。

大陆分水岭上最危险的动物,不是灰熊,不是山狮,不是郊狼,而是牛。美国每年有5起牛攻击人致死致伤的案例,这一数据高于熊和山狮攻击人致死数量的总和。而且,牛还是鞭毛虫等病原体的来源之一。被感染的人,轻则腹泻呕吐,重则死亡。很多在长距徒步界有名的速度冠军,都是以不净水闻名的。比如PCT曾经的速度冠军斯科特威廉姆森——他曾经在采访中说“自己病了好几次”,但依然不用净水器。回想起foothills的绿色牛水桶、遍地牛粪,我想我还是平凡一些好。

我和黄刀叔走出牛农场,拐上土路。土路的豁口,我们嚼了两根能量棒,面面相觑。

“准备好了没?”

“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我们马上就要踏上CDT最危险的路段了。这危险的路,不是荒漠,不是雪坡。不是闪电击穿平原,不是山火燃烧大地,甚至不是怪蜀黍路上抢劫。

大陆分水岭上最危险的路,是高速公路。

走公路比走山路更难。难多了。除了汽车这种飞驰的铁皮杀人机器,除了单调无聊的景色,公路的地表还很单一。水泥地面,平整、坚硬。我们的每一次落脚,动作、触地面都大同小异,所以细微的走姿误差,会被无限的重复放大。山路就不一样了。山路的路面复杂,地表柔软、多样。石头分细沙、碎石、砖石、大石等等,石头种类从花岗岩到玄武岩到砂岩,连“泥”都分6种,不带重样的。所以每次落脚的着力点、姿势、方向、使用的肌肉等都有差别,能调动各种肌肉,训练反应能力,还不容易重复错误的姿势。

我和黄刀叔走到了迎面行驶的车道旁边。第一个小时,我们依靠着刚上公路的鸡血,走了4英里。之后的9英里,无比漫长。我们想出了一种“看谁能发现最独特的垃圾”的游戏,边走边打量高速路下面的宝藏。数到了十几个威士忌酒瓶、一只粉红色胸罩、一只车前视镜子、一只被撞死的郊狼尸体之后,还发现了两个坐在路边的活人。他们也是CDT徒步者,加入了我和黄刀叔的最后3英里。

我们研究广告牌,研究车牌来自哪个州,窥探路边的度假村。马路升高了又落下,道路向右又向左弯,曲线都变成直线,我们的脚也越来越疼——是脚底的那种钻心、生硬的疼,以往要在城里逛街一天才有的感觉,在长距步道上竟然那么稀少。

走到了银城的边界,我决定放弃抵抗,搭车最后这1英里。举起大拇指,第一辆经过的车就停下来了。黄刀叔不肯跟我上车,“一定要保持路线完整度”,我只好跟他约好在银城的麦当劳见。

车主大爷说,他每年夏天都去黄石徒步几百公里,已经坚持了几十年,算下来也走了超过25000英里的山路,竟是三重冠加起来的4倍之多!

出我所料,银城附近的矿业,出产的不是银,而是铜。

银城和新墨西哥其他的矿城类似,最先由西班牙人占领,再被印第安人争夺。印第安的阿帕奇人局势平静下来(被联邦赶尽杀绝)之后,美国白人才大量涌入,于1870年建城。

在过去的150年离,银城出国著名的江洋大盗Billy the Kid。他14岁成为孤儿,在21岁之前杀了8个人,越狱时还杀了两个监狱长。他被警察击毙之后,坊间传闻他并没有死,有好几个男人还自称“我就是Billy”。除此之外,银城还是暴乱、争端、矿工纠纷、工会、甚至女权主义的故事中心,也因为奇特的沙漠地貌和历史文化,成了众多好莱坞西部大片故事的取材地点。

我和黄刀叔并不急着赶路,便又在这里游荡一天。我在超市里买了接下来3天脚程的食物:方便饭、火腿片、奶酪、葵花籽和茶叶。随后按照《尤吉指南》的推荐,去了著名的diner早餐店,正看见缅因大爷麦克在吃苹果派。银城主街的窗户上,画满了城市的历史。这条街曾被山洪冲走;如今的街道是按照原街复制的产物。

我不甘心于只是走马观花,回到酒店旁边的麦当劳,又查询了一下银城的历史。这座城市和大部分美国西部矿业城镇一样,辉煌的日子早就过去了。铜矿供大于求,裁员、减产、关矿是近几十年的趋势。矿城的居民丢了工作,房地产冷却,餐厅倒闭,酒店只在大学毕业、嗨客经过的时节才有客人。最近几年,银城和大陆分水岭协会(CDTC)合作,举办了几期步道节。今年的这一期,就在我出发前3天,不幸错过了。

在银城休息一天,我和黄刀叔更加熟络。我们从同性恋聊到印第安人,从冰球聊到好莱坞,从Wild聊到Into the Wild。

黄刀叔今年58岁,加拿大土生土长,已经在“极光圣地”黄刀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大叔有4个兄弟姐妹,其中三个女孩都有精神疾病,有一个妹妹还因躁郁症自杀了。黄刀叔和他的哥哥却没有家族疾病的困扰,“精神正常,除了有时候会讲些冷笑话”。

黄刀叔致力于加拿大育空地区和北极圈附近某印第安部落的公共权益,创办了一个协助印第安政府自治的NGO。他说印第安部落里,性侵犯很常见,所以女性对男人很提防,可印第安大妈们却乐于跟黄刀叔开成人玩笑,还叫他“大老板”。黄刀叔熟悉美国各个印第安保留地部落的情况。他说新墨西哥的印第安自治区贫困率很高;纽因特镇子里有“自杀传染”;政府的补贴让印第安自治更加困难,酗酒、性侵、毒品问题根深蒂固。

黄刀叔有老婆,但从没听他提到过。他有没有孩子也是个谜。

大叔速度很快,每天凌晨6点开始走,晚上6点准时搭帐篷睡觉。我们处在今年整个徒步队伍的尾端,这让黄刀叔十分焦虑;另一件让他郁郁寡欢的事情,就是科罗拉多的雪。

我和黄刀叔之间,有的只是“你今天打算走到哪里?” “我去麦当劳找你” “等我去买一杯咖啡” “要不明天早一点出发” “试一试希拉河谷附近的温泉”之类的模糊约定。加拿大太遥远,甚至科罗拉多也太遥远;徒步者之间的暗语,只属于对下一刻的确定、对孤独的派遣。

我和黄刀叔一起离开银城。没走不久,便在小路尽头的贴牌上看到了一张字条:“通径徒步者——免费啤酒!可乐!咖啡!水塔之后的黑色吉普。100步。”

步道天使的名字叫“疯子乔”,他自驾穿越了加拿大,在黄刀镇听过音乐节;去年他南下俄勒冈,在太平洋山脊上“蹲守”两周,在嗨客经过的路口驻扎,为他们提供饮料和食物。疯子乔的吉普车后备杂乱无章,但都是好东西:法式咖啡泡壶,清洁剂,钛锅钛勺。

疯子乔表面看上去像一个到处扒火车的娶不到老婆的嬉皮士,实则做过军官、联邦调查员,在德国驻扎6年,新加坡4年。退役后他取得了法学院的文凭,之后又做了网络工程师,现在是一个“暂休状态”的专利律师。基本上把这社会里最精英的职位都占去了。

作别天使,继续向前。一对背着大包的情侣站在谷底。那姑娘自我介绍叫“灰鸟”,旁边的彪形大汉叫“木鱼”。

他们刚刚迷路了两个小时,“去探索了一下新墨西哥潮湿谷底的植被丰茂”。灰鸟的腿上被荆棘划出了血痕。

我们摸索着山谷里若隐若现的步道,去寻找希拉河的水声。

这个山谷隐蔽、湿润,听不见河流,却能闻到味道。我们沿着“之”字形的步道下坡。树木高大,杂草丛生,石头上有苔藓,还有藤蔓缠绕于谷底。

走出一个豁口,绕过一棵巨大的杨树,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小河静静流淌着,河水大概有十五米宽。一个人站在河里钓鱼,鱼线飞向水中。

这就是传说中的希拉河谷了。十几天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自然水源——它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沉静和宏大。

我们好似进入了一个“异世界”。到处是树,到处是水。

沙漠成了上个轮回的事情。

谷底比想象中宽阔许多。除了河滩、杂草、倒树、被洪水冲至此地的杂物,还有各式各样的尖刺植物。两侧的岩壁不算高大嶙峋,但也有屏风的功效,把这个谷底世界跟外界隔离开来。

希拉荒野区(Gila Wilderness)是全世界的第一个荒野自然保护区,先于1964年《荒野法案》整整40年创立,如今都快100岁了。美国著名生态学家、“大地伦理”创立者利奥波德,正是希拉荒野区的创立者之一。

美国的荒野区数量多、面积小,各个土地机构分开管辖。黄石荒野区、奥林匹克荒野区、死亡谷荒野区等等,正好跟国家公园重合。其他的荒野区,独立于国家公园甚至国家森丽体系存在。虽然如此,美国本土荒野区只占国土总面积的2.5%。

来到希拉,我才知道为何这里先于黄石、死亡谷、阿拉斯加等,成为全世界的第一个荒野区。几个小时以前,我还走在沙漠的语境里;如今一个峡谷,一处裂缝,把大陆分水岭上的雪引到我面前,不合时宜,又天衣无缝。河谷、深坑、洞穴,都是自然而然的“荒野”,因为他们不合人情,难以到达,也不容易走出去,是最天然的“桃花源”。

在希拉河谷,我们永远不用担心迷路,因为只要溯溪而上,就能够到达希拉热泉补给地。

谷底腹地没有小径,我们必须循着浅滩,逆流而上,时而踩水,时而踏沙。

河水拐弯的时候,内弯和外弯的力差,让一半的河水深不见底,另一半成了浅滩、小冲击平原。

静水流深;河里水花越白,水流越浅,下面的石头越多。

黄刀叔走在我前面,木鱼和灰鸟在我后面。过了一次河,久违的加州老两口也追上来了。

第一个过河的人,总是回头张望,看到身后的人都安全过河了,才会继续走。河滩上、树丛中,地表杂乱,往往是大家一齐开路。到了河边上,又会乖乖地排队成一溜,或是寻找合适的路线,依次过河。登山杖加长;个子高的人探路。

水位不高,只到膝盖,最深的地方齐腰,感觉差一点就要漂起来。

我在心里默默计算过河的次数。下水之前,所有的装备都要“防水化”。手机和证件用密封袋装好,睡袋密封。即使人跌进水里,也不会有大碍——至少不会落得在PCT上弄湿护照的下场。对抗河水需要一股狠劲:丹田发力,立定站稳,有3个点控制住,再奋力抬脚。最安全的方式是逆行于水流的方向,向前倾斜身子,更好用力,防止被水流从身后“扑倒”。

最难的地方,往往是上岸时分。有时候是河道弯曲,我们穿过浅滩,要走到深水区上岸。深水区的河岸被河水切割成60度的沙堆,有时候要拽住树杈,才能走上岸边的高地。若一直留在河水里,不上岸,也是可行的,只是速度会慢许多。

河谷里没有日落,但天黑得更早,下午五六点,水就开始凉了。岩壁的阴影面积越来越大,红色的光芒越来越弱。加州老两口跟我和黄刀叔一起扎营。

今天过了57次河,听说希拉河谷的后半段,还得有100多次。

我把tyvek底布铺在柔软得细沙上,换上了从AT上继承下来的人字拖。只有大脚趾上的水泡,提醒着我沙漠并不遥远。

河谷的夜不潮湿,但冷空气都沉积在狭窄的通道里,我被凉醒了四五次。这里没有光污染,银河透亮悠长,比沙漠里的还要壮观。

“当我面对这无人的戈壁,我抬头望见你……你看到沙洲漫漫点点荒绿,你看到一个人变老然后死去……别想把黑暗放在我的面前,太阳已经生长在我心底……太阳,我在这里……”

从河谷攀援而上,加州老两口坚持走“正规路线”,黄刀叔则跟我另辟蹊径,爬到了公路上,踩着马路牙子进“城”。

黄刀叔总结道:我们走了200英里,最“软”的路面是水,最硬的路面是泊油路,最热的时候5天要靠人工藏水点,最冷的时候一天泡水50多次。

希拉温泉并不能算是一个城镇,充其量只是一个度假村聚集地。一条主街、一个小卖部Doc Campbell,仅此而已。

我从小卖部领取了第一个补给盒子——奥斯丁的朋友果然按照我提前写好的“说明书”,把盒子寄出来了——里面除了四天的食物,还有久违的洗发水。我用洗发水洗了澡,在小店附近晾干了泡水2日的鞋和鞋垫,搓了脏袜子,也把它们晒在草地上。

希拉温泉两处温泉农场,养了牛、羊、马,客人可以在房车里过夜、租用小木屋,也可以在“CDT嗨客营地”搭帐篷。温泉彻夜流通,有好几个池子,恒温100华氏度;还有冷水池。冷热交替,舒张血管,消除疲劳。

我和刚认识的“瞬时”姑娘找了同一个池子。水池里还有一个话痨大妈,年轻时候是个飞车党,骑哈雷摩托和男人横跨美国,沿路住帐篷。大妈和她的男友在工作中相识,两个人同时爱上了白水漂流,同时辞职,后半辈子在同一个公司当漂流向导。

温泉农场的看守大爷也跑到我们几个半裸男女旁边凑热闹。大爷说,今年的CDT徒步者人数比去年多了一倍,“目前还算乖,好养!” 毕竟CDT算是美国长距步道里“老兵”最多、徒步者平均经验值最高的步道了。平时除了聚众吐槽,我们大都很守规矩,不抽烟酗酒,不私闯民宅,不在城市里大声喧哗。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步道上,据说还有被居民用枪轰出家门的醉汉。新墨西哥是保守州,我们的下一个州——科罗拉多,是美国第一个合法化休闲使用大麻的州。也许到了那里,情况会有不同。

补给日的傍晚,七八个徒步者、背包客,围坐在度假村的露营区长椅上。四种不同的炉头,五种不同的帐篷,七嘴八舌。有个姑娘是第一次独身远游,开着小丰田,在美国西部的州立公园走走停停。她看上去很快乐,对旅途很自豪。我们这群嗨客让她惊奇,不过她已经“见多识广”了,知道自己走出城市,并不比我们走进荒野更容易。

我感觉右脚的脚背有些异样。昨天过河的时候,可能是鞋带绑得太紧了。流水灌满鞋子,鞋重了三四倍,压迫着脚部得神经,血液不通。

我知道这种肌肉炎症并没有大碍。但晚上试着穿鞋,竟发现伤那块根本碰不得。若是穿上跑鞋,鞋舌头抵着那地方,一阵疼痛;不碰就没有任何感觉。我才知道温泉让炎症加重了,责备自己的愚蠢。

我想到还要走三天水路,脚步的压力太大;加上还要应付谷底的复杂野路,石头、野草、死树,不是明智之举。

于是我研究了《尤吉指南》,默默决定放弃希拉河谷底部的水路,改走一条“高线”。这是一条悬崖顶端的步道,可以俯瞰河谷;道路规整,脚应该更容易应付。

日光减弱,黄刀叔已经钻进了他的帆布帐篷里。明天再告诉他也不迟吧。

博物馆门外。

“黄刀叔,下一段路我得改走高线了。得养伤。”

我本以为黄刀叔会惋惜地跟我道别,毕竟他是多么喜欢希拉河谷啊!

“没问题,我跟你一起走高线。”

我在原地怔住了。

我跟黄刀叔一起徒步,不过一周时间。两个人一起走路,没签合同、没立契约,互相照顾当然很好,但不能完全放弃自主性。黄刀叔性情温和,情商很高,平时善于倾听、乐于助人,跟他一起走路不愁没有话聊,十分愉快。但与此同时,他的依赖性也很强:所有地决定都要我做;我是什么节奏,他也就跟着适应。

我已经发送了几次暗示,表明我想按照自己地决定来走,也希望他能遵从他自己地计划和步伐。两个人互相独立、但也互相照应。

可目前看来,黄刀叔已经把我地计划,当成了他自己地计划。

我头脑中同伴的样子,不是每个路口都停下来等我或者问路的人,更不是从不贡献意见、一味跟从的人。

前路还很长,加拿大还很远。我们难道要一直保持这种关系走下去吗?

黄刀叔见我表情变了,也有点错愕。

我走进了印第安洞穴国家纪念碑;黄刀叔也把包放下,跟着进去了。

这国家纪念碑名叫“希拉崖壁遗址”(Gila Cliff Dwellings)。解说员让我们扶着栏杆,循序而上。公园1300年左右,Mogollon印第安部落在希拉河谷地岩壁里面开凿了7个大间、50多个小房间,供祭祀、集会、居住使用。这7个岩洞房间只使用了30年,就被印第安人遗弃了,原因不得而知。

解说员说,一同消失的,还有开凿洞穴的Mogollon印第安人。有人说它们向西融入了Hopi族,向东融入了Zuni族。

我走进了最大的崖壁房间。这里光线很暗,楼梯很陡,连风也静止了。洞穴深入岩壁十几米,高大规整,最大的“房间”竟让我想起了小型的剧院。

我沿着扶手走下来。黄刀叔在我身后。

我转头看着他,劈头盖脸就问:如果我在补给地休息两天,等脚伤好,你是不是依然会选择等我呢?

等待的界限在哪里?是不是该考虑hike your own hike了?

黄刀叔没有说话。

我们看完遗址之后,走到博物馆里取寄存的背包。黄刀叔给了我一个拥抱,眼睛里有泪。

他不等我反应过来,就走开了。

黄刀叔真的走了,我才发现自己的“独立宣言”是多么尖锐的利刃,让他再不敢靠近我了。

博物馆门口的护林人还在招呼着新的游客。希拉的太阳依然火热。只是我好像身在此处,又游离在另一个时空。

我看不见黄刀叔了,但也不想上路。

我想让这桥坍塌得更彻底一些。

我在游客中心里转悠,翻翻书。考古学界打架很厉害,各流派对印第安各部族得融合、迁徙,印第安人得起源、“白令海大陆桥”理论,美洲人走上历史舞台得时间,都是众说纷纭。

加州老两口在外面的餐桌上铺开午饭,分享给我一根香肠。我拒绝了。

加州大妈说,希拉岩壁是美国最难到达的国家纪念碑,在国家公园体系之内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如此云云。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又进了博物馆。

博物馆中间有一只墨西哥狼的填充标本,实体大小。标牌说墨西哥狼很大,最重的能到80多磅。它们在这个地区出没,以家庭为单位,两到六只不等。标牌还说,野生的墨西哥狼对人没有攻击性,但可能“好奇”。

我翻开博物馆里的书,一本讲植物的,一本讲动物的。图中间有一只巨大的“希拉河怪”,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爬行动物,体型是一般蜥蜴的二十多倍,像一只小鳄鱼。希拉河怪的身上有蛇一般的黑色条纹、红黄相间的点,看上去甚是可怖。

我又翻到另一页——这不是我跟黄刀叔在路上撞见的小野猪吗?

我走出了遗址,经过一座石桥。河床很宽,希拉河小心翼翼地流淌着,水量不大。桥下冷飕飕的,好像AT上经过的每一座有流浪汉居住的桥,但觉得这里格外遥远,格外冷清。

野猪跑了,希拉河怪藏起来了,人们瞻仰遗址然后离开,黄刀叔也走远了——他会走河谷,还是走高线呢?

我终究是一个人了。

走上高线,没想到前面还有个一瘸一拐的身影。是和我同一天出发的丹第。

丹第受伤了。他休息了四天还没好,走路速度很慢。看见我,丹第喜出望外。两名伤员在高线上挪着。

我的伤很轻,基本不影响徒步,只是速度慢了点。因为还在想着黄刀叔的事,这次我打算绝对不当坏人,好好带着丹第走。

没想到,到了高线和河谷线的分岔口,丹第却说要下河。我本以为他会一直走高线,这样我就能带他了。

“河水很凉,对我的脚有好处。” 他说。

其实我知道,丹第选择走谷底的原因之一是他没有高线的地图。如果走高线,就需要依赖我指路。二是他并不想“拖累”我,怕会减慢我的速度。

这跟我离开黄刀叔的理由是一样的。

我和丹第在路口告别,交换电话号码(但是谷底并没有信号)。这一下河,他的速度会继续放慢;如果稍有闪失,再走上来会很困难。我询问他粮食的储备状况,问他还要不要布洛芬止痛片。他很不安,很害怕。惟一的宽慰是走河谷路线的徒步者很多,走高线的人只有我一个;照顾丹第的人应该不少。

又是分别时刻,一次比一次沉重。我们紧紧拥抱一下,他就走开了。

我边走边找脚印。有没有黄刀叔的?

我追着卡洛斯和奶爸。我抵抗着绿色长廊和卡塔丁。前一次是在PCT上从众飞奔,后一次是在AT上踽踽独行。

一次是过于依赖群体,对落单充满恐惧。另一次是过于坚持自我,离开了马克、闪电、大猩猩、杰斯特等靠谱队友,去追寻虚无缥缈的爱情。

一次是一英里一英里的追逐,每天走的路越来越长,速度越来越快,我也从“艺术型”徒步者变成了“运动型”徒步者。一次是只想居住在自己的头脑里,任谁来唤,我也不出去。

从墨西哥走到加拿大。南,北。白,黑。被放到这巨型的版图上——地理上的,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人该怎么行路,才是正确的呢?

高线循着悬崖边上走,让我一直攀援着某种边界。站在高线上俯瞰四周,我不知道自己离真正的、地理意义上的“大陆分水岭”是不是更近了,但这里的风,的确是要更狠、更劲一些。高处的仙人掌自顾自地开着花。鸟儿自顾自地飞着。也许就在我脚下几百米的地方,一群和我怀有相同目的的同类,正在谷底踏水溯溪,逆流而上。

四下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知道前面有谁,更不知道身后有谁。左顾右盼,瞻前顾后。

晚饭是泡面加花生。这里虽不是沙漠,“黄金时间”也是成立的。饭后再走一两个小时,甚至三四个小时,已经是我养成的习惯了。

即使是黑夜中行走,总有平地能让我露营,总有溪水能解我的渴,总有月亮能照我的路——没有月亮,就依靠头灯,和黑熊冰蓝色的眼睛。睡在河畔的鹅卵石上,陡峭的悬崖边上,高速公路后边的厕所上,高原暴露的草甸上,都是可以的。目前为止,这些我也都经历过了。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寂呢?

我继续前进。前方不一定有温暖,但站在原地一定是无济于事的。

高线是一条修缮得近乎完美得步道,然而谷底、大陆分水岭目前为止的大多数路段,都没有这种“奢侈”的成型的小径。小径是人修出来的,不管是几天前还是一百年前,总有人站在这里,用手挥动锄头,用脚踩实土壤。他们留下了步道这一成型的“建筑物”。这些修步道的人,可能是现在离我最“近”的人了。

我站在悬崖上,往谷底看。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撼:希拉河层层叠叠,仿佛是顺着神奇的力量,升上了山。不对,那群山之上,是水流来的方向,不是它的归处。

河水的高处,就是徒步者最终要去的方向。或许还有几个瀑布需要“翻越”,有一些岩壁需要攀援。但此刻在我眼前,那河水也要上天似的,围绕着青山,忽隐忽现,越攀越高。

阳光从我的左边撒过来,那是西边、太阳落下的地方。河水是从北方来的。

就在这时,好像有什么声音,从我的右边传来。我周围都是悬崖,前方是深谷。向右寻去,竟发现悬崖上有烟!

我不信邪,退到了步道上,换一个角度,竟发现悬崖边有火堆、一个帐篷。

我沿着步道后退了几十米,帐篷和炊烟消失了。

他们藏得极好——在步道上看不见营地,在临近的悬崖上,反而是可以看见的。

我喜出望外,沿着悬崖的方向找过去,果然有一个帐篷、一堆篝火、两个人类。

他们是一对来自德州的小两口,竟是德州大学奥斯丁的校友!

他俩在谷底徒步了三天,今天刚刚攀援上来。明天,他们要开车去大峡谷;再过几天,他们要去犹他州,再去旧金山。

那姑娘说,他们策划希拉河谷的徒步,已经好几年了。这是他们俩最向往的目的地,地位甚至超过了阿拉斯加和黄石。

那男生说:“德州只有一点好处:在新墨西哥旁边!”

我把帐篷搭在他们的不远处。

第二天,德州夫妇很早就出发了;毕竟还有十几公里的路、几百公里的车程去大峡谷。地上没有痕迹,他们好像从没来过这里。

这天希拉地区阵阵冰雹云飘过,阴阳交替。我穿着防风衣,外面套上雨衣,又热又冷。

雨衣是长沼从日本寄来的,“祝贺我开始徒步大陆分水岭的礼物”,也是我心仪的款式和颜色。可它实在不透气,捂出了热汗,没待蒸发,一阵冷风就吹过来了。我戴上雨衣的帽子;一会儿太阳出来,上坡时身体又过热。不得不把帽子摘下来,或是把衣服脱掉。如此七八次。

还好是长沼送的衣服。这衣服提醒着我4年前在圣胡安山脉的一次严重失温,最主要原因就是没及时换下被冷雨打湿的衣服。长沼仿佛在说,送给你这件雨衣,就是为了让你把它脱下来。毕竟让人冻死的,往往不是寒冷的空气,而是比空气更冷的湿衣。

高线并不全在高处。它又把我带回谷底,让我最后一次穿过希拉河。我努力搜寻谷底的人气,可四下无人;倒是在湿脚过河之后,看见两个正在下坡的男子。他们只是来这里过周末的路人。

路人走远了,我才懊恼自己刚才忘记问他们,是否见过别的分水岭徒步者。不过也好,我不用去期待谁,去追赶谁,或是害怕谁了。

我权当高线是我一个人的。大家不喜欢高线,因为这里海拔高,要爬升两次,还没水。比起高线,希拉河谷谷底当然更诱人:景色好,水取之不尽,还是平路。

我想着冰雹中在谷底走低线的人们:那里暖和吗?过河会不会有危险?丹第现在怎么样了?黄刀叔在哪里?

我走上“飞机梅萨”。梅萨(mesa)是西班牙语,本意是“桌子”,常在西部代表高地沙漠拱托而出的平顶山。既然是山顶,虽然平坦,却无可依靠。树只有两三棵,草全是黄的。冰雹砸下来,冷风刮下来。若是天气变得更糟糕,电闪雷鸣,连躲避的地方也没有。冰雹常常是雷电的预兆。

飞机梅萨的终端是一条土路。土路带我穿过另外的土路。仿佛这些路只是冥冥中的巨手画下的棋盘,棋子早就撤走了,下棋的人也离开了,空留得棋盘线条,横七竖八。我读布莱森的《林中漫步》,才知道美国林中的土路竟是全球第二大的“道路系统”。这些路常常是做林业的用途,偶尔有钓鱼、野营、山地车、背包客的爱好者取道,去一些只有很少人听说过的地方。只是此刻,这些人好像也都不见了。

傍晚,我坐在冰雹刮来的冷风中,吃了一顿“冷饭”。手冻僵了,张不开指头,索性找了棵树,从背包里翻出了羽绒服,套在雨衣里面。呼出热气,背后的汗水和灌进脖子得凉风互争高下。

寂静无人。有音乐声从远方传来。

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耳机里放出的音乐忘关了。

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我在日记里写:

“每一次徒步,都会有一个类似父亲的人物出现。CT上是长沼。PCT上是奶爸。AT上是杰斯特。CDT上,也许就是黄刀叔吧。”

走在高线上,我想起长沼在科罗拉多小径的终点,小心翼翼地把用胶带保护好的项链取出来,对我说‘祝贺’;我想起奶爸把湿漉漉的帐篷铺满木桥,划出一道彩虹;我想起杰斯特提醒我对感情要谨慎,不要让简岳来步道上找我。

父母在我3岁那年,就从我身边离开了。几十年之后,我仿佛也重来没在他们的人生中出现过:妈妈要四处打听,才能知道我走到了哪里;爸爸第一次读到我徒步的故事,是从报纸上。大学时期,我几乎从不回家,一有节假日就到处流浪,回纽约市只是为了坐飞机。直到我晒成高原红、背着大包打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才知道我去科罗拉多步道待了一个月,走完了全线。

妈妈在美国,我有10年没见过她。爸爸在北京,我在重庆大渡口读小学,在成都读中学,倒是能每年跟他见面一两次。爸爸会带我去武侯祠,去新华书店,告诉我“人要多读诗”。他倒是不给我买唐诗宋词,而是清一色的新诗。听家里人说,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初中就能写小说和戏剧,高中、大学尤其喜爱外文诗词。后来我三四年级就开始写新诗,初中的时候800字作文能一韵到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跟父亲独处的时光总是奢侈,因为独处半日只是陪他应酬的贿赂。他会带我参加各种饭局,见这位老板,那位专家,觥筹交错,烟雾缭绕。八岁开始,外婆给我办理无人陪伴手续,我一个人飞去北京找他过暑假,他却也常是把我寄放在亲朋好友家里。我跟七八个小孩成了发小,白天去大院里抓蛐蛐,晚上睡在一张床上。那时候我跟爸爸在一个城市,却见不着他;我极其开心,只是在多年以后,才觉得异样。

有时候父亲也会到四川出差。有一次他站在教室的门口,对我做了个手势,让我过去,给我戴上一条中国结。我回到座位,脸上炙热,心脏猛跳,跟做错事儿一样,不敢看周围的目光。我猜大家是嫉妒我的,没人为我的情况惋惜。

毕竟在那个年纪,那个年代,有个经常消失的爸爸,该有多好啊。

《走入荒野》里得克里斯,偏激而完美主义,容不得父亲身上得瑕疵,愤然出走,人间蒸发。而我得成长同时缺少父母,没有仇恨和愤怒,只有隐隐作痛得空虚——一种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如果拥有又会如何的空洞。他们从来就不是我的树洞,更不是我的大山。

我是我自己的树洞和大山,弓箭和船。

我是在钢化百货、马王菜市场附近的重钢根据地长大,外公外婆都是北方人。外公十几岁就在党里做机要工作,是被调到重庆来的;外婆则是扬州国民党某副官的大小姐,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家道中落,逃难来的重庆。他们都说着一口北方口音(外婆的父亲也是河北人),所以我从小说着极其标准的普通话,重庆、四川方言是上学以后才学会的。

因为被退休老人抚养长大,我的周围没有什么玩伴,上学之后才知道怎么捉迷藏。父母在外地工作、父母离婚,又是大渡口小学里的惟一一桩。再加上天生双下巴,两半还不是规整的对称,被同学在数学课上说“人不一定是轴对称图形”,张诺娅就是特例……

因为种种境况,我从小便觉得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既然是我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既然轻而易举就跟别人不同,那么就把这种“特殊”当成是某种天赋,继续放大这个“优点”,总归能美化某种残缺,叫心里好受些。

标新立异、离经叛道,在我的字典里,都不是反义词。世界向左,我偏要向右。越是没人走过的路,我偏要去走。他人的生活轨迹,我不想重复。被人嚼过的思想,说过的句子,预判过的规则,我嗤之以鼻。对与错,优与劣,若不是经过我亲自实验,都只是可正可负的灰色。我是一颗无可救药的顽石,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自以为能把自己漂去崭新的远方。

生命像石子入水后的波纹,四散开去,或是离弦的箭,不知道落地的点。

缺失的那一切,拉扯着我,让我极其信赖某种温暖。

不同的那一切,隔离着我,让我极其相信“独立”,相信路只能一个人走。

天平时而偏左,时而偏右;我的选择也时常摇摆,物极必反,矫枉过正,从没正中过红心。

也许昨天把黄刀叔逼走的,就是右边那种不近人情、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人的温暖和善意而带来的反应。路上的人们都把我当作女儿或者妹妹来关怀着,可惜天性里的自我防御破壳而出。不了解“完全的爱”,自然也无法相信它、接受它。为了避免自己“被”离开,我则选择先走一步。

斯科特尤里克(Scott Jurek)在它的书里描述过冷漠的父亲、常年生病的母亲,和他成名之后常常想起父亲说的话——Just do it. 他说自己热爱疼痛,在奔跑中挑战极限,把每次切肤的阵痛都当成活着的证据。

仿佛“杰出”的影子,便是残缺。

我把帐篷搭在土路边上。再少一点羁绊,让身体变得轻一些,也是理所当然得吧。

第二天,很久没见过面的缅因大爷麦克出现了。他和以前一样,嘴上说着自己已经在“快要退出CDT的边缘”。上次是被沙漠热的,这次是被冰雹冻的。

平原上的风太大,我没法张口说话,反而成了优秀的倾听者。麦克大叔说缅因的黑熊如何不应该被掠杀、自己帐篷结露是多么烦人、下一个补给地“派镇”补给盒子的地址搓了、圣胡安山脉的雪,等等牢骚。

天空湛蓝,大地宽阔,四周都看不见林子,却有绿草、河流、水坝,提醒我早已离开了第一周的foothills。

麦克和我走进了一片林子。他说今天遇见我很开心,又突然不想退出了。我不敢给大爷什么期望;好在他比黄刀叔更独立。我们保持着自己的速度前进,休息、吃饭的节拍,总合不到同一个点上。我认为这是件好事。

步道连着国土局的一条土路,天高云阔,山脉在很远的地方。那土路像极了某些照片上的“美国最寂寞的公路”;群山虽远,我知道自己也要走到里面去。按照每小时3英里的速度计算,两三个小时就能走到山脚下了。

周围是绝望的黄色草原,没有树木,甚至没有灌木。我不知道这草是不是从来没有绿过——最后一场雪毕竟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夏天又迫在眉睫。白头的黑牛在草原上徜徉着,一切都是慢镜头。

风力十足。天苍苍野茫茫,一路向北,去寻找远方的田野。才发现远方不远,就在眼前。我把音乐音量调大,节奏要快于双腿的步伐。

音乐声音太大,竟然没听见身后有一辆车。车开得很慢,离我只有三四米了,我才回过神来。这是一辆林务局(US Forest Service)的车——联邦政府的车。开车的护林人问我有没有水,需不需要佳得乐。我拿了一瓶橘子味的。

黄昏,我终于走到了山脚下。同一条土路,把我们带到了林子里。

缅因大爷已经先于我半小时走进了林子里;他喝着蓝色的佳得乐,感叹脚已经在土路上走疼了,不愿意再走了。

我继续前行。一只鹿从林子里闪出来,在公路上凝固了两秒,又奔进土路对面的林子里。有土路,动物过“街”是极其容易的。不像高速公路上,总要给动物迁徙修一两坐专属天桥,意思意思,避开动物保护组织的臭鸡蛋。

林子里都是杉树,像极了科罗拉多小径的林子、南加州的山岭。土路旁边陡坡高耸,我不知在哪儿能找到平地扎营——这路像是时常有汽车通过的样子,扎在旁边自然是不安全的。何况来到这里的若是本地人,车里多半是有枪的。

越走越远,天色渐暗,道路拐出一个急转弯。急转弯的地方,反而有平缓的林地;这也正是Guthook APP里指出的今天的惟一水源。

已经有一个橘黄的帐篷立在那拐角处了,我放下了心。

扎营的男孩名字叫Ben,看上去比我还小一两岁。我坐下来和他吃了第二顿晚饭。Ben还在上大学,所以比我晚10天出发,但每天都如同机器一般全速前进,已经超过了很多人。我、丹第、松果、晕羊等在5月1日出发,已经算是今年徒步队伍的尾端了。再晚一点出发,沙漠会变成火葬场,北国的第一场雪会在几个月后拦住去路。分水岭的时间窗口,毕竟只有四五个月。

Ben说他走得这么快,正因为不是通径徒步者。他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分水岭,回他自己的爱达荷老家,去走另一条叫做“爱达荷百年纪念步道”的线路。

我心里一惊。白天时,麦克还跟我提到过这条步道。爱达荷也有一部分在分水岭上;在平原上的另一部分盛产土豆。让这条线路闻名的,在于它是比大陆分水岭更“野”的一条路,总共900英里,几乎没有成熟的小径,且每年行走这条路的人极少,不超过30个。

如果你对美国的北方感兴趣,便一定不会对爱达荷百年纪念步道经过的这些地方陌生 ——锯齿荒野区(Sawtooth Wilderness),弗兰克教堂-无归河荒野区(Frank Church – River of No Return Wilderness), 苦根山脉(Bitterroot Mountains), 三文鱼河(Salmon River), 蛇河(Snake River)。以上这些地点,大都是能看到灰熊的;这样的地方在美国只有很小的几片,最出名的是黄石。科罗拉多和加州的灰熊早已经被猎杀殆尽,只剩黑熊了。以上列出的地点,其苍凉、广袤程度,要比分水岭更进一个等级。毕竟分水岭名气大,虽不便于交通,也有很多人慕名前往。爱达荷就不同了——极北之地,一年中只有两个月没有雪,河谷和高山交叉,沙漠和雪山平行,像是把南岳的岭古搬到了干燥高寒的地方。我对Ben的探险精神肃然起敬。

人在丛林里,总觉得天色暗得早一些。Ben给我指出水缸的方向,我走过去时已经天黑了。这水的颜色冰蓝冰蓝的,比沙漠中藻绿色的水看着有亲和力一些。我皱了皱眉头,没有取水。虽然有净水器,我还没有培养出在喂牛的水缸里取水的勇气。

Ben的东西很少,背包看上去跟书包一样大,帐篷也是超轻的帆布篷,没有底。我找了块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搭帐篷,可惜地是斜的。听说今晚要下雨,暂且凑合着吧。

凌晨5点,开始断断续续的雨夹雪。我在海拔8000英尺的地方,羽绒睡袋让我又热又冷——脚冷,全身其他地方热。这温标20华氏度的睡袋已经陪我走过了5000英里的路,脚部的羽绒已经不饱满蓬松了。

我又睡着了。

我梦见初中的学校。被子潮湿,叫早灯如闪电一般划过黑夜。四个女生爬下梯子,面对四个大脸盆。

这楼好像不太稳。一个女生说,汶川地震的时候没塌,中午抢饭的时候没塌,已经不错了。

梦中的我很焦虑,怎么也找不到笔。我每天一定会用完一管满满的签字笔笔芯。找笔很重要。

接着,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去“回”型走廊的尽头考试。在外国语学校,英文大考是有口试的——这是我的强项。然而今天,我们要去参加的口试,竟然是地理考试。更奇怪的是,地理老师并不露面,让我们在一个房间等着。

我第一个走进去,里面是一个电话。电话前面放着一张纸,是一道数学题。我怎么也解不出来;憋得难受的时候,卷子上竟然显露出了答案,竟然是我去年学平面设计的时候拆解图形的方式。

卷子这一关过了,就可以拨通电话号码了。我打过去,地理老师竟然说要再口答一道数学题,才能开始考试。我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考了什么;下一幕我走出教室,陪我来考试的两个同学也不见了。

我在徒步的时候,常常做关于学校和考试的梦。出国的时候是高二,提早结束应试教育,梦却不会放过我。那焦虑仿佛跟随我十几年;准备得再胸有成竹的内容,都会交白卷。我从没梦到过手牵手和闺蜜在花园里聊摇滚乐的日子。如果有树叶,有花园,也是我们讨论考试的地方。

我索性躺到快8点才起床。好像还没开始走路,就已经泄气了。

雨夹雪没有变成冰雹,而是更细小的雪粒。薄薄的一层白雪,黏在草叶上,黏在帐篷顶上。

我才意识到,分水岭上下雪了。那国境线边上的沙漠,才是真正的海市蜃楼啊。人在高处——在美洲的分水岭上——寒冷才是常态。

大陆分水岭是美洲的重要地理分界线,很多行政地图上甚至都有标出。这个地理分界线的位置非常精确,宽度不足一米。它北起于阿拉斯加西部的白令海峡,穿过加拿大的育空地区、加拿大的大分水岭,再穿越美国的落基山脉,一路向南,直到南美洲的最南角。

既然是“分水岭”,西侧的水流向太平洋,东侧的水流向大西洋,那么分水岭本身,一定是没水的。

因为没有水,我今天不敢走太快,担心出汗。还好下过雨夹雪,天空云层密布,并不炎热。

此刻我只有三分之一升水,却要撑整整一天,才有靠谱的水源。

没有水,吃东西也要慎重,太甜、太咸都不行。

我上坡无力,下坡也萎靡。新墨西哥的平均海拔是1700米,我此刻处在2000多米的位置;人在这个高度,就要开始担心高反了。高反的诱因之一,就是脱水。人在高海拔的干燥空气中,回更快消耗体内的水分;可以说大部分跟高反相关的症状,都是由缺水引起的。

喝多了冷风,突然间胃部一阵绞痛。莫非是感染了病原体?是不是鞭毛虫?

对付美国土地上的病原体,我还是颇有自信的。若是真感染了鞭毛虫(水中的寄生虫),大多数人可要腹泻、呕吐;另一种寄生虫,还会导致发烧。我取过了这么多被牛粪感染的水源,哪怕能用净水器完全过滤、受伤、杯子上不沾染一点细菌,也不太可能。

若今天晚上到不了水源,我还能撑一夜吗?

正焦虑时,我闻到了一股烟味。走到山腰侧脊,还能看见白烟。

分水岭的东侧着火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步道上看见山火了——只要是在西部徒步,每年不撞见一两次山火,都不算正常。

只是这次,我脑袋混沌,四肢乏力,已经想不到如果火势蔓延,烟雾飘过来,我又没水,该会是怎样的噩梦……

在烟雾尚未飘过的山顶,我被冷风吹得发抖。停下来休息,要披上雨衣雨裤。下山的路上,曾经被山火烧过的树林里,死树横尸遍野,倒在步道中央。我走得更慢了。

一个机灵,突然想“埋宝藏”。可四周空旷,没有什么好的遮蔽处,止得随便找个坡,蹲在后面。事后依然四下无人,肚子却舒服多了。

肠胃问题暂时解决后,我遇到了更大的难题:步道凭空消失了!眼前是一堆没路的荒草,可手机APP告诉我,此刻我就站在红线上。

我从包里掏出纸质版的熊溪地图,和手机上的导航软件反复比对。

CDT的官方路线只有一种,而民间的走法多种多样;比如希拉河谷其实就不在官方步道上,但绝大多数徒步者都会选择这条路作为“备选线路”。而我的希拉高线,更是“备选线路中的备选线路”。

更复杂的是,CDT有两种主要地图(撇开国家林业局的地图不算)。“雷地图”多是民间线路;熊溪地图多是官方线路。这对徒步者造成了极大困扰:雷地图和熊溪地图的使用者几乎无法交流,因为熊溪的红线(主线)有可能是雷的紫线(附属线);雷的红线有可能根本不在熊溪上;如此种种。昨天我和麦克大叔讨论水源,他用的是雷,我用的是熊溪,两个人对比了很久,才找到某个水源点的位置。

我向东南西北各走了几十米,也没看见任何步道。看来路线本身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我对CDT的期待值太高了。

毕竟,没路可走,才是这条“路”的常态啊。

没路,那就按照感觉走。红线显示要攀援等高线,去最近的山头。我就往那高处去。

翻上山顶,果然看见了一条步道。不知从何而起,不知向何处去。走了几步,发现和红线是重合的。好歹有路了。

我顺着“死而复生”的步道下坡,这一侧的山体被几年前的一场山火吞噬,已经没有完整的绿树了。焦黑的树干像被施了咒语的兵马俑,没有弓箭和双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吓得跳了起来。

“我看到着火了!太吓人了!风把白烟吹过来,东边又没有撤退路线,还好我跑得快!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突然冒出一个中年大叔,胡子花白。

他刚才说啥?要给“妈妈”打电话?

大叔在我身后几英里处行走,看到的火势比我见过的更大。说不定我俩是最后从火区走出来的人!

我问起大叔的名字。

“我叫爸爸。” (I’m Dad.)

我的表情一定太过惊讶。他赶忙解释:“我和我老婆没有孩子,所以她叫‘妈妈’,我叫‘爸爸’。”

我的脸一定是更扭曲了。

好在小径情况不错,我走在前,爸爸在后,一路飞奔下山。我们在水源地前2英里扎营,煮饭。爸爸有多余的水,分给我小半升。

“爸爸”是2005年徒步的太平洋山脊。他说的那批步道天使的名字——索夫里,安德森,丁斯摩——我也耳熟能详。天使还是那些人;徒步者的人数却翻了不止十几倍。

听着另一个人上一辈子的人生,我也去过那些地方、见过那些人。这种感觉更是奇妙、错乱。我没有在爸爸的前世出现过。我们只是共享了同一个梦境而已。

爸爸和“妈妈”生活在科罗拉多。他们没有孩子,所以步道上每当有人叫他的步道名,他就像多养了一个孩子一样。

一天没喝水,一天没见人,昨晚刚写过父亲的事情,然后从火区掉下来一个爸爸。

他们所说的“trail provides”, “步道总能给予”,大概就是如此吧。用史铁生的话说,“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早上才走了20米,就发现一道沙漠之门的背后,放置了一个步道奇迹。这奇迹很新,天使应当是刚走不久:鲜红的樱桃、三个熟鸡蛋、两个桃子、还是冰镇的家的了、可乐、啤酒。

步道天使还留了个条子:“如果你们需要补给上的帮助,我可以从派镇把你们接上,带你们去另一个更大的镇子补给。树人。”

我看着这落款,“树人”。问爸爸是否认识这个天使,他说从来没听说过。CDT上不像PCT,这里的天使很零散,服务的周期也短,所以很少有索夫里、丁斯摩那么耳熟能详人人皆知的长期志愿者。

我拿了一个桃子,收下一瓶佳得乐,再往前走了二十米,就看见树荫底下有个绿色的帐篷。是麦克大爷。

我、爸爸、麦克在帐篷附近临时“开会”。我们最终各自选了3种不同的方式去派镇——我会走官方的红线,总共49英里,其中有12英里是高速路。爸爸走备选线路,多为土路,共40英里。而麦克大爷因为上次徒步CDT时走过这段路了,他打算直接让“树人”天使开车载他进城。

(麦克大爷的这种跳着走的走法叫做“走黄线”,“yellow-blazing”,因为公路中间的油漆是黄色的,以走黄线指代搭车。)

派镇(Pie Town)顾名思义,以远近闻名的甜品派闻名。据说那里的甜品店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现在最出名的派是“辣味苹果派”。

派镇很小,只有1个小卖部,1个邮局,1个教堂,1个专门为徒步者设置的青旅,3个卖派的小店,几户常住人家。除此之外,没有餐馆,没有商店,也没有酒店和其他设施。人们开玩笑说,这是个坐在车里“眨一下眼睛就能错过”的小地方。

派镇所在的喀特隆郡(Catron County)是墨西哥人口排名第3的郡,可地广人稀,全郡里竟然一个红绿灯也没有,考驾照的时候还得用假的红绿灯代替。

喀特隆坐拥着世界上第一个荒野区(希拉河谷)、广袤的玄武岩平原、新墨西哥驰名的拱门,却是最反对联邦土地管理的地区。农场主、牧民、猎人是这里的主要居民,他们以暴力反对联邦政府、明目张胆违反联邦法规、“闹独立”闻名。

具体来说,喀特隆的居民反对联邦低价圈地、收购自家土地改造成联邦管理的荒野区。他们也抵抗环保组织——比如环保组织要保护郊狼,但郊狼会吃掉羊和牛等牲畜。这其实并不奇怪——美国最反对环境保护的人,往往就是居住在山野里、最靠近自然的人。稀缺的才美好,故环保是种“城市病”。

再进一步,喀特隆郡的居民也反对大陆分水岭这条“公家”的路线。

所以CDT在这里必须绕道,不能走山野,只能走土路和公路。这已经是居民的“重大让步”了。

我一天都走在野路上,绕着铁丝网和木篱笆。下午十分,步道又不见了。沿着依稀可见的脚印走,地上散落着玄武岩。这里的平原都是火山喷发之后留下的“破火山口”(caldera)。

傍晚的时候没水了,连吃饭的小勺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便折了一小段树枝,充作勺子用。再走一小会儿,看见一个巨大的风车,抽出的水通过一个铁皮排水管,滴到下方的牛井里面。那水管的水滴得很慢,聊胜于无。前几日在沙漠之中,地上还会有巨大的轮胎,里面乘着盐——也是给牛享用的。

人在这富饶的沙漠上,和牲口的地位相当,或是还不如牲口;毕竟,它们是主人、是“本地人”。

在美国的山野文化里,“本地”便是更优越的。这在阿帕拉契亚的深南地区和此刻的新墨西哥州,给我的感觉尤其明显。

“外来人”对这片土地的赞美,只能算是形而上的追求。若不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怕是并不能说自己“认识”这片大地的每一个纹路、每一种执拗。

尤其在这沙漠上,客人可以不用羡慕主人,却不能不崇敬他们。毕竟离开这里的人们,不回头的居多;能继续在这里生活的,必是对那风沙适应了的人。这些人不诗话土地,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对自然的期待很低,了解却很多。更多的是尊重和妥协。

和这看似贫瘠的土地相处,好似一段精明而艺术的婚姻关系。

我找了片低矮的灌木丛,露天扎营。我裹着睡袋,在手机上打字:“户外于我,首先是一个庇护所、一个精神港湾,其次才是一个游乐场、一个速度与力量的竟争地……我把命运交给土地。于是,在最深的绝望里,往往能遇见最美丽的惊喜。

这里没有牛,地势也高了。周围有树木,更有穿山的冷风。即使许多年后,我也能记得这天晚上的光景。我没有比土地更高,也没有比天更低。一夜里我醒了好几次,凌晨四点之后再也睡不着了。

凌晨五点,我就出发了。缺水、山火、迷路、独行的6天之后,我终于要到达派镇了。什么也阻挡不了我了。

天亮了,我走在一望无际的虚无之间。这是一个巨大的火成平原,平得像一望无际的海面,一点波浪也没有。地上除了玄武岩,还有极北苔原上常见的细细短短的干草。这种干草从地上突起,形成一个个“岛屿”,犹如细软的石头,踩下去,扭一下脚;再踩,再扭。

平原上没有树,只有类似树的灌木。灌木长得再高,它也不是树。树再低矮,也不是灌木。什么是灌木,什么是树,对人类才重要,对它们自己则毫无意义。

平原的远处便是高速公路。我向着公路的方向去,地上没有步道,“路”却无穷无尽。派镇就在盆地的东边;我也朝着东边走,放肆地走,漫无目的地走。我路过牛栏,路过洒满盐地轮胎,路过废弃的圆形水池。

人对这片沙漠的改造,没有什么想象力;沙漠不值得人的想象力。它只值得它自己的广袤无垠。

向东,再向东,终于被一道很长很长的牛栏遮挡了去路。牛栏侧旁,居然有一条狭长的步道。看来大多数人跟我想的一样,走到了他们能走到的边界。在这无穷无尽的平原中,有边界感总是很好的。沙漠若是没有边界,在我心里便也和那些没有边界的城市了无二致了。

午饭是走着吃的。我全身无力。烈日当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影子都没有。我啃了两个能量棒,打开手机里的音频书。都是提前下载好的几百兆的语音。

刘亮程来了。“我一直觉得扔在我们家房后面那颗从来没人理识的榆木疙瘩,是这个村庄的头。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只鸡站在上面打鸣又拉粪,一个人坐在上面说话又放屁,一头猪拱翻它,另一面朝天。一个村庄的头低埋在尘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

萧红说:“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

汪国真说:“于是,我还想从大山那里学习深刻,我还想从大海那里学习勇敢,我还想从大漠那里学习沉着,我还想从森林那里学习机敏……”

这些人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继续在沙漠之海上飘荡。至少还有除了我自己以外的声音。至少还有明确的方向。

我终于走到了高速路旁边。这条高速向东去阿博克旗,向西去凤凰城和图森。但此刻——2017年5月20日下午1点——这里一辆车也没有。我卡着时间,想在5点之前,到达9英里之外的小卖部。必须争分夺秒。

喀特隆郡的居民要求国家步道不能穿越自家地盘,但是可以丢在公路上。这却给徒步者制造了一个难题:公路本来就不应该是CDT步道的一部分,而是“连结路段”,不包含任何景色,不走公路算作弊吗?

至少在公路上,不用再思考迷路怎么办了。这是走公路的惟一好处。

正当我拖着病脚、气沉丹田、用训练马拉松时那种无聊当中依靠鸡血驱动双腿的时候,一辆车在身边停下了。

摇下车窗的,居然是丹第!

前几天不肯跟我走高线的丹第!一瘸一拐的丹第!跟我同一天出发的丹第!一周之前,我们俩伤员分道扬镳;我还担心他走进了河谷,脚伤恶化,会不会走不出来。

车停下了。开车的,是一个有口音的大汉。

丹第赶忙介绍,这位驾驶员大哥是他在徒步太平洋山脊时认识的老朋友,来自德国。

“我叫树人。你是中国石头吧?”

我讶异他如何知道了我的名字,他却说:“因为你在我的步道奇迹签到簿上签名了呀。”

原来,昨天早上经过的有新鲜樱桃的奇迹,就是树人埋的!树人自己也是今年徒步CDT的嗨客。他的“属性”和我们是相同的。

树人说,他出发早、速度快,已经到达新墨西哥北部的鬼影牧场了。那里离科罗拉多已经很近;再冒进,就会遇到雪山。前几天刚刚下了几尺新雪(连我在新墨西哥海拔低处都遭遇了冰雹),深山里更有雪崩的可能。为了等雪化掉、同时接济一下自己伤残的老友,树人从步道上辗转去了圣塔菲(Santa Fe),租了一辆小车,开回派镇的青旅,住了下来。爱屋及乌。树人天天用这辆小车送补给、拉嗨客、埋步道奇迹,有时还帮助派镇的徒步者去别的城市采购(因为派镇没有买东西的地方)。

徒步者本人成为天使,帮助其他徒步者,这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何况这“天使”徒步者还来自别的国家。

树人和丹第把我塞进车里。“若你真的想补这几英里公路,明后天还有机会的。不过我怀疑,你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树人说。

我们先是去村外的小卖部买了冰棍和冷饮,心满意足后,便直奔“烤箱物”。烤箱屋是一座大木头别墅,连着周围的工房、后院。这里是本地大妈Nita的房产。大妈常年在外工作,直接把房子扔给徒步者使用;前门侧门常年不关。常有附近的步道天使前来帮助采购必需品、打扫房间。

烤箱屋庄园有洗衣机、晾衣杆、专门放冷饮的冰柜,室内还有磁带CD收藏、地图册收藏、老式音响等奢侈品。上下两层楼,十几个床位,若算上地板空间、后院草地,容纳30人不算挤。床位都挺脏,好似被褥也是反复使用,并没有洗过;只是这里是缺水的沙漠,气候干燥炎热,人们也不太在乎,都用自己的睡袋。

房门口吊着徒步者扔掉的鞋子,好似AT尼尔山口挂满靴子的“耻辱树”。这是在这里扔鞋的徒步者饱经沙场,并不是要退出步道的;他们只是在这里收包裹、取新鞋而已。这里的邮局很小,一周内开门时间不到20个小时;好在邮递员很热心,看到嗨客的包裹,都直接送到烤箱屋。

烤箱屋厨房的食材大都是嗨客自己提供的:泡面、方便饭、土豆粉、燕麦片、巧克力酱、花生酱、还有徒步者提前干蒸的杂七杂八的三餐,不喜欢的、吃腻的,就都扔到“嗨客盒子”里,变成别人的晚餐。厨房的另一个嗨客盒子里专门装“非食品”:用扁了的泡沫垫、变质酒精(用作燃料)、气罐、胶布、地图等等。下层是各种口味的茶叶。

烤箱屋里没有什么女生,大家便把最大的床位给我。地上铺着硬纸板,沙发好像几十年没人打扫。我洗澡之后依然把东西摊开,全部洗刷了一遍,再次“占领全世界”。东西刷不干净不要紧;重要的是心里要舒服。清理装备的过场,是一定要走的。

在烤箱屋的第一个晚上,有徒步者取参加镇上邻居的爬梯,在房车里不醉不归,回来之后吵架到深夜。一夜之后,一楼回收站多了二十几个空啤酒罐。好在第二天早上,大家三三两两走去对面吃派,在前厅泡脚、冰敷、研究地图、拆补给盒子,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我和麦克大爷坐在一楼看书,边吃奇多,边拿出厚厚的地质画册。看完之后再换一本新的。墙上挂着这个路段的地图,端详着欣赏它的美感,对线路一知半解也无所谓。

下午,步道天使门来“看家”,二十天不见得雷达和秘鲁夫妇为徒步者们做了牛排。罗斯威尔先生在展示他的雨裙;缅因麦克在讲越战,和他退伍之后做伐木工、修理工的故事;爸爸常找缅因麦克和我一起聊天,对20几岁美国本土青年话题不感冒……

夜色降临,不知谁把篝火点燃了。树人、迪伦、瞬时姑娘、Roswell等等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新墨西哥的荒漠上是不能生明火的;禁火令执行得不算强硬,不过大多数人还是免了升火这个步骤,免得把荒草和林子燃着。酒精炉头、木柴等明火,自然是不能使用的。大多数人走到晚上,也没了生火的兴致,倒头就睡。

火光印着树人的脸。他说,他当年是和德国的女朋友一起来走PCT的;可回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了。他本是来步道上向女友求婚,不料女孩却爱上了一个美国人,还留下来,和美国人结了婚。

树人说他依然爱着前女友,但无法原谅她“毁了自己对PCT的回忆。” “她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并没有支持我。” 

话说回来:虽然知道前女友曾经和自己的好基友丹第打情骂俏,树人却并不生气,还把和丹第的友谊维持到了CDT上。

我想,也只有在大陆分水岭上,才能听见这样的故事了。AT和PCT上新手居多,他们的关注点往往是路途的辛苦。而对于正在走CDT的老兵们,徒步本身已经蜕化成了背景颜色,人和人之间的复杂感情才是徒步的主角。

在东部阿帕拉契亚幽深的森林里,在太平洋山脊雪山脚下的小镇上,或是在大陆分水岭沙漠中的荒僻村落,一个孤零零的房子,一个关于熊的传说,一个游荡的鬼魂,一句经典的笑话,一个必须完成的挑战,一群对北部积雪恐慌的不停查天气预报的人们,一些篝火旁的故事,几个烧焦的牛排,一夜过后多了的空酒瓶,几十个推起来的补给盒子,永远有新“货源”的hiker box,盒子里的书籍和卷纸和止痛片,一个不起眼的捐款箱,厨房里总有人主动洗好的盘子,不用说话的下午和想说话了总有人接话的晚上,吃不完的、总有人帮你吃完的蜜桃派,互相交换口味的方便饭,地质知识和植物知识抢答,签到簿里的诗歌、谜语和笑话,总有人自愿搭起来的火堆,火堆旁越来越多的人影,天上越来越黯淡的星星……

我不知道这个“一眨眼就会错过的小镇”会不会是分水岭的最后一个“漩涡”。前路上,城镇会更大,人们聚拢的可能性更小。步道是一个弹力绳,收紧的时候变窄,散开的时候放宽;绳子上牵着的是同一批相聚又离散的人们。这些人既流行又流浪,古朴到史前,新潮到史无前例。

人在这里,时常问自己: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谁,我在做什么。我们都知道,身在此处,问什么样的问题都不过分。这里是无穷远方的集合,更是时间精致的浓缩。这里梦中有星,星上有花,花中有影。

在派镇的第二个全休日,我又有幸做了一回步道天使。

在徒步太平洋山脊的时候,华纳泉Monty大叔是步道天使。全休日,他却拉上我们去干活——在剪刀手山口摆烧烤摊。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步道全休日,也是萨拉的最后一个。

所以,当树人询问有没有人想跟他一起去埋步道奇迹、探访和检查水源状况、慰问徒步者的时候,我迅速答应了。

沿着高速路,我们先是到了CDT官方红线上的火山湖圈地区(Chain of Craters)。标牌很威武,景色很荒凉——基本就是黄沙和杂草,连山的轮廓都没有。这片地区是由几十个小火山坍塌之后形成的大平原,因为沿途高速路太多、步道几乎没有修好、没水,大家都不走这条路线,所以我们沿途一个人也没看到。

探访了官方路线,连高速旁也空无一人,树人便有些失望。对于一个天使来说,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步道奇迹能服务于他人。

没人在官方路线上,我们便去了另一条备选线路——El Malpais, 西班牙语中的“不毛之地”。在烤箱屋,我就从地质书上读到这块地是个奇观;至于具体有多神奇,还得等过两日自己徒步至此的时候,眼见为实。

时间已经中午了,尘土飞扬的路边上,坐着两个剪影。走进了,才发现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包很大,脸上挂着疲倦。周围有一棵小树——然而他们并没有坐在树下面乘凉,有点奇怪。

我和树人把车停下,直接把一大冰库冷藏箱搬了出来。二位看到荒野上突然出现的汽车、汽车上过度兴奋的两位陌生人、冰库里的一堆饮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是大学毕业生——一个人想参军,另一个人钟爱德国文化,想去德国留学。他们都是第一次徒步长距离步道,速度不快,装备很重,但并没有削减他们的兴趣。我和树人更是兴奋,殷勤地递水递饮料,二人连连道谢。

树人来此有更重要的任务。我帮他把冰柜和5加仑饮用水搬到了小树下面,作为“藏水点”。树影遮挡出一片阴凉。树人用绳子把五个大水瓶绑在一起;这样水倒完之后,瓶子依然固定住,不至于被沙漠的狂风吹飞,成为垃圾。

让树人花最多时间的是绑垃圾袋。如果“驿站式”步道奇迹某天被人抨击到不得不消失的境地,多半是因为垃圾袋放置不妥当,成了野生动物的食堂。树人对这点很在意;他希望成为一名有“专业素养”的步道天使,所以这些细节都得做正确,才不会产生垃圾、被人诟病。

树人问二人接下来的线路——哪怕是“不毛之地”,也有好多条备选线路。二人说,先上拱门,再下玄武岩滩。我听得一知半解;树人连连称赞:“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但是景色的确是最好的!” 

二位小哥获得了补给,充满希望地出发了。我和树人跳上了车,上了高速路,又很快在“步道”上遇到了一大批人。

这一批人一共六位;其中有人很快认出了我。他说他是我AT好友战歌姑娘的男朋友,我练练惊叫,心想这姑娘终于遇到个靠谱的人了(至少现在看来如此)。因为战歌姑娘的关系,这一行6人都知道我。没想到自己成了“栈道名人”!

因为人多,树人直接拿出了冰镇西瓜、啤酒和可乐;所有人放下背包,性质高涨地站着聊天。他们当中有一对是夫妻;战歌地男朋友是某男生的弟弟;还有沿途遇到的年轻男生“夏尔巴”、一个大长胡子、一个短小精悍的大叔。他们说决定沿着高速路,直接走到下个补给——格兰特市。这和之前两位小哥的选择截然不同,树人却也练练称赞:“很棒的选择,一路依靠着岩壁走!”

我和树人送走6人组,正准备开车去格兰特市的沃尔玛。树人正说着格兰特是个“大城市”,但却荒凉衰败,“你一刻也不会想要多待”,却看见路旁走着一个独行侠。

独行侠的名字是Atlas, “地图君”。他来自瑞典,已经走过一次大陆分水岭了。这次故地重游,只为了选走上次没有尝试的线路。所以,地图君并不在乎自己是否“纯净”地走完每一寸土地,便欣然接受了我们开车带他进城的邀请。

我们来到了格兰特市的中式自助餐,迎面走来一个熟人。两秒钟之后,我和黄刀叔大声惊叫,拥抱在了一起。谁也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在步道上见面。看来黄刀叔和我“分手”之后,他的确加快了步伐;而我主动选择滞后,互相拉开距离。

树人、黄刀叔、地图君和我便坐下来吃了一顿大餐。树人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从装满签语饼(fortune cookies, 包裹着祝福语字条的小饼干)的盒子当中席卷了30几个饼干,准备放进奇迹盒子里。

黄刀叔已经在格兰特酒店区住下了,明天他又要出发,我们的距离增加到了4天,怕是没有遇上的机会了。好在能够见一面,虽不能算“破镜重圆”,但至少是冰释前嫌。一周不见,他的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皱纹颜色更深了,之前圆润的脸显得更加消瘦。我们互道祝福的话语,树人便带我离开了。

我和树人又去了格兰特的沃尔玛进行采购——全是为其他徒步者准备的步道奇迹。回程路上,又遇到一位独行的泰德大叔。泰德叔拿的东西很少;他的惟一请求,是让我们给他的妻子发一条短信报平安。

又在同一条高速上,遇到了中午的6人组。这时,我们已经在沃尔玛采购了品种更加丰富的水果和饮料;这群人看到步道天使第二次“从天而降”,兴奋得要飘起来,“今晚就能走到格兰特!”

验收今日成果:直接帮助了10名徒步者,放置了1处新的步道奇迹,完成采购,检查了新的藏水点,还进城吃了一顿大餐。树人原本说“两小时就足够”得旅途变成了7小时;外加他来回开了100英里的车。

回到烤箱屋,我俩精疲力竭却万分满足。加州老两口、英国巨人、飞鸟和木鱼一行人,也都在这天走到了烤箱屋。丹第提早给好哥们做了墨西哥卷饼;大家围在一个圆桌旁晚餐,好不热闹。

第二天是丹第的生日,树人却要出发、返回鬼影农场继续向北徒步了。

临走前,树人再三嘱咐,要我严格保密步道奇迹的位置,只为给徒步者一个“惊喜”。

他做这些事情,完全是自己掏腰包:从租车、汽油,到购买水果啤酒,再到每天来来回回接送徒步者的时间和精力,树人绝对是付出了超质量的步道天使“职业精神”。更因为他自己是徒步者、了解徒步者所需,所以提供的“义务服务”也更加专业。

在高速公路上,曾有个嗨客想给他捐款,被他拒绝了。树人在德国做的也不是技术型工作,单身汉一个,无牵无挂。他说收入不算多,但“这点钱不成问题”。毕竟,在烤箱屋住着,几乎不用负担住宿费用;汽水等嗨客消耗品,也便宜得很。惟一得大头是租车费和邮费,一天50美金左右。

太平洋山脊南加州路段得甜水镇,索夫里一家两口子,已经服务了徒步者15年。他们贡献出整个庄园,徒步高峰期一天可容纳七八十人。由于地方大、人数多,从进门开始,两口子就设立了“摊位”。1好摊位是签到区。2号摊位是新衣服区和毛巾区(因为徒步者的衣服都是脏的,所以洗澡之后的换洗衣服,也是索夫里提供)。3号是洗澡排队区。4号是包裹区。包裹区充满了整个车库——里面立了7排大架子,好似亚马逊的发货中心,专门放嗨客寄到这里的补给包裹。

索夫里两人忙不过来,就会请一些志愿者帮忙张罗。2014年我来到“徒步者天堂”,两位主人不在家,只有十几个徒步者留宿,3个志愿者把一切张罗得井井有条。

长距步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徒步者应当给每位步道天使(尤其是贡献自己房子的天使)提供20美金捐款。水费电费补给费维修费食品费都是花销,每人20刀的捐赠是合理的。有的徒步者很穷困,拿不出钱;有的徒步者比较富裕,可以捐得更多;每个人放进捐款箱里的,都是良心许可的数量。也曾有过徒步者没有良心、偷拿捐款箱里的钱的事件,在徒步圈里引起大风波。

可是,索夫里坚决拒绝收取任何捐款。他们家里没有捐款箱;若当面捐赠,二老也绝对不会收。

有很多志愿者劝说索夫里,捐款的环节是必要的。若徒步者无法贡献在“步道天堂”的小额捐款,他们定也付不起那些必要的大额开支——比如抵抗西耶拉积雪的20华氏度睡袋,起码要两三百美金。所以,捐款是一个门槛,一个指标,确认嗨客们有足够的积蓄,撑过太平洋山脊一路的风霜雨雪。

近些年,太平洋山脊徒步者人数暴增,步道天使的义务服务也随之减少。最终,PCT也会像东部的阿帕拉契亚步道一样,出现越来越多收费的青旅、越来越少“白吃白住”的天堂。但此刻,至少在大陆分水岭上,还有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步道天使体系——越来越多的“索夫里”涌现,只因这条线路的徒步者越来越多,文化越来越丰厚,生态越来越健全。

在烤箱屋休息了整整两天,徒步者来了又走,只有几个老伤员,已经住了快一个星期。

另一个德国小哥和女朋友来到——德国人说他在AT上见过我,而我完全不记得了。

灰鸟和木鱼来了;我在PCT上认识的伍迪也来了。希拉温泉认识的瞬时姑娘来了;加州老两口来了;麦克和爸爸还在。树人走了,丹第继续留下……

烤箱屋在派镇惟一的一条街上。街道再往里一点,停着三三两两的房车。这些房车不是用作旅游,而是货真价实的住处。有时候从里面传出打骂声和女人哭泣的声音;嗨客也渐渐不敢再去爬梯了。

走出了派镇,就是黄土漫天的土路。土路没有拐弯,一直通到看不见的远方。从远方的某处右拐,进入山里;从山里出来,就应该是树人埋藏冷饮的那棵小树了。从烤箱屋到小树,起码还有一天半的距离。

早上九点出发,沿着土路直走,好像土路也在走;我从没有动过似的。偶尔一辆汽车开过去,都是去的同一个方向;另一个方向从不见一辆车出来。回头一看,两个姑娘也走在身后,大概一里路的距离。

下午两三点,15英里开外,就是另外一户步道天使——托马斯老两口的家了。

托马斯老两口起码有80岁了。大爷听力不好了,徒步者之间的聊天,他基本听不见,需要奶奶“翻译”。他们是空巢的农场主,有钱有地有时间,但没人陪伴。

二老的庄园里有一个工厂一般大的工作室,客厅、厨房、书房、储藏室全部敞开,几十年的各种古董有条不紊地放置各处。门口墙上是一面偌大地美国国旗。爷爷说话很含糊,我听不太懂;但他是韩战老兵确认无疑。

二老庄园进门处便是水闸,旁边放着“CDT徒步者欢迎取用”的牌子;再走进去,有草坪、室外座椅和餐桌。二老也跟随潮流,准备了一本徒步者登记簿;我是今年第173个徒步者。有很多人没有在本子上签名——他们见爷爷奶奶一唠嗑就停不下来,便取水之后匆匆离开了。

爷爷讲着一个关于“银匠”的故事,大概是银匠十年前徒步过CDT、后来又跟托马斯爷爷重逢的事情。我有种感觉,爷爷今年已经讲这个故事第173次了。

都说“施比受更有福”;托马斯老两口从徒步者身上得到的,也许不必他们给予给徒步者的要少。徒步者的能量,于他们是一种盼头、一种陪伴、一种感受青春的权利。夏天来临,几百人从院子进进出出,夜晚里热闹的谈话声,登记簿上那些被精心阅读和批注的记号,门口“欢迎徒步者”的大牌子……也许我老无所依、孑然一人的时候,也会开个小车,去步道口接济嗨客吧。

从庄园出来,黄土卷起的热浪要把人吞了去。这笔直的黄土地,噬人心智。电线杆变成了五线谱,杂草变成了鲸鱼,散落的易拉罐总像是有水。《一个人的村庄》也让人呆滞,《呼兰河传》的冷风刮不到我身上,《我喜欢出发》可以改名为《我不喜欢走土路》。

过一会儿,车也没有了,云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

我背着托马斯家的水,不口渴。但灵魂里的某些水草,瘪成了沙漠灌木。

我走着,好似忘了自己是要去哪里。

我好似忘了自己是要去哪里,但还是知道,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

比如道路右边,满满是“私人领地,禁止入内”的牌子,挂在钢丝卷成的栅栏上。

新墨西哥州的枪支法律,可能是美国所有州里最宽松的。联邦法律没有禁止的枪,一律可以购买;其他的州,都或多或少对枪支的型号做出了限制。在这里,购买枪支没有等待期,背景调查宽松,且枪膛大小没有限制。

新墨西哥对枪支的管理很松,对酒精的管理很严,无外乎是因为对私人财产格外在乎。美国最古老的私人财产——土地——更是被当作风水宝地围起来,哪怕里面什么也不生长。

这里不允许外人进入,我却还是在私有土地上搭了帐篷。从派镇出来,已经二十多英里了;大多数人走一天,最多也就是这么个距离。一条土路,连弯也不拐,连公有的土地也没一寸(除了土路本身),我还能睡哪里呢?

我没有心情和经历煮水、吃完饭。草草地吃了几根能量棒,抓了一把坚果,就在帐篷里睡下了。帐篷被矮树丛挡着,从公路上看不见,却面对着看似无垠的牧场。若是有什么人骑着马、开着吉普在牧场游荡,定是能看见我的帐篷。帐篷乳白色,似水母。

一夜无风,我却没怎么睡好。总有车经过,总有像脚步声的声音。一早起来,匆匆收了帐篷,不仅全身酸痛,而且腹中没有力量。

热浪升腾。我脑中有胶水,雾气,浪潮 ——一切粘稠或流动的东西。热浪是矢量,我在原点,它射出一把箭,飞出去,插不进什么东西里。热浪也是空间,是气体,向四周散开,弥漫三维宇宙。非洲和南极从版图上消失了。亚特兰蒂斯露出海面。

在寒风吹彻的高山上,一个人用厚手套捂住了脸套。鼻子处有什么硬而粘稠的东西。是鼻涕被冻住了。可他却可以依然顶着那狂风,身体前倾,倚靠冰镐,在雪地里踉跄着。山顶被云层遮住了,可心没有冷。天寒地冻是一针强心剂,往探险者的体内注射力量。

可是热浪不同。热浪不增加人的力量——它只是在抽取,在析出,在掠夺。它不推动你向前,它也不拒绝你往后。波纹底下,暗潮汹涌。没有去向和来处,没有回音和绝响。

像一口悬浮的井。

29 Jan 2021

冬季露营的9大神器

冰雪露营, 虽然不像登山或者滑雪那样骚气十足, 但一样可以把人虐得体无完肤。 

冬露的好处包括:

  1. 冬季户外有氧运动,不被积雪或寒冷所禁锢的冬季活动;
  2. 为大本营式(喜马拉雅式)登山积攒经验、测试装备。

在介绍宝贝之前,诺娅先出几个保暖的妙招:

睡眠系统一视同仁:不要认为羽绒睡袋就能拯救一切!睡垫、头脚保暖、炉子、帐篷的重要性也不能忽视。

理解“隔离层”:硬壳、帐篷、羽绒就是最常见的隔离层。隔离层只负责隔离,不负责保暖!隔离层只负责隔离,不负责保暖!

暖气从何而来?从我们自己的身体。如何更好得把暖气留在隔离层中?空间小,加热快,保暖程度更高。结论:帐篷内部越小越好(这样体温能更快把棚内加热)。

增加血液循环:多吃,多吃,多吃!天黑之后、睡觉之前,最好每小时都能够吃点热食

木桶理论:关注保暖的最弱环节。什么地方最容易冷?头、手、脚这三个地方。所以不要把钱都砸在上衣和裤子上。

Better cold than dry. 宁可冷,也不能湿。打湿身体、装备的任何部位,都会快速降低体温,结果不堪设想。

冬季露营最容易被打湿的东西:帐篷内部结霜、睡袋外部结露。如果帐篷是四季帐,尤其要注意结露的问题。所以,帐篷内部不仅要小,还要通风。尽管如此,冬季帐内结露依然是避免不了的问题。

根据上面的理论和经验,诺娅强推一些冬季露营神器,大家各取所需:

可密封的宽口水杯

很多同学冬天都会带保温杯出门。能随时喝到热水固然很好,但多带一个不保温的塑料杯子,能让热量快速传导,对暖手、暖脚而言非常有效。

nalgene bottle, $12

用法1: 睡觉以前烧一壶热水,将瓶子放进睡袋脚底的位置,作为一个热水袋。水的比热容最大,保温效果非常好。有时候第二天早上还能温温的。

用法2:白天烧热水,将热水放在衣服内,快速让身体回温。

用法3:尿壶!是的,你没有听错。尿壶不仅男生能用,女生也能用!只要多训练几次,女生也可以用这种宽口杯子作为尿壶。相信我,你是不会想在大雪天、穿上硬邦邦冷冰冰得靴子,去帐篷外面上厕所的……

防水绑脚

大家都非常重视冬天靴子的防水性,却经常忘记配备一个绑腿,所以积雪常常从靴子的入口处灌进靴子内部。一旦进了雪,靴子内就会变得很冷;加上它本身的不防水性,导致寒气、湿气很难散发。预防把雪灌进裤腿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如一个绑脚(gaiter)。

snow gaiters, around $40-60

注意:绑脚一定要有能固定在靴子底部的锁扣系统,这样就能360度全方位防止雪进入靴子了。

雪镜

雪镜是滑雪爱好者的必备产品,而诺娅发现它在冬季的其他活动中也相当有用。我推荐雪镜、而不是太阳镜,因为雪镜紧贴脸部,我们呼出来的热气就不会跑进镜片里。尤其是现在,大家基本都戴着口罩、魔术巾,如果水气迅速凝结到镜片上,视线会变得非常差。

睡袋内胆 (liner)

睡袋内胆有很多种类,大多数都不能起到为睡袋增加保暖度的效果,所以选购的时候要小心。

诺娅一直用的是Sea to Summit的Thermolite liner, 据说能为睡袋加上15度;是不是这个温度我不能担保,但这个内胆的确斥水、有一定的隔离性。

Sea to Summit Thermolite Reactor, $65

有两个晚上,诺娅的睡袋外部结露,而这个内胆成了我的第二层保温防线。如果睡袋湿掉了,有一个干燥的内胆,基本能起到救命的作用。

大容积的一体炉

丙烷气罐(propane)是大多数北美小伙伴比较常用的燃料,它相比于白气和酒精炉子而言,比较容易购买,但是抗冻性没有那么好。所以推荐每晚把气罐放进睡袋里保暖。

配合丙烷气罐的最佳冬季炉头,自然是Jetboil、MSR Windburner一类的一体炉了。它们防风性比一般炉头强,所以效率更高,烧水更快。

但是要特别注意,雪地露营,只能煮雪、化水,所以这些一体炉配置的锅的容量很重要,一定要往大容积的买。

诺娅目前的炉子是MSR Windburner, 原配锅是1L, 我又去买了一个1.8L的配件锅。

MSR WindBurner 1.8L

冬天夜晚和早晨的大部分时光,基本就浪费在了煮雪上面(一天的水都得依靠煮雪啊……),而且雪基本就是空气,一大坨雪只能煮一小锅水,所以大容积的锅子虽然昂贵(90美金),还是很值得的。

冬季烧雪的技巧:

  1. 首先,需要往炉子底部加一点水,这样雪不会“烧糊”。不信的小朋友可以实验一下哦!
  2. 用一个小碗,一点一点地往炉子里加雪。与此同时,用勺子把雪进行搅拌,均匀受热。
  3. 加雪的过程不要太久,也不能太贪心。
  4. 整个操作最好在帐篷的内外帐之间进行(注意通风),或者在室外挖一个雪槽。
  5. 建议使用防风罩,但不能太过密闭。冬季气罐爆炸的可能性虽然小,但不是完全没有的。夏季就不要使用防风罩了,一体炉没那个必要,而且非常危险。

雪鞋或铲子

如果露营的地方有很多粉雪,那么帐篷的搭建会和夏季有很大不同:

  1. 用雪铲或者雪鞋,把雪踩实,踩平。
  2. 如果有条件,可以挖一个雪坑。《登山圣经》里还介绍了其他几种花式雪屋的搭建方法,如果雪量特别大、人手比较多、时间充足,可以考虑尝试。
  3. 地钉:地钉是不可能直接打进雪里面的,所以需要做一个丁字或者十字形状的槽,把地钉横着放进槽中。最好每个关键的通风点,都能把帐篷拉到最宽,让内外帐之间的空间增大,便于做饭和通风。
  4. 冰镐:如果你第二天登山冲顶,记住你得冰镐形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地钉,对固定那些essential位置(比如前庭地钉)非常有帮助。另外,两根登山杖也是绝佳地钉!

photo credit: Treehugger

暖和的帽子和手套

帽子 – 我喜欢能遮住脖子和大部分脸的羽绒帽,晚上睡觉比较暖和。

Zpacks Goose Hood, $70

手套 – 不分指的mitten一般比分指手套更加暖和,而且不分指的手套,还可以在指头部分放暖宝宝!

滑雪手套比较bulky;轻便的尼龙指套我比较喜欢。羊毛材质的手套在打湿的情况下没有那么冷。 一双Montbell的mitten可以适应冬季露营的温度,不过在登山冲顶方面,还是很勉强。

Montbell Shell Mittens

我也是接触了冬季运动之后,才发现登山、露营、滑雪几乎需要3双不同的手套。关于手套,大家有什么心得和推荐吗?

夏季泡沫防潮垫

R值在5以上的充气垫(比如Thermarest NeoAir XTherm)的确是靠谱的冬季睡垫,不过它们也有很多缺点 ——昂贵,体积大,万一戳破就玩儿完。诺娅目前还没有入手冬季充气垫就是因为这些原因。

我依然用我的黄色NeoAir Xlite这款三季充气垫,不过我会在充气垫下面垫上一个泡沫垫(比如蛋壳、ridgecrest、Gossamer Gear Thinlite)。

泡沫垫的好处很多:反正你都要坐在雪上,为何不带个垫屁股的?另外,泡沫垫耐造,且非常便宜。

Gossamer Gear ThinLight Foam Pad, $18

NeoAir + 泡沫垫这个组合,是可以应付睡在雪上的背部保暖的。前提是NeoAir要吹得非常非常非常饱满。

雨衣

Frogg Toggs DriDucks是我用过得惟一保暖的硬壳,它的惟一缺点是不耐造、一年得换一两套。不过也就20块钱,权当是消耗品了。

雨衣其实是最靠谱的防风衣、最灵活的暖宝宝、最忠诚的隔离层。

南哥穿的就是Frogg Toggs

我对这款雨衣爱不释手,还是因为它治好了我脚冷的毛病。每天晚上我都会把它包裹住睡袋脚底的位置,相当于多了一层隔离层——然后我的脚就不冷了,就是这么神奇!

27 Jan 2021

自我实现的双重障碍

第一层障碍很好理解。一个人周围的大环境,会给TA的成长写下很多既定的、隐含的“潜台词”。这些程序往往在人的脑中暗箱操作,给人传递一些不一定正确、但却让人深信不疑的信息。人类社会进步的过程,就是这些“潜台词”被挖掘出来、接受质疑的过程。

一些比较容易识破的“潜台词”包括:

— 一个人的价值是由TA的金钱、名望、地位、社会影响力决定的

— 女孩子天生就在XYZ方面比男生差

— 第四线小城市出来的人,没有发展前途

— 长得丑,一定没有异性缘

也有一些比较不容易被发现的“潜台词”,需要抽丝剥茧,层层质疑,最终才发现它们也是被大环境设定的伪程序,还很有隐蔽性:

— 人在社会上的基本属性,就是工作

— 人必须用“做事”来填充自己;“无所事事”让人耻辱

— 必须要优秀、出人头地,才能在社会上站住脚;而“在社会上站住脚”是为人的必须

— 人是地球的主宰,发展是最重要的目标

以上这些潜台词,其实就是经济、政治、教育三大体系联合操作的谎言,把人培养成“优等公民”,在创造金钱和财富的同时,走上一条别人安排的道路,丧失个人意志,成为宏观世界的一颗螺丝钉、一个棋子。与此同时,这些从小就植入我们脑海中的语句,让我们焦虑不堪。

更重要的问题是,大多数人觉得这些“默认程序”是世界本来的运作方式,违抗它们就会有很可怕的下场——社交死亡,经济死亡,尊严死亡等等。

很多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认为自己必须要do something, be someone;而do something不是为了发挥自我的潜能,be someone也不是成为自己本可以成为的那个人。

正相反,90%的人的一生,都在偏离他们的“天命”,把时间花在成就一个虚妄的image上,追求一些并不让他们幸福或者快乐的东西

最可怕的事情是,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声音”本身就是不合理的。社会机器的洗脑非常成功,不然它怎么创造“财富”呢?然而“财富”并不等同于“价值” ——有太多人把智慧和精力放在了写抖音视频的code上,但人类离解决很多实际问题还很远,更不要提精神层面的探索了。

然而,这只是自我实现之路的第一重障碍。虽然90%的人都被挡在了这重“门”之外,但还有10%的幸运儿,能窥见门的另一侧。

那么,第二重门是什么呢?诺娅昨晚在梦中突然醒来,突然发现意识到了第一重门,还远远不够。

我认为第二重们的障眼法更加隐蔽,而被困在其中的人更难以走出来。从某个层面来说,能走出第一重门的人,已经拥有了很大的智慧;然而这种智慧,是有一定代价的。

第二重门的美名,可以叫做“community” “niche”; 臭名也很响亮,叫做“bubble”。

听到这里,你也许已经意识到了。走出社会大环境谎言的人们,依然可能走进小圈子的桎梏之中,画地为牢。这些小群体、小圈子包容了这些智者,也娇惯着他们的骄傲 —— 看啊,我超脱了世俗,找到了“桃花源”,跟我“志同道合”的人们交流、共事,这不就是人生的真谛吗?

这个“桃花源”的真面目是什么样的呢?如bubble一词,它很可能是一个幻象。毕竟,大多数人的兴趣爱好,是由机器算法操控决定的。一个人喜欢的书、爱看的视频、结交的朋友、运作的平台,反映的只是被算法放大的偏见罢了。至于“XX圈”“YY组”当中的种种恶习、深水,也正是这一部分自以为聪明的人被蒙住双眼的映证。

那么,如何走出第二重门呢?

诺娅在2018年,曾经经历过走出第二重门的过程。我以为早以超脱了第一重门,在“长距离徒步”这个领域发现了真我,却依然通过一些痛苦的经历,看到了这个符号、定义、圈子的危险性。

很多宗教都认为,世界并不是不可知、单神或者多神,而是“人人皆是神”,神在人心中。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正确,(说实话,我自己还没有完全理解),但它起码指向了一种可能:即真正“得道”的智者,它的场力、意识,由内向外,由单元向宇宙发散。

单个的“人”才是这种力量的基本单位,不是任意的外驱力。不是父母想让你相信的、学校想让你记住的、职场想让你磨练的,更不是“抱团”“归属感”“梦想”想让你蒙蔽的。

到达自我实现的路,必然是痛苦、清醒、怀疑、缺失之路。人的成长过程,就是明白世界不只二元黑白的过程——能看见它的模糊、混沌,并且全然接受这份不确定性。

反抗、出走只是最简单的层面;寻求、皈依也依然不是道路的终点。

~ 昨夜在车里醒来,脑中盘旋的话。

27 Jan 2021

2020以痛吻你,你给它巴掌啊

今年还能有心思写年终总结的(包括我自己在内),是极其幸运的一小撮人:没得病,没车祸,身体健全,家人安在;说不定趁着疫情,交通畅通,去各地浪了浪;不只是浪了浪,宅家也没闲着,培养了一两个新的兴趣爱好,结交了一些酒肉朋友……

但这些微观层面的小确幸,被笼罩在了宏观层面的阴霾之下。

很多人都说2020是屎;的确,得病、失业、被迫离开美国等等厄运,相继发生在我们认识的朋友身上。

但说实话,其实大多人的2020,过得好着呢。跟风起哄说2020“糟糕透顶”,一是抱团取暖,二是给自己找一些继续庸碌的理由,三是纯属害怕。

2020, 我的关键词是“不一定”。大环境鼓励隔离,滋长恐惧,人们纷纷蜗居,可我不一定要把自己放在舒适圈里画地为牢;我熟悉的资源关闭了,向外输出的渠道磨灭了,可我不一定要依靠这些“外力”来达到高强度的身心灵体验;我刚结婚,不一定要在“宅家元年”跟老公大眼瞪小眼(事实上南哥玩他的,我玩我的,互相鼓励也互不干扰,距离产生美);大家都在这个灾年之年聚物敛财,可我不一定要摒弃自己长期以来的极简生活目标……

这一年,我有45天在写作,75天在作画,50天在山里或跑道上。加在一起,刚好是170天,略少于全年天数的一半。


就在美国全面封锁的前一周,我幸运地打了个“擦边球”,从德州搬到了科罗拉多,组建我和南哥的小家。

三月初,家里没有家具,我们也不添置;桌子是露营桌,凳子是露营凳,床架和床垫都可以折叠,睡垫拿来靠背。我们坐在泡沫垫或瑜伽垫上吃饭;我买了最小号的lifetime缝纫桌,用来作电脑桌,只为了可以每天挪动桌子,调换风景,假装在全新的地方工作。

2021,我和南哥会开始房车生活第一年。我们希望所有的家具都可以搬进房车里继续使用。


在三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开始了2015年AT回忆录的写作。每天上午,我把小桌子搬到能看见河畔的地方,手冲一杯咖啡。写作前的头脑热身便是阅读。Critical Theories 《批评文学理论》、The Golden Bough 《金枝》、尼采、阿来、刘亮程、萧红……我出门沿着河边行走,跑上绿色的小山丘,耳机里塞着各类播客。

回到家,诗人奔跑在绿色的田野上,终于采到了她的野花一束——灵感袭来,接下来便是叙述、对话、心理描写的自然流出。

有时候写作的灵感来得很晚,但每天都会来。我也不焦虑:要是今天采不到“花”,明天或许还能走运。

AT中段,写到宾夕法尼亚附近,我要重述一段痛苦的回忆。我修改了当事人的名字,寻找适合他的文学和哲学理论,和南哥讨论了两个晚上,捡起来了一些神话,扔掉了一些童话……

就这样,我从三月中旬一直写到五月中旬,完成了AT全部和CDT的新墨西哥部分。

在写作期间,我常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态:我这几年的徒步故事丰富,内容完整,可以写差不多4本书的篇幅(甚至更多)……所以,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让生命充满浓度,让自己手中的笔永远有东西可以写。


五月中旬,老板在工作上的一个需求,让我重新打开了Adobe Illustrator。 这是我在2016年学的不明所以的软件,一尘封就是整整四年。没想到,大脑以奇怪的方式继续运作着后台,Illustrator在一些短暂的挣扎之后终于上手。重学之后的一礼拜,我就用Ai绘制了一张无惧营的海报。

经过朋友的提点,发现Ai代表的矢量世界,在色彩空间上远不如Ps所代表的像素世界。我把四年前制作的油管playlist找了出来,反复看Ps教程,以至于油管首页在某个时段内都是电子绘画的内容。蒙版、套索、图层模式、快捷键的突然开窍,加上画笔的大量积累,让我从“滤镜修改照片”的创作模式,一下子飞跃到了“白纸+画笔工具”模式。我从网络图片和自己的徒步照片当中寻找素材,在PS上创建两个画板,把参考图放在空白画板旁边。最初我需要以来参考图取色;到后面,我开始从灰白素描起步,自己上色。

五月中旬到八月初,七十多天时间,我每天都至少完成1副画作,最多的时候一天能画4、5张作品。有时候我连续十几个小时坐在电脑桌前,沉浸在色彩和画面中。

在画画的七十多天里,我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打开Photoshop软件。Ps是那些日子里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每次打开那个深灰色的主页,我就好像漂进了一个陌生而精彩的宇宙——一个我可以创造自然的宇宙。Ps的菜单栏、工具栏、快捷键、图层表都成了我熟悉的一草一木,在那个自由自在的空间里,我感到安然、安全,好似回家了一般。第二件事,就是打开Spotify, 选好10个小时的音乐,大都是后古典、前卫摇滚、爵士或民谣。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画画带给我的最大快乐之一,就是可以不间断地欣赏音乐、同时不用担心被音乐干扰。

到了八月初,我已经可以向中学生们介绍电子绘图的基本原理和简单技巧了;这对于从来没有学过素描、没有经过正统艺术教育、没有绘画“天赋”的我来说,能够学习用光影、明暗、色彩、对比进行思考,大大开拓了看世界的方式。


画着画着,科州的野花季就被我耗过去了。直到八月中旬,科州的几场山火愈演愈烈,浓烟翻过大陆分水岭,沉降在博尔德的天空之上,把太阳变成了血色。我闻着那熟悉的烟味,看着那熟悉的红日,身体深处的某个阀门突然被打开了。那天晚上,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The other day I smelled something in the air. A familiar taste of dry timber, burned sparks and carbon monoxide. It brought messages from a world afar… A world where one needed to survive, equipped with water filters, dirty gaiters and cold dehydrated meals. A world where a mountain fire means blocked views, dirty oxygen, weary eyes and harder climbs. But it’s also a world of comradeship, shared agony and mutual sympathy. Mountain fires mean lengthy cellphone checkups on detours while hiking, passing rumors of fire closures while cell service isn’t available, and long, never ending road walks that are disdained by all thru hikers. Somehow, seeing this red sun in Boulder, I was back in THAT world instantly. 

Nothing and no one had given me that feeling since 2017, the end to my triple crown journey. People are going about their lives as usual. But you, one who speaks that shared language from the other world, looking at a red sun, reviewing and rekindling a fire within. From a past life. Other-worldly. Untranslatable.

I’m going back to the mountains.

— my instagram

接下来,就是长达3个多月的山里的日子。我进了Indian Peaks 6次,去了犹他峡谷探险,夹在漆黑的石头缝之间,漂在淡蓝色的湖水上,陷入粉雪的白色深渊。

这就是我的2020年,毫无预兆,却充满惊喜;没有规划,却任“心流”主宰;文字、画面、大山成了流光溢彩的三个主题,横贯于此的是几本好书、被发掘的音乐、重新学习的哲学和文学知识,还有荣格、堪布尔和《金枝》描绘的灵性世界。《这就是街舞3》甚至驱使我录了几个街舞视频;也许有一天,我可以在同一个视频里,跳舞、爬山、攀岩、作画、唱歌……

2020年让我意识到,辨别自我的“真理”和的“谬误”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非常值得——因为我早在四五年前就经历了这一切,所以在今年混沌混乱甚至黑暗无边的大环境下,我还是能稳住阵脚,甚至独享一片安然的天空,任凭心流把我带向每一次ecstasy。

愿你的2021依然傲娇,依然任性,依然活在每一天。

18 Dec 2020

诺娅的最新7磅(3公斤)轻量化装备

在罗列装备之前,有几个说明:

  1. 这些都是三季徒步的装备;冰雪(季节)的徒步露营自然另有所选。
  2. 最重要的“装备”,是厨房秤
  3. 诺娅之前写过大量的装备文章。这篇文章仅仅是在之前基础上的更新。

 

诺娅九月底在印第安群峰荒野区做了3天2夜的徒步露营。原计划是4天3夜,可因为临时封路,提前一天“被撤离”了荒野区。

 

在确定装备之前,诺娅首先查阅了详尽的天气预报。任何不基于当地天气、气候、动植物基础之上的装备清单都是耍流氓。

预报来源是Mountain Forecast。诺娅选择了离荒野区徒步路线最近的三个山——Mt. Audubon(分水岭东侧),Mt. Toll (分水岭上),Lone Eagle Peak (分水岭西侧),分别查阅三个山的高中低3种海拔,得到了9组气温、风速、降水的数据,最终确定了合理的出发日期和装备。

对于诺娅来说,风速、wind chill两个因素可能比气温还重要。所以我挑选了风速在0-10mph之间的4天露营;当然,这几天的降水概率都是0。(降水概率决定了我会带什么帐篷。)

 

废话不多说,直接上装备:

 

一共20个项目,组合在一起是3公斤出头。

实际情况中,诺娅没有带大多数厨具(因为科州还在禁火),但是把睡垫换了一个更重的……总基础重量应该是3.5公斤、7磅左右。

注意,这个清单里列出的,仅仅是背包负重,而不是“皮肤外重量”。也就是说,穿在身上的、拿在手上的、戴在头上的、挂在脚上的等等物品,不在这个清单内。

 

睡袋

 

睡袋,Zpacks 20F定制版,现在在官网上应该叫做“Zpacks 20F Classic”。这个睡袋已经睡了6年,陪我走完了三重冠的每一步路。经过我的少许“改装”,增加了一点重量,但依然只有512克。

好处:没有头套、表层面料轻便;可以选择的型号很多,可以大量减少睡袋内的空间,让内部空气被更快加热。

缺点是睡了太久,温标应该是30华氏度左右了……

如果让我换个睡袋,还应该是Zpacks classic. 我会继续把这个绿色睡袋用于夏季徒步;冬天露营,会考虑入一个Zpacks 10F。

 

 

羽绒服

 

 

羽绒服,Montbell ExLight, 同样是陪我走过了6年、全套三重冠。这个衣服貌似在Montbell美国官网上已经没有了(还有ExLight男版的套头羽绒服)。现在他们的旗舰产品应该是Plasma 1000FD。

最开始买这件,无疑是因为它轻到发指,只有4盎司、120g,同类产品完全无法比拟。虽然我用tenacious tape修修补补,它本身的耐造程度其实很高(只要掉了1根羽毛,哪怕是有掉出来的征兆,我也得给它堵上……)同样,我也用tenacious tape对睡袋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造”,每天醒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检查哪里有掉毛迹象,用强力贴胶给它粘上。注意,这并不是说羽绒服和睡袋不耐造;因为哪怕再豪华的产品,掉羽毛也是少不了的。

如果让我换个隔离层,还应该是Montbell的产品。这些年我考虑过巴塔方块 (Patagonia Nanopuff)、北面火球 (TNF Thermal Ball)、MH鬼影(Mountain Hardware Ghost Whisperer),以及优衣库的一大堆便宜羽绒,还是没有Montbell的日本超轻吸引我的眼球。就耐造程度而言,北面火球真的不错,给玩冰雪岩的朋友推荐。巴塔方块和MH鬼影还是面向长距徒步者。

 

 

帐篷(shelter)

 

 

帐篷-庇护所,这次用的是Gossamer Gear Solo Tarp, 是一个单人天幕。重222克,加上地钉8盎司,是我Zpacks Hexamid Solo的一半,BA飞溪的三分之一,BA马刺的四分之一……如果要在蚊虫季节露营,可以在里面配一个轻便bivy,只增加一百来克重量,还是比绝大多数单人帐轻便许多。使用这个天幕,是我这次能把全部东西塞进一个35L背包、空间还戳戳有余的关键。

我纯粹是冲着它轻便小巧去的。第一天露营地海拔超过了4000米,风速0-5mph是关键因素,不然得吹得够呛,保暖性当然没有封闭式的帐篷好。个人感觉这个天幕非常适合夏季露营、水路露营、沙漠地区露营。九月中旬科州高海拔露营,的确有点难为它。

以后单人夏季、秋季露营,我还是会继续使用Gossamer Gear天幕。

单人冬季、春季露营,我近期试用了牧高笛”轻翼”单人帐,非常喜欢,以后会把轻翼作为四季露营首选。

双人四季露营,我会继续使用Big Agnes马刺。

 

 

炉具

 

 

炉具,仅是个小巧的塑料罐头、2根勺子。总重量63克。这是我夏季露营、中低海拔露营的标配——提前几个小时,把方便面、方便饭、燕麦片、坚果等等一类的晚餐倒进罐头,用Sawyer Mini滤水器把水灌进去,盖上盖子,完事儿!只要等一两个小时,里面的食物就会泡发。

有朋友说,认不出哪些食物能被泡发;一个简单的辨识标准,是这些食物是否已经被煮熟过、干蒸过。现在超市里买到的速食米、速食面、速食套餐大都满足这个要求。美国的朋友认准方便面和Knorr Rice Sides准不会有错。

如果要煮热食,我的选择应该是Soto Windmaster那一类的炉头,不是一体炉,更不是酒精炉(毕竟美国整个西部夏天就没啥地方不禁火)。

 

 

在北美超市采购徒步食物,可以参考我的这篇文章,了解卡路里除以重量比值最高的好吃的食物。

 

 

如果非要带酒精炉,用猫粮罐头或者啤酒瓶做的酒精炉都很轻便,整个系统加在一起不过200克左右。非要使用酒精炉的朋友们,燃料(变质酒精)注意得带够,那玩意儿烧得很快。另外一个重点就是得了解你们要去的区域是否禁火——西海岸的朋友就别想啦,一年四季都禁火也是有可能的。酒精炉没有控制阀门,在所有地区都算作“明火”处理,跟其他的炉头不可同日而语。

 

 

雨衣、雨裤

 

 

雨衣,依然是Frogg Toggs DriDucks, 跟Anti Gravity Gear的雨裤绑在一起,213g。这是这些年来惟一能让我暖和的、而且真能防水的雨衣。缺点是穿穿就烂,撕撕就破,戳到就玩儿完。这些年有过大概七八套了,一套20多美金,是消耗品。

去年春假十几个学生穿着这一套去划船,评价不错,虽然看着像生化危机,至少很暖和(掉进水里就另当别论了)。

 

 

睡垫

 

 

睡垫,本来要带裁剪过的Thermarest Ridgecrest, 发现剪得太短了,且要在高海拔露营,最后还是咬咬牙带上了用了6年的Thermarest NeoAir xLight。后者(13盎司)重量是前者的一倍,但是真暖和、真舒服、真可以在不平的地面上垫些东西凑数。

脚陷下去?地不平?往相应位置扔两件衣服在睡垫下面就完事。我的雨衣、雨裤、急救包等等物品全都存在于睡垫和地表之间的某个凹槽。 缺点当然是噪音大、易被仙人掌等带刺物品戳破(不过我的用了6年完全没事儿)。NeoAir目前还是同类产品中的老大,即便Nemo Tensor等产品有后来居上的趋势。要选购的朋友们得特别注意长度。别买成短版了;女版的长度更适合亚洲人, R值略高于普通版。

 

 

背包

 

 

最后,背包——3F轨迹35L。设计合理,做工精良,半无架(还是有支撑杆),特别殷实的4带腰包,定制版才19盎司,秒杀了Gossamer Gear Kumo、ULA CDT、HMG 2400、甚至Pa’lante的无架包产品。诺娅觉得它的绝对优势有4:

  1. 目前市面上的无架、半架包,大都牺牲了腰带,要么直接不给腰带,要么腰带不适合腰特别细的人。这个包采用的是ULA的4根联动腰带模式,收缩方便,是小腰人的福音。美国的背包品牌大都在这点上做得很差,特别不小孩、小腰friendly.
  2. 背负舒适,后背的通风合理,架杆的位置在脊椎。
  3. 把外包和侧包做成一体,这是什么神仙想法?省重量省材料,还特方便塞高水瓶。
  4. 耐造。我在Class 2-3的路面下坡、屁滑、穿越林子,被各种树杈和灌木刺溜,此包毫发无损,mesh也没有被戳破。

 

说说缺点——如果背包的开口是收紧带(synch top)而不是拉链,会让睡袋等大件物品更容易塞进去。另外,35L的大小略尴尬,也只能带天幕露营,有架杆的帐篷是塞不进去的。综上,3F 轨迹35主要适用于已经在UL路上走得比较远的驴友们。

 


 

除了上述物品,诺娅随身携带的衣物(防风衣、内衣、袜子、帽子)、登山杖、头灯、工具、急救箱等内容可以参考之前的CDT装备清单,物品几乎没有变。

最后来说一下我永久的挚爱——

Patagonia Houdini 防风衣

 

都穿过四种颜色的巴塔Houdini了,这是多么深沉的爱!自从2013年Anish女神说她在破PCT FKT的时候每天都穿这个,我就脱不下来了……

声明:以上公司均不sponsor诺娅。

15 Dec 2020

入门Utah峡谷探险 | 当徒步与攀岩相遇,解码红石秘境奇观

缘起 | 

因一张照片

 

早在2012年,人人网户外摄影群在“西南帝”施老师的精密严谨的学术论文风格的西南秘境攻略带领下,人手一本“Photographing the Southwest – Utah”。我也正是在这本书上看到了下右这张图:

我后来去了犹他12次,依然对霓虹峡谷那神秘的光影不能忘怀。金色殿堂可以通过徒步到达霓虹谷底,但是我仍想尝试“top-down”,也就是绳降入谷的方案。

拜师 | 

入门峡谷,应该去哪里?

我联系了三重冠路上认识的哥们儿Twinkle (IG: @Shattuck311),请他指点绳降霓虹峡谷的迷津。Twinkle告诉我:第一次尝试峡谷探险就选择霓虹谷,难度过高。建议用以下方式进阶

  • 1A/B初级谷 – 如Peek-A-Boo, Spooky
  • 2A/B进阶谷 – 如North Wash区域众多峡谷
  • 3A技术谷 – 如Egypt谷群等
  • 3B+湿谷 – 如Neon等

Twinkle还说,Neon涉及的难度包括涉水、多段绳降,还要游泳,11月底去太遭罪。他建议我们先去Red Breaks入一下门

@shattuck311

我们决定把峡谷探险的大区域划定Hole in the Rock土路周边,也就是峡谷界的“Escalante”大区域。我们选择了Zebra – Red Breaks – Egypt1这3条峡谷,开胃菜 – 正餐 – 甜品都囊括了。最后一天增加了郊狼谷(Coyote Gulch)的最短“直上直下”的Sneaker路线,也要用到绳子。

事实证明,第一天去Zebra slot (上图)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斑马谷的“景观带”只有20米左右,但需要涉水、推墙、过缝,浓缩了峡谷探险入门的绝大多数动作。

第二天的Red Breaks – Cosmic Ashtray是个13英里左右的环线,全部off trail,我们走了9个半小时,在狭窄的Upper Red Breaks(又称west fork Red Breaks,如上图)里待了三个小时。这是我们此行最有技术含量的峡谷,有10处左右的class 4。不需要绳子,但需要很多攀岩动作。我们把它和宇宙烟灰缸,又称“火山”这一奇特的地质奇观连成了一个大环:

第三天的Egypt 1是一条短小精悍的technical canyon, 3A级别,没有水坑,入口处是一个15米左右的绳降,后面有4段4-7米的绳降:

 

最后一天的“甜点”是郊狼谷的sneaker route, 也就是去Jacob Hamblin Arch这一个大拱门的最短路线。中间有一段70米的class 4大斜坡,刚好在惟一的石头anchor上挂了一根动态绳。建议也带上自己的绳子,以防万一:

准备 | 

不会攀岩,能不能玩?

了解峡谷分级 – 1234,数字越高,技术难度越大。A/B等字母,代表的是谷内水量。比如Neon峡谷是3B,无论任何季节都会有谷内积水,但量不大。Egypt 1是3A峡谷,需要绳降,但没有水(A)。

练习攀岩动作 – 看了很多油管视频,发现峡谷探险会用到大量传统攀的动作,stemming是常态。峡谷一般上大下小,最低的地方无法走路通过,只能通过推、夹,把自己“拱”到离谷底几米高的开阔处,再通过鞋底和砂岩之间的摩擦力,换脚换手,向前移动。大多数岩馆无法模拟谷内动作,但是增加力量、培养协调性、锻炼胆量。

学习峡谷规则 – 峡谷探险非常小众,玩家有很强的LNT意识。他们一般 1)不轻易给出峡谷位置的坐标 2)不在岩壁上设置永久保护点。这就要求我们练习自然anchors的设置,用webbing等缠住树给与保护,利用GAIA+Caltopo等地图资源找到峡谷路线等等。增加峡谷隐秘性、维持原生态,也是峡谷探险这项运动的魅力之一。

峡谷探险的安全指南有且只有一句话:所有绳降下去的峡谷、要保证能够爬上来。原因在此不赘述,可参考Canyoneering 3一书。

上图:stemming(侧推)和jamming(夹手、夹脚)是峡谷探险最常用的姿势

装备 | 

峡谷攀岩毁装备!毁装备!毁装备!

我们这次的路线、装备清单:shorturl.at/juACI

 

有经验的队友 – 我们这次组团3人,南哥有大量运动攀和设置绳降的经验;径舟上过犹他大学的峡谷探险课程、有峡谷探险的经验;我是个只去过羚羊上下谷的小白,但是热爱做攻略,而且去过Hole in the Rock地区3次。对于大多数峡谷,有沙漠地带off trail徒步经验就足够;对于class 4以上的峡谷,团队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无保护先锋攀。总人数要大于2人,便于partner assist (托举)。

底盘高的四驱车 – 我和南哥租了一辆吉普指南针,径舟开他的吉普牧马人。犹他州某些峡谷二驱车也能勉强到,不过我们不愿意冒这个险。还车前,我们去St.George花8美金洗了个车,非常治愈,吸尘器吸去车内沙土,免于100刀的cleaning fee.

攀岩常用装备 – 必须绳降的峡谷(如Egypt 1,2),需要头盔、安全带、主绳、备用绳、rappel device (如ATC, Figure 8)、多个locking carabiner。我们这次没有用到岩鞋、上升器、webbing和sling,不过都带着以防万一。主绳的长度由峡谷最长绳降决定;我们这次带了一根60m和一根50m绳降Egypt1。郊狼谷Sneaker Route我们背了50m绳子,但是发现已有公用的绳子固定在了那70米的大斜坡上。

多说一句绳降装置 – “Egypt 1那样的,ATC就可以;如果搞Neon那样的悬空,而且以后需要单绳下降,可以考虑买Sqwurel或者critr, 容易减少摩擦。用静态绳。” — 黎晨哥。

耐磨的衣服和背包 – 峡谷探险毁装备,衣服推荐穿抓绒(磨了也看不出来),背包建议一体包,不要什么外置的口袋,容易挂住、擦坏。我这次的背包是JNE红色电脑包,耐造程度杠杠的。

越野跑鞋或接近鞋 – 我穿了一双快报废的Altra Superior 4跑鞋, 鞋前端在反复foot jam后磨出了洞。径舟穿了La Sportiva的接近鞋,摩擦力好到能黏住砂岩。别穿凉鞋、靴子、“徒步鞋”,鞋子越窄越软越轻越好;你不知道脚会以什么奇怪的角度扣、塞、抵在石头上。

摄影器材 – 往少的、小的带,其实一个iPhone足矣。本文大部分照片来自我的iPhone8和径舟的iPhone11; 索尼RX100V里的照片还没导出来……

护具 – 很多网站说要带护膝和护肘,但就此次经验,最重要的是护腕,因为推墙次数太多太多。另外,分指的轻薄手套也推荐。

冬季探险保命装备 – 充足的光源(头灯,太阳能灯等),保暖的衣物,急救包,大量储水和食物。冬天峡谷内的斜射光照只有2-3个小时,有水的峡谷(如2B/3B谷)不建议去;如果特别容易冻着,可以穿个短的湿衣保暖。即使是在冬天,沙漠温差大,白天依然干燥炎热,水要带足。

沙漠露营帐篷  – 这次选用的是牧高笛Mobi Garden轻骑UL2,双层帐。第二天夜里下了暴雨,外帐防水满分,内帐没有结露,可能是因为内帐蚊帐面积特大的缘故。我在这帐篷里睡的很暖和;南哥体脂比是个位数,略冷(估计也是因为蚊帐面积特大)。这帐篷的前庭有两个方向的拉链,方便两个人同时进出,比BA飞溪略胜一筹。难过的是必须地钉太多,估计带不到花岗岩、雪地里去;骑行、car camping是完全没问题的。

夜间露营保暖 – 我们选择在Hole in the Rock土路附近扎营,带了羽绒服、毛绒靴子、雪裤、绒帽。生火用的是木炭和轻量焚火台。Devil’s Garden有4个野炊桌子,还可以看日落日出,相当推荐。

我们这次的路线、装备清单:shorturl.at/juACI

资源 | 

给爱做攻略的你们点个赞

Canyoneering 3 – Steve Allen写于三十年前的经典著作,全都是环线;zebra等峡谷当时还没有被命名。可以了解Escalante大区域的各个峡谷的相对位置;书中的技术、装备指南也很实用。

油管Mediocre Amateur,五六个住在盐湖城的周末党的频道,登山滑雪、峡谷探险、越野跑不一而足,如果你喜欢任何形式的户外运动,不可能不对他们的内容着迷。当然,油管上多半已经有了你想去的峡谷的视频。

youtube: Mediocre Amatuer

Instagram:#utahcanyoneering, #holeintherock // @shattuck311

地图:谷歌搜索“caltopo _______” (插入想去的峡谷名称)。点开地图之后,导出成.gps模式,野外导航手机APP加载(我用的是GAIA)。

(Alltrails是个闭环,同一地点只有一份地图,我个人不推荐。)

网站/APPRoadtrip Ryan, 网站和手机APP都有,可下载.gps路线轨迹;Stavislost.com, 震撼到脑壳发麻的project map,包含众多峡谷,看了就知道。

我们这次的路线、装备清单:shorturl.at/juACI

欢迎各位在留言区写出你们的问题。谢谢大家的支持!冬天也要继续动起来!

11 Nov 2020

诺娅推荐 | 美国本土最适合情侣的16条徒步露营线路

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露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钱钟书

钱钟书对情侣旅行的观点,已经在我同辈人之中广为流传了。在赞同老钱的观点之余,我觉得其实可以不用以这么苛刻和实用主义的观点来看待情侣旅行。两个人不抱着任何期望,在感情的初期去经历一场风雨、去踏破铁蹄,柳暗花明,不论是撕破脸还是更加确信彼此就是正确的另一半,这都应该是一次学习的体验,大可以不用那么处心积虑。

本文要涉及的话题比“旅行”难度更高–徒步露营,不同于简单的car camping或是公路旅行,两个人在徒步露营的时候相处模式更简洁直白、独处机会更多、条件更加艰苦、困难更加原始、对于三观的暴露和考验也许更加明显。对于热爱户外的朋友,也许和另一半徒步露营的经历还能有另外一个参考意义—那就是今后你们能不能“玩”到一起。

对于我在感情上的一些重大决定,其实的确是在和另一半徒步露营或者旅行的过程中埋下伏笔的。户外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对二人户外的质量难免会有一些高要求,幸运或是不幸,结果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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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义“徒步露营”

即Backpacking, 在本文中定义为距离超过20英里、需要至少一晚扎营在野外、在徒步的过程中不借助交通工具、区别于car camping或者roadtrip等旅行方式的户外体验。

适用人群和地理范围

本文针对普罗大众的户外水平,推荐的都是不需要太多技术环节的露营线路,任何人都能尝试。当然,如果是户外段数比较高的武林高手,神仙侠侣当然会有他们自己的攀岩攀冰登山滑雪路线。

因为诺娅没有去过夏威夷和阿拉斯加,而这两个地方刚好又是徒步旅行的天堂,实则遗憾,所以不能在此班门弄斧。等在这两个宝地有了经验之后,再专门写文章推荐线路。故本文的地理区域局限于美国本土的48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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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样的徒步露营线路适合情侣?

在我心中,适合情侣的线路应该是能促进感情的粘合剂,而不是拆散两个人的大考验;我希望推荐的线路能简单有趣、以最高的效率领略最美丽的风景、为两个人留下最好的照片和最美的回忆。结合我自己的二人徒步露营经历,我觉得情侣户外有以下五个因素需要考虑:View, Trail, Logistics, Solitude, Activities. 原则应该是:简单、好看、有趣。用稍微学术一点的比喻,应当是用景观除以难度,比值最大者为最优。

判定元素 定义 考量标准 评分
VIEW – 景观 最直观的美学体验 景观的综合美学价值 — 震撼度、稀有度、多元度;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评判,每个人都有自己偏爱的地质地貌(西南红石/高山白雪/草甸湖泊/峡谷丘陵等等) 0-5; 按景观美学价值递增
TRAIL – 线路 线路本身的难度 + 徒步体验的流畅度 海拔?爬升?路况?分级?环境气候?湿度温度?会不会有泥、雪、尘土、蚊虫等等影响徒步体验的因素?整个线路的难度如何?是否有过大的男女差异?对于初级户外选手是否有亲和度? 0-5;越流畅的徒步体验评分越高;总体而言越简单的线路评分越高
LOGISTICS – 准备与策划 Accessibility, 即使用小径的便捷程度 交通是否方便?是否需要shuttle? 准备工作的复杂度?是否需要经验?网络上的资料是否普及?对装备的要求?小径是否容易到达?是不是在方便的国家公园系统之中?总体而言–整个准备徒步的过程是否流畅? 0-5;准备过程越简单、前提条件越少、越容易到达的线路的评分越高
SOLITUDE – 二人空间 情侣旅行的最特别条款 这应当是情侣出游与团队户外和个人户外之间最大的不同点,即两个人是否能有较为安静和隐蔽的户外体验,是否能够在最少的干扰之下进行最大程度的交流,是否能成为旅程的主角 0-5;人迹越为稀少的线路评分越高
ACTIVITIES – 其他户外活动 徒步体验的延展度 除了走路和扎营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延展性项目可以参与?例如摄影,溯溪,游泳,观鸟,观星,扎营生火,艺术创作,其他户外项目(攀岩登山白水)的延展性等等;国家公园系统的设施(如博物馆)和program也算在延展项目之内 0-5;“好玩”的层面越丰富的线路评分越高
满分:25

 以下入选的16条线路,当中有12条是诺娅走过的,剩下的4条(Lost Coast in CA, Wanderland Trail in WA, Teton Crest in WY, Buckskin Gulch in UT) 一直在我的愿望清单中,都做过很详细的研究,希望所给出的评分不会有失中肯。


第16名

总统山脉穿越 (白山山脉)

Presidential Transverse, White Mountains National Forest

New Hampsh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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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美东山脉之王, 总分;14.5/25

8座高于4000英尺的美东山峰,包括美东第三峰、东北部第一高峰华盛顿山;在一年中的各个季节总统山都有可能遇到坏天气,冬季的狂风可能超过100英里/小时,让白山成为“美国的喜马拉雅”

总长度:两天一夜,为16+英里的自由组合路线

  • 景色View: 4分,典型的阿帕拉契亚式石头山,大多数区域在树线之上;华盛顿山在好天气里可以西望弗尔蒙特,东望缅因,南望麻省,纵贯新罕布什白山山脉的大多数山峰,颇有绿色阿尔卑斯之感;冬季的白山更是银装素裹
  • 小径Trail: 2分,天气因素多变(大风/雨雪/冰雹等等),小径难度大:海拔升降明显,坡度陡峭,玄武石头路尤其考验技巧和耐心
  • 准备Logistics: 3.5分,沿途不能露营,hut需要从Appalachian Mountain Club预订,不过这也减轻了负重和寻找营地的难度;交通方便,可以订shuttle往返于出发和到达的栈道口之间
  • 二人空间Solitude:1分,这是美国东部最繁忙的小径之一,hut经常被订满,沿途的游客(尤其是华盛顿山顶上的)更是络绎不绝
  • 活动Activities: 4分,在AMC修建的hut里用餐和过夜是十分难忘的体验;华盛顿山顶上亦有气象博物馆;这里也是美东星空最纯净的区域之一,仅次于缅因

第15名

科罗拉多大峡谷南北穿越 R2R

Grand Canyon Rim to Rim

Ariz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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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全世界最经典的“先下后上”线路,世界地质奇观

总分;15/25

科罗拉多高原最璀璨的珍珠,美国西部大地最深刻的划痕,在21或者23英里的路线上经过百万年的岩层,在谷底穿越科罗拉多河,仰望纯净的星空,和印第安古文明一起享用世界上最宏伟的地质地理奇观。

总里程:21或23英里,用时两天一夜或三天两夜

  • 景色View: 5分,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峡谷体验 (美国第二大峡谷Palo Duro Canyon位于德州,笔者觉得二者简直无法相互比较)
  • 小径Trail: 3.5分,小径宽敞,使用频率高,对情侣而言最大的不便是尘土较多,还有马粪灰,当然这个问题可以在谷底用水解决;另外一个难点是上坡的爬升,不论北缘或南缘都要上升7英里;另外,高温高紫外线和缺水也是很直接的困扰
  • 准备Logistcis: 1.5分,对穿R2R意味着徒步者的车会放在和小径不同的位置,要么参与大规模R2R徒步,和队友在谷底交换车钥匙;要么乘公园shuttle前往取车;最大的问题应该是住宿,在谷底露营需要提前数月申请Backcountry Permit, 若是想住在幻影牧场Phantom Ranch则需要提前半年至一年预订; 徒步的时间只能选择在五月底-六月初或是九月底-十月初,其他时间中暑的危险颇高
  • 二人空间Solitude: 1分,到处都是人,尤其是5月北缘刚开放之际,和10月初北缘快要被关闭之前
  • 活动Activities: 4分,大峡谷国家公园有丰富的活动项目:直升机/博物馆/纪录片放映/ranger-lead activities/观星等等

第14名

太平洋山脊小径–加州荒野自然保护区

Desolation Wilderness

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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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内华达山脉失落的明珠

总分:15/25

Desolation Wilderness是笔者在太平洋山脊小径PCT上最钟爱的地区,高原湖泊星罗密布,人迹比约翰谬尔径更稀少,线路选择性大,几个海拔超过8000英尺的山口可东望太浩湖。

  • 景色View: 4分,六月应当是Desolation Wilderness最美的季节,山顶留有残雪,西耶拉山脉典型的花岗岩山脉映衬高原湖泊和草甸,颇有与世隔绝之感
  • 小径Trail: 3分, 太平洋山脊,上上下下的享受,如果在春末夏初前往,要做好踩雪和辨认路径的准备;六月底和七月的蚊子特别多
  • 准备Logistics:3分,许可证,shuttle, 防熊措施
  • 二人空间Solitude:3分,虽然是“荒野”,其实这里位于I-80附近,太浩湖的西部,比JMT的交通更方便,所以虽然名气不大,来的人其实不算少
  • 活动Activities: 2分,除了走路/扎营之外,可能可以尝试在湖里游泳,生火什么的还是等加州的干旱过去了再考虑吧…

第13名

阿帕拉契亚小径–大烟山穿越

The Smokies Transverse on the Appalachian Trail

North Carolina and Tenness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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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76英里的林中漫步

总分:15/25

大烟山国家公园是美国乃至全世界生态多样性最丰富的区域,美国数个濒危的植物和动物物种都在这里得到保护;这里是阿帕拉契亚山脉南部最宏伟的山区,常年迷雾围绕,徒步时间以6月为最佳;阿帕拉契亚小径Appalachian Trail以对角线从公园内部穿过,一路都绕着北卡和田纳西两州的边境前行,沿途有数个shelter可以使用。

  • 景色View: 3.5, 完全取决于天气因素;大多数路段都在林线以下,南段的开阔风景比北段略少;典型的美国东部落叶林景观
  • 小径Trail: 3.5, 美东的亚热带湿润性气候,每年四月-五月初春几乎天天下雨,应当选择六月或者九月天气稳定时赏花或者看黄叶(不过九月时黄叶还没有peak);路段本身的海拔升降明显,小径修缮做得并不太好,很多路段十分泥泞,也有少量石头路
  • 准备Logistics: 2.5,沿途扎营必须在公园的shelter附近,shelter本身需要预订;南北穿越需要订shuttle;防熊措施要做好
  • 二人世界Solitude: 1.5, 大烟山国家公园是全美国到访人数最多的国家公园,不过它的backcountry使用的人数较少
  • 活动Activities: 这里是动植物爱好者的天堂;蓝岭公路亦是美妙的side trip; 大烟山国家公园本身有丰富多彩的活动,六月上旬还能看到壮观的萤火虫“light show”,这两年颇有被玩儿坏了的趋势

第12名

失落的海岸线

Lost Coast Trail

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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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https://www.pinterest.com/pin/32932641001771222/)

一句话总结;并肩看日升月明,潮起潮落。

总分:16/26

总长度:53英里,三天两夜

一边是太平洋;一边是陆地;手里拿着水温表和潮汐的预报,算准时间在退潮期走过湿润的沙滩,这无疑是两个人能经历的最绝妙的徒步体验;加之这条线路造访者稀少,是非常适合情侣的路线。

  • 景观:4分,美国最优秀的海岸线徒步线路
  • 小径;3分,这里是美国太平洋沿岸最湿润的区域,年降雨量超过100英寸;小径本身需要徒步者掌握一定的地理尝试,能够在退潮时期度过几段会被海水在涨潮期淹没的区域,需要在速度和计划上有精确的把握
  • 准备:2.5分,Lost Coast Trail Transport提供shuttle, 除此之外要把握徒步天气、提前掌握水文资料
  • 二人空间:4.5分,除了你俩之外,应该不会有什么人了
  • 活动:2分,局限较大,主要活动还是走路/扎营/摄影这些基本款

第11名

太平洋山脊–高山湖自然保护区

Alpine Lakes Wilderness

Wash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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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北喀斯科特山脉的世外桃源

总分:16/25

Alpine Lakes Wilderness区域坐落于距离西雅图一小时车程的I-90 Snolqualmie Pass和华盛顿州Hwy2的Stevens Pass之间,中间这76英里的PCT景色美轮美奂,虽然比西耶拉内华达的海拔低几千英尺,不过因为纬度的因素,这里的景色和JMT十分相似,以高山/草甸/湖泊为主,八月野花遍布,来访者甚少。

  • 景色:4.5分,喜欢内华达山脉和落基山脉的人都会喜欢这里湛蓝的高山湖和磷峋的山峰
  • 小径:2.5分,华盛顿州的雨水臭名昭著,每年只有8月一个月相对靠谱的晴朗天气,这时候蚊虫依然泛滥(不过不怎么咬人),另外这一段的PCT也是相当南走的石头路,有很多“上上下下的享受”
  • 准备:3分,如果是从南到北穿越,需要在北部订Shuttle返回I-90;申请许可证;除此之外就是要做要体能上的准备,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 二人空间:4分,华盛顿州的公路少,隐蔽性好,这段路靠近Snolqualmie的ridge walk人很多,之后就会越来越少
  • 活动:2分,和失落的海岸线一样,这里除了走路/扎营/摄影,可能可以偶尔下湖游泳,局限比较大

第10名

雷尼尔转山–仙境小径

Wonderland Trail, Mt.Rainier National Park

Washing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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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http://jeffpelletier.com/wonderland-trail-around-mt-rainier/)

一句话总结:华盛顿最高峰、美国本土最technical的雪山之一–雷尼尔的转山之旅

总分:16/26

  • 景色:4分,除了一直都能映入眼帘的雷尼尔,小径更是经过了丰富的自然带、穿过冰川/河流/丛林等多元的景观
  • 小径:4分,从Sunrise Visitor Center顺时针行走,小径的海拔升降并不明显,只要避开华盛顿州的雨季,就能有比较愉悦的徒步体验
  • 准备:4分,因为路线的性质是环线,且在交通便利的国家公园系统之内,所以提前需要做的准备除了申请许可证和订营地之外,并不算多
  • 二人世界:1.5, 这应当是美国西北部众人皆知的线路了,加上华盛顿州适合徒步的时间窗口很短,所以一到八九月的徒步季节这里就人满为患
  • 活动:2.5,典型的徒步露营,国家公园之内的限制很多

第9名

郊狼谷

Coyote Gulch

Ut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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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犹他红石峡谷集大成者,冰与火的双重考验

徒步时间和长度从1天-5天可自由组合

总分:16.5/25

从犹他的沙漠上来到郊狼谷的栈道口的时候,完全不会想象到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红色岩壁峡谷之中随风颤抖的桦树,潺潺向前的溪水和河流,阴凉陡峭的岩壁,还有那光影和色彩的迷幻组合。郊狼谷是粗犷之中的细腻美;这里人迹罕至,土地脆弱,是爱水者和爱沙漠者的天堂,有一种“一般是海水,一般是火焰”的反差。

  • 风景:4分,红色岩壁是犹他州的典型代表,不过郊狼谷的岩壁不如Narrows那么高耸和狭窄,不如鹿皮谷那么凹凸有致,比较中规中矩;Jacob Hamlin Arch是犹他地标之一,从这里到Escalante River的一路惊喜连连
  • 小径:3,这个分非常难打;从海拔和爬升的角度来说,郊狼谷完全是平的;但它其实没有established trail, 主要靠前人踩出来的脚印,加之整条线路都在河谷之中,哪怕低水季节河水都有可能莫过脚踝,如果不想湿脚,还是建议穿水鞋前往,和Havasu Falls同理
  • 准备:2.5,郊狼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往需要在Hole in the Rock土路上开30-40英里,栈道口很不好找;线路的选择也多半需要shuttle接送。除此之外,许可证在栈道口就可以自行填写;没有熊;徒步本身的难度较低
  • 二人世界:2.5分,本来给了4分,可施皖老师提出了旺季这里人很多的事实,毫不犹豫减分,果断把郊狼谷的排名从第六位拉下到第9位…
  • 活动:4.5, 郊狼谷里不能生火,不过可以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研究各种野生动物的脚印,涉水溯溪;拍摄银河等等;有时间者还可以去Hole in the Rock土路沿途的其他景点走一走

第8名

锡安大穿越

Trans-Zion Trek

Zion National Park, Ut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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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锡安国家公园的终极体验

47英里,3-5天的徒步之旅

总分:17/25

就像西南帝施皖老师总结的那样,锡安国家公园是整个美国西南部甚至是整个国家公园系统之中户外多元化最高的公园之一,这里是徒步/攀岩/溯溪者的天堂,公园的主干道就从峡谷底部穿过,而大峡谷等其他公园只能从上往下看。锡安大穿越能从公园的东西缘线包揽整个锡安峡谷的砂岩地貌,海拔升降明显,沿途还可以走几个著名的side trip(比如天使降临)。

  • 景色:5分,有许多人(包括我在内)认为锡安峡谷比大峡谷更为秀美,可能是因为这里sandstone的色泽更多元,也少了大峡谷的风尘仆仆的感觉
  • 小径:3分,最大的难度应当是上上下下的坡度;水源也是难点之一
  • 准备:2.5分,申请许可证,策划每晚营地,联系shuttle,了解水源点情况
  • 二人世界:3分,锡安-优胜美地-黄石-大峡谷是美国西部造访人数最多的几个国家公园,锡安的美景对许多人而言已经不是秘密;不过还好的是,游客大多都挤到峡谷里的公路/天使下凡和Narrows区域附近了,走Trans Zion的人数较少
  • 活动:3.5分,小径本身的活动层面并不丰富,好在锡安国家公园的公路系统和周边景点内容挺多

第7名

四山口环线 – 褐铃山转山

Four Pass Loop

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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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 THE backpacking trip of Elk Ridge, Colorado

26英里,2-4天的落基山脉精华

总分:17.5/25

在Elk Range之中,尤以Maroon Bells褐铃山最为著名,和雷尼尔并列美国被拍摄频率最高的山峰,而那Maroon Bells在秋天的黄叶之中倒影在湖水里的画面,想必很多朋友都不陌生。从综合意义上讲,四山口环线应该是科罗拉多乃至全美国“风景除以徒步难度除以英里数”得出的值最大的线路之一,短小精悍,不缺爆点,最重要的是离“城市”Aspen很近,非常容易到达,并不像San Juan或者风河那样人迹罕至、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从这个角度上讲,四山口是一条相当适合初级徒步爱好者的线路,只要时间安排合理、适应海拔过关,任何人都能愉快地走下来,并带回家永远改不完的照片。

  • 景色:5分,徒步王Andrew Skurka说这条线路是最适合结婚周年纪念日的徒步线路
  • 小径:2.5,穿越4个海拔超过12000英尺的山口并非易事
  • 准备:3.5,环线便于返回停车场,可能有对防熊的硬性要求
  • 二人世界:4,科罗拉多的一大好处就是,哪怕人多,也不觉得多…谁叫落基山脉太宏大空旷了呢?
  • 活动:2.5, 其实分数不应当这么低,毕竟沿线除了很少的路段有限制之外,其他地方是可以生火的…另外这里的星空也是实打实的赞

第6名

约翰谬尔径

John Muir Trail

Californ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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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情侣都应该来的地方

总分:17.5/25

把JMT评为第6名,实在有点委屈它;但可能是因为它风景太美、名气太大,反倒少了一点独特的调调。把内华达山脉-科罗拉多的落基山脉-北喀斯科特-风河山脉纵向相比,了解我的朋友都知道这是一种折磨;不过在经过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之后,且把对科州的感情放在一边,我觉得JMT是美国本土风景最好、最能跟世界其他著名徒步景观(如新西兰南岛/尼泊尔/阿尔卑斯)拿出来比较的地区。

JMT有两百多英里,包括优胜美地/巨杉/国王谷三个国家公园和John Muir Wilderness/Ansel Adams Wilderness两个自然保护区,沿途的景色除以里程数比值非常高,适合各种短距徒步和排列组合,更可以与登山可攀岩相结合(有多少人知道惠特尼峰其实就在JMT上?),喜欢钓鱼和玩水的朋友应当也会非常钟爱这里。

  • 景色:5分,唉,说不尽的西耶拉,有多少人把一生都献给这里了 — 比如John Muir本人
  • 小径:3.5分,其实这个分数不算低,不过JMT不论从海拔还是坡度还是路况来说都不算容易,小两口还得齐心协力攻克难关;最好玩的应当是过河了(西耶拉是没有几个桥的),湿身的感觉那是相当酸爽,如果在6月还有雪的时候来到这里,就要你在前方踩雪开路我在后面posthole…
  • 准备:1.5分,JMT的许可证虽然不像波浪谷那么难拿,不过也相当不好申请,建议提前一年做好准备,查询资料;如果只是从Kearsage Pass进入,走Rae Lake的短途,或是从Yosemite前往千岛湖,准备工作会好做许多(JMT全部走完需要起码半个月,不过好在可以把这条线路大卸八块–请参考我JMT攻略最后的短距推荐
  • 二人世界:2.5分,如果在五月底六月份来到这里,我会毫不犹豫给5分;可惜大多数人都会在八月底九月初来到这里(这时不用踩雪,蚊子也变少了,是最简单的徒步JMT时间段),JMT在这个时段还是比较“拥挤”的,也就是说你每天可能一共能看见十个人左右…(如果是一年中的其他时间,可能一个人也见不到)
  • 活动:5分,这里诞生的文学艺术摄影音乐作品数不胜数,钓鱼攀岩登山游泳等活动机会比比皆是。西耶拉需要慢慢走,这里值得你们两人享用quality time, 而不是报以竞技体育的态度来快速过关

第5名

维京峡谷Narrows全程16英里溯溪徒步

Zion-Virgin Narrows Thru-hike

Ut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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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人生最难忘的14英里水路

总分:18/25

笔者溯溪经历有限,不过就景观独特性和风景本身的质量来说,Narrows真的是把例如哥伦比亚河谷等其他竞争对手甩开了不止八条街。从Virgin North Fork上游的Chamberlain Ranch先走2英里土路,再顺流而下14英里,经过几个小瀑布和Wall Street华尔街,越向下游走游人越多。涉及水路徒步的线路从总体而言上都会得到我的高分;在陆地上走久了,在水里看到的风景如此不同,两个人一起共渡难关、享受惊喜的体验也会让人终生难忘。

  • 景色:5分,且享受在狭窄峡谷之中频频仰头和频频惊叹的体验吧
  • 小径:3分,这个分给得很心疼;水路不是那么好走的,可这也正是Narrows本身最大的特点和乐趣所在吧。比较麻烦的一点是一定会湿脚,晚上扎营和第二天穿上防水裤/鞋袜的体验可能不是那么美妙
  • 准备:2分,需要提前申请许可证;要向Zion Adventure Company租好drysuits或是drypants/鞋袜和杖子;好在Zion全年的水温波动不大,11月之后前往徒步也并不会觉得寒冷,反而是在陆地上扎营会受一点凉
  • 二人世界:3分,第一天人很少,第二天人很多,取个中位数
  • 活动:5分,涉水溯溪本身就值得这个高分了

第4名

提顿山脊小径

Teton Crest Trail

Wyo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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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http://www.greatoutdoors.com/published/hiking-the-teton-crest-trail)

一句话总结:有很多人说这里比JMT强

连贯流畅的美景、良好的宿营地、丰富的生态和野生动物sighting、对任何段数的户外爱好者都十分友好…这些特质让提顿山脊从落基山脉乃至全美国的路线当中脱颖而出。在这个列表中你也许已经看过了几个高原山脉/草甸/高山湖泊的名头,但是Teton Crest的气势和秀丽是不能轻易被比下去的。这条线路目前是诺娅的Top 1和另一半的预备徒步路线;地方已经找好了,还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总分:18/25

  • 景色:5分,没有太多好说的,去过黄石/大提顿的朋友们应该都不会忘记沿路高耸磷峋的雪山吧
  • 小径:4分,适合各种类型的backpacker, 对初级者也比较友好;气温适宜,降水偏少,不过需要合理的防熊措施;海拔刚好在可能高反的节点上(全线都超过8000英尺)
  • 准备;3分,许可证在每年的1月5日至5月15日之间发放当年夏季的位置,或者在徒步头一天领取先导先得的“碰运气”证书;需要组织shuttle
  • 二人世界:3分,人数可能比JMT少一点,比科罗拉多稍微多一点
  • 活动:3分,喜欢动植物的朋友会被这里充满荒野气息的生态系统所吸引,喜欢摄影的朋友能找到拍不完的山川河流雪峰丛林银河和峡谷,喜欢发呆的文青吟唱的诗人和浪漫的艺术家都能找到他们的归宿

第3名

鹿皮谷

Buckskin Gulch

Ut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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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https://mikeloveridge.wordpress.com/tag/buckskin-gulch/

一句话总结:北美最长最深的狭窄型峡谷

给鹿皮谷这么高的分数有些铤而走险,毕竟我本人还没有去过这里;不过从朋友们已经有过的trip report来看,大家还都是很喜欢把自己的另一半带到(或者再次带到)这里的,说明鹿皮谷有它独特的一面。鹿皮谷之旅策划了两次,两次都是在最后一刻因为各种原因突然取消,希望能够在2016年成行。

熟悉美国西南的朋友对羚羊谷的地貌应该不会陌生。而鹿皮谷就是把羚羊谷的体验加长到20或是44英里,是很奢侈的热爱canyoneering的朋友的必选之地。

总分:19/25

  • 景色:5分,不能给得再低了;就它的独特性而言,也许是美国唯一一条能够拿来backpacking的狭窄型峡谷,这种immersion的体验在别处实在太难找到了
  • 小径:2分,给得这么低主要是因为沿途有许多沙和泥和水潭/泥潭,还有两处boulder jam需要有一定的攀岩技巧才能过去,可能需要涉及扔包/匍匐钻洞等等体验,当然不论是穿什么衣服走过膝的泥潭的体验都不会太好;如果运气不错,鹿皮谷也有可能全干,不过这两年厄尔尼诺趋势明显,3月份向Kanab的visitor center或是几个shuttle公司打电话询问,应该能有比较确定的水位答复
  • 准备:2分,三个字:不靠谱!不管做了多少万全的准备,出发之前两天下一场雨就有可能把trip毁了;另外也要拿许可证,组织shuttle, 策划路线和找水等等
  • 二人世界:5分,秘境
  • 活动:5分,又能走路又能看风景还能学习一点爬洞的小知识,何乐而不为?

第2名

哈瓦苏蓝水瀑布群

Havasu Falls

Ariz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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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红色峡谷之中的蓝水瀑布

总分:19/25

如果两个人想要去一个既好看又好玩、既初级又高端、既能同甘也能共苦、既有挑战更有收获的线路,首推Havasupai。 大峡谷东部的印第安保护区之中,深红色的峡谷秘境里,坐落着Havasu Falls/Mooney Falls/Beaver Falls等几个瀑布群,水呈冰蓝色,每年3月和10月为最佳来访时间;这里也可以坐直升机和骑骡子前往,有山有水,还可以下河下瀑布游泳洗澡,沿途的设施因为Havasu Village的存在,也可算作“设施齐全”。

  • 景色:5分,陈青桃教主把哈瓦苏派作为他西南秘境文的第一个推荐景点,那张Havasu Falls的照片我很久都不能忘怀。亲眼看到之后,除了惊艳还是惊艳;但是它除了好看,更好用,3月10月跳进蓝水里,水温不能更舒服
  • 小径:3分,灰尘多,马粪灰尤其多;往返的路线可能在回程有些无聊(不过你们可以选择坐直升机出去);从Mooney Falls到Beaver Falls再到科罗拉多河之间的这一段路主要是水路和脚印,水鞋一定要备好
  • 准备:4分,在谷底的Havasu Village付费领取昂贵的露营许可证和乱七八糟一大堆手续费用也是很难忘的体验(这里毕竟是印第安人的地盘,他们说了算),不过哈瓦苏村子里有吃有喝,有邮局和医院,教堂和学校,一切非常方便;往返线路也意味着不用组织shuttle
  • 二人世界:2分,美好景色的风声总是走漏得太快,哈瓦苏在今天已经是大学生春假的乐园,秋游的场所,话说我自己也是在一次春假之中去的;营地经常人满为患,而且什么人都有(因为哈瓦苏徒步的难度较低,加上直升机飞下来和骑骡子下来的人也不少),所以couple如果非要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这里可能不是首选
  • 活动:5分,大家发现了吧,有水可玩的地方我总是毫不吝啬地给满分的…

第一名

科罗拉多小径

Colorado Trail

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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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总结:不知是爱上了这里,还是爱上了你

总分:21/25

即使极力辩解我是站在很公正公平的角度来打分的,也会引起不少人的怀疑,毕竟我对这条线路的情结太过浓墨重彩。其实,这整篇文章的源头,就是我这几年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如果要把我未来的另一半带去走一条我走过的、最喜欢的线路,我会选择哪一条?从走完CT的那一刻直到今天,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一票投给它。它简单、直接、毫无矫饰;它偏僻、纯净、远离尘嚣;它能让一个人爱上徒步,也能用最快的速度辨识出一个人会不会真正投身户外;它是很好的启蒙,更是完美的句点;是开始,也是结束。

科罗拉多小径的特质是明显的。落基山脉,高原,高海拔,林线以上,针叶林,残雪,14ner, 13ner……在这条500英里的线路上,有时候一连几天见不到人。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试炼感情、深入了解对方和了解自己的机会了。

  • 景色:4.5分
  • 小径:4.5分
  • 准备:3.5分
  • 二人世界:4.5分
  • 活动:4分

我不对以上5个评分做解释,朋友们可以参考我写的几篇关于这条线路的文章。最大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们自己走上CT, 带上另一半,圆很多人不能圆的梦想。

也许在那个时候,我们才会知道自己走入山林的原因。

也许在那个时候,我们才能回答TA的这个问题:

Do you love me better, or adventure better?

I would say: both.

27 Dec 2018

那些徒步者们,最后都变成了怎样的人

大众对长距离徒步的误会很深,总认为那些半年在深山老林里日日行军的thru-hiker, 一定是坚韧不拔、持之以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教科书典范。

可事实基本相反:徒步者和一般人在毅力、耐心、持久度等特质上比较,没有任何优势。

反之,我从我有限的样本中,见到的多是这样的徒步者:他们无法长期留在某个工作或某个城市,总是在不停地到达和离开,以下一次徒步作为逃避的解药。

嬉皮士也好,左翼自由派也罢:反观我自己,也并没有因为长距离徒步而变成更坚毅的人。(事实上,“持久力”一直在我的人格测验里排倒数。)

那么,长距离徒步到底给我们带来改变了什么积极变化?换言之,如果一个刚走完PCT的老兵要去找工作,他会在简历上怎么写?

在这篇文章里,我只从心理、思维层面,简单说说长距离徒步5年以来,在我身上发生的长期的、可量化的变化,以此提供明年1月15日各位要不要去PCT抽签的参考。

1. Judgement

判断力

在一年里,我用VIA Character Test测试了两次性格特质,两次的结果基本相同:排在第一位的性格优势,是“judgement”。

VIA给出的定义:JUDGEMENT = CLEAR, RATIONAL ASSESSMENT OF SITUATION.

简而言之,它是一种对处境的清晰而理性的判断力。延伸出去,就是知斤两、不莽撞、可进退、头脑冷静清晰、有逻辑、善分析.

这跟我老板对我的评价完全相反。他在写我的文章中,400字之内就有2处用到“疯狂”一词。这1%的高密度“疯狂”的笔墨让我哭笑不得。

(叔叔,如果真“疯狂”,那恐怕会把学生带飞吧。)

(虽然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相反,我的妈妈和外婆、以及一些同路过的小伙伴们,可能会这样评价我:

这姑娘不仅不疯狂,而且胆子很小,下山比上山慢,不敢摔也不敢跑,怕蟑螂怕蜘蛛,对自己没把握的石头绝对不敢往上跳,且不说每天还要把自己地板上的头发捡干净……

从睁开眼睛开始,徒步者的一天都是在高密度的判断当中度过的:早上吃CLIF BAR还是沃尔玛能量棒?上大号的时候我队友会超过我多少?过这条河要跳石头还是硬上?手机的电能被充电宝再充几次?如果多喝一口水,我的离子会不会偏低?如果多吃一口午餐肉,我身体会不会缺水?下个靠谱水源有多远?要扎营之后再煮饭、还是先煮饭再往前推进一段?要扎营在这个丛林里,还是走到前面的河边,还是走到上坡当中的某处碰碰运气?我为什么头疼?我要喝水还是吃布洛芬?我把鞋放在帐篷外,晚上会不会被鹿叼走?会不会被冻住?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我的“远方的苟且”系列,了解一下一个错误判断的滚雪球效应:

因为头一天过了河,所以鞋湿了,加上晚上低温,所以第二天早上鞋冻住了,所以出发迟了,所以雪化了,所以迷路了,所以脱水了,所以高反了,所以登顶迟了,所以下撤迟了,所以要走夜路了,所以在黑漆漆的北坡上迷路了,所以欲哭无泪了,所以第二天也起迟了,所以头一天的杯具重演了…

梭罗曾说,我不想让我的生活被琐碎耗尽。由此可见,梭罗注定是无法忍受长距离徒步的婆婆妈妈的那一类人了:

细微之处,决定了thru-hiker的徒步寿命;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判断,都有可能葬送或成就一段旅途。

处于生存本能,我必须日复一日练习这种快速决策的机制,把重要情境、我的反应、结果一一配对。

这种建立联系的过程,就是传说中的“积攒经验”。

在徒步过程中,我积攒了哪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经验?‘

  • 什么时候该加减什么衣服

  • 在什么样的地点扎营,可以减小风速和湿度的影响

  • 头疼意味着什么(现在基本100%是因为高盐低水,但曾经遇到过相反的情况)

  • 下肢X部位的疼痛,是因为Y部位的代偿

  • 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要分开“厨房”和“卧室”

  • 每天什么时间抹防晒,抹几次

  • 鞋底是否被磨得要把我推向受伤的临界点了

  • 雪地中,怎样接近山口最安全

  • 在哪个点以哪种方式饿,是因为体内缺哪种营养

  • 用什么样的速度走,效率最大

  • 等等等等

几个栗子:

在“100英里大盆地挑战”中睡觉2小时:跟另一半出游,也不能因爱面子而放弃自己的大脑。丹尼尔和我的原计划是不间断走完116英里(180公里),但是在连续走了24小时/96公里之后,我虽然体力没透支,但必须要求他跟我一起停下来休息2小时,以应付剩下一半的路程(这也意味着我们的“无间断”计划破灭)。最后我们在牛粪的包围中露天席地躺了2小时,第二天走完了剩下的90公里。

折返和下撤:2014年太平洋山脊徒步完成之后,我飞到风和山脉10日露营,没想到赶上了8月连续降雨。一次在探索一段class 2的路线时(是WIND RIVER HIGH ROUTE的一部分),不得不折返。因为高海拔的雨天中,我的ZPACKS自立式帐篷注定很难再玄武岩和花岗岩上扎地钉;加之自己是一个人行动,很难保障能在那样的天气下安然在林线之上度过一夜。

补盐和补水:在PCT和AT上,我有过印象深刻的两次离子失衡。当时经过种种迹象表明,我缺的是电解质,而不是水。一次,我找德国同伴借了一点盐(他背了一大罐头盐),用奥利奥蘸着盐吃;另一次,我找美国老兄要了泡腾片。如果两次作为脱水的情况处理,那结果不堪设想。

2. Habituation

佛系适应

在12岁的时候,我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肠痉挛。

直到现在,一旦想到跟“内脏”“器官”“胃痛”“食物”有关的话题,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会让我一并感知到腹部左下方的神经痛。

这种神经疾病的起源很难说,但我确实是在不太淡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外婆是个急性子,神经敏感,事无巨细,未雨绸缪。凡事常焦虑—任何有deadline的事情,她都要从第一时间开始着手。她每天要擦桌子、扫地,把家里打扫一遍;我练琴的时候,要催促我一直往前赶进度;如果有任何第一次尝试而失手的事情,肯定会被她示范重做一次。

虽然我在少年时期跟外婆多有争吵,但自己也潜移默化地继承了这种worry worry worry的思维方式,任何鸡毛蒜皮小事都能让我紧张好几天。

这种神经衰弱是如何被扭转的?

当你发现走到一条河边,要穿过前方的陡峭瀑布;瀑布另一端是万丈深渊,脚下是白水激流。通向瀑布另一侧的唯一路线,是一根湿滑的树干。

你不敢站在树干上,只能坐上去,用屁股一蹭一蹭地往前挪动。

到了瀑布另一边,本以为风波过去,可继续以5公里/小时的速度疾行,却发现头灯的开关被碰了,亮了一天,现在已经没电。

而现在已经晚上8点。只得在就近扎营,在鹅卵石滩上打地铺(帐篷插不进地钉),头枕着自己的食物袋子。

半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袋上爬过,继续昏睡。

第二天,发现食物袋枕头被咬穿了口,自己第二天的干粮被吃了一半,且不说昨晚老鼠还被睡在自己脸下面…

怎么办?只能站起来继续走。

当类似的事情重复1000次之后,今后各种车被撞啊、车被砸啊、吃罚单啊、进看守所啊、上法庭啊、送人进急救啊,都不算屁大点事儿了。

还有什么绿卡快过期啦、房租要交啦、要不要买房啦、车子是不是要废啦、这个月工资怎么还没收到啊、due快赶不上啦、毕业论文要在徒步路上写啦、5天工作量要一天赶完啦、信用卡被盗啦、现金被偷啦、跟学生吵架啦、在微信上被拉黑啦、男神不跟自己说话啦,也都不算屁大点事儿。

反复给予大脑刺激,神经对stimuli有连续反应,久而久之身体就会开始减弱这种反应,这就是在毒理学、运动神经学、心理学上经常提到的habituation. 过去能让我心跳加快血压升高神经元快速发射信号的事情,现在都佛系适应了。

可惜”佛系”这个词被盖上了太多帽子:顺其自然、遇事不乱、少焦虑,相信“闯到桥头自然直”、万物皆有归宿,有什么不好呢?

更何况,“愤怒”常跟“急躁”成正比。让自己的身体平静下来,对自己、对他人、对世界,都没有害处。

事情是会越做越多的,钱是赚不完的,焦虑是会把存在感塞满的。

在各种权衡取舍之中,发现在即的Priority, 是我现阶段的惟一目标。

3. Courage and Confidence

自信和勇气

自信,是“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勇气,是“不知自己可为,而为之”。

自信在舒适圈以内。

勇气在舒适圈以外。

2012年,我在本科时期的老板的鼓励下,跑了人生第一个5K。

2017年,我在大陆分水岭徒步的过程中,跑了一个80公里的越野比赛。

从5k到80k,这中间增加了16倍的,不仅仅是距离,更有心理上的“成效感” (efficacy) 。

因为徒步,让我舒展了自己的边界,锻炼了“勇气肌肉”,让一次次冒险冒得更舒畅,让每个小里程碑都带来愉悦感。

身体的奥林匹斯山被唤醒、思维边界被打开之后,我终于更敢于梦和尝试。

也许老板所说的“疯狂”,是从这里而来。

所谓人生的进步,对我们的凡夫俗子而言,也许就是能在每个5年时期的末尾,感谢旅途、感谢伙伴、感谢更有勇气和自信的自己:

“谢谢你,让我完成了5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是不是心痒痒了?

若要考虑在2019年徒步PCT, 你需要马上开始准备了—

2019年徒步PCT全面指南(1月15日抽签)

02 Dec 2018

2019年太平洋山脊PCT徒步指南

2017年,中国女孩王朝翠和另一个日本女孩的尸体,在两周之内相继于在内华达山脉深处的优胜美地国家公园被发现。

她们都是在徒步太平洋山脊步道(PCT)时,被因雪山融水而高涨的溪流冲走。

《涉足荒野》带来的太平洋山脊热潮,让越来越多人把目光锁定了这条纵贯美国的长距线路。然而很多国内的朋友苦于中文PCT资源太少,对这条线路有诸多误解。

  • 为什么徒步PCT越来越困难?完成率越来越低?
  • 要做什么样的准备?
  • 完全不会英文,能不能走PCT?
  • 准备的时间很少,该重点看什么资料?

 

本文中部分图片来自诺娅的PCT知乎Live

 

 

PCT概况

  • 长度:2665英里左右(合4290公里)

  • 高度:最高点4004米(内华达山脉的森林人山口)

  • 方向:南北走向,90%的人向北行(Nobo)

  • 地区: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三州

  • 时间:直通徒步每年3月底-10月初。北行3月-4月从墨西哥出发,南行6月-7月从加拿大出发

  • 起点/终点:起点在加州和墨西哥边境的小镇Campo附近,终点在美国和加拿大边界的78号纪念碑

  • 地形/气候:南加州-高地沙漠;中加州-高原山地(雪山);北加州/俄勒冈/华盛顿:地中海、温带雨林、高原山地气候(主要是丛林、河谷和山脊)

  • 城镇/补给:平均3-7天会经过公路,大约70%的补给点需要从公路搭车

  • 徒步者:每年4000+直通徒步者,完成率15-25%左右(浮动主要源于雪和山火对步道的影响)– 2018最新数据

  • 辅助组织:太平洋山脊步道协会(Pacific Crest Trail Association)

  • 文化:步道天使;水天使(南加州650英里以南的藏水点)和步道奇迹

 

签证和许可证

从南加州国境线出发,在徒步季时,每天的人数上限是50人。

今年11月14日,PCT长距许可证已经开放了2019年第一批徒步季许可证,单日35张。

目前这一批许可证已经被抢空。

也就是说,如果想从最南端出发,北行,目前只剩15张许可证/每天。

第二次开放抢证的时间是2019年1月15日。所有的许可证注册都在PCTA官网进行。

如果你对第一次开放许可证(11月14日)完全不知情,这便是PCT本身门槛高、而你可能低估了它的难度的证明。

 

3个找路工具

  1. 纸地图:Halfmile PCT Maps (可以下载PDF版本自行打印)

  2. 指南书:Yogi’s Handbook

  3. 手机APP: Guthook’s PCT App + Halfmile’s PCT App

 

 

1个时间窗口

影响PCT的最重要地理因素是:沙漠,雪山,深溪。

其中,雪山又包括两个部分:内华达山脉(700–1100)和北喀斯科特(2400–2600)。内华达山脉是上一年的残雪;北喀斯科特是徒步当年的新雪。

雪越大的年份,应当越晚出发。

出发得太早,High Sierra (西耶拉山脉) 的雪还没有化,基本不能通过;

出发得太晚,五月南加州的沙漠炽热灼人,而且十月之前若到不了美国-加拿大的边境,迎接你的将会是另一场暴风雪。

王朝翠事件发生以后,大家更应该注意:

 

 

5大难点

:北行徒步者到达内华达山脉的时间普遍是5月底-6月初,依然大雪封山,溪水深过膝盖,雪湮没步道,徒步者需要在上午翻哑口、早上过深溪。大概有2-3周会在雪地上行走。高反、雪盲、冻伤、滑坠、迷路都是可能出现的问题。

如何应对?徒步者需要在冬天提前查阅加州雪量,再定出发时间。提前看冰镐教学视频,了解基本的雪山攀登技巧。

:南加州是美国本土风力资源最丰富的地方之一,高原山地开阔暴露,在第150-600英里之间的羚羊山谷(550)、卡宏山口(350)等地方狂风肆虐,常会遇到无法生火或搭帐篷的情况。

如何应对?在南加州不要使用酒精炉,选用抗风性强的帐篷。背包别太多外挂,会被吹飞。

:PCT上有60%的地区是缺水的(只有内华达山脉和华盛顿州除外)。南加州、北加州、俄勒冈南部是PCT最缺水的地区,其中南加州前650英里的自然水源屈指可数。徒步者手中必须有详细的水情表(PCT Water Report),需要依赖沿途水天使藏好的桶装水。

如何应对?注意在沙漠防晒、水盐平衡,提前策划水源,携带超出预期的水量。必要时可以下午休息、晚上徒步。

Water Report水情表在每次有网的时候检查一次。

:目前PCT在加州有5+处地方已经因为大火关闭了几年,且徒步者每年都会遇到新的森林火灾。山火开始的时间多在5月-8月之间。前两年关闭的地区包括起点、终点、肯尼迪草甸等重要地区。

如何应对?定期在PCTA官网的“Trail Closures (步道关闭)”页面查看是否有新山火导致步道关闭的情况、经常与其他徒步者进行交流。严禁闯入关闭区域。

 

:PCT只有一条线路,在地图/APP上都有确切记载,但沿途标识和路牌都极简化。内华达山脉的PCT和约翰谬尔径重合,许多路标被埋在了雪下,需要良好的找路技巧。

如何应对?提前准备好地图、指南书、APP等资源,学习找路技巧。

5个加分技能

(6个能让菜鸟变老驴的技巧)

  1. 英语沟通技能:交流重要的安全信息(比如山火、水源信息)、与其他徒步者相处、与步道天使交流,都需要一定的口语能力。看《尤吉指南》和地图需要一定的英文读写能力。

  2. 辨别地形,使用地图和指南针:内华达山脉的步道被雪覆盖,没有步道,徒步者需要自行选择翻越垭口的路线,需要基本导航能力。

  3. 冰雪技术或经验:大雪年要使用冰镐、冰爪,小雪年则要用徒步者的装备爬雪山。

  4. 背包徒步露营经验:有4天以上的背包露营经历最佳。

  5. 规划、准备的能力参考“6大准备要素”,至少提前4个月开始申请证件、准备PCT。

 

六大准备要素

(更详尽的逐字稿请点击这篇文章!)

  1. 线路:PCT经过沙漠、雪山、河谷、丛林、高原等多种地形,大风、雷电、暴雪等恶劣天气都有可能发生。准备路线的时候考虑:往年徒步者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是向北行走还是向南行走?今年的雪量如何?什么时候出发?(注:PCT北行出发时间由雪量决定;雪越大的年份,应当越晚出发。)线路资源:《尤吉指南》,PCT Year Video(youtube/vimeo),和PCT有关的徒步者书籍和博客。

  2. 补给:PCT经过的大部分地方较为偏远。分析补给的时候考虑:是考虑购买为主,还是邮寄为主的方式?哪些地方是大多数徒步者都会去的补给地点?补给地离步道的距离多远?需不需要搭车?除了食物,还需要补给什么(营养品、地图、鞋子、燃料、蚊帐、药品)?补给资源:《尤吉指南》《穷游锦囊-太平洋山脊》

  3. 营养:如果提前购买食物补给,则需要提前算好每天的食量。请参考诺娅的长距离徒步饮食指南。

  4. 装备:随身携带的物品,需要在重量、材料、功能三大方面进行考虑。建议遵循轻量化哲学,减少每件物品的重量、减少携带物品的数量、增加每一件物品的功能、让轻便的单品取代沉重的“专业装备”。资源:关注Zpacks/ULA/GossamerGear/Six Moon Designs/MLD等轻量化公司。关注雷贾丁(Ray Jardine)、Andrew Skurka、Paul Magnanti等人的博客,购买《背包客手册》等徒步书籍,在网上自学视频等等。(见下文10大推荐装备清单)。

  5. 体能:重视模拟。即提前装包、背包负重上坡。用自重或机器锻炼下半身肌肉,尤其重视胯部、臀部、大腿的肌肉群。相比之下,心肺功能在路上可以锻炼出来。资源:Keep等下半身肌肉训练。

  6. 技术:附近有雪山的可以提前练习雪山徒步、使用冰镐和冰爪。没有雪山资源者可以练习丛林找路、用地图和指南针判断地形和方位等等。

 

10种装备推荐

(点击诺娅的装备页面,获得更多更全资源+三大线的装备清单!)

  1. 最重要的装备:冷静的大脑。

  2. 每人都有的装备:地图和导航工具(Halfmile Maps & Guthook App)。

  3. 帐篷:单层无架,非自立式,如:Tarptent Contrail, Zpacks Hexamid Solo;双层有架,自立式:BA飞溪UL2, BA马刺等。

  4. 背包:四款最常见背包是 1. Osprey Exos 48, 2. ULA Circuit 周游或OHM2欧姆,3.Gossamer Gear GG大猩猩/蝴蝶,4.Hyperlite Mountain Gear Southwest UMG西南。

  5. 睡袋:Zpacks 20, Enlightened Equipment 0F 羽绒被, Feathered Friends(30F或更冷)。

  6. 净水:Sawyer Personal Filter 或 Sawyer Mini。

  7. 炉具:别用酒精炉;推荐Soto Windmaster II类小炉头, 或者任何类似Jetboil的一体炉。

  8. 衣服:隔离层(Montbell Exlight, Patagonia Nano Puff, NorthFace ThermalBall),防风衣(Montbell or Patagonia Houdini),雨衣(Montbell Versalite),排汗层任意。保暖帽、防晒帽必备。Buff和绑腿自选。下半身推荐穿短裤或短裙,减小摩擦。袜子推荐五指袜,减少水泡。不推荐硬壳/软壳。

  9. 电子装备:加州适合太阳能充电器;俄勒冈华盛顿适合充电宝。充电宝选用12000mAh以上可以满足手机+相机(或GoPro)的5天充电需求。卫星定位DeLorme InReach最强。

  10. 鞋:速干,比防水更重要。请参考诺娅的徒步鞋攻略

 

 

10个徒步建议

  1. 心理上的准备最关键。如果PCT不是你当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事,那你就很有可能无法走完它。

  2. 让徒步无伤无痛,有两个解决途径:一是锻炼自己的体魄,二是减轻装备的重量。

  3. 锻炼体魄,重在模拟。

  4. 减轻装备重量,重在减轻3大件(帐篷,背包,睡袋)的重量。

  5. 给家里寄包裹的亲朋好友留下证件备份,留下“备选装备”的箱子,把可能需要更换的装备贴好标签。

  6. 第一次长途徒步的朋友,不要奢望在走之前就把所有的食物买齐。其中大部分,你会在第一个月之内吃厌。补给主要采用沿路购买的形式。

  7. 路上最有用的信息、最紧急的新闻、最优秀的老师,就是和你同行的徒步者。

  8. 步道天使将会随着PCT的壮大而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在他们开始收费之前,你有义务为他们的服务进行捐助。一般建议是20美金/人。

  9. 海拔7000英尺以上的区域随时都有可能降雪或降水,确保装备和随身衣物适用于0℃以下和40℃以上的全部气温,以应对高温干旱、寒冷低温、降雨降雪、大风等各类天气情况。

  10. 徒步者应自食其力,如辨识小径的路线和方向、寻找使用藏水点等。请勿依靠他人协助,负责任地徒步。

10个靠谱资源

  1. 必备资源:《Yogi’s Handbook》和 Guthook APP

  2. 最靠谱的PCT官方信息和更新:PCTA官网(www.pcta.org)

  3. 中文最权威PCT指南:《太平洋山脊-穷游锦囊》

  4. PCT徒步者讨论群:PCT-Listserv, (http://mailman.backcountry.net/mailman/listinfo/pct-l)

  5. 轻量化装备讨论:www.backpackinglight.com

  6. PCT徒步论坛:www.whiteblaze.net 或当年的PCT脸书群(如Facebook Group: PCT Class of 2019)

  7. 最靠谱PCT回忆录:<Thru-Hiking will Break Your Heart>

  8. 视频资料:PCT Year Video of 2011, 2012, 2014, 2015等(Vimeo); Youtube各大博主

  9. 明星达人:Wired, Carrot Quinn

  10. 诺娅的网站:www.zhangnuoya-walk.com

 


接下来是诺娅的负能量时间

负责任的徒步

不是挑战人生极限

不是跟父母赌气

不是背井离乡、不告诉任何人的风餐露宿

不是说走就走

负责任的徒步

是对自己生命的尊重

更是对其他人生命的尊重

因为为了营救你

其他人有可能会付出生命代价

负责任的徒步

是代表中国形象

执行无痕山林7原则

给步道天使捐款、谨慎使用步道奇迹

自给自足、不过分依赖外界资源

负责任的徒步

是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

别跟自己的弱点做斗争

在必要的时候,能勇敢退出

01 May 2018

美国国家步道系统介绍

国家步道火了 — 不管是这两年试点的三江源国家公园,还是万人向往的大横断,亦或是已经建成了几千公里的国家登山健身步道,仿佛“国家步道”这几个字有一种魔力,所有的山径都愿意把自己往它身上贴。

美国、加拿大、日本、英国、新西兰等国已经有了完善的国家步道乃至国家公园体系,诺娅此文旨在从美国的“国家步道系统”入手答疑解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诺娅走的每一条长距离线路都是美国国家步道吗?


迄今为止,诺娅走的最长的三条线路 — 太平洋山脊步道 (4200公里)阿帕拉契亚小径(3500公里)科罗拉多小径(800公里)当中,只有前两条是国家步道。

那么科罗拉多小径是什么性质呢?

CT是一条由科罗拉多步道基金会(Colorado Trail Foundation)这个民间机构和美国林业署(US Forest Service)协调创建、规划、修建和管理的步道,它的维护者几乎全是志愿者。

科罗拉多小径全长800公里,却并不是国家步道。

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小径属于美国国家步道,具体来说是“美国国家景观步道”。它们的创立者是国会,步道法案由总统签署,管理者分别是国家公园署(NPS,隶属内政部)和国家林业署(USFS, 隶属农业部)。

听上去好复杂!

大家只需要记住一点:美国不是所有步道都是“国家步道”。相反,美国大部分的步道都在私人领地、国家森林、印第安自治区、国土局属地、州立公园等等地盘上,没有被正式“受封”为国家步道。


美国土地所有权的划分

国家步道的管理者包括国家公园署、林业署、国土局和野保署

 

 

最长的国家步道是不是大陆分水岭?


熟悉诺娅的朋友都知道她已经完成冲刺北美长距离徒步“三重冠”,即在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之后,完成最后一条老大难线路 — 大陆分水岭

  • AT是大姐大,最老、最湿、脾气最古怪,可是排场很大;

  • PCT是二弟,比AT还长个800公里,风景最好,地貌最丰富,属于帅哥一枚;

  • CDT(大陆分水岭)是三弟,是三条线路当中最长的(全长5000公里左右),但是它还属于未成年,有很多地段属于“自选线路”,也有很多路段在公路上(说明林子里的还没有修好)。就连它的长度,都没有说得准 –官方CDT长度是3200英里即5000公里,但是大多数徒步者会“自选线路”,总徒步长度在2800英里(4500公里)左右。

看看三者总长度:

  • AT – 3500公里

  • PCT – 4200公里

  • CDT – 4300公里至5000公里

貌似没有线路比CDT更长了?

错!

在和CDT并列的总共11条国家景观步道里,还有一条North Country Trail,即北方小径。北方小径从美国东海岸一直延伸到北部五大湖数州,它的官方长度是3200英里,比CDT还要长一些。


美国最长的国家步道并不是“三重冠”,而是不明经传的北方小径

“国家步道系统”只包括景观步道吗?


错。美国国家步道系统其实包括三种步道:

  1. 国家景观步道:长于100英里(160公里)的、无机动车的、有“卓越自然景观”和休闲价值的步道。目前国会一共批准了11条景观步道(三重冠就属于这个类别)。

  2. 国家历史步道:没有长度限制,但是必须对美国有重要的历史左右,比如摩门教迁徙路线、加州淘金热路线、西班牙战争路线等等。这些历史步道多半有好几条“routes”,联合起来的距离都非常长(有些远远长于5000公里)。目前国会一共批准了19条景观步道。

  3. 国家休闲步道:区域性的休闲步道,在国家公园系统乃至城市绿道中都常见,由内政部或是农业部部长批准,并不需要经过国会。目前美国已经有了1300多条休闲步道。

仅在国家步道这个体系里,步道的总长度就超过了80000公里。

如果算上各种步道,美国的步道的总长还没有一个完全的统计。不过诺娅觉得超过1百万公里也是非常有可能的。

上图仅仅是美国国家步道体系中的景观步道,另外还包括国家休闲步道、国家历史步道、州立公园各步道、印第安保留区各步道、各地方公园步道、国土局属地步道等等等等。

 

国家步道是不是都在国家公园里?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因为“国家步道系统”和“国家公园系统”很容易被人扩大化、模糊化理解。现在由诺娅来点明二者的区别。

首先,很多人理解的美国国家公园,就是那59个大公园 –黄石、优胜美地、大提顿、大烟山、仙乃度、拱门、峡谷地、锡安、大峡谷、火山湖、雷尼尔山等等等等。

但这个理解其实是很不全面的。美国的国家公园其实是一个系统,系统当中有20多个分类,这些分类包括景观类的,也包括人文类的。

景观类比如:国家海岸线、国家河流、国家湖畔、国家休闲区等等。

人文类的比如:国家历史公园、国家战场、国家纪念堂等等。

众人熟知的“蓝岭”其实是一条国家景观公路;

杰斐逊纪念堂其实是一个国家纪念堂;

魔鬼塔“大鸡鸡”其实是一个国家纪念碑;

鲍威尔湖其实是一个国家休闲区;

湾区北部的Point Reyes是一条国家海岸线;

栗子不多举了。

美国的“国家公园体系”很庞大,一共包括了四百多个分支,还在逐渐增加。

国家公园署发布的“盖章手册”里就有完整的公园名录。

国家公园体系是美国惟一的自然保护体系吗?


远远不止如此!美国除了国家公园,还有以下跟自然景观相关的划分:

  • 国家森林:主要用于商业开发,但是小伙伴熟悉的白山White Mountains、华盛顿州的Snolqualmie等等都只有国家森林一个属性;

  • 国土局属地:可以粗略理解为美国西部的不长树的保护地,也包含了商业开发区域。比较被人熟知的就是南犹他-北亚利桑那那一代(例如波浪谷The Wave),还包括了几乎整个内华达州、大部分犹他州、亚利桑那/加州/新墨西哥/怀俄明/俄勒冈的部分区域;

  • 野生动物和鱼类保护署;印第安自治区;州立公园也属于公有土地中的保护地。

  • 私有土地中也有大量的自然景观保护地,有些地方比公有土地保护得还好。

上图:美国的国家荒野保护区系统(Wilderness System), 各种颜色表明改保护区是由哪个国家机构监管。

让这一切更加复杂的是,美国还有一个“荒野保护系统”(Wilderness System)。

简而言之,荒野保护系统就是从以上所有体系(国家公园/国家森林/国土局/野保署)中,采取“选美”,当中具有极高保护价值的,被纳入这个体系之后,商业开发就受到了极大程度的限制。

这是一个永久性的体系,目前只保护了美国本土2.5%的土地。由1964年的《荒野法案》颁布执行。

管理机构呢?以上谈的国家公园署、国家森林署、野保署、国土局都是。一块地本来是属于谁管的,还是由谁管,只是性质变了而已。

总之,美国公有土地的划分十分复杂,一片土地可能有多重性质、受多个机构管辖。

国家步道跟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


国家步道,是“国家公园体系”下面20多个分支当中的一个;每一条国家步道,其实就是国家公园的一份子。

目前国家步道体系包括了11条景观步道、19条历史步道、1300多条休闲步道。(是不是觉得国家公园数量突然没有顶了?)

但是好玩的就来了 — 虽然国家步道数量有一千多条,但是当中只有一条,是由联邦机构单独设立办公室来管理的。

那就是–

阿帕拉契亚步道!

不要问我为什么AT这么牛,不然又要写一篇文章了

换言之,其他的所有国家步道(包括太平洋山脊、大陆分水岭等等),和荒野系统类似,都没有统一的管辖机构;一条步道经过什么地,就由那块地的“老大”来管。

所以,一条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中间经过的土地包括私有土地、国家公园、国家森林、国土局土地、印第安属地,管理权在一条路上换了几千次。

而阿帕拉契亚就不同了,资格老就是有特权!AT由国家公园署管理,不仅有专门的联邦办公室,还实现了“全部国家公园化”。

也就是说,这是一条长达3500公里的国家公园!

3500公里的土地都不能飞无人机了 T.T

 

国家步道是不是指定了之后再修建的?


这是美国步道体系发达之处所在:很多步道都是老老实实、无名无分地存在了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被评为国家步道的。“先批准、后修建”的例子少只有少。

比如,19条国家历史步道:从印第安人,到摩门教西征;从路易斯和克拉克的西部探险,到加州淘金热;这些步道都存在了好几百年,才被批准成为国家步道。

那么景观步道呢?阿帕拉契亚步道在1937年就建造完成了,太平洋山脊步道在1930年代动工,至70年代也初步修建完毕。而《国家步道法案》在1968年通过之时,这些步道都已经存在了。

国家步道体系是由1968年的《国家步道法案》设立的。只要一看到“法案”二字,大家就应该知道,这是美国三权分立体系中的立法分支,由国会处理。也就是说,总统和它的行政部门的权力,相对较小。

但是总统在国家公园体系中的职权又略有不同了;改日再来聊这个话题。


官网给出的”怎样建造国家步道“指南,只有简单的四步哦。

谁要来试一下?

国家步道的设施很齐全吗?


一句万用回答 — It depends!

对于那11条景观步道而言,沿途设施最齐全的应当是东部的阿帕拉契亚小径和波多马克小径。

国家步道有些就在城市里;有些经过城市。诺娅曾经在美国的步道周围附近看到过以下设施:州际高速、温泉度假村、滑雪山庄、酒店、小学、一整个城市(比如AT就穿越了Hot Springs和Hanover等几个小镇),等等。

但是,重点来了:这些设施跟步道本身名没有直接关系。换句话说,“步道”不是摇钱树;当地的其他景观开发才是。步道只是被规划到了有这些设施的区域。很多设施的建造时间比步道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阿帕拉契亚步道管理协会的官网上对于可建造的设施种类和数量、距离步道的距离、设施的性质有严格的规定。

更何况,以上我们讨论的是非荒野保护区属地。PCT沿途经过了26个荒野保护区和44片国家森林,这些地方的商业开发都是很有限的。

国家步道上的垃圾谁来捡呢?


诺娅要在这里讲一个大实话:虽然美国国家公园体系貌似是个摇钱树,但是国家公园署、国家林业署其实这几年都非常缺钱。缺钱到什么地步?国家林业署基本常年亏损;国家公园署基本没有科研经费,而且需要靠大量的民间筹款(如National Park Fundation)来维持运转。

这就让美国的荒野保护陷入一个危机。我们把荒野开发或者开放出来,把公路修到山里,把地图和照片公布给全世界,引来了百万计的游客,为当地生态系统带来了冲击,但国家却没钱善后。

其实,这个说法有一点片面。美国的步道和公园体系,几乎都是自下而上、自民间到政府到政府的修建和管理渠道。拿AT举例,这是由新英格兰高校的部分精英发起策划的线路,由民间志愿者修建完成;1968年被划成国家步道,也并没有改变这个状态。

美国的荒野是由立法来保护的,由总统来宣传的,但是是由民间来执行的。

比如推广Leave No Trace的民间机构,Center for Outdoor Ethics;

比如Wilderness Society;

比如约翰谬尔创建的Sierra Club;

比如National Park Foundation;

比如PCT的总部PCTA, AT的总部ATC, CDT的总部CDTC, CT的总部CTF…(字母太多,你们get意思了就好)……

 

 

诺娅在这本书里详细阐述了美国国家步道的组成、发展和演变。

 

01 May 2018

中国有没有“国家步道”?

“国家步道”这一系统在美国、加拿大、英国、新西兰、日本很多国家都有。但首先我们要给“步道”下一个定义。

英文里的单词TRAIL和“步道”的意思最近。它可以是村落与村落之间互通往来的“栈道”(如尼泊尔大部分线路),可以是长距离交通运输的“走廊”(如茶马古道、河西走廊),可以是单纯作为景观和旅游目的的户外设施(如美国太平洋山脊)。

跟TRAIL相近的一个单词是ROUTE,意指“野路、野径”, 泛指一个被少数探索过的大致路线,很多地方未经修缮。美国的大陆分水岭(Continental Divide Trail)和Sierra High Route、加拿大的Great Divide、甚至中国的大横断都可以算作“Route”。

上图:美国的不完整的国家步道系统-国家景观步道全图

上图:大三重冠

上图:小三重冠 — 约翰谬尔径科罗拉多步道,长步道

我国已有的国家步道体系

 

据诺娅掌握的信息,我国目前有两个政府部门的两种国家步道体系正在推行中。

  1. 登山健身步道:国家体育总局登山运动管理中心总管,由山岳美途参与规划和设计,由各省各地的政府参与建设。这个步道体系的总长度已经有了几千公里,遍布浙江、江苏、湖北、四川、内蒙古数个省份,比较著名的登山健身步道包括浙江的宁海、湖北黄石、内蒙古大青山等等。

国家登山健身步道有几个特点:

  • 统一设计:登山健身步道有统一的步道标牌、管理方案、路书和设计尺度,基本与美国国家步道体系在精神上保持了一致性。

  • 地方政府参与:每条步道所经过地区的政府机关部门是“甲方”,在步道的建设方面有很大的发言权,很多地区出现的硬化路面、宽路面等不符合生态建设的设计,其实也是顺应地方政府带动旅游产业要求之下的无奈之举。

  • 商业化:国家为了推广登山健身步道,已经举办了许多商业徒步和跑步等等竞技类活动,也有类似磨房百公里一类的大型集体徒步、露营活动。此类活动对于当地环境和生态的伤害不言而喻;虽然商业化和旅游推广是我国“一带一路”方针的基调,但此举本身已经偏离了长距离步道修建的初衷。

2. 国家森林步道:国家林业局总管,北京诺兰特生物规划公司参与研究和执行,目前在起步阶段,依托在我国新的国家公园体系之内。这种步道更重视生态,参考了国外国家公园和国家步道建设在无痕、环保、社区建设方面的先例,也有长距离乃至超长距离线路的规划。诺兰特参与出版的《国家森林步道》一书中就可以看出林业局对于生态步道的重视。诺娅对这一森林步道体系非常期待。

 

我国没有潜在的“国家步道”级别的线路?

我觉得这个问题包含了一个误区,那就是“国家步道”一定是最长的、最美的、人文和生态资源都是最丰富的线路。然而历史总是先产生了“步道”甚至“野路”,再做国家级的认证。

另外,就是已经有了一些“走廊”式的步道范围,但是当中并没有我们理解上的被人工修缮过的地理痕迹。这样的步道算作刚才提到的ROUTE。诺娅认为,有些“ROUTE”才是世界上自然和人文风景的集大成者。

目前我国最有名的ROUTE应该就是大横断。

横断山脉纵穿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甘肃五省,是我国独一无二的跨越最多省的最长最宽最典型的南北走向山系。横断山南低北高,南至中缅边界山区,北抵达青海西藏四川交界咽喉部位扎尕那,东起四川邛崃山,西抵西藏舒伯拉岭。它包含着三江并流等世界级景观,6000米海拔以上的雪山层层叠立,海拔高差大,在小区域之内就能有丰富多层次的景观,是一个天然的生物基因库。

这是一片太美丽的土地,消失的地平线彼方有着世界上其他长距徒步线路都不具备的自然地理、生态生物和人文历史资源,沿线的地貌、民族、物种之丰富,让PCT、AT甚至CDT这样的线路都显得逊色。

说大横断是ROUTE,主要是因为其选择路线多,类似一个“走廊”,没有被修缮为传统意义上的小径。这是一条民间策划、由民间推动的自下而上的线路,由众多摄影师和驴友探线而成,有出版业和媒体人做后盾。

大横断团队刚刚荣获今年的金犀牛奖,而也会于今年推出一系列活动,包括9-10月举办的由8个越野跑团队进行分段完成其连通式FKT越野。

“历时63天,横断天路全线拍摄照片18700张,首次展现在公众面前的高山湖泊28个,途经海拔4000m以上高山垭口42座,无人区穿越大约1100公里。”

对于大横断,我一直是很纠结的。一方面,我既希望这样的步道能够快速成型,为我们国家的户外爱好者打开一个新的世界;另一方面,又希望这条线路”一步到位“,在建设理念、无痕体系、维护和修缮、方面尽量避免一些我们已经犯过的错误。

(然而根本不现实好吗。)

很多人把大横断和美国的阿帕拉契亚小径相比。但是我国和美国的国情有着根本的不同,在步道的发展上也会面临迥异的挑战。

第一是思想意识。我国是农耕大国,人和土地之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5000年之前。长时间落后的生产力,让“可持续发展”的成本增高,导致民众生态保护思想薄弱。人们与土地的连结,也随着城市化的发展而逐渐异化。这里不得不提到“一带一路”文件,几乎只字不提对环境资源的可持续保护,而仅从商业开发角度处理生态资源。这并不是一个长远的方案,杀敌一百自损二百五。

第二是步道建设。在我国,步道多以“栈道”的形式存在于村落和村落之间,是交通运输和文化传播的枢纽。其他的山野徒步路线、攀登路线也在逐渐被当地政府和驴友开发着。这“自下而上”的路线,和美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是,美国的长距步道依托的是强大的民间组织,几十年之间在私人土地主、联邦属地、各级政府之间周旋交涉依靠各个州和当地的户外俱乐部的志愿者的力量。人民对土地的支配权力的强弱,决定了步道发展的命运。

第三是法律保障。美国的大型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包括国家公园体系和国家步道体系)都依托着国会的立法,有着长久的效力。1964年建立的荒野保护体系(Wilderness System)更是在逐年扩充新的血液。大横断步道如果能成为我国第一批长距离国家级步道,我们不仅需要民间的勘测、规划和修建,更需要上级政府机关的支持和保障。自上而下?行路难。

大横断要成为一条史诗级的徒步路线,必须要有一个组织全职负责这条步道的策划、踩点、修建和维护。然而,”下手“相对容易,而”善后“往往更难。在推广的过程之中,很容易就变了原来的味道。

大横断要保持神秘性和难度,高瞻远瞩地提倡“负责任的徒步”,又能够“user-friendly”,并且能在近几年内就有人(以不太痛苦的形式)直通走完全程: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目前大横断可以着手的,就是让这条“走廊”式的步道初级模式,逐步完善成一个可行的、徒步阻力较小的模型,带动国内驴友的中坚力量,乃至世界著名的探险家,去参与徒步和越野。

这未尝不是一次公民意识崛起的尝试。大横断如何动员地方力量,将这一条线路完整地串联起来,并且提供适当的维护和善后,将会是我们国家民间志愿者的一次重要实验。让更多人了解这条伟大、壮美的线路,促进我们对大横断自身的了解,将“大横断文化”变成一种类主流思想,相信这一天,大横断就能从地理和心理两个层面,变成一条连结人与自然的“天路”。

30 Apr 2018

如何筹备一次长距离探险 | 野孩子公开课逐字稿

这是诺娅在网上两次公开课的全部演讲稿,***内含大量干货***, 特此全部贴出,奉献读者。

大家好!我是张诺娅,那个徒步的姑娘。本期是和野孩子-北美户外社区合作的野孩子公开课,“徒步”系列的第一期。感谢野孩子,感谢程林,Kurt和Jane等等同僚的帮助和推广,感谢群里从乌鲁木齐到旧金山跨越这么多个时区的300多名小伙伴。这不是我的第一次公开课,但却是我准备得最好的一次,我也趁着这个机会梳理了一下长距离徒步的知识体系。旨在为大家奉上最优质的资源和最有启发性的内容,能够让您在这一个小时的收听之后走出千里之行的第一步。

本次演讲的主题是:平凡人怎样进行一场探险。诺娅会从横向和纵向两个方面来解剖这个主题。横向是跨各个探险领域的6大准备要素,纵向就是诺娅术业有专攻的长距离徒步方面的详细解剖。有人会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能进行探险的一定不是平凡人,一定是有钱有时间有能力有颜值当中的一种。那么我相信一个小时后,如果您的想法有一点不同了,那么诺娅这次公开课的目的就达到了。

先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山城重庆人,1991年生,17岁的时候来到美国读高中,现在正在德州大学奥斯丁读特殊教育硕士。目前徒步总数大概是8500公里左右,完成了科罗拉多小径、太平洋山脊和阿帕拉契亚三条长距离徒步线路,也走过尼泊尔、风河山脉、美国西南大环线去过10次,平时也兼顾跑马和攀岩。目前积攒了大概1500万步,海拔升降了69个珠峰。今年5月1日即将徒步大陆分水岭,这条全长4500公里。

那么此处必须要说,我的起点比在座的很多朋友都要低一些。我的户外经历从2012年开始,到现在不过5年。5年前没有爬山的经历(在重庆爬楼梯除外),而且直到今天都恐高,下山速度非常慢,平衡感很不好。5年前的我不过是一名在校大学生,5年后的我依然在读书,每年赚钱数目应该比不上在座大多数人。我身材矮小瘦弱,不会武功,至今没有上过野外生存课。我的第一条长距离线路是800公里37天的科罗拉多小径,那其实是我第二次背包露营。

如今,我有三重身份:探险家,教育者和媒体人。我的三个工作的重心是:户外教育,长距离步道在国内的推广,和无痕理念LEAVE NO TRACE的传播。我的学术背景是认知心理学,本科的科研3年课题是创造力,现在特殊教育硕士的研究人群是学习障碍青少年。除此之外在一家教育公司-德州优品教育工作,辅导、培训、户外领队。兴趣爱好包括研究地图、经济、传播、设计等等方面。我的合作伙伴是自然之友,穷游网,野孩子和JoinLA.


如果把各位听众的需求map到四个象限上。如果我们把“长距离探险”当作一项待办事务,横轴是必要性,纵轴是紧急性。大概可以得到这4种不同的听众,看看你属于哪一类:

  1. 直接需求:在5年内有确切计划执行长距离探险
  2. 强烈渴望: 目前没有长距离探险可能性,但在未来某一时刻很可能会执行;现在想未雨绸缪,了解使力的方向和点
  3. 精神支持:希望对诺娅的故事有更多了解;想与诺娅近距离交流;没有对课程内容的过分好奇
  4. 内容猎奇:户外达人,户外工作者,媒体人;对长距离探险活动的内容渴望充分了解,目前没有长距离探险的需求;对于轻量化、装备、户外体验都有一定了解

 

那么你属于哪一类呢?在心里默念一遍。如果是第二和四象限的,也就是“强烈渴望”和”内容猎奇“这两类朋友,我们帽子“观望”——本次公开课提供的资源,主要是为这类观望类听众准备的。如果你是第一象限的“直接需求”类,或是第三想象的“精神支持类”,可以直接听30分钟之后的问答部分了,或者是移步诺娅的微信公众号和个人网站。

在今天之前,我想很多观望类的朋友都对“长距离徒步探险”很陌生,也对自己的条件有一定怀疑。那么如果要走一次太平洋山脊纵跨美国,或者像闪米特大侠一样去漂流一遍黄河,对于我们本身有些什么要求呢?如果把人比喻成一台台电脑,要在这台电脑上跑一个叫做“长距离探险”的程序,那么对我们的硬件配置有什么要求?如果在硬件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即拿到了一样的macbook pro, 程序员的本和设计师的本,大学教授和游戏玩家的本,跑起来完全不一样。那么执行探险的软件需求有哪些?

这张图的左边,是大多数人心中的3个硬件条件, 就是时间、金钱和体魄。这里诺娅要举三个例子。

一个是夏伯瑜老师 (图片9),没有双脚,攀登珠峰。第二个是盖特伍德大妈,是第一个完成阿帕拉契亚徒步的女性,是来自俄亥俄州的一个农妇,没有徒步装备,把浴帘当帐篷,穿着网球鞋,单间背自己缝制的麻袋;走完了AT三次;还有一位盲人走完AT。

那么大家可以看到,时间、金钱和体魄,其实是执行探险的“充分不必要条件”,是执行探险的“充分不必要条件”. 这三件事情其实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能执行探险的三个限制。想的不是,我的目的是什么,要怎么去实现;而是我不能实现,因为有家庭小孩身体不好没有钱没有时间等等等等。

那么我们回到计算机的那张图片,看看右边的三个图标。这三个是软件要素,很少有人会考虑到。桃心代表动机和行动力(准备),帐篷代表野外适应程度,而落叶代表心理承受孤独的能力。

在这里我想给大家念一段我在《穷游锦囊-太平洋山脊》这本免费的锦囊里面,写过的一段话:

在了解了本体的软硬件和心理和生理的条件之后,我们来分析一下什么是探险。

有人做过一个调查,走上PCT的人有3个基本动机,第一是渴望挑战,通过4200公里徒步进行自我实现,第二是融入自然,享受美景;第三是某一种间隔和重组性质的清空。

在同一个问卷调查当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徒步PCT结束之后,你觉得这个过程和你徒步之前的预期,有什么不同。

从心理学上来讲,人类是臭名昭著的非常难以预测自己未来心理和行为的动物;我们会给自己列计划,却往往高估自己的执行力。

我在徒步路上遇到的很多退出的人,不是因为伤病,而是因为不了解what they got themselves into. 我们无法达到所谓的”知行合一“;如果一件事情没有坚持下来,我们会以为是自己没有意志力。其实并不是意志力的问题,而是对自己要做的这件事情本身,不是很了解。

那么既然长距探险的80%-90%是未知的,而且有很多状况我们无法提前准备,那么就更需要巩固那10%-20%的我们可以预先掌控的部分了,扩大“知之为知之”,进而达到知行合一。

对于任何性质的探险,前期都有6大准备要素。现在大家跟我一起念:线路、补给、营养、装备、体能、技术。

有人会问:不对啊,为什么体能和技术,尤其是技术,被排在了最后面?

排序的依据是:此项目有多少是需要靠提前准备来完成的?越靠前的内容,越依赖前期准备;尤其是线路,我认为需要100%的了解;而越靠后的项目,比如技术,就越需要临场的学习、快速的反应,和探险之后的经验总结,所以越靠后的项目越需要探险中期和后期的努力。

接下来本次公开课的重点部分,就是6个要素的解读和资源共享。我会以我在2013年到2014年花了8个月的时间准备太平洋山脊为例子但是这6个要素,对所有的探险活动都适用。

 

线路是前期准备6要素的重中之重。它大概包括三个部分:第一是线路是不是一条完整、成熟的既定路线?在这个部分,我们要了解这条线路的走向、气候、沿途的补给状况、自然生态、人文地理等等内容。第二部分即这条线路需要的导航条件:是否需要每一段路线的地形图?要不要使用手持GPS或者APP (不需要网络的);如果是航海,航海路线图大致是多少,是否有后援的导航人员等等。最后一个部分就是这个路线的执行内容,即是否有备选路线、有没有紧急逃生方案,等等

太平洋山脊为例: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线路,跨越22个纬度,从墨西哥国境线奥加拿大境内,跨越高地沙漠、地中海、高原山地、雪山、河谷、平原等等自然带和气候带,最低海拔接近海平面,最高海拔是4000米的森林人山口。徒步时间主要在夏季4月至10月,温差是零下5摄氏度至零上40摄氏度,风速最大可达70英里每小时,内华达山脉地段7000英尺地区在5月之后依然可能降雪。去哪里找这些数据呢?最好的地方是这些长距线路的官方网站

回答第二个导航条件的问题:这条线路有完整的既定路线,大约80%的地区有良好的标记,高海拔比较容易迷路的地段可以依靠APP (guthook halfmile app),这条路线的地图在网上有(halfmile),可以下载打印,也可以作为PDF存到手机上备用。第三个问题是备选线路,这些选择在Yogi’s Handbook尤吉指南上都有列出.

 

所有的探险活动,都有以下6种补给方式,可以多种混搭,也可以选单一项。

  1. 全部储备:即探险开始之时,就带上100%的补给品。郭川的环球航海,是用的第一种,就是全部储备式。他的帆船青岛号上有他所有的食物,中途没有补给。那么还有南极徒步探险,去年去世的那位英国老兵,也是这种方式。
  2. 直升机/补给助手:中途“空降”补给品,或者由你的后勤人员在中途某处进行拦截,把补给品交给你
  3. 藏宝:cache, 由探险者自己或者后勤,在沿途某处把补给食物藏起来。藏宝:沙漠或者热带雨林气候,比如弗罗里达小径,提前藏好水。有些速度记录或者越野比赛,也允许提前放好cache.
  4. 直升机和后勤拦截:用得特别多。Andrew Skurka的阿拉斯加大环线,用了徒步、滑雪和皮划艇三种方式,中途特别偏远的地方依靠直升机。后勤拦截,基本上是长距离越野比如Western 100 西部100. 以及长距离徒步纪录比如千年Skurka神的AT纪录,Jennifer Pharr Davis保持了很多年的46天纪录等等。都是中途每隔几英里就有后勤人员在某个公路穿差点拦截,每晚都能睡在提前准备好的房车或者帐篷里。
  5. 邮寄:一种是提前准备好所有邮寄品,让你的后勤寄到沿线的青旅、邮局、餐馆、酒店等等。邮局不推荐,开门时间有限;比较推荐商业门户。还有一种是在沿途的大城市购买很多补给品,然后自己去邮局寄给自己,bounce box。
  6. 小卖部:沿途购买

 

我的太平洋山脊徒步,用的是邮寄和沿途购买两种的组合有一半东西是提前准备好了29个补给盒子,另一半是沿途购买。物品主要是食物、燃料、鞋、电池、duct tape、大姨妈巾等等消耗品。你猜对了,贵的地方就邮寄,大城市就买。

 

 

营养和补给点的性质是密不可分的。试想如果你沿途荒郊野外,完全没有商店,或者是要在南极/阿拉斯加/环球航海这种具有expedition性质的远征探险,那么你能准备的食品基本就是轻便、高能、存储时间长等等几个特质。换句话说,就是难吃、压缩、不新鲜。

在太平洋山脊上,基本上没有超过7天的补给。邮寄的食品我会给自己一些中式小吃,美式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有限。原则只有一个,那就是把食物当作是你的燃料,吃货要委屈一下。把它想象成汽车的油,或者电。那么这个燃料怎么分配呢,跟我念:糖类比脂肪比蛋白质,5比3比2.

5比3比2,只的是能量即卡路里数量的比例。那么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怎么吃,我已经在自己的一篇公众号当中讲的很清楚了,还做了一些食品推荐。链接在最后给出大家。

 

 

在准备6大要素中,只有装备这一项是不能跨界地举一反三的。比如滑雪的小伙伴应该不会了解攀冰的装备,除非你自己也同时攀冰。那么诺娅只能根据露营徒步这一项的装备来进行阐述。

徒步露营在英语里就是backpacking, 注意它不是单日徒步,也不是所谓的car camping也就是公路旅行的那种露营。它的特点就是会过夜。对于大多数的处在观望期的小伙伴,我估计大家出去的时间一般是三天两夜到7天6夜这个范围之间。

装备选购要遵循3大思维:

  1. 要进行体系化思考。不要把装备当成单件;而是要模块化地按照功能来区分体系。比如说,睡眠体系,就包括帐篷,雨帘,地铺,睡垫,睡袋,地钉等等。如果你是使用的帆布而不是帐篷,这个体系可能就要用到更多的绳子和地钉。体系思维的好处就是能让你有机地把装备组合在一起,而不是去堆砌,以至于带上重复功能的物品。
  2. 要用多功能的角度处理装备。有些物品的功能是单一的,有些是多元的;尽量少带功能单一的物品,除非它是不可以取代的。比如登山杖,其实是功能及其广泛的,可以当帐篷的架杆,可以当猫产,可以挖雪坑;再比如duct tape, 我们就曾经用duct tape当过绳子,帮助脱落的雪链。
  3. 距离越长,背包越轻。我觉得如果除去摄影装备,大家都尽量要往12磅,也就是5公斤的背包重量看齐。最重要的就是在三大件上面减重,哪三大件?背包、帐篷、睡袋。我再说一遍,背包、帐篷、睡袋。在美国的小伙伴,努力和BPL Whiteblaze这两个网站做朋友,远离REI。

 

有的小伙伴要问了,诺娅,有哪些装备是你去户外一定会带的呢?我觉得以下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带的:睡袋、雨衣、生火设备、导航(地图/指南针/手机APPgps)、刀具,这5样东西。也就是说我可以不带帐篷睡垫等等,但是没有以上5样东西,我是很难生存的。

 

其实睿健时代也好,keep也好,还是阿式登山训练手册(去年出版的),我觉得基本的原则就是参与这一项活动之前,你要模拟到时候在野外会用到的动作。不只是动作,还包括天气演练和技术演练。

我就说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日本有一个高海拔登山家,也是珠峰的成功攀登者,他也是阿式登山去的Denali。他的训练方式是在日本冬天的夜晚凌晨三点把自己闹醒,把冷的淋浴打开,带上登山的厚手套带上,在没有灯光的情况下在冰冷的淋浴里戴着笨重的防水手套穿冰爪。这个例子可以说是完美地模拟了高海拔尤其是大风雪天气凌晨开始冲顶的时候或是黑暗中下撤的时候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很多人会说膝盖疼,我先在讲课的时候告诉大家,膝盖疼的主要原因是大腿肌肉群和髋部肌肉群薄弱,而这些肌肉群薄弱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因为臀部和大腿对于我们平时久坐的上班族开车族来说,本身就是不容易锻炼到的。所以不管是越野跑的资深运动员,还是初出茅庐的新驴,平时一定要用自重在瑜伽垫桑多练一些腰臀大腿小腿的动作,比如交叉腿跳跃,比如臀桥,比如各种样式的深蹲,比如某些会用到腿部的pilate, 等等。弓步走是一个对下半身肌肉群、核心力量和平衡力都会用到的动作,我特别推荐。

那又人会说,我可以保证膝盖不受伤,但是诺娅你在PCT上有十几天都是走30几英里(5/60公里),连续走,怎么可以提前锻炼,保证不受伤?

我觉得劳损性损伤其实也是因为模拟不够。其实我住在德州,是大平原,没有山。我在去走PCT之前其实是买好了当时徒步会用到的背包,在里面大概装了10升的佳得乐,也就是20磅。然后去小区的健身房,把坡度调到15度,用大概5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走坡,5公里是一个开始速度,然后一点点往上加。另外一项就是我刚才说的用自重练下半身肌肉群。最后用着徒步鞋去走当地的trail。

 

在两天前我拿到了小伙伴们问的问题清单,其中有一个小伙伴问道,从徒步新手到走阿帕拉契亚路线需要怎样的学习过程?那么亲爱的,这个部分的答案就是给你的。

技术,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环,但是也是最不容易准备好的一环。为什么呢?比如生火、看云识天气、搭建庇护所、紧急撤离、路线辨认、迷路的处理、恶劣天气的处理、打绳结、急救、辨认可食用的植物这些训练,在平时我们不去野外的时候,真的只能纸上谈兵。

所以技术这一项在平时可以完成20%的训练,而80%都要在野外学习。

我以美国National Outdoor Leadership School教材里的内容,结合《登山圣经》,总结的最需要在野外掌握的3个技能。

  • 第一是辨认路线的能力。这个能力除了我们知道的读地图、使用指南针、用手持GPS之外,还包括以下冷僻的技能:比如眼前有了几条不同的trail, 你如何辨认哪些是正常路线,哪些是野路?也就是说,如果从一个栈道工程师的角度出发,你要了解,栈道建造在什么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另一点就是迷路的处理方式,或者是在能见度极低的情况下,比如高海拔的雷暴、暴风雪、冰雹这样的天气,和小伙伴失散了的处理方式。
  • 在这里诺娅要重磅推荐Andrew Skurka, 徒步王。Andrew Skurka在他自己的网站上对于导航和天气有一个特别系统的学习清单。对于认路这件事还是要靠实践,美国这边的小伙伴可以考虑一下白山AMC的navigation class, 国内的我不了解有没有特别好的教认路比如认地形图和指南针的课程。欢迎大家摸索。
  • 教材里的第二种技能除了认路之外,我觉得就是对天气的认知能力,知道自然界的各种变量,比如湿度、风速、海拔等等对你的着装,对晚上的睡眠系统,对前进的速度等等产生的影响。
  • 第三种就是野外生活能力,包括处理饮食,调整走路的姿势,合理安排每一天的时间,补给的规划等等。

 

诺娅的徒步参考资料

  • 阿帕拉契亚小径
    • 官方网站:http://www.appalachiantrail.org/
    • 手机APP下载:http://www.guthookhikes.com/
    • 补给点信息:http://www.pmags.com/a-quick-and-dirty-guide-to-the-appalachian-trail
    • 诺娅的装备清单:
    • whiteblaze讨论区:https://whiteblaze.net/forum/forumdisplay.php/56-Appalachian-Trail-Forums
  • 太平洋山脊步道
    • 官方网站:http://www.pcta.org/
    • 补给点信息:http://asthecrowflies.org/category/pacific-crest-trail/
    • 尤吉指南:http://www.yogisbooks.com/pacific-crest-trail/pct-yogis-pacific-crest-trail-handbook
    • 诺娅的装备清单:http://www.zhangnuoya-walk.com/
    • Pmags介绍:http://www.pmags.com/pacific-crest-trail-planning-info
    • 太平洋山脊小径-穷游锦囊(诺娅编写):https://guide.qyer.com/pacific-crest-trail/
  • 大陆分水岭
    • 官方网站: http://continentaldividetrail.org/
    • Francis Tapon:http://francistapon.com/Travels/Continental-Divide-Trail/

 

轻量化装备

 

  • BPL: https://backpackinglight.com/forums/
  • Whiteblaze.net: https://whiteblaze.net/forum/forum.php
  • Section Hiker: http://sectionhiker.com/
  • Andrew Skurka: http://andrewskurka.com/
  • Outdoorgearlab: http://www.outdoorgearlab.com/

 

美国野外训练课程

 

Pathfinder: https://www.selfrelianceoutfitters.com/pages/pathfinder-school-classes

Mountaineers: https://www.mountaineers.org/

AMC: http://activities.outdoors.org/search/index.cfm/action/details/id/95283&act=11

 

推荐书目

 

Lighten Up

National Outdoor Leadership School’s Wilderness Guide

Mountaineering: The Freedom of the Hills

The Ultimate Hiker’s Gear Guide

Yogi’s Guidebook (for AT, PCT, CDT, CT)

Wilderness and the American Mind 《荒野与美国精神》

26 Apr 2018

2018, My Year of Quitting

大学毕业的5年来,是我人生中最“居无定所”的一段时期。这期间,我一共搬过6次家,经历过3次超过4个月的外出,从纽约转移到了达拉斯,又最终落脚了奥斯丁。

在大陆分水岭结束的第一个月里,我暂时居无定所,住在一户朋友家里。

朋友们是德州大学的博士生,公寓很小,只有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和能放得下几个小箱子的空间能给我使用。可我心满意足地从半年前打包好的箱子里随便抓住几件衣服,带上我的电脑和手机充电器,用很少的一点物品,便生活了一个月。

到了真正要搬家的时候,我却犯难了:在山野里旅居了半年,我的随身物品只有身上的背包;而半年前打包、寄存在朋友家的物品,我早已记不得这些“东西”们的具体内容了。

面对着15个盒子、2个行李箱、一堆小家具、各种零零散散的餐具床单洗漱工具药箱衣架柜子文具三角架单脚架没有用过的手机架化妆品说不出名字的神秘物品,我突然在心里犯了难:

为什么夏天的时候能背着背包走遍大江南北,如今回归人类,却不知自己到底拥有什么了。

 

相信你也有类似的体会:

每次搬家,都能翻出一堆几乎没用过的东西、没穿过的衣服、早就坏掉的物品却不愿扔掉的物品、无用的文件、再也不会看的旧书;

有些物品我们根本想不起自己在哪里买过、为什么买;

为了清理房间而丢了某样东西,事后很久之后也没觉得生活缺了什么,或者生活质量有所下降;

迫在眉睫的急用物件,如果自己没有,找朋友借也可以解决……

美国纪录片Minimalism的两个男主角有个类似的搬家故事。Ryan是个年轻有为的小中产,却成天压力巨大、郁郁寡欢。他在闷闷不乐时找好友Joshua聊天,听闻“Less is more”(少即是多)的人生哲理,于是二人携手做了一个实验:

Ryan把自己的所有财产(家具、车、衣物、厨具、电子产品等等)全部打包,房子里的所有物品,都分门别类地装进了箱子里。打包的过程花去了两人整整一天。

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如果Ryan的生活中必须要是用某样物品,他可以打开箱子去取那件东西。

而那些两周之后还待在被封在箱子里的东西呢?

你也许猜到了:Ryan发现,他的生活里并不需要这些“物品”。他通过赠送、募捐、变卖,扔掉了那80%的“不需要”。

Minimalism(极简主义)在近几年来成为了一项席卷全球的运动。如果你也听说加州的一户4口之家每年只生产一个小罐头的垃圾,如果你也听说一个叫Lauren的纽约女孩拒绝使用所有带塑料的物品,如果你也读过《断舍离》,你就明白极简主义不能再极简的精髓:少即是多。

可是,面对着每次搬家快把腰杆折断的沉重箱子,面对着那些“我说不出来有什么好,但就是不想离开”的物质,面对着我并不极简的“城市生活”方式,我羞愧了。

 

曾几何时,我睡在狂风飞舞的沙漠里,支不起帐篷,只能在半夜挪到高速公路的厕所背后避风,醒来看天边泛红。

曾几何时,我和奶爸在加州的雨夹雪里共用一个帐篷,和卡洛斯在能俯瞰洛杉矶的悬崖上分享着一壶热汤,瞭望远方的车水马龙。

曾几何时,我和丹尼尔、豆豆、大陶走在美洲的山脊之上,我们的身上只有最基本的生存工具,而每人却都背上了一本书。

曾几何时,我在科罗拉多高原的冷雨中差点失温,从日本人那里喝了味增汤,学到了晚饭残渣的降解方式。

曾几何时,我在宾州的龙卷风警报里和另外13个徒步者共用一间窄小的避难所,听着10岁的童子玩猜名字的游戏。

在那些时候,我是富足的。而现在的我,拥有的更多,却感觉更贫瘠。

为何会如此?雷贾丁说:“如果我需要某件东西,但是却没有它——那么我就不需要这样东西。”

 

也许是经济独立之后膨胀的物质欲望;也许是对同龄人“拥有物品”的羡慕嫉妒;也许是“这东西也许不错,我也想试试”的好奇心;也许,纯粹是因为无聊,才把时间浪费在北美烧钱快报、各种网购平台上。

户外,是一项很昂贵的爱好。而现代的消费主义,为了满足我们的虚荣心和自尊心,为了迎合我们的坏习惯,为了满足欲望,向我们灌输了太多“这种东西你必须有”的概念。

衣服,要有防风衣冲锋衣硬壳软壳抓绒皮肤衣防蚊衣长袖羊毛长袖T短袖T。

厨具,要有白气炉酒精炉固体燃料炉气罐炉钛合金勺子铝合金勺子铝制筷子。

背包,要有单日包周末包登山包滑雪包跑步水包自行车背包跑步腰包上。

总之,你get了。

 

再看看我们的家里:

清洗,要有厨房清洗液浴室清洗液玻璃清洗液heavy duty清洗液汽车清洗液和酒精消毒纸。

护肤,要有精油面膜化妆水保湿霜润肤露防晒乳眼霜日霜夜霜洗面奶角质霜。

食物,更是无法无天:只要超市能卖什么,我们就能吃什么。

 

于是,在深刻体会自己被消费主义荼毒至深、被美国的市场营销所害不浅、被所谓“必须拥有”和“应该拥有”模糊概念、被自己的“环保、绿色、无痕”理念所抛弃之后,我决定做一些改变。

我开始关心自己每日必须使用的物品。拿电子产品来说,我常用的无外乎:电脑,手机,Kindle, 迷你音响,加湿器,碎纸机,电吹风,相机,GoPro,CD机,厨房秤。其余的包括煎饼果子机、平板电脑、电子画板、蓝牙键盘、多余相机、几乎不用的电子牙刷,通通卖掉或捐走。

我开始了解自己的生活习惯。我发现自己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哪怕是买了新的物件,自己也不会记得去使用,除非那个物品能给我的生活带来巨大的改善。所以,我是个“视野窄”的人,以后切忌买的“广”,但可以在狭窄的范围内,购买需要替换的物件。

我开始了解物品的真正价值。有些东西虽然不贵,但是却能起连锁效应:比如Kindle, 让我省去了纸质书的重量和经费,走到哪里都能阅读;比如加湿器,加上一点点精油,就能给我带来极好的睡眠;比如有了spotify就不必再买CD, 比如一间大衣哪怕再贵,如果不穿,它的价值就是0.

我开始检讨自己的消费习惯。压力大的时候,我喜欢嚼珍珠奶茶里的珍珠。有时候为了买一杯奶茶,要来回开1个小时的车。一个月在奶茶上可以花费100美金(加上邮费)。浪费油、污染环境、制造塑料垃圾,还不能有长期地受益。于是我买来粉圆,开始自制珍珠茶。

我开始记账。我把我的日常“灵活消费”分成4类:

  • 短期消费:一次性花销,比如外出晚餐、看电影、一次性饮品等;
  • 中期消费:能维持1周左右的花销,比如买菜;
  • 长期消费:电子产品、书籍、教育花销、家具等等;
  • 奢侈消费:10年能买1件的花销(短期不会再重复购买的物品)。

这些“灵活消费”加上我每月的“固定消费”(房租、车保、医保等),就是我的当月总消费。

我在2018年的年计划上定了一个目标:今年当中的3个月,当月消费不能超过1400美金。

令我惊喜的是,开始记账之后,我的开支有了大幅度缩减,而生活成本并没有下降——我所需要的,都已经存在身边了;而我所没有的,有很多我可以自己创造,而无需在外界消费。

我年纪小一点的时候,会气急败坏地争辩为何“开源”比“节流”更重要。而现在的我,了解“节流”并不是简单的“省钱”,而是成为一个理性的公民、一个务实的消费者、一个有责任的地球人。

我感到羞愧。我热爱户外,执行无痕理念,但并不代表我懂得尊重地球。我生活在德州,buy in to driving excessive miles, 坐并不需要坐的飞机,去遥远的地方制造垃圾,在步道上使用大量的一次性袋装食品,等等等等。我的所知和所作,并不统一。

而今天,至少,改变开始了。

最后,附上一篇由某个21岁的大学姑娘写的关于极简主义的文章。

她比我强太多。

It’s only after we’ve lost everything that we are free to do anything.  — Brad Pitt, as Tyler Durden, in Fight Club

“失去所有,方能获得万物。”

“有时候你必须跳出窗外,然后在坠落的过程中长出翅膀。”

从今年一月份开始,有意无意地,我开始了一项对自己的实验。我想看自己能把所拥有的削减到什么地步,“极简”到何简。于是,一场有点带自虐性质的征途开始了,而我却越来越享受。

“极简”与物质有关,更与精神有关。我想看看在金钱付出最小的前提下,人能获得多大的精神满足。反之,我想看看在物质极为匮乏和简陋的状态下,人的快乐是不是会想我预想中的那样被放大,被升值。我想我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至少目前是。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我开始讶异。我发现人没有许许多多“必须有”的东西,也能照样生活,甚至生活得更好。在哥斯达黎加的树屋里,没有电没有网甚至有时没有水,可以那种快乐是简单的。夜里听着暴雨打在铝板上的隆隆响声睡着,清晨听着蛙声鸟声虫声醒来,夫复何求。

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已经有的,不想再有更多。没有的,如果不是必须有的,就不求。但是有些东西我绝不妥协,比如旅行,“不去会死”这四个字在我心中扎了根。

“英雄式的冒险,平民式的生活”

半年里,我做了些疯狂的事。我相信这些事和Reductionism (极简主义)一脉相承。比如去墓地看日出。比如“爬”上了后山(因为没有走trail)。  话说每次从山里走出来,走到某现代的建筑物之内,或是看到shopping回来的学生,甚至看到马路,都会有转世穿越的感觉。我骄傲的是没有为这些经历付出任何的金钱和物质代价。

半年的时间里,我跑了三次五千米的长跑比赛。用周末的时间爬了4座雪山,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无数远足。去了哥斯达黎加的热带雨林农场,早上种地,下午支教。“意志力”是极简生活的一部分。

一个人走了几次短途旅行。每到一个城市,就一定要爬那里的山,或是上到高楼最高点的观景台,俯瞰大地。半年内,爬上了蒙特利尔,墨尔本,和匹兹堡的最高处。都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是坐在天台上远望的感觉总是“欲辨已忘言”。

最大的变化应该是在收行李的时候发生的。以前的旅行,总是觉得自己忘记带了东西。现在是费尽了心思想带的越少越好。只要不是没了就活不了的东西(我的是吹风机,眼睛,钱包)我就尽量少带。

四月底,我开始吃素。原因是上过的一节课。既然被说服了,就尽量要让行动也保持一致。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半年里,我培养了几个爱好。第一:坐。坐在悬崖边。坐在湖岸。坐在荒原上。坐在大地的任何一隅,然后躺下仰望天空。由“坐”延伸出来的是“静坐”和“冥想”。我在这方面还是初学者。灵修的老师说, 让混水变清的惟一方式, 就是让它静静沉淀. 安放和等候是惟一的步骤.

看日出是培养的第二个爱好。第一次是在Binghamton的墓地,看着太阳的光芒撒在墓碑上,有种苍凉的震撼感。尔后看过许多日出,黄石湖的那次最美最难以忘怀。也试过和朋友在布莱斯国家公园凌晨2点拍星轨,早上5点拍日出。比起日落我更爱日出。日出不仅代表一天的开始,代表希望,而且看日出以为着你要比太阳起得早 — 随之而来的手握大把大把时间的富足感。

旅行是我不变的爱,但是这半年开始培养“穷游”的习惯。和很多人不同,我不愿意买单反。镜头不能代替人眼。我只怕自己有了相机之后,就会本末倒置,为了好照片才去看好风景。其实,世界太美,最好的相机又能记录下多少呢。

“穷游”的第二个体现,是爱上了沙发客和露营。几乎不花钱,认识新朋友,听神奇的故事,开拓眼界增长见识震撼心灵。还用多说吗。

我开始冒险,甚至在许多人眼里是玩儿命。我发现人是会对“恐惧”上瘾的。如果这条路是安逸的, 安全的, 安然的, 我宁愿现在就停止旅程。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 同时也得到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

我始终相信,在未来的某天,我会站在悬崖边,站在你的身旁,与你欣赏无声世界的苍凉与美景。

半年来,开始爱上苏轼的句子了。”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每走在路上就把灵魂遗失一点,然后渐渐消磨出最晶莹透亮的部分。

把总是会忘记, 除了此时此刻(“THE moment”)的一切, 我们其实一无所有。但是, “此时此刻”太丰富太辽阔, 让我们的其它所得所获相形见绌。不是不能拥有, 而是拥有得太多, 已经承载不下它的重量, 辨认不了它的深浅, 体会不了它的可贵。

如若能把发生在自己的事情当成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跳出自己的躯壳去看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然后一切所谓的苦难啊挫折啊都变得渺小了。

世间万条道, 而大多数时候都被时光和命运和巧合牵着鼻子走。心动的界限也好, 付出的禁忌也罢; 人若是生来就要面临丢弃珍宝的命运, 让我再沉溺一下可以选择的自由。

我选择爱, 选择给, 选择不弃。

山不过来, 我过去。

人越活越野,血越活越热,哭点越活越低,长满皱纹的心越来越肆无忌惮。

要有追寻自由的动力,得先把牢底坐穿。

— 去云南支教前

 

而她,就是6年前的我自己。

19 Apr 2018

女孩,你的路在哪?

两周前,诺娅在网上读到了美国女性杂志Marie Claire的一篇纪实报道,标题就非常有煽动性 —

“Inside the Growing Movement of Women Who Wish They’d Never Had Kids”

翻译成中文,大意是 “那些后悔生孩子的女性们,和她们卷起的一场社会运动”。

副标题更是直白:

“这件事情令人难以想象,更是难以言说,但是世界各地的女性们逐渐开始有勇气承认:我后悔生小孩。”

其实这不是女性无生育运动的第一篇新闻报道了。2015年,纽约时报就做出一篇类似的长篇报道,列举出了包括卡梅隆迪亚兹和奥普拉在内的社会知名女性,以及她们曾发表过的“不愿生育”的声明。另一主流媒体Huffington Post更是有一个“无子女运动”的女性专栏。

 

“我恨我现在的处境 –我觉得更合适的词汇是‘受困于陷阱’。当有了小孩之后,我意识到我并不喜欢为人之母,但为时已晚……我感觉现在的人生是一个中产阶级监狱。”

“在22那年,我怀孕了 –哪怕当时我正在服用避孕药。我被击垮了。我想要上大学、旅行、经历人生,但周围的人都强迫我把孩子留下来 — 我没有别的选择。”

 

最近的美国人口普查显示,有46.7%的年龄在15-44之间的女性没有子女。另一项调查显示,有45%以上的年龄在15-35之间的女性并无生育小孩的打算。

 

但是这一场运动,和这场运动中的女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指控和社会谴责–

“这些女人都是冷血的、自私的、可怜可恨的。”

“我感到震惊 –这样的邪恶的生物(指不想要小孩的女人)竟然存在于世!”

“这些后悔自己不想要小孩的女人应该为她们的邪恶想法接受虐待儿童的罪名指控!”

 

维基百科的“自愿无子女”词条下面列举出了众多的女性不想要小孩的原因有–过多的社会责任、难以在抚养小孩和赡养其他家庭成员中权衡、不想要因为生育而改变体型、生活在不适合养育小孩的环境中、工作和职业需要、收入过低、不喜欢小孩、没有兴趣、等等等等。

在众多对无子女运动的指控中,“自私”这个词汇出现得很频繁。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美剧《纸牌屋》中的Frank和Claire。为了野心、权力与政治生涯,弗兰克对克莱尔做出了婚前的承诺:“我不会让你为我生小孩……我向你承诺这方面的自由。”

但许多女人这样捍卫她们的选择 —

“我们在自己的岗位上辛勤工作、为社会创造财富、并且纳税;我们帮助了其他有小孩的家庭创造一个更好的现世。我并不觉得我们是自私的。”

的确,现有数据表明,未生育的家庭为社区提供了更多小时的义工服务。也有人指出,“生育子女、延续基因”也是自私的表现;“自私”对所有的家庭皆适合,所以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从1960年代开始的美国女权运动的“第二次浪潮”以来,弗里丹(Betty Friedan)《女性迷思》(The Feminine Mystique)一书中的概念依然有很大争议:

“(社会)将女性定义为她和男性之间的关系 –性工具、妻子、母亲、持家的人,而从来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类。”

 

是压力,还是选择?

 

今天诺娅要谈论的话题,不仅关于女性和户外运动,而更是关于广大女性群体的自我认识、自我选择。

在这项不孕育运动之中,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想到这些母亲们所面临的反对的声音 –不守“妇道”、没有“母性”、自私自利、不考虑家庭、“不孝”,等等等等。

在现今全球经济,女性仅仅是17个国家的首脑、14%公司的CEO、平均工资为男人的60%。女性占据了90%以上的教育职业、80%以上的护士职业,而仅仅占了软件工程师人数的20%和飞行员职业的4%。

很多人把这些原因归于两大机能 — 社会化(socialization)和进化(evolution)。

偏向生物、遗传、进化论方面的论据指出:女性的生理结构对她们的认知、选择机制和职业诉求有重大影响。

 

而偏向社会学解释的人们则认为是长久以来的社会洗脑、男权巩固、偏见和歧视,阻挡了女人的发展,限制了她们的竞争力和竞争欲望,架起了一个“玻璃天花板”。

就如在文章开篇的案例中,女性长久以来被等同于“孕育者”的身份,既有她们特殊的生理结构的原因(子宫、卵巢等等),也是因为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社会概念,即女性的身份当中应当“自然而然”地包括繁衍孕育后代的义务,应当包括“母性”“善良”“温柔”这些特质。

如果把生理决定论和社会构架理论作为“外因”,诺娅今天则要讨论和这些有着巨大区别的“内因” –女性自身的自我限制。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我们女人自身,把这些外部压力和限制,作为一种借口、一种逃避、一种懒惰的方式,从主观上选择了“不争取、不努力、不反抗”,而被动接受社会赋予我们的女性“名片”?

Facebook首席运营官Sheryl Sandberg在她的畅销书“Lean In”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女性有着集体“贬低”自我成就的倾向。

Sandberg从三个角度解释为何是女性的自我主观能动性限制了她们的发展:

  1. 女性更容易贬低自己的能力、有较低的自我评价、不容易争取升值的机会、更不容易有较大的职业野心;
  2. 越是在职场上和社会中强势的女性,越不受到人们的尊重和喜爱;这迫使很多女人退缩到保守的性别价值观里;
  3. 很多女性过早地把家庭和生儿育女放到了职业规划的考虑中。

的确,有很多科研数据证实了Sandberg的观点:

  • 57%的本科毕业应聘男性因不满工作薪水而提出谈判,而只有7%的女性曾提出过增加薪水的要求;
  • 强势、主动、有领导力的女性更不受欢迎。斯坦福某研究曾将被试分为两组,一组被试阅读了一则关于海蒂(某风险投资人)的介绍,而另一组读到了一模一样的介绍,唯一的区别是名字换成了霍华德(男性)。在之后的调查中,两组被试对他们读到的风险投资人做出了评价。海蒂和霍华德得到了近似的“竞争性”评分。然而有更多被试愿意为霍华德工作,而不愿为海蒂工作。同理,有更多被试表明更喜欢霍华德,更不喜欢海蒂。
  • 女性比男性要晚平均3年才能拿到升值邀请,因为她们有“更低的期望、更低的信心、更少的野心”。
  • 59%的成功女性并不想做到公司或者行业内的顶尖位置。

诺娅并不是说现今的社会架构中没有对女性的系统歧视。正相反,同等的工作中,女性往往要做到120%才能和男性有同等的评价;女性在同等工作中的薪水更低;女性因为家庭、社会认同等种种因素,而不愿成为强势、野心、霸道的领导人。

放眼国际政坛,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强势”的女性领导人,往往被人怀疑、指控,或是有着劣迹斑斑的政绩:

 

就如奥巴马的上任,不仅没有缓解美国社会内部的种族分歧,反而在最近的警察射杀黑人的案例中加重了社会分裂一样,很多人预言如果希拉里就任了总统,女性的地位会下滑、并且在社会中面临更多的敌意和挑战。

 

我很难想象,在四十年前,流产在美国社会是完全非法的,女人必须要在隐蔽的小作坊才能完成人流。

我也很难相信,在现代社会,女人依然会因为自己的性别而受到歧视;女人会因为自己是否想要小孩的选择而接受人们的指指点点。

我难以相信优秀的女性会受到更多的排挤和敌意。

但我更难以相信的是,很多女性自身依然认为她们自己别无选择。

是的,你一直都有选择。

很多事情既然已经成为既定事实,我们很难扭转社会的架构和潮流,但至少可以从自我产生改变,更加自信、强大、坚定,更加有野心和能力,拓宽自我的格局。

至少,不要成为这一切的帮凶。

 

荒野女人:“奔跑,行走,生活,和爱”

 

诺娅前两天做了一个小调查,邀请她的公众号读者说出心中的一个户外领袖人物。这个人物可以是古今中外的户外高手、可以是领队等对公众产生了影响的户外导师、甚至可以是虚拟的人物。

诺娅做这个调查的目的,其实是想看看有多少人会把这个“户外领导者”或者“户外代表”的位置交给女性。

在诺娅的所有文章的读者中,男女比例基本是1:1.

在诺娅收到的回答里,女性的比例极小。基本不到10%。

 

首先,我想澄清一些关于女性户外的谜团:

  1. 女人比男人背的东西更少:错。2014年Kansas State University的研究指出,力量和体型/体积不成正比。正相反,女性因为体脂比比男性更高,在长距离耐力项目中,女性的力量潜能往往比男性更持久。
  2. 女性比男性会在户外遭受更多的威胁、经历更多危险:错。女性和男性独自出游的危险系数基本相同;然而在独自进行户外活动的女性中,实际受伤人数往往比男性更低。这跟男女之间不同的冒险心理机制有关。80%的野外呼救是由男性发起的;而12%的男性呼救者会最终丧生,相比于9%的女性。
  3. 女性在耐力项目中会输给男性:错。目前的研究指出,在马拉松或比马拉松更短的项目中,男性比女性更胜一筹。但当路线长度超过了一定值之后,“性别”的作用会逐渐减小,直至消失。反之,女性更谨慎的心理机能能减少受伤的比率。她们更大的体脂比、更小的体积也能在长距离能耗、高反等等方面有所助益。

上面这段话尤其关键–实际上,在世界长距离项目中,一直有着追求“最快速度”的传统。这个传统的英文全称是“Fastest Known Time”,简称FKT。追求FKT的运动员致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某条经典线路–大峡谷R2R, 南加州C3,科罗拉多州58坐14000英尺以上的山峰,等等等等。这些最快速度的记录超出人们的想象。

而全世界最长的两条FKT线路–阿帕拉契亚步道和太平洋山脊步道的“无后援”FKT纪录,都曾是由女性创造的。

更了不起的是,这两项纪录,都是由一个女人创造的。

而她,就是诺娅的户外偶像 –海瑟“Anish”安德森。

Anish出生于密歇根一个传统的美国白人农场主家庭,小时候的户外经验仅限于帮助父亲堆农场里的稻草和骑马。大学时期,Anish一度体重200磅,超出正常体重50磅。那时候的她“极度憎恨自己”。

大学里的第一个暑假,Anish到大峡谷国家公园坐义工。她的第一个“单日徒步”是在大峡谷的光明天使步道上完成的–义工的同事邀请她一起从南缘走到谷底、再返回南缘。毫无户外经验的Anish穿着人字拖、牛仔裤,手里拿着一瓶水,就这么出发了。

“我没有死–尽管我当时觉得很接近了。” Anish在痛苦之中完成了她的第一次徒步,但是仅仅结束之后的两天,她就又想回到栈道上了。别忘了当时正值7月的大峡谷,和安妮什当时200磅的体重。在同等条件下,安妮什完成了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 –而这种“作到极致的”豁出去的、拼尽全力的精神,奠定了她今后的人生。

本科毕业的时候,体重超重的安妮什仅在4个月之内就完成了阿帕拉契亚步道的徒步。第二年,她认识的徒步者Remy Levin, 两人坠入爱河,并且一起徒步了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和4500公里的大陆分水岭。仅仅在25岁,年轻的安妮什就成为了一名“三重冠”。

安妮什和老公一起搬到了西雅图,在一家软件公司工作。她说:“我意识到了我并不喜欢做软件 –我更喜欢待在山里。” 同样的,她意识到了她在这段婚姻中并不快乐。尽管和老公一起完成了两段精彩的旅程,她的婚姻还是在2012年解体了。这时她经历了人生的一段低谷:回到密歇根的老家,人生清零,不知何去何从。

可是她还是想要回到山里。在2012年的夏天,她开始筹划2013年的PCT破纪录的计划。当时的PCT纪录是由威廉姆森创造的。威廉姆森是长距徒步界非常受人尊重的老将。他完成了14次PCT, 其中有两次是“yoyo”,即在同一季节内从南至北、再从北至南,徒步穿越美国两次。他的最快的PCT无后援纪录是64天。

而在2013年,安妮什仅仅用了60天17小时12分钟,就完成了长达429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

平均每天徒步接近70公里。

安妮什的徒步方式是这样的:每天4点起床,在20分钟之内收好装备、帐篷,开始走路。每天走到晚上11点,随便找一块干的、平的地方就在最短的时间内扎营睡下。平均每天徒步15小时,当中吃饭的时间基本上是边走边进行的。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安妮什的所有补给都由她自己准备,她甚至从来不接受别人提供的进城收取补给盒子的帮助,所有的城镇(不管多远)都是自己走过去、再返回的。

安妮什在徒步的过程中因为起早贪黑,经常看见熊,还见过三只山狮。她平均20天能洗一次澡,全程60天也就洗了四五次热水澡。

她每天的主要食物是能量棒、即食食品、面饼、咖啡因,因为没有时间煮饭、做饭。

安妮什平均每小时的速度大约是5-6公里,很多时候是行走,而不是跑步。在俄勒冈,安妮什曾经一度想要放弃这次PCT破纪录的尝试。长期睡眠时间短、每天消耗四五千卡路里、巨大的运动量,让她的身体开始发出恶臭,“有一种生物腐烂的气味”。她时常在行走的过程中陷入幻觉。甚至有一两次,她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在完成2013年的PCT纪录之后,安妮什又试图破320公里约翰谬尔径的纪录,现有的纪录是3天多。而这次,安妮什打算3天3夜不睡觉。她在破纪录的过程之中一开始就经历的高反(约翰谬尔的起点惠特尼峰她仅用2小时登顶,速度过快)。中途她最长的睡眠是15分钟,时常产生幻觉,差点在半夜跑进湖里。在Muir山口的石头小屋里休息之后,她一度认错方向,往返方向跑了一个多小时。她在30个小时内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很少喝水,最终她做出决定,在Reds Meadow退出。

 

很多朋友还记得,2015年的阿帕拉契亚步道十分热闹,这主要是因为世界越野跑冠军Scott Jurek正在尝试AT的支援性越野跑纪录。

非常有意思的是,Jurek试图打破的纪录也是由一个女性创造的 –Jennifer戴维斯。

安妮什在2015年企图打破AT的58天无支援徒步纪录。最终,她以54天7小时8分钟的速度完成,比原纪录还要快整整4天。

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54天无支援纪录,仅仅比Scott Jurek的支援纪录要慢8天。可要知道,Jurek每天睡在房车里、全称的伙食都有人照顾、每个几公里就有人给他补给、沿途还有好多粉丝陪跑、加油助威。

而安妮什静静悄悄,独自一人。

当诺娅看见安妮什的时候,是在新罕布什的白山。连日阴雨,诺娅每天只能走10英里出头。从Hanover到诺娅看见安妮什的地方,诺娅走了4天;而安妮什当时说“今晚就到Hanover”。

她在自己的AT旅途上,曾经写下过这些话

安妮什今年35岁,未婚,没有儿女。她现在经营者自己的线上健身教练项目,生活在西雅图,收入微薄。

 

和安妮什经常拿出来比较的,是另一位强大的女性 — 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戴维斯。

戴维斯和安妮什的人生完全不同。戴维斯来自南卡罗莱纳,出身于典型的美国南方基督教家庭。她信仰虔诚、身形瘦弱,但是个子很高。和安妮什一样,她也在本科毕业的夏天用四个月完成了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亚步道,从此爱上了徒步。

戴维斯出身传统,也有着很传统的价值观,但这不妨碍她在热爱的徒步事业上拼尽全力、做出最辉煌的成就。戴维斯曾经破了AT纪录两次–一次是女性最快纪录,一次(2013年)是AT最快总成绩,用时46天。

戴维斯的经历从某个角度来说更为传奇。她不是一个runner, 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越野跑的比赛,和Scott Jurek辉煌的越野经验完全无法相比。在AT纪录之前,她为了“试一试水深”,用时7天完成了David Horton创下的“长小径”Long Trail纪录,用时7天。

2011年,戴维斯从缅因州的卡塔丁出发,一路南下,46天之后到达卡塔丁山。这一纪录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可以企及。哪怕是2015年Scott Jurek的纪录,也仅仅比她的快了3个小时,占总时间的不到0.5%的优势。

戴维斯在AT纪录的后勤是她的丈夫Brew. 破纪录之后,戴维斯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改变–养儿育女,开了一家蓝岭户外领队公司,收入并不高。2014年和2015年,她和丈夫带着女儿周游美国50个州,在各个城市分享自己的户外经历,用演讲、卖书的收入支持生计。

有幸的是,诺娅在2015年AT步道节上听过戴维斯的演讲,也和她聊过天。她是英语经典文学出身,是一名优秀的作家,更是一个强大的母亲。就在不久之前,戴维斯和Brew的第二个孩子刚刚出生。

安妮什和戴维斯 –两个截然不同的女性、相同的热爱、强大的身体,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定内心。

另一位女性跑者 Becca Pizzi 刚刚在2016年初以27小时26分15秒的时间完成了世界马拉松“World 7”的纪录,她在7天之内,跑了7大洲的7场马拉松,平均用时3小时45分。跑场包括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和南极,在7天之内在地球各大洲的各种气候条件下完成这一壮举,是对身体和心理的终极考验。

就像Ann Trason, 美国经典越野跑西部100的14次女性冠军,曾经说到:

“我从不跟除了我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竞争。每个人都应该做她/他最好的自己 –这取决于个人。”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女性在各行各业都能有辉煌的成就,这取决于她们个人的努力、社会的努力,也离不开男性的理解和支持。

在安妮什和戴维斯的长距徒步纪录征程里,都是由她们的另一半帮助补给、提供场外援助的。诺娅在2014年的PCT长距徒步,也是当时的男朋友小文艺提供的支持和援助。

在长距徒步方面,男女的优势差距很小,但依然有很多的女性不敢迈出第一步。研究指出,80%的女性的第一次背包露营经历是和自己的另一半一起完成的,诺娅也不例外。

但这绝对不是说,女性应当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男性。不。就像Sheryl Sandberg所说,女性往往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他人,而男性往往把成功归功于自己。

我想告诉所有的女孩们 –你们足够强大,足够优秀,足够自信,足够用自我的能力完成最高的目标 –不论这个目标是女性最佳,还是所有人群中的最佳。

所有的道路,所有的苦果,所有的经历,都由徒步者自己承担。

这个世界上需要更多的典范女性,勇敢争取、不惜代价,让越来越多的人不会把强势女人算作“异类”而区别相待;

让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女性的领导力;

让越来越多的女性真正接触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去触碰极限、去澄清价值、去说:

“我活过、拼过、努力过,没有退缩,也不后悔。”

25 Apr 2017

大陆分水岭 | CDT补给和日程

 

我是张诺娅,90后水瓶座,路痴+恐高+乐观主义精神病患者,我已徒步完成4200公里的太平洋山脊步道PCT、3500公里的阿帕拉契亚步道AT、800公里的科罗拉多步道CT等等长距离路线。

CDT全名“大陆分水岭步道”,是美国长距徒步“三重冠”当中最长、最难、最高、徒步人数最少的一条。它从墨西哥直通加拿大,穿越美国的落基山脉,总长度在5000公里左右,备选线路的总长度在4200-5000公里之间。

CDT的特点是路线选择自由,没有明确的步道;很多地方只有野路、土路、公路,还有30%的小径没有修好;徒步者门槛高,数量少,所以组团结伴不容易;海拔高、雪多、雷雨多,在某些路段要穿着徒步者的装备翻越雪山;辅助设施少,基本没有徒步文化,没有步道天使,就连指南书和地图也不太靠谱。

CDT要怎么补给?美国的步道有“补给站”吗?

CDT和美国其他的长距徒步线路一样,补给都是依靠公路,搭车到附近的城镇或度假村,基本没有专设在步道上的补给点。原因:长距徒步、分段徒步,大都只能在夏季的5个月完成;某些线路使用率低、偏僻、成本高;《荒野法案》禁止了很多区域的商业开发,等等。

CDT的穿越落基山脉的5个州,其中怀俄明和蒙大拿是美国人口最低的两个州之一,新墨西哥比较穷,小镇荒凉破败;只有科罗拉多州的户外文化特别浓厚,很适合补给。

因为大陆分水岭的位置和海拔,这里的交通特别不便利,不像人家AT,平均每4公里就能穿过一条公路。所以,徒步CDT,补给基本都需要搭车,有时候小镇在一小时之外,往返城镇、购买补给,就要花去一天的时间。

 

大陆分水岭的补给策划,可以分割成以下两大步骤:

  1. 确定线路;

  2. 决定哪些地方需要邮寄,哪些地方可沿途购买。

第一步:如何确定线路?

很多人心里肯定一句os: 徒步线路不就一条,还需要确定吗?

可CDT偏偏就是这样一条任性的路线,它从主干上,延伸出无数个可能的“备选路线”。这些备选路线最后有返回主干线。

这些备选线路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1. 长度不同:比如San Juan Route就比原版Creede Route长出了80英里左右;

  2. 难度不同:同一个例子,San Juan Route海拔更高、积雪更多、更有可能遭遇雷雨天气;

  3. 风景不同:上述例子中,San Juan Route因为经过圣胡安山脉的Weminuche Wilderness,这是科罗拉多落基山脉的精华,景色当然比低海拔的Creede Route高了N个档次;

  4. 补给不同:有些线路更长更饶,但是因为沿着公路,补给会更容易;有些线路短平快,但是不经过公路,更难补给,也更容易迷路;

  5. 原版有些线路就是没人爱!比如怀俄明/蒙大拿交界的Butt Route, 或者新墨西哥的部分线路,补给又难、线路又长、风景又不好看,真不知道原版CDT设计师是怎么想的……

 

诺娅选了哪些支线?

举几个栗子:

  1. Gila River Route: 不仅经过Gila河谷,风景更好,还能带我到达Doc Campbell这个重要的补给地,水源也更丰富;

  2. Pie Town Route:这是CDT原版路线,比备选路线稍长,但是沿公路行走,补给更方便;

  3. La Ventana Arch /Sand Canyon Alt Route:经过新墨西哥北部的砂岩区,和南犹他/北亚利桑那的红石景观类似;

  4. Ghost Ranch: 新墨西哥北部的小小营地,有电脑、可洗澡、可以扎营,适合在这里等雪化;

  5. San Juan Route vs. Creede Route: 一个是高海拔的白色雪原,一个是低海拔的保险路线,我很有可能选择前者(取决于6月初的雪量);

  6. Silverthorne Route vs. Gray – Torrey’s Route: 后者会经过两个14er, 但是往年基本没什么CDT徒步者走,可能是因为太难了;很有可能选择前者;

  7. 风河山脉:走Knapsack Col, 绿河的发源地,风景据说是CDT最佳,和风河高线重合;

  8. Henry’s Lake Route:比原版的风景更好,但是更饶路;

  9. Anaconda Route:比Butt Route节省大概5天的时间,补给直接从城中穿过;

  10. 起点:Crazy Cook Route, 比其他两个起点走的人更多,有惟一的南端纪念碑;

  11. 终点:Waterton Lake @Glacier, 有唯一的北端纪念碑。

第二步:提前邮寄 vs. 沿途购买?

因为CDT变数大,而且我自选的路线也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所以我这次主要依靠沿途购买

有人会问:CDT进城买东西这么难,给自己寄包裹到步道周边,会不会更容易一些?

实际上,这次我可能会使用一些“bounce box”。这种“弹跳箱”就是我在步道上某个大城镇临时准备的补给盒子,寄给前方(远方?)某一站的自己。这种方式可以减少对补给人的依赖,增加灵活性。

你都给自己补给些啥?

食物、药片(维生素、止痛片等等)、鞋子(每800公里一换)、鞋垫(每1500公里一换)、袜子、洗浴用品、防蚊面罩(6月中旬寄出)、熊罐、冰雪工具(冰镐、冰爪、雪鞋)、下一段路的地图和指南书、大姨妈巾、电池、存储卡、甚至是新的帐篷/登山杖等等可能有损耗的物品。

我会在走之前给室友留下一个“备用装备”箱子,里面装满其他所有半途可能用到的装备。会有专门帮我补给的朋友坐守着这些补给盒子,在我到达某个目的地之前的2周把盒子寄出。

你怎么到达起点?

从奥斯丁飞到德州边境的El Paso,从这里坐灰狗大巴去墨西哥边境的Lordsburg,5月1日清晨坐专门给CDT徒步者准备的吉普车去边境。

怎么从终点回奥斯丁?

从冰川国家公园上Amtrak的Empire Builder火车,西行至波特兰或者西雅图,再飞回奥斯丁。

怎样阅读你的补给表?

  1. M = Mail, 代表“邮寄”;B = Buy, 代表“沿途购买”;

  2. 总英里数,是按照我目前对备选线路的规划来计算的,然而我很有可能改变当中的2条:不走Creede Route而选择San Juan, 不走Gray-Torreys而走Silverthrone。如果同时选择上面两个方案,我的总英里数会稍有增加。

  3. 补给表当中的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可能变化;

  4. ETA,即预估到达时间,会特别不靠谱(我的PCT比计划中快了一个月,AT比计划中慢了一个月)。大家看看就好23333。

 

张诺娅2017大陆分水岭徒步

补给表

Name

Total Miles

Btwn

ETA

Mail or Buy

地名

总英里数

间隔

到达时间

购买或邮寄

NEW MEXICO

新墨西哥州

Lordsburg

85.1

85

5/5

Buy

Silver City

161.7

76.6

5/10

Buy

Doc Campbell’s

222.2

60.5

5/14

Mail

Hwy 12

312.4

90.2

5/19

Buy

Take Pie Town Regular Route, Pie town is at Mile 352 if taken Alternative Bear Creek Route

Pie Town

361.5 (or Mile 352)

49.1

5/22

Mail

Take La Ventana Arch /Sand Canyon Alt Route, total 85mi

Grants

446.4

84.9

5/27

B

Cuba

553.1

106.7

6/2

B

Ghost Ranch

606.7

53.6

6/5/2017 (5 zeros)

M

Chama (Cumbres Pass)

701.6

95

6/15

B or M

COLORADO

科罗拉多州

Pagosa Springs

770.8

69.2

6/19

M

Creede 或者Lake City

812.7

41.9

6/23

B

Salida

909

96.3

7/1

B

Twin Lakes

993.6

84.6

7/7

M

Cooper Mountain

1050.7

57.1

7/12

B

Decide if Silverthorne Route or Greys-Torreys Route

Breckenridge(or Silverthorne, depend on route choice)

1065.4

14.7

7/13

B

Winter Park

1140.9

75.5

7/18

M

Grand Lake

1196.7

55.8

7/21

B

Steamboat Springs

1294.6

97.9

7/26

B

WYOMING/IDAHO怀俄明州和艾达荷州

Encampment

1378.8

84.2

7/30

B

Rawlines

1461.5

82.7

8/4

M

Atlantic City

1575.2

113.7

8/10

M

Pinedale

1666.2

91

8/14

B

Dubois

1749.8

83.6

8/19

B

Old Faithful Village

1851.6

101.8

8/25

M

Take Henry’s Lake Route and skip West Yellowstone/Macks Inn

Lima, MT

1999.7

148.1

9/1

M

Leadore, ID

2103.4

103.7

9/6

M

Darby, MT

2226.6

123.2

9/11

B

Take Anaconda Route instead of Butte Route

MONTANA

蒙大拿州

Anaconda

2327.9

101.3

9/15

B

Helena

2407.5

79.6

9/19

B

Lincoln

2476.6

69.1

9/23

B

Benchmark Ranch

2535.8

59.2

9/25

M

East Glacier Park

2670.3

134.5

9/30

B

BOTH ST.MARY AND MANY GLACIERS MAY CLOSE BEFORE 10/1

St. Mary

2736.4

66.1

10/3

B

Waterton Park, Canada

2776

40

10/6

终点